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了默,轻轻摩挲着她的发,狗啃似的乱发戳手也戳心,半晌他淡淡道:“你只须信我,我永不会因为隐瞒什么,对你造成伤害便是。”

“隐瞒本身便是伤害。”她反应很快。

他不答,拽了拽她的发,道:“什么时候能长齐。”

又转话题,她赌气地打下他的手,“长不齐最好。”

他竟然点头,一脸赞同,“也好,丑点好。”

景横波一心要和他作对,冷笑一声,“有种你划花我的脸,你就真的放心了,就不用神经病一样甩了我再跟着我,把我的每个追求者都赶来赶去了。”

身边没有声音,她以为他终于懂得羞愧了,转头看他,却见他唰一下,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剪刀,晃了晃。

景横波惊得声音都变了,“你干嘛?”

郊野上,燃起的火堆可以将光传得很远。

易国人将要接近家乡,一路平安,心情愉悦,在火堆边玩乐笑闹,声音远远惊破这夜。

在很远的地方,有条人影轻轻掠过。

他身上黑色的斗篷,在月下投射庞大的身影。

他一边走一边张望着四面,眼神似乎在寻找。

他在寻找有疑问的队伍。

宫胤和景横波莫名失踪,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命人查出近期出沉铁王城的所有可疑队伍,一个个查找过去。

先后追上六路,一一排除怀疑,今天他追上了这支队伍。

这支队伍之所以最迟追上,是因为出城较迟,可疑度最小。

很多人推断宫胤景横波失踪,可能是出城,既然是出城,那自然是立即就走,谁也想不到那两人状态很差,在城内耽搁了一夜才出。

这也是最后一支可疑队伍,如果这支再找不到,他也打算回去了,在外面不能耽搁太久。

他悄悄潜近那群人,隐藏在附近一棵树后。

在另一个方向,旷野之上,还有一个人在飘。

他悠悠荡荡的衣袖,连同长发一起在风中招摇,飞掠速度却极快,似一抹一抹的月光和霞光,在天地之间刹那纵横。

他似乎扛着个很大的包袱,包袱还在不住挣动,里头似乎是个人。

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还有一大簇的人影,顺着他的方向,狂追不休。

前头扛东西奔跑的那个,偶尔回头看看后面,如果人家累了,他就停下来等一等,如果人家跑快了,他就更快点。

后头那群人,似乎把他撵得像个丧家之犬,其实他们才像是一群狗,被引着在这翡翠部交界的平原上气喘吁吁地追。

他们渐渐也往篝火的方向去。

马车里景横波瞠目瞪着那寒光闪闪的剪刀。

这货不会真的各种郁结闷骚导致神经病,为了排除“干扰”,真的把她给毁容吧?

宫胤伸手按住她,唇角一抹淡淡笑意,“如你所愿,划花一下。以后就真的放心了。”

景横波唰地拔刀,“小样儿玩真的?”

黑暗中他眸光流转如星辰,抬手轻轻一拍,她肩井一麻,他将她一推,推得背过身去。

景横波大呼小叫,“喂喂你什么意思,喂喂原来你已经恢复了点真力了,早知道姐不伺候你了…”

虽然在嚷叫,心底并无恐惧,只有淡淡喜悦——他已经能点她穴了,说明在恢复当中。

不恐惧,是因为知道他不会这样伤害她,没有为什么,就是知道。

身后剪刀嚓嚓响,头发簌簌地被拨弄,有细碎的发落在脖子里,微微地痒,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家伙要给她剪头发。

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她狗啃一样的乱发,终于出手了。

她想笑,宫大神又多了一个剃头匠造型,越来越全能,就是不知道那些看惯他高坐宝座之上的帝歌大臣们,看见这个样子的他,会不会掉一地眼珠?

笑着笑着,忍不住又敛了笑意。

她似乎看尽他各种面目,但真正他为她做过多少,又放弃多少,隐忍了多少,掩藏了多少,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是天生喜欢热烈张扬的人,少女怀春,勾勒心中理想另一半时,也都是那种张扬狂肆类型,她觉得那样的人才对她胃口。

然而到最后,她爱上世上最内敛的男子,不惜将自己的火焰,扑入他的静水流深。

世间情爱,真叫人从何说起。

身后宫胤似乎很认真,剪刀比来比去,这边一点,那边一点,似乎想要剪出花来。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忍不住又要笑。

“想剪出对称来吗?什么时候你被那家伙附身了?”

两人都知道指的是锦衣人,想起这个奇葩,连宫胤都有些微微发怔,想着锦衣人去查他的家族线索,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

直觉告诉他,锦衣人去,不会办砸,甚至可能比他自己去更合适。

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家伙不会搞出什么后续。

“你有心事?”她忽然问。

他目光一闪,觉得她越来越敏锐,这背对着,也能发现他的细微异常。

漫不经心的景横波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敏锐?

是因为现实和他的逼迫吧?

他眼底有微微的怜惜,手下动作更轻,淡淡道:“我操心你这发什么时候能长齐。”

“我短发也很帅啊。”她嘿嘿一笑,想了想又道,“那家伙似乎有假发呢,见到他和他借一顶。”

宫胤目光又一闪,手却不停,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景横波问出来,就知道这家伙独占欲又发作,冷哼一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么就把你头发剃下来赔我,凭什么我头发烧得狗啃一样,你头发一根不少?”说完就要来抓他头发。

宫胤一让,剪刀对她脖子一拍,“别乱动!想被戳着吗?”

景横波哼一声,不敢再乱动,感觉到他手指很轻,春风一般,触及后颈痒痒麻麻,舒服得想睡。她伺候他好几天,也是疲倦入骨,忍不住便闭上眼睛。

她背对着宫胤,因此没看见宫胤之后给她剪头发,头部向后侧,并将自己的头发,都拢到了身后。

宫胤听得她鼻息沉沉,动作更加轻如羽毛,她的脖子渐渐耷拉下来,露一截雪白优美的颈项,脖颈尽头衣领缝隙里,背部肌肤美玉一般亮着。她黑发烧掉的地方留下些柔软的茸毛般的细发,柔柔在他鼻端拂动,散发着女子馥郁的香气,他的神情因此更加柔和。

剪下的碎发,落在事先铺好的汗巾上,他有点可惜地将短了很多的头发拢了拢,指尖温柔地梳过,她似在梦中也觉得愉悦,舒服地嗯嗯两声。

他收回剪刀,拉过自己头发来仔细看着,半晌吐一口长气,似乎在庆幸什么,忽然指尖从发底拉出一根银亮的发,他剪刀一闪剪去,那截银发落在她的碎黑发堆里,看上去黑白分明。

他默默注视着,半晌伸手,取一根最长的黑发,和自己那根白发,绞在一起,慢慢地,打了个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这一生,未必能等到真正结发之时,便在此刻默默,将心事相结。

伴她听年节将至,冬日的风在响。

他将手指静静搁在她肩头,听着她呼吸沉静,也觉得心境安详。

有些事真的不那么重要,和她在一起,一刻也好。

女帝本色第九章我的小菊花儿

外头的易国人开始比拼变脸,比过了花样比技巧,看谁能以不同造型最快换脸,有人倒立换脸,有人跳舞换脸,有人吃东西换脸,一个汉子站起来,打着酒呃摇摇晃晃向外走,众人拉住笑道:“干嘛去干嘛去,还没比呢快出招。”

那汉子抖抖裤子笑道:“放水,等我回来给你们来个大变脸。”

众人放开他,哈哈笑道:“莫不是一边撒尿一边变脸?”也没在意,任他摇摇晃晃地去了。

那汉子也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走出十几步,转到一株树后,嘘嘘的声音随之响起。

他一边放水一边低低哼歌,歌声掩盖了一声树叶碎裂的脆响。

水流哗哗地蔓延出一片阴影,阴影尽头似乎还有一点阴影,在树后,隐约人的轮廓。

那汉子放水完毕,束起裤子。

一双手忽然勒上他的咽喉!

汉子大惊,双手还在腰上,只能徒劳地向后猛抓。那人手指用力,格勒一声,汉子翻着眼白软软倒下。

他身后的人接住他,顺手在他脸上一抹,抹下他脸上面具。

那人先抹下自己脸上面具,将汉子面具戴上,再戴上自己面具,然后哑着喉咙哈哈一笑,一脚踢在身前树上,一个倒翻跟斗翻了出来。

他在半空中笑道:“瞧我放水变脸!”

火堆旁众人都抬头,正见一人倒翻而出,手在脸上一抹,再落地时一张陌生的虬髯纠结的脸。

众人都哈哈一笑,骂一声,“小心余尿洒老子脸上。”便又吃肉喝酒。

此刻大家的脸都换来换去,都习惯了各种陌生的脸,也都带了几分醉意,谁都不会多想。

那换脸的人坐在人群中,推杯换盏,勾肩搭背,一阵猛喝和巧妙试探之后,这群人大概身份,来自哪里,将去哪里,基本已经问了出来。

不过易国找寻皇叔也是机密,谁都不会挂在嘴上,提起的时候也是习惯性以隐语代替,彼此心知的那种,所以这换脸的人,问来问去,也只确定这些人来自易国,有重要任务,并且任务差不多完成,即将回国。

这人眼看也问不出什么了,想了想,扬了扬酒碗,指着一边的马车,醉醺醺地问:“那里面的,那么金贵干嘛?呃…也不出来一起喝酒,呃,我就不服气人家的身份,你说那谁啊,呃,架子这么大…”

平原上扛着东西被追的那个人,眼看快要接近篝火,忽然“啊”了一声,将肩上包袱一扔。

马车里,宫胤和景横波的注意力并不在那群喝酒的人身上。

一起同行也好几日了,出来得又隐秘,实在再无提防的必要。

宫胤不想吵醒景横波,景横波却似乎不能沉睡,没多久呼吸微急,似乎将醒。

宫胤将那绞在一起的两根发欲待收起,摸腰间锦囊的时候才想起锦囊已经被抢走,这让他皱了皱眉。

身上衣服大多换过,没法存放,他想了想,点起蜡烛,将那打结的两根发,烧了。

火苗跃动,发丝在火上哧一声,化为青烟不见。

他微微垂着眼,似在许愿,又似什么都没想。

很多心情化为此刻袅袅微烟,穿过马车缝隙,扑向天际。

苍天尽处,谁将心头宏大愿景,和内心最细密的心情,聆听。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愿望是否被听见,是否能实现,是否终有一日各自执发丝一缕,结发为夫妻,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爱过便好。

她欢喜便好。

景横波睁开眼,就看见马车里朦胧一丝橘黄光晕,光晕里是他清雅尊贵的侧影。

似有一缕烟气从眼前过,袅袅如梦。

她有种恍惚感和沧桑感,觉得空气沉甸甸的。

但他的背影温暖,什么东西燃烧的淡淡气味闻着,让人心动又心安。

忍不住便想抱抱他的腰,告诉他刚才她睡得真好,还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光影朦胧,似有红晕浮动,有人给她梳头,彼此的黑发流水般交缠,挽成一个美妙的蝴蝶结。

想到梦里那蝴蝶结造型她就想笑,然而看看他岿然不动的背影,又不想便宜了他,这个梦里暗示意味太明显,她才不想他知道她内心里最隐秘的心思。

“你在烧什么?”她懒懒地不想动,鼻音浓浓地问。

“烧你给我的情书。”他答。

她听成“我给你的情书”,又好笑又鄙视地嗤的一声,吐槽道:“扯吧你还肯写情书…”忽然反应过来这家伙又耍她,一脚蹬在他背上,道:“玩我是吧?罚你给我写情书,写完一百篇,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