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天光的那一刻,景横波身后的人忽然道:“失礼了。”抽出一条布条,飞快地将她嘴堵住。

又有人想要堵住宫胤的嘴,宫胤却道:“你们应有短暂控声的药物,拿来。”

那些人愣了愣,有心想不理,被宫胤那双眼睛清凌凌一看,不知不觉就摸出一颗药物递了过去,心中想着这小倌儿,居然也有这等气质。

宫胤看了看那药,很主动地吃了。景横波觉得绑嘴不爽,干脆也要了一颗吃了。她此时却有了个想法。觉得宫胤如果此时不适合出现在人前,那就不要出现,把下落弄得扑朔迷离最好。这样敌人就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照这么说,这群人的出现,倒是瞌睡遇上了热枕头,不如就给他们掳走好了。

想到这她踌躇了一下,自己这边还有军队,战事还不知怎样了,虽说觉得必胜,能够带兵的人也有,但战场凶危变数多,这万一自己不在有什么不妥…

身后的人动作很快,从背后包袱里拿出两套沉铁宫廷太监的衣裳给两人套上,连带假发、假胡子假眉毛,种种易容装备伸手就来,转眼就把两人打扮成普通的太监,真不愧是易国人。

景横波任他们摆布,装扮好了爬上地面,地道不长,自然还在内宫,身后不远处就是坍塌的大殿,隐约有大批军士在已经熄灭的火堆上挖掘,大概是在找他们。还有不少人在约束宫人,满地都跑着惊惶的宫人,尖叫的宫妃。显得很乱,景横波皱皱眉,心想大家都忙着找自己,也不先整肃下沉铁宫廷,还有铁星泽到现在还没掌握沉铁王军么?这样乱糟糟的,难怪给人乘虚而入。

不过从自己的军队在挖掘废墟情况看来,还是己方胜了,就是不知道成孤漠现在怎样了。

此时她稍稍恢复了点力气,自己觉得可以近距离瞬移了。四面都是她的人,只要忽然一个瞬移,脱离掌控,哪怕不远,她就可以获得自由。

身边宫胤忽然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知道这是让她走。

她用眼神问他:你呢?

他以口型回答:随后就来。

景横波心里呵呵一声:才怪。

他忽然一脚踹在扶他的人的膝窝,那人哎哟一声向前扑出,他作势要跑,这群人都被惊动,齐齐扑出,连看守她的人都下意识追过目光,移动脚步。

景横波知道自己现在可以闪了。

她也确实动了。

她扑过去,一把抓住宫胤,怒道:“菊花儿,你是我的人,你敢丢下我就跑?”

宫菊花儿身子一顿,转头看她。

一瞬间他眼神啼笑皆非又无可奈何。随即又转为怜惜和欣喜。

这眼神太复杂,她转头不看,犹自咄咄逼人地道:“想走?也得等我玩腻你再说!”

台词说得顺溜,心里却微微苦涩。

刚才那一瞬,她确实闪过想走的心思——何必管那么多?何必放不下?他到现在还半隐半藏不肯坦诚,她又为什么不能一笔勾销一走了之?旧帐还没算清,牵扯只是无益,她该做最潇洒的自己,明白真相后别离江湖海阔天空,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

他不过是借易国掳人之事正好隐藏行踪,难道还怕他真的身陷几个小毛贼?

诸般想法都是坚决的,对自己的心理建设也是做足了的,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她的动作还是在理智之前。

没法解释,她自己也懊恼,觉得感情真尼玛烦人。

那些人吁一口气,赶上来又将两人围住。此时众人在废墟一角,四面人影乱窜,这一角的小动作,倒也没多人发觉。

一柄硬硬的刀顶上了景横波后背,易国探子在她身后道:“请您及贵友自重,否则我等便要得罪了。”

景横波摊手以示合作。

此时沉铁宫廷内有人开始整肃秩序,将宫人各自赶回所属宫殿,这批人眼疾手快,拉着她和宫胤,混入了一群太监队伍,跟着进了最靠近外殿的漱玉宫,那是一位宠妃的宫殿。宠妃今夜受了惊吓,卧床不起,宫中诸人乱糟糟的各自奔忙,谁也没注意混进来几个人。

这一夜宫中因为内乱和大火,也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到处乱蹿,被随便驱赶入各处宫中,此刻也无人查问,几个人随便找了间空出来的下房,便进去休息。

景横波和宫胤老实不客气地占据了屋子里唯一一张床上,听那些人在商量如何出宫出城回易国。声音压得很低,景横波也懒得听,估计今晚那宠妃要倒霉了。

太监房的床很窄,睡两个人着实不够,她觉得很挤,挨着宫胤的身体,她便忍不住想起先前扒衣撕襟,看见的紧致腰肢,修长双腿,流畅颈线,光洁胸膛,还有胸膛上滟滟落梅…

忽然便燥热了,她不自在地向外挪,没留神挪到床帮子,哎哟一声快要掉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抓住,捞回来,按在了怀中。

女帝本色第六章珍馐千道,只吃一口

她刚想抗拒,忽然感觉到他掌心燥热,反手一摸,果然,他身上又开始忽冷忽热,她下意识去探他的真气,被他挡住。

走火入魔引起的真气反噬非同小可,可能会导致各种病状。她有些焦躁,爬起身看他的状态,他看上去像发烧,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微红,唇边微微起了皮,显得火燥。

她重重地拍床边,把那些家伙吓了一跳,赶过去一看,都笑道:“瞧这弱身子,竟似发烧了。”

景横波拍着床边示意送水,那些人看宫胤生病,反觉放心。看景横波横眉竖目,生怕她一个不顺心,搞出什么幺蛾子,当下便安排人找药送水。景横波夺过水盆,拧湿手巾把,亲自给他擦汗降温,药却是不敢随便吃的。

擦不了两下,他身子又冷了,她不能确定那冷是恢复正常了还是在打摆子,但那种仿佛没有生机的感觉让她害怕,当即扔了水盆和毛巾,拖过被子,当头一盖,在被子下抱住了他。

屋子里的人都笑看着,互相传递着眼色,都觉得这“皇叔”看着性情骄纵,但对自己这名叫菊花儿的“朋友”,倒真算得上情深意重。

眼瞧着景横波竟然当众大被一盖,众人都不禁笑了,有趣地瞧着那被子——高高地隆起一大团,还翻来翻去,不会吧,这当众就…?

景横波才懒得理别人怎么想,她躲在被子下,抱住了宫胤,先大力摩擦他掌心,觉得血脉不活,又去试探他小腹处的真气。宫胤神智不大清晰,居然还晓得拨开她的手,护住那里,景横波一边嗤笑这家伙跟护怀孕孩儿似的,一边转向他心口,想知道心口那处极冰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就是走火的根源,宫胤的手又把她挡住,她来了火气,拨开他的手,按在两边,自己双手压住,将脸贴上去,顿时觉得半边脸都冻麻了。

他微微挣扎,她觉得自己的动作像个欲待强暴弱女的流氓,可老天知道到底谁强势,他就算伤病着,依旧把她又掀了下去。

她恨恨地想这年头,啥事儿都反过来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却也不敢再乱爬,怕他病中还惦记着抵抗她,平白多费力气更加虚弱。只得乖乖睡在他身边,用屁股压住他手腕,手再从自己背后伸进去,以这种诡异的姿势,试图给他调理气息。

一触及他的真气,就感觉到阴冷寒气彻骨,盖了被子依旧冷得像冬天裸奔,那股真气太凶猛,以至于她刚刚聚拢的一点真气立即被冲散,她牙关格格打战不肯放,觉得连屁股都被冻住了,他却忽然翻了个身,将她抱住。

这一抱,她的手被挪开,她还想试试,他却在她耳边低低道:“抱着,便好了…”

她心中一声叹息,怨念地想着自己异能牛逼,内功什么的终究还是练得太迟。此时疲倦袭来,忍不住合眼睡去,睡着了也是不安的,不停地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被绳索捆死,那是宫胤把她抱得太紧;一会儿梦见被火烤着,那是宫胤又起了热度,一会儿梦见宫胤死了,冰冷地躺在她身边,渐渐凝成一具冰雪尸首,她惊吓而醒,立即伸手摸摸他唇边,他发作时,只有唇是微热的。

这一夜她睡得不安稳,那群找她的人也不安稳。没人认为她会死,但一时废墟也清理不干净,众人扩大了搜索的范围,甚至找出了宫外。

景横波有心想通知,此时却没有能力,而且也不敢离开宫胤一步。先前她还有和他分道扬镳的心思,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此刻却再也想不到这事儿。

天快亮的时候她被哭声惊醒,据说这座宫里的宠妃暴毙了。

宫中暴毙是个要命事儿,所有伺候的人,都会立即迁到偏宫或者干脆打发到宫外。景横波看一眼笑得开心的易国探子们,心想自己的猜测果然被证实,可惜了个如花似玉美人儿。

宫人们都要被挪出,已经在院子里排成了队,在被沉铁王军检查后,坐上大车,一起逐出宫城。

易国的人监视着两人起身,宫胤在她面前疲态毕露,但有外人在,却依旧立得笔直,那种高远冷淡的气质,连绑匪们都下意识不肯靠近。

景横波犹豫着,她想带宫胤回自己那里,最起码那样他可以得到很好照顾。但宫胤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道:“我不想露面,打算先跟着易国人走一路,你若不愿走,且通知你最信得过的人便是。”

景横波冷哼一声道:“谁不愿意走了?我分分钟就走。”脚下却不动。

宫胤不过唇角一弯而已,抬手给她理了理额前碎发。

因为人多,排着长长的队伍,易国的几个人,将景横波和宫胤夹在中间,看似扶着两人,袖子里的刀却紧紧逼着。眼看两人对刀好像全无感觉,气度从容,都觉得,这谁,真的越看越像皇叔了。

易国这几个人,原本是觉得任务艰难,不想到国师身边去冒险找人,碰上戴着只有皇叔可以制作的精巧面具的景横波,就想先抓了来应付差事,如今却想,莫不真这么巧碰上了吧?

这边宫人出宫,那边景横波手下还在着急寻找,景横波看见英白在指挥士兵扒开废墟,七杀在灰堆里扒来扒去,连紫蕊都挽起裙角,赤手扒开那些断木残砖,十指纤纤,染一手黑灰。

她心中有歉意,想着这一夜该让他们急坏了,等会得想个法子暗示自己无恙才行。

宫胤却忽然轻轻道:“你知道什么时候,能将众生相看得最清楚?”

景横波心中一动。

死亡。

死亡才能让人放下伪装。

她很欣慰地笑了笑,因为眼前看来,她的属下和朋友们,都很忠诚。

那群焦急寻找的人,大多并没有注意这群出宫的宫人,因为在他们的想法里,景横波这个时候不可能贸然离开。

天弃忽然从宫外冲了进来,满头大汗,老远扬声问:“找到没有?”

里头沮丧地答:“还没——”

天弃又冲出去了,动作过快,差点卷倒了宫胤,宫胤一让,天弃也没看他,随意伸手一扶,匆匆说声抱歉,转身又掠了出去。

“他这是为我急,还是为你急呢。”景横波凉凉地道。

眼角斜瞟宫胤,他眼神一点不自在都没有,恨得景横波牙痒痒。

大殿废墟上,英白忽然直起身子,看了这边队伍一眼。

他眼角扫到刚才一幕,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然后他碰见了宫胤的目光。

宫胤的目光,淡淡地掠了过去,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英白却站在废墟上,皱起眉头。

天弃跑出去,又找了大半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很久,忽然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的衣袖。

衣袖上有股清透淡香,让人想起覆盖了繁花的冰雪。

这气息,他闻见的次数不多,却记忆难忘。

天弃傻了半晌,忽然想起在广场上,撞到过的那个人。

他猛地向回跑,但那时,景横波宫胤早已出城了…

此时这群排队的宫人,已经越过了大殿门口的广场,离开了他的视线。

最前方宫门开着,大队的沉铁军站岗,宫门前铁星泽骑在马上,正在整束队伍。

对面,耶律祁率玉照龙骑过来。燕杀军去追杀成孤漠了,他先前已经来过王宫,在废墟内寻找了很久,他比别人更坚信那两人不会出事,并要求士兵尽快扒开废墟,看看底下还有什么地道没有。只是一时半刻废墟很难清理完,他便又带士兵在宫城附近寻找。

和天弃满城乱找不同,他只在宫城附近梭巡,因为他认为景横波三日夜没吃什么东西,又承担巨大压力,体力早已耗损,瞬移也瞬移不远。如今没找着,又折回宫内。

他连日奔波,也是一身风尘之色,眉宇疲倦。景横波看他带领着玉照龙骑,诧异之下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感激地看他一眼。

谁知道就这么一眼,明明还在好几丈外人群中马上的耶律祁,便似有感应,眼光飞快地转了过来。

景横波没想到他这么敏锐,有些傻眼。身边,某大醋坛子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移动了一下,挡住了她。

景横波不敢抬头,听宫胤在自己耳边轻轻道:“你若控制不住欢喜,正好随他去。”

景横波眨眨眼,心想好酸!

存心气他,也悄声道:“我瞧他这样,确实欢喜。”

说完看他反应,宫胤却并不接她目光,转过脸去,忽然咳嗽,声音沉闷空洞,她顿时又觉得后悔,他伤病正重,还得劳心劳力掩藏身份,何必再刺激他?

赶紧又解释道:“我是欢喜他不计前嫌帮你…”

还没说完就见他转过脸,眉宇间哪有郁闷之色,从从容容地道:“嗯。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偏着我的。”

景横波气结——当初谁觉得他高岭之花人间雪的?分明是个会使苦肉计的自恋腹黑帝!

一怒之下扭头,下巴对着他,却忘记自己这个动作很有代表性。耶律祁的头本来已经扭了过去,忽然又扭了回来,目光灼灼盯着这边半晌,策马向这边来。

景横波暗叫不好,急忙思考如何补救,她虽然不太明白宫胤为何要这样隐藏,但绝不想坏了他的计划。

眼看耶律祁越来越近,正在发急,忽听一声哭叫,从背后炸起。

她被惊得一吓,转头看去,耶律祁注意力也被吸引,勒马相望。

便见身后宫门内,又出来一群人,这群人衣裳锦绣,云鬓花颜,各自由太监宫女簇拥着,却都神色哀凄,捂脸不语。其中一人却脸色苍白,哭着向宫门前马上的铁星泽扑去。

铁星泽骑在马上,一动不动,遥遥看着那个扑来的女子。

他目光淡而冷,再无平日温和亲切。

沉铁士兵们急忙拦阻,森冷刀枪一架,架住了那素衣女子,再一弹,那女子生生被弹了个跟斗,栽倒在地。

她也不起身,趴在地上呜呜哭泣。

“星泽…星泽…”她声音凄切,“…你…你误会我了…那日…那日我是被逼的…大王说,如果我不来见你…不来说那一番话…他就杀了你…我…我…”她忽然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急切地道,“我当初嫁给他,也是因为他说我如果不嫁,就派杀手去杀了你!星泽!我不能让你死!不能让你死!”

宫门前广场上顿时静无人声,只有那女子幽咽哭泣,在风中呜呜回响。

铁星泽没有动,马鞭缓缓绕着手掌,一圈,又一圈。

沉铁御林军都默然低头。本地人大多知道世子曾和前仆射之女关姑娘有过一段情缘,但世子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又要去帝歌做人质,关姑娘因此等了他很多年,谁知道老王暴毙,关姑娘忽然就做了新王的妾,再然后风云突变,如今世子又重掌大权,关姑娘如今倒要和其余做了寡妇的先王妃妾一起,被迁到宫外尼姑庵去了。

众人多有唏嘘之色。有人叹这世事从何说起,真真不走到最后谁也看不见结局;有人惋惜关琇珑运气太差,等了那么多年,却在最后走错了一步,白白错失王妃之位。有人嘲笑女子轻薄沉不住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景横波之前听过此事回报,也知道个来龙去脉,对关琇珑,她倒没有太多想法。她知道这个世道女子弱势,关琇珑是等还是嫁,有时候也未必由得她。世人总将不是归结于女子身上,也不想想在最困难的时候,又是谁来帮她?

不过她很想知道,铁星泽会是如何反应?

铁星泽似乎没什么反应,他微微仰着头,眯着眼睛,似乎透过此刻云天,看见了过往美好,又似乎透过此刻云天,看见未来森凉。

半晌他挥挥手,有人上前扶起关琇珑。

关琇珑惊喜地抬起头,然后铁星泽下一句话,就让她黯了眼眸。

“不必送关夫人去尼庵了。”铁星泽轻轻道,“送关夫人回府吧。着家人好好看待。愿意在家修持,还是愿意再嫁,都由得关夫人,不必勉强。”

众人都赞大王仁慈,关琇珑脸色却惨白,只一个夫人称呼,她便知道铁星泽没有原谅她,不去尼庵,便回到家里,只要铁星泽不原谅她,她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又怎么能在叔叔婶婶家中过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