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也沉缓庄重,“我,易鄯,义德大王之幼子,顺成大王之弟,易国王族血统男子最后也是唯一一人。王族先祖有训,持易玺者为我易国天命之主。但凡我易国臣民,不得有违,否则,视为大逆。”

人群中有人道:“王族凋零,天命所归,正当遵大王旨意。我等还不速速跪迎我主!”

有人带头,其余人也便下马参拜,口唤我主。易鄯立在人群中央,目光环视,眼神流动。

他身边,忽然凑近一个黑衣半掩面男子,低声笑道:“稍后,您便可携易山军队,回归幻都,君临易国。还请大王不要忘记我家主人,出手相助之恩。”

“自然是不敢忘记的。”易鄯平平淡淡地答。

“然也。”那男子笑得狡黠,“您就算忘记,您身上的药引也会提醒您的。等您正式登位,我家主人会随时和您联系,帮您去除药引。当然,前提是您和我家主人彼此合作愉快,易山那里的事,您适当保护便行。”

“我想,”易鄯缓缓道,“会愉快的。”

“但愿如此。”那男子笑道,拍马准备离开。

“比如,”易鄯在他身后接上下一句,“杀掉你,我就会很愉快。”

声音入耳,那男子肩头一僵,未及转身看易鄯,霍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随即混在军队和四周人群里的同伴,都冲天而起。

来不及对易鄯出手,他们只打算赶紧逃。

但已经迟了,易鄯手一挥,军队里和山上灌木丛中,一阵劲弩爆响,唰地刺破黑暗,暗光连闪,血花爆现。

那些人都在射程之内,刹那间很多人被射了个对穿,有些人运气好,踉跄冲出,但山下灌木丛里忽然掠出许多人影,将逃走的人截住,这些人正是先前易一一追逐的“伪王子”队伍成员,这些身上刺着蛛网或者蜂刺的暗夜精英,将那几人拦住,又是一阵干脆利落的砍杀。

最后只有一人,踉跄冲出包围圈,往黑暗深处奔去,立即便有人追逐而去,不死不休。

那最后逃生的人,举着滴血的长剑,犹自遥遥对着易鄯一指,眼底满满杀气和恨意。

他想杀了这一次次反水,永远让人搞不清楚真正所属的无间道,无比恨这个让他功败垂成,自此后注定要被组织抛弃和追杀的罪魁祸首。

易鄯遥遥对着他,唇角掠一抹微冷的笑意。

就是这个人,让他得到了易国大王正在寻找他的消息,他为此给国师寄去了带有自己标记的面具,以求转移易国探子视线。之后这人找上他,也不知用什么手法,给他下了药,逼他离开帝歌来到易国,参与了这一场不动声色的王权之争。

这个人,应该属于某个组织,这个组织和吕卓鸿有勾结,不然不会潜伏在吕卓鸿的队伍里,但同时也和易一一有勾结,在关键时刻,反水了一次又一次,借易国大王之手杀了吕卓鸿,再借他的手,杀了易国大王,推他上位。

下一步,他们要借谁的手,杀谁呢?

不过没有关系了,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中更有翻云覆雨手。人们反水了一次又一次,都以为在自己那一次完结,却不知笑到最后的,不是吕卓鸿,不是易国大王,不是这神秘组织,甚至,也不是他。

身后有轻轻脚步声,他立即转身,恭谨而敬畏地弯下腰去。

“主上。”

众人抬起眼,仿佛看见黑暗中生出光,或者高山的雪,降临人间。

第二十九章爱而不得而不得不爱

那白衣人无声无息出现,携一股森然冷意,俯瞰着这军队、人群、奄奄一息的被害者、一地尸首,互相被背叛的人们。

宫胤眼底并无怜悯,只有淡淡讥诮。

世人汲汲营营,都为自己那一份奔忙,不到生死,不见真章。

吕卓鸿也好,易一一也好,包括那神秘人也好,都以为自己掌握了易鄯,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易鄯是他的属下。

他宫胤,如果连一个属下来历都查不明,都不能控制,也枉为大荒国师。

从景横波捡到那个火堆废墟里掉落的面具开始,他就知道,阿鄯必定会参与到易国王权之争中来。

神秘组织试图在易鄯身上下药,控制他为自己所用,可易鄯身上,早就有他种下的冰晶种。

无毒,甚至能对内力增长有好处,但排斥之后一切的药物反应。

易鄯从来都只被他控制,他的所有行动,和每个人的接触,都会反馈给蛛网蜂刺,所有人精心地计算,各种设陷和暗杀,其实不过都是他网中,挣扎的飞虫。

宫胤在易鄯对面站定,看一眼他手中的玉玺和私印。

易鄯的手指颤了颤。

玉玺和私印握在手中,温润、坚实,也似易国王权,那般尊贵而实在的东西,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拥有它,那些过往的屈辱和流离,就能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国大权,麾下无数,永久荣华。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他也不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捏紧它们,像一个王者一样,大声咆哮,指令自己的军队,围攻面前包括宫胤在内的所有的敌人,将他们斩杀干净,彻底摆脱自己被控制的命运。从此做自己的主宰,做更多人的主宰。

对面,宫胤一个人,顶多还有一批人数不算太多的蛛网蜂刺,而自己,有五万大军。

对面,宫胤的目光,清冷平静。

大荒国师明澈的目光,似乎能照进人心深处,照见所有的欲望和自私。

然而他没有动,就那么从容而立,似乎算定,这玺这印,终将被乖乖交上。

易鄯的手又颤了颤,他畏惧这份从容和坚定,因为在跟随国师的这些年里,这个男人,从来都这么从容坚定,也从来都从容坚定的胜利。

一次,也没有输过。

这次,会有例外吗?

他沉默着,慢慢向宫胤行来。

万军屏息,注视着他的动作。

虽然众人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多少都看得出,此刻有人在让他交权,很多人露出不可思议神色——这是在易国土地,眼前是易国军队,易鄯已经是无可争议的易国大王,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优势,而对方只有一人。众人扪心自问,都觉得,随便哪个男人,在这个时候,都不会、不舍、没有必要,将权柄交出。

易鄯大步前行,众人握紧武器,等着新任大王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所有人呼吸开始发紧,蛛网蜂刺奔来,试图护住宫胤,去接玉玺私印。

宫胤挥手让他们让开,任易鄯直接行到他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刀剑可及。

四周气氛紧绷,似琴将断弦。

易鄯忽地跪倒,双手高高举起,“请主上验印!”

所有人的呼吸如被刀割断,似出现片刻真空。

在震惊僵硬的气氛中,宫胤伸手,轻描淡写地从易鄯手中拿过了玉玺和私印。

易鄯的手,还维持着一个上托的姿势,他乌黑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空空的手指,一笑之后,慢慢收回。

“回头自有安排于你。”宫胤看着他,只说了这一句。

易鄯垂头,恭谨地立到一边。

此时宫胤才挥挥手。

地平线上,忽然似隐隐起山崩海啸之声,在场的多是军人,不禁相顾失色,有人扑倒在地,以耳贴地仔细聆听,半晌失惊道:“骑兵!不下于三万之数!”

这下失色的人更多,平原之上,骑兵为王。居高临下一个对冲,就可以冲毁步兵阵型。易山边军是骑兵步兵混合军种,以步兵为主,骑兵不过两千人,在这平原之上,如何是三万骑兵对手?

“从咱们身后来!”有人惊道。

眼尖的人爬上高树,望见远处旗帜,大叫道:“绿云旗帜,翡翠王军!”

众人面面相觑——翡翠王军,怎么可能深入易国内陆?

有人恍然道:“从咱们身后来,一定是咱们撤出易山之后,接防的军队没有赶到,翡翠王军趁机过境了!”

宫胤唇角微微一勾。

当然来不及。他下令时,在规定的时间上做了手脚。移防的易山守军提前走,接防的易水守军推迟出发,一路错过,易山和易水两地,都会出现短暂的防卫全盘空虚。

身为一个伪国王真国师,做这种手脚实在太容易了。

又有人道:“翡翠部最近有人在临近的沣水谈判,一定也趁机想法越过了沣水,抄了近路。”

易鄯看一眼宫胤,头垂得更低。

他很庆幸刚才自己再次做了正确选择,没有出现侥幸心理。

强者步步为营,无有侥幸。

翡翠部的骑兵,风驰电掣而来,在越来越接近的轰鸣声里,宫胤淡淡道:“你依旧会继位,我给你两年时间做易国大王,完成将易国并入翡翠和玳瑁两部的相关事宜。之后你会成为易国首相,自你之下,所有臣属各降一级,以城邦建制。翡翠和黑水女王已经承诺,会合理划分疆域,善待易国人民,你要做好的,就是安抚和平稳过渡。”

任何国家国号的取消,国土的沦丧,都是一件大事,影响深远。一个安排不好,他给景横波争取来的就不是富饶广阔的国土,而是战争起义此起彼伏的火药桶。所以,王权的暂时维系,政权的平稳过渡,是考虑到百姓情绪心理和长治久安的必须举措。

易鄯唯服从而已,在宫胤这样有手段有强兵又懂怀柔兼目光深远的政治成熟人物面前,他自知没有任何玩花招的余地。

他站在宫胤身边,抬起头,看天边晨曦淡白之色,看一片明光淡白里,猎猎飞扬的翡翠王旗,看身侧眉目淡定,似永无喜怒的国师,心中涌起一股苍凉又激越的感受。

眼见他拥天下,眼见他失天下,一转手烟云灭宝座塌。

易国大王一生苦苦追寻,苦心维系,弑父杀兄才得来的王座,竟然就这么被几个人,游戏般抬手覆灭。

回头往溯,想必死也不能明白。

脚下忽有激烈的喘息声,两人低头一看,却是易一一,竟然还没死,想必听见了刚才宫胤的话,被刺激得回光返照,死死抓住了宫胤的袍角。

宫胤手指一弹一道冰风,就将被他抓脏抓皱的袍角切断。

易一一的手,不甘心地在空中抓挠,眼底的绝望和不甘似潮水奔涌,咽喉里荷荷声不绝。

他觉得,没一个答案,他死不瞑目。

宫胤终于停了停。

冬日清晨的风里,他的声音比风淡比雪冷。

“你毁她脸,我毁你国。”

易一一茫然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下浑身抽动更急,连上翻的双眼都满满不甘和后悔。

何必当初!

何至于此!

易鄯垂头跟着宫胤,经过他身边,他又试图去抓易鄯,易鄯轻巧地让开了。

“其实…”易鄯轻轻地,似对他又似对自己道,“我就是个当卧底的命啊…”

他眼底,渐渐盈了浅浅的泪。

一生卧底,翻来覆去,永为无间,没有定性。

以后,还要做整个易国的卧底,将易国卖给他人。

这随风飘摇的,无法自主的,一生。

黑暗的室内,黑色的斗篷光泽幽幽。

斗篷里伸出雪白的手掌,掌间两枚冰球在慢慢搓动,奇怪的是,冰球在温暖的掌心,不化。

冰球搓动的声音,吱吱嘎嘎,听来有种奇异的恐怖感,在室内的其余人,因此低着头,不敢说话,让压抑的沉默不断发酵。

主子在思考决定重大事件时,不喜欢别人打扰。

良久之后,斗篷人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

“将易山的人,撤回来吧。”

众属下震惊抬头。

易山基地,是主子最为重视的基地,是他多年心血灌注之地,先不说那些还没完全成功的试验人,单只易山那种独特的功效变幻的沼泽泥,就能够令很多雪山难以使用的霸道药物存活,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药物培养地,一旦放弃,到哪里去找第二个易山?

“不放弃,就会被连锅端。”斗篷人声音听来倒没太多可惜,“毒蛇噬臂,壮士断腕。”

众人垂头,心中忽然涌起不安感受——见惯主上运筹帷幄战无不胜,这一段时间来却连连受挫,对手,真的如此强大么…

“我能找到一个易山,就能找到第二个。”斗篷人的自信,却似没有受损,淡淡语气,重新振作起属下的信心。

众人退下,去安排易山基地转移事宜,室中只留下了斗篷人。

他轻轻搓动着冰球,想着虽然易国那边还没有坏消息来,但直觉告诉他,事情一定不会顺利。

虽然计划没有问题,潜伏在吕卓鸿军中的天干第一星等人,会监督着易鄯,在关键时刻反水,无论被杀的是吕卓鸿还是易一一,还是一起死掉,天干第一星等人,都会帮助易鄯登上王位,再挟住易鄯,实际掌握易国王权。

他给易鄯下的,是他自己研制出来的独门药物,这药对世间一切药物都有排斥性,本身是毒,却是世间大多数药物的解药。

他相信,就算是宫胤,在他下了这药后,再想以药物之类手段挟制易鄯,都做不到。

可是哪怕这么万无一失,他依旧直觉不安,因为宫胤,看似声色不动,但大多时候,都会让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