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战心惊的大臣们,正在想着今天是不是要死几个人才能平息大王的怒气的时候,就听见上头大王的咆哮,“滚!都给我滚!”

大臣们逃也似的滚了出去,殿中很快静了下来,一地狼藉,也无人敢收拾,女王将宫人们也都赶了出去,身边只留下了从小伺候着的奶娘嬷嬷。

砸累了的翡翠女王,一摊烂泥般躺在宝座上,失神地望着天顶藻井,嬷嬷在轻柔地给她按着肩膀,她一动不动。

半晌,殿上传来空洞的声音:“嬷嬷…帮我…通知他吧…”

嬷嬷的手顿时停下,每行苍老的皱纹里都写满震惊,“大王!”

她不说话,半晌,有细细的泪流下来。

“大王…”嬷嬷顿时哽咽了,“别这样…别这样…殿下只是落崖,咱们的大军去找了…也许没事呢…以前高僧不是给算过,殿下福寿双全,命中得遇贵人吗…”

“高僧还算他父母双全却不得照拂,父子缘系淡薄,还算他十一岁有生死之难,过得去一路坦途,过不去少年夭折。”女王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幽幽冷冷,“这不都中了吗?”

嬷嬷无言以对,伸袖拭泪,“苦命的殿下啊…”

“这么多年,他很想见他的父亲,”女王幽幽道,“他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他父亲,爱美食爱饮酒,小小年纪,就学着酿酒做菜。他总以为我是被他父亲抛弃的,傻傻地想着,等有一日他父亲回来了,他就用美酒好菜,帮我挽回他父亲的心,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在一起…”

“别说了…大王您…别说了…”嬷嬷握紧了她的手,“老奴去通知…去通知…”

“生这孩子的时候,没敢给他知道。”女王声音忽转凄厉,“孩子死了,他总该知道吧…冤家!”

景横波开始觉得,锦衣人这种生物,虽然大多时候都很讨厌,但有时候还是有贡献的。

比如这次他的贡献就是那个少年。

真看不出来这孩子小小年纪,那么熟悉各种食材,在这冬日荒林里,居然也能搞出很多吃的,各种野味不必说了,他还能找出可吃的苔藓,地皮菜,用野物熬出来的油凉拌了,撒上盐花,居然也别有风味。

在这种时候遇上这样的人,还是个孩子,景横波觉得是不是自己开始走好运了。

“你这身份,怎么会这么多东西?女王培养你的?”她终于忍不住直接发问。

“我啊…”少年脸上忽转忧伤,低头半晌才道,“我有个很重要的人,喜欢美食美酒,我想我学会了,或者有一天,他会愿意回来。”

“啊。”景横波顿觉感动,一脸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你这么有心,老天一定会成全你的。”

少年仰着头,眼神亮晶晶。

女子笑容温柔慈爱,孩子笑容天真纯洁,两人诚恳相对,真真是一副很美的场景。

可惜没人捧场。

宫胤的目光,森森冷冷落在景横波那双摸来摸去的手上。

锦衣人远远抱着双臂,眯眼看着那少年料理食物的手势,唇角,忽然勾起一抹似嘲讽,又似感兴趣的淡淡笑纹。

一只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落在他的酒壶上。

他正待举起酒壶的手顿了顿,刚才还日日酒醉,显得永远迷茫的眼神,在看见鸽子腿上那碧绿色孔雀装饰时,忽然寒光一闪。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很惊讶,又似乎想把这鸽子立即掐死,扔出去。

不过他最终还是慢慢伸手,取下了鸽子腿上的碧环。

这个标记,很多年没看见了,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没想到…

碧环里的纸卷,被慢慢打开,他第一眼看见那几行细细的字时,神情因为过度震惊,显得茫然。

他难得地发了一阵愣,又低头看了一遍。

夹在腋下的酒壶,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竟然没有去捡,霍然转身,步出屋外。

有随从跟着过来,问:“您往哪里去?”

他的身影转眼就从众人眼前消失,只匆匆抛下一句话,“急事出行!军务事可找裴少帅处理!”

马如怒龙,蹄声急响,转眼冲出,众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一人忽然掠了过来,问:“怎么了?”

众人回身,就看见耶律祁。

最近耶律祁一直在女王军中,女王失踪后,他一边命玉照骑兵继续回原地驻扎,一边帮助整束女王大军回玳瑁,他也安排了所有属下在外寻找,只是至今都没有消息。

在沉铁,出动所有人依旧找不到女王后,所有人只得先回玳瑁,因为玳瑁那边战事也还没解决,十五帮都蠢蠢欲动,英白当机立断,下令回援,并封锁女王失踪消息。

铁星泽自然要留在沉铁继位,紫蕊和他告别时,很有一份依依惜别。

耶律祁回玳瑁后,便在女王庄园里等候,此刻听见声音,匆匆赶来询问。

众人也摸不着头脑,都道:“大统领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招呼不打一个忽然跑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急事?”

有人道:“莫不是和女王有关?”

有人反驳:“不会,如果和女王有关,大统领定会通报大家。”

耶律祁目光落在一边的鸽子身上,隐约发现地上一点绿渣,他将绿渣用手指抹起,认出这是翡翠,而且是极品翡翠。

在一只鸽子的传信环上用的翡翠,都是极品翡翠,传信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明明这事,看起来和景横波没有任何关系,耶律祁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者说是直觉。

他觉得既然四面都找不到景横波,那就不妨走远点,既然走远没个既定目标,那就不妨就眼前这个最疑惑的事,查一查。

他相信,世事于冥冥中的出现,自有意义。

身后有人在问,“你在干嘛?”

是耶律询如的声音。

耶律祁转身,对面,耶律询如精神奕奕地站着,明明看不见,眼光却很精准地落在他手上。

耶律祁将自己想去翡翠部瞧一瞧的想法和耶律询如说了,耶律询如也赞同他的看法,既然四处都寻不得,就选择目前冒出来的最可疑的事来查。

“我和你一起去。”她一锤定音。又道:“把老不死也扯去。”

紫微上人已经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报信说,要他去救询如“母子”,老不死跳脚大骂说哪来的“子”?人家连母猪都没睡过!当即要跑,这天下也没人能拦住他,报信的人眼睁睁看他跑了,心想没戏了,正打算回去给耶律询如报信,让她也别躺地下等着了,起来算了。结果回去一看,紫微上人就在阵中呢,一边说让白蒲刺死那麻烦女人算了,一边把白蒲赶走,拖出耶律询如。

据说当时两人还有一段天雷滚滚的对话。

“我救了你,麻烦你以后再不要说有我儿子了!”

“那女儿?我觉得你应该喜欢女儿。”

“女儿也不行!”

“行,都依你,你说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

“对我说什么时候…扯淡!我和你什么时候要过!”

“七峰山雪谷雪屋之内…唉说了你也不会承认。那算了吧。”

“真的?”

“真的。”

“嗯嗯嗯好的,好询如,不要闹,乖乖做个听话姑娘,上人我会像对徒弟那样对你好的。”

“你对徒弟好吗?这话千万别说,我怕七杀和景横波会联合毒死你。不过如果我不说这话了,你打算怎么对我好?”

“你要什么?”

“我也没什么要求…唉,我想想前阵子对你的纠缠,也觉得不大好,我一个快死之人了,何必强求呢。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小得不能再小的要求…在我死之前,你得陪着我,我说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那你不能强迫我。不能让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

“你的武功,天下谁能强迫你?哎这么说,我忽然觉得你对我还是情根深种啊,一根手指都能杀了我,却一直被我追得狼奔豕突,这明明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情,要么我们成亲吧?”

“不要!”

“那就答应我了?”

“…行。老夫可以明天就害死你呵呵呵…”

“请便。哦对了。我答应你不说了,不过我想写下来。我觉得一个人活长或者短不重要,关键得有东西留下来。我想写一本书,记载你我感天动地的爱情,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叫《红尘紫微》,怎么样?”

“…耶律询如祝你下辈子投胎做男人没后门!”

耶律祁看着不远处,一脸不情不愿飘过来的紫微上人,淡淡一笑。

“姐,你其实根本不想绑住他,何必这样?”

他知道已经有人非议耶律询如,说她离经叛道,淫贱无行,黄花闺女,公然追逐一个老头子。

毕竟耶律询如的思想和行为,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确实太过超脱大胆,就连景横波,有时都怀疑她是不是个穿越人。

耶律祁并不在乎紫微上人怎么想,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姐姐,对于他们姐弟来说,生存就是最大命题,除此之外无大事。但他不希望紫微上人听见这些,对姐姐造成伤害。

耶律询如眯着眼睛,迎着阳光,笑了。

“听见了闲话是吧?”她鼻子一哼,“一群大俗人。”

他笑笑,就知道姐姐不会在乎。

“我活得长短都不知道,何必绑住谁?”耶律询如操起袖子,“望”着天空,“我只是想给他解绑而已。”

耶律祁挑起眉。

“他的心被绑住了。一首狐狸歌,绑住了他一生。一日唱着这首歌,他一日不得解脱。”耶律询如淡淡道,“不过,你没发现,他最近已经不怎么唱这歌了吗?”

耶律祁点头,现在紫微上人哪有心思唱歌,整天烦耶律询如都烦不过来了。

“我要搅得他没空想那见鬼的狐狸歌,我要抹去他心底对于旧事的一遍遍强迫记忆,我要让这忘记成为习惯。习惯记起,就会有习惯记不起。当有一日我不在,他也不再记得,那时我就成功了。”

她轻描淡写挥挥手,“谁要他爱?谁要他娶?谁要他在乎?我只是送他一件礼物而已,那件礼物,叫,真正的自由。”

她转身,满不在乎地走了。

耶律祁慢慢地笑了笑。

满口说着不需要爱的姐姐啊,你给出的,才是一个人一生能给的,最深沉的爱。

忘却生死、抛却名誉,献上最重所有。

他伸手入怀,触及怀中锦囊,那是耶律询如从宫胤身上搜来的东西,看见那东西的一霎,他心中一阵钝钝的痛。

那是一张“画”。

巴掌大,他认得是景横波才能“画”出的那种奇特的画。极其逼真清晰的画。

但这张“画”并不是很清晰,背景光线朦胧,黑暗中隐约有闪着微光的白。画上有一对人。

景横波和宫胤。

两人似乎躺在床上,姿态极其亲昵,宫胤长发和领口都散开着,露一截锁骨和脖颈,景横波则是个侧脸,发髻微斜,脸色晕红,正凑向宫胤…亲吻他。

画虽略模糊,但两人眼神、姿态、眉梢眼角的风情…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是夫妻般的行为。

他当时看见,心底便是一抽,知道景横波对宫胤情根深种,但也没想到,两人关系竟然早已那般亲密。

景横波那些奇怪的东西,都丢在了帝歌,那说明,这是两人在帝歌的时候就有的画。

是何时春风暗送,而我还在冬湖之岸。

有时他会想,如果当初不抽身而去,筹备对宫胤的暗杀,而是自己一路护送景横波回帝歌,那么这张画里被吻的那一个,是不是就会是自己?

景横波那时初来大荒,人生地不熟,内心一定凄惶,那时候熟悉的第一个人,遇见的任何温暖和关切,都有可能被她反馈为爱意。她连一个一开始对她冷冰冰态度恶劣的宫胤都能爱上,凭什么不会爱上他?

这么想,心底便如被万蚁咬啮,绵绵不绝的痛。那种无奈悔意,比仇恨失望更磨人。

最令人痛心的不是完全没有得到,而是你也许曾有机会得到,却因为自己放手而失去。

他深深吸一口气,将那看一次无奈一次的“画”放回了锦囊,锦囊底部还有些硬硬的东西,他知道是一双小鞋子。

非常小的鞋子,没指头大,质地奇特,似玉非玉,玫红色很妖艳,像是景横波穿过的那种高跟鞋的微缩版。

也不知道这么小的鞋子谁能穿得上,但可以确定这东西一定是景横波的。

小鞋子硬硬的,硌着他的胸口。他按了按。

耶律询如已经走开,忽然又走了回来,拉开他衣裳,一把抽出了这个锦囊,塞进自己袖子中。

“后悔将这东西交给你了,每次你碰着这个就唉声叹气的。”她能敏锐地感觉到弟弟的心情,干脆将这刺激人的玩意拿走。

“回头这个要是景横波看见,该怎么想呢…”她将锦囊绕在手指上,笑吟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