如果不是,这女子怎么能一口报出曲江,他就那一次没有戴任何面具。

但他随即在心中否定,不可能,没那么多巧合,这渔家女儿也不可能在这里破阵,此人必是了解他的熟人。

不想拉下挡眼的面巾,他还需要带兵赶路,不能令眼睛受伤。

也罢,看看对方到底想要什么,无论什么,脱身最重要。

“原来是你。”他没有甩开女子,低头温和地道,“想说什么,起来说好么?”

耶律询如一愣,没想到宫胤是这反应。她几乎和宫胤没有直接接触过,但也知道这人清冷尊贵,最是不愿人接近,扑过来抱的时候,是有心整整他的,如果这家伙忍耐不住把她扔出去,那就是自己作死,可怪不得她。

此刻宫胤不按常理出牌,她却也是个反应快的,嘴一撇,飞快地站起,却仍旧搂着宫胤的腰,顺便还掐了他腰一把,一边想这腰怎么比小祁还细?哼太细腰的男人最丑。一边也不管耶律祁看不看得见,偷偷对阵外比了个胜利手势,这手势还是和景横波学的。

“你好像有麻烦…”她抽抽噎噎地道。

“是的,你能帮我么?”他开门见山。

“嗯…嗯…”她吭吭哧哧,盘算着怎样才能令小祁不亏本。

“但有要求,尽管提。”宫胤有点不耐烦,他认定此人趁火打劫,也做好决定,无论要什么,先答应再说。

“我要…我要…”耶律询如眼珠一转,一把抱住了他,“我要你!”

宫胤一怔,忍住把她狠狠撕下来的冲动,轻轻一笑,“别玩笑了,说吧,要什么?”

耶律询如却已经想好了。

“我要你。只要你。”她仰起脸,盯着宫胤线条清俊的侧脸,一边心里不甘地承认宫胤确实也算配得上景横波,一边情意绵绵地道,“我一路跟随你,冒死来救你,你感动不感动?戏本子里,这时候,都要以身相许,互定终身的…”

宫胤想这是哪里来的奇葩?这世上有一个景横波已经很神奇了,怎么又来了一个?

“所以,你就拿终身报答我吧…”耶律询如动作很快,一边求婚一边顺手在宫胤腰上摸索,宫胤却是个不喜欢戴饰物的,她并没有摸到玉佩之类的东西,好容易在腰带夹层里摸到一个锦囊,伸手就取。

“放手!”宫胤忽然变脸。

耶律询如哪里理会,一边继续摸一边娇滴滴地道:“你舍不得吗?别这样啊,人家可是拿命来救你的呀…”

宫胤伸出的手,半空生生顿住,一瞬间姿势很僵硬。

耶律询如低头,掩一抹得意笑意,将锦囊大大方方取下,塞在自己怀中。

“这算你答应我了吧。”她仰头看着宫胤,感觉靠着的身体微微颤抖,心中也笑得发抖。

宫胤不答,她也不说话,反正急的也不是她。

半晌才宫胤含糊地“唔”了一声。

耶律询如表示能把俯瞰天下的宫胤逼到这地步,她可算给弟弟报仇了。

她“含情脉脉”地伏在宫胤胸膛上,把玩着他的衣襟,轻轻道:“人家现在就算你未婚妻了。也许会死在阵中,为你死也没什么遗憾,如果人家没死,将来拿着这定情信物找你,你可不要不认…”

又是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宫胤更加含糊的“嗯”一声。

耶律询如摸着宫胤的衣服,感觉到这不是传说中大荒之主的白衣,想到他假扮弟弟,占了很多便宜,顿时怒从中来。

她从身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她一向随身带着弟弟的衣物,时不时缝缝补补,不是贤惠,纯粹就是锻炼自己而已。

“你这衣服不大好,有一股乱七八糟脂粉味儿,”她已经自动代入“未婚妻”的角色,一边去扒他衣服,一边道,“换这件。”

宫胤只好拂开她的手,自己去解衣服,想着现世报来得快,扒人者人恒扒之。

没什么好说的,先哄着离开就行。

脱下外袍,换上耶律询如给的衣服,“未婚妻”殷殷嘱咐:“这是我一针一线亲手做的,你可别换了。”

宫胤一边想有空立即换一边点头。

耶律询如呵呵一笑,“你发誓不换。”

“我发誓。”他十分合作。

耶律询如却不上当——什么内容都不说,发啥的誓?

这么奸的人,波波就不该跟他!

“你发誓,”她慢条斯理地道,“如果你在三天之内,换下这件衣服。或者用别的衣物掩盖住这件衣服。你要做的事情不能成功,你要挽回的所有不能挽回,你一生的愿望就此付之东流,天上地下,再寻不回任何希望。”

宫胤眼眸一厉。

他已经做好发那种死全家下地狱之类的誓言,没想到这女子开口的誓言,比他想得更要紧更恶毒。

他怎么能令事态不能挽回,横波丧身此役?

这女子是谁?

步步紧逼,刀刀要害。

此刻耽误不得,他只得顺着发了誓,将衣服穿好。

纵知必有陷阱猫腻,也只得向前继续。

看他动作很快却又僵硬地穿好衣服,耶律询如想某人已经到临界点,再玩下去就适得其反了,见好就收,见好就收呵呵。

“那好。你出去吧。”她踮起脚,拍拍宫胤的脸颊,感叹地道,“皮肤真好,真光滑,真美,如果不是不大方便…我真想现在和你提前把事儿办了…”

宫胤浑身一颤,本来还有把锦囊抢回来的心思,顿时断绝,转身就走。

此时阵法正停,耶律询如时机把握得很好,一线清光,在前方幽幽地亮,在宫胤看来,那就是景横波生的希望,为了追逐这道光,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他推开耶律询如,身子一闪,出阵。

连谢都没说。

没法谢,这就是个趁火打劫的。

暗处,耶律祁看着宫胤飞身而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啪”地一响,一个锦囊从阵中飞出,落入他掌心。

“姐你怎么不出来?”耶律祁喊。

“哎呀我被困住了。”某人躺在地上,拂开那些白蒲,一点也不紧张地喊,“紫微那老不死好像快回来了吧?你走你的,派一个人往七峰山方向走,叫他来救我!就说我被开天辟地举世无双斗转星移移山搬海绝世大阵给困住了,他不来救我就死啦,我死没关系,这万一一尸两命…”

耶律祁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姐姐你怀孕了?!”

耶律询如摸摸肚子,撇撇嘴,心想真有就好了,一边曼声道:“这可说不准,也许呢?有些事很神奇的是不是?反正你就这么说。”

耶律祁在冬夜里抹一把额头的汗——能不这么善于利用时机么?能不这么吓人么?

彪悍姐姐赖在阵里不出来,他也便算了,反正能害她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

他回头看看沉铁的方向,捏紧了手中锦囊。

宫胤唯一贴身珍藏的锦囊,里面,会是什么呢?

风声烈烈,骏马疾驰如光如电,他俯低身形,长发被风扯直在背上。

横波,你怎样了?

“报!亢龙和沉铁已经逼近宫城!沉铁军扼守住各要道,亢龙军开始攻打宫门!”

“传令下去,一旦亢龙军势大,不必在宫门抵抗,以内宫靖元殿前宫墙为护墙,所有武器集中在那里!”

“不!陛下!我们不能步步退缩,迟早会被敌人压缩在内宫死角,等到退无可退,就是死期!”

“陛下!我们的探子侦查出后宫有地道,我们可以在前宫拼死抵抗,您和精锐们从地道出去,出沉铁后召唤裴帅,从后头给沉铁和亢龙一击,这是唯一解救大家的办法了。”

“那会死很多人,我不要!”

“现在死守,一个都出不去,最后会死所有人!”

“我不会让你们死。我带你们出来,就一定会让你们完整地回去!传我命令,不必拼死抵抗,以免过多杀伤,咱们会有转机。如果老天害我,真到了最后时刻,你们全部投降,一个都不许反抗!成孤漠野心勃勃,这一手之后他没有退路,必定造反,他最需要兵力,绝对不会杀了你们,只会将你们收编,所有人都可以活着!”

“陛下,那您自己怎么办?”

“凉拌!”

“陛下,此事不可儿戏!先别说儿郎们愿不愿意投降,就算我们弃械,您呢?您一定活不了!成孤漠绝不会放过您!”

“能决定我生死的,不是成孤漠!”

“陛下,明明还有生机,为何您一意孤行,要自蹈死路!”

“因为我信,我不会输!”

她在宫中最高处,遥望街道如血脉,而黑色的亢龙军便是毒血,正源源逼向这沉铁的心脏,很快就会浸入瓣膜,然后心室心房…

而她,在心脏的正中。

如所有人所说,万一那毒血入心,便纵她另有准备,便纵其余人不会有生死之险,她却绝无生路。

天日高高,烽火高高,风云高高,她站立的角度,高高。

在我成为所有人靶子之前,我要你先将我看见。

你会不会视而不见?

王城的大门已经打开,宫城的警钟已经敲响,城下无数人忙忙碌碌搬运,我嗅见火器和铁器交织的气味,燥热又森凉。

宫胤。

你在哪里?

他在马上。

烈马狂驰,甚至来不及带着受伤的手下,在沉铁边境,最后一刻,和两支骑兵会合。

一路上注意到,并没有骑兵开拔的信号,他心中不由一喜,随即听见风中隐隐飘来的兵器交击之声。

他身影如流星泻过天际,在半空之上,便看见自己的骑兵正和一支军队厮杀在一起。

看那军士衣裳建制,竟然是属于上元的军队,所幸虽然精锐,但是人数不多,毕竟要想绕过裴枢的军阵,穿过大半别人的地域,在这玳瑁和沉铁相连边境设伏,不可能劳师动众。

他一到,军队便有了主心骨,很快将上元军杀退。上元军并没有恋战,因为他们从前几天接了明晏安命令,日夜赶路前来设伏拦截,之后就没有再接到大王的任何命令,也不敢擅自行动。

明晏安已经给锦衣人毒得小中风,暂时无法有任何后续指令。

宫胤也不恋战,带着骑兵抽身便走。他还是令原本的骑兵队长带兵,自己隐身于士兵之中,一路疾行。

沉铁境已经陷入了混乱,接连几拨军队的叩关,导致边境数城至今没有恢复正常秩序,宫胤的骑兵从小路行进,一日夜便到了沉铁腹地。

向山是沉铁的内地边境分隔之山,是去王城的必经之地,山势不险,却山分两半,夹窄道其间。

骑兵队首尾相接,先派斥侯探地,人马未出,却有人衣甲破烂,踉跄自山道冲出,一边冲一边大叫:“前方有险,速速改道!”

骑兵们警惕勒马,那人直冲到近前,一身衣甲十分熟悉,龙骑骑兵有人骇然道:“莫不是亢龙军?亢龙军的兄弟,怎么会在这里?”

那亢龙军小头目也骇然抬头,道:“莫不是玉照龙骑的兄弟?龙骑怎么会在这里?莫非和我们一样,是接到了国师的密令,前来沉铁驰援的?”

龙骑骑兵立即接道:“正是。原来亢龙军也接到了密令,那么请问兄弟,前方何故?”

那亢龙军小头目道:“前方有人埋伏,我等已经吃了亏,特来报信。”

这边一问一答,人群里,宫胤慢慢抬起头。

目光一闪。

果然。

他抬头看看天色,亢龙设在这里的伏兵不会很多,但要解决还是需要时间。

时间,时间。

又阻一步。

天边层云飞动,沉沉地压一片暗影。

横波,你怎样了?

“报!亢龙军已经攻破宫门!”

“退到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