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惊醒众人,众人急忙在殿中搜寻,才发觉自己的礼服,穿在了某某夫人某某小姐身上。

每件礼服都是每个人精心挑选订制的,此时发现这种情形,便和那锦绣街的店家一样,出离愤怒,只是碍于情况未明,场合隆重,不敢立即发作。

一个四处搜寻自己礼服的女子,目光无意中转到景横波那里,正看见景横波身后给她低头斟酒的拥雪,那少女微微垂头,头上一枚串满珠宝的硕大金钗,在宫灯下流光溢彩,华丽程度超越了一般贵妇的首饰,非常招眼。

那女子本来只是有点奇怪,不明白怎么一个侍女首饰比主人还华丽,禁不住多看一眼,随即一呆,脱口而出道:“我的珍珠!”

她这一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都顺着她眼光瞧去,女子对首饰敏感,顿时目光都集中在拥雪头上,拥雪站直身体,干脆跨前一步,站在灯光下,泰然自若地迎着她们的目光。

那一开始发现问题的女子还在尖叫,“珍珠!我的珍珠!这是我头面上最正中的宝珠,粉红色,我好容易从海域边买来,我认得!”

忽然又一个女子惊道:“那块海蓝石,怎么那么像我的海蓝石戒面!”

又有人道:“那猫眼石!我步摇上就是这样的猫眼石,拇指大,来自玳瑁黑水泽,价值万金!”

有人忽地站起,指住景横波,“贼!偷首饰的贼!”

更多人随之站起,“不仅是首饰,咱们还有衣服被偷!一定是她身后的侍女干的!”

商国贵女们不敢直接针对景横波,都气势汹汹盯住了拥雪。

拥雪连眼角都不瞄她们一下。

商国国主还没来,满殿宾客,哗啦一下转过头来盯着这边。

“各位。”景横波抬起脸,用筷子敲了敲酒杯,笑道,“你们的衣服被偷了?那请问你们被偷的衣服在哪呢?在我这侍女身上吗?”

众贵妇小姐们一怔,面面相觑——衣服在哪?衣服在自己这群人身上呢。甲穿了丁的衣服,丁穿了乙的衣服,姑姑用了侄女的礼服,外甥女套了舅母的大氅,这要怎么说?

“至于首饰…”景横波又敲敲酒杯,“请问你们被盗的首饰是什么啊?”

“戒指!”

“步摇!”

“发簪!”

“请问我这侍女头上是什么啊?”

众人默然,能说这是钗子吗?长得倒像钗子,但缀满各种宝石珍珠,累赘得像坨渔网。

景横波拔下那根钗,在手中笑吟吟把玩。

“你说这珍珠是你的?那这猫眼石呢?”

“…不是。”

“你说这祖母绿是你的?那这海蓝宝石呢?”

“…呃,不是。”

“你说这鸽血宝石是你的,那这金刚石呢?这珊瑚呢?这玛瑙呢?这黑曜石呢?”

“…呃,不是,都不是…”

“我勒个去。”景横波将钗子一掼,满脸鄙弃之色,“宝石不都长得差不多?我侍女钗上这么多宝石,就那么一颗半颗和你们的像一点,你们就敢说这钗是你们的?摸着你们良心问一问,这么多极品宝石的钗,你们买得起吗?”

小姐夫人们哑口,脸色铁青,谁也没胆子当着众人面夸海口买得起,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都知道这钗上每颗宝石都是极品,以众人财力,搜罗一两颗就很了得,哪有可能攒出这么个群宝荟萃的钗。

有人不服气,反唇相讥,“那也不能巧合成这样,再说,我们买不起,你买得起?”

“当然买得起,我是翡翠女王,我富有一国,一国之力,攒不来一根钗?”

“你自己戴的首饰都没这钗贵重,这不合常理!怎么能一个侍女戴这么华丽的钗?”

景横波一笑,“有钱,任性!”

殿内一阵死寂。

隐约似有噗嗤笑声,是那边一直闲闲观战的和婉和姬玟。

“大王驾到——”传报声悠长,惊破这一刻的尴尬和沉寂,随即裙摆细碎声响,贵妇仕女们生怕失礼,都赶紧提着裙子,退回原位。

华丽的礼服都很累赘,桌子和桌子之间排得也紧,人群一冲一退一乱,忽然就“叮当”“嗤啦”一阵乱响,随即一片惊叫。

“我的裙摆裂了!”

“我的腰带…”

“我的袖口…”

那群贵女们大多数面带惊慌地停了下来,有人忙着拣腰带上的坠饰,有的提溜着忽然绽线的袖口,有人抓捞着裙子,惊慌地发现自己的裙摆不知给谁一踩,就裂了一幅。满地里各种缀饰乱滚,满地眼珠子也在乱滚,连上头款款出来迎客的商国王室成员们,也都忘记了打招呼,定住了。

景横波笑吟吟地整理袖子。完全事不关己。

商国的贵女们一派惊慌,知道失礼,又因为衣裳的破裂丢丑而失措不知如何处理,各种弯腰躬身拎着裙子,僵僵地立在殿中,如立了一群粉面的木俑。

一片尴尬的寂静中,上头忽然有人说话了,声音雍容和雅,语气也很亲切。一边向各国各族来宾致礼,一边命自己身边的宫女,下去引客入座。

那群宫女显然也很得力,下去之后很自然地扶住了那些失措的贵女,一边送回座位,一边挡住她们衣饰凌乱破损的部位,扶她们坐下的时候,很自然地将那些凌乱衣饰整理好,随即便有人送来披风,人手一件,给女子们遮羞。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自然又庄重,景横波瞧着暗暗佩服,看那发话女子,人到中年,不算如何美丽,却气质端庄,应当是商国王后,这般行事也真有几分王后气度,要知道这可是突发事件,但这王后的身边人,不惊不怒,应对有序,不动声色便可以将一场令商国丢脸的闹剧消弭,像是演练无数次一般,可见真真是训练有素。

身后拥雪忽然在捅她,她微微仰身,拥雪在她耳侧道:“就是她,送衣服给你的!”

景横波恍然大悟,没想到,身上的这礼服,竟然是王后所赠。

商王商后此时已经恢复如常,开始往上座走,其后跟着太子和王子公主,景横波目光往后一扫,又是一呆。

那伴在一个红衣少女身边的,不正是裴枢?

这家伙也来了?

那红衣少女,紧跟在商王几位王子身后,排在众姐妹第一,看样子是地位较高的公主,但问题是,裴枢什么时候和人家勾搭上的?

裴枢目光转过来,狡黠地冲她一笑,用口型对她道:“看,爷还是来了。”

景横波狠狠瞪他一眼,心想这家伙太胆大,刚在商国王宫闹了一场,现在居然敢混到人家王族队伍里来了,也不怕被发现。

忽有如芒在背感,仿佛侧背后有人盯着她,她一回头,却没有异常。她侧背方向,商王商后正款款入座。

商王也不过人在中年,蓄两撇八字胡,说话中气很足,景横波想着,商略只怕得做六十年太子,就看司思肯不肯帮他提前登基了。

商王例行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举杯,笑道:“诸位贵宾远道而来,敝国不胜荣幸。且以薄酒庶馐,以敬佳客,来…来…来…”

他的最后一个“来”字忽然拖住,说了几遍也没说完整,众人正待举杯同贺,发觉不对都诧异抬头,正见商王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某处。

所有目光唰一下跟着转过来。

景横波忽然就成了人群的中心。

她倒没在意上头的异样,正准备尝尝商国的酒,酒色清冽,看起来很好喝。忽觉四周静得奇怪,一抬头,就看见四面各种古怪的眼光。

景横波摸摸脸,她戴着半边面纱,没什么异常,有异常人家也看不见。

她眨眨眼——咋啦这是?

“她…她…她…”商王霍然站起,指着景横波,手指抖抖索索,“她这…衣裳…”

景横波也注意到,商王盯住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正红锦缎宫装裙。

这裙子,不对?

忽然一个女官惊叫起来,“这是王后当年的礼服!这是王后下令早已封存的礼服!”

景横波挑挑眉,什么意思?王后礼服?王后礼服又怎么了?这本来就是王后送给她的,王后拿自己礼服送她不是很正常吗?

难道狗血的和甄嬛传一样。此乃商王深爱的前王后的礼服,然后她不知天高地厚地穿了?刺激到商王了?

但看起来,好像王后受刺激更深,因为那端庄女子脸色青白,摇摇欲坠,旁边女官一把扶住,惊呼:“娘娘!娘娘!”

上头商王脸色大变,深深呼吸几口,看了一眼她位置上的名牌,肃然问:“翡翠女王,请问您如何身穿我商国王后曾经的礼服?”

景横波站起,微微一躬,道:“此乃商王王后所赠,本王还没谢过王后相赠之德。”

“那不可能!”商王断然截口,神色凌厉。

景横波一怔,看向商国王后。

王后脸色苍白,脸上似有泪痕,怔怔看着她,一脸的陌生和惊讶。

景横波一看她那完全陌生一样的神情,心便往下一沉。

果然王后轻轻道:“本宫…未曾向女王赠送此礼服。”顿了一顿她道,“便是要赠,本宫也绝不会赠这件礼服。”她声音渐渐哽咽,“这件礼服…这件礼服…”她哀哀转向商王,似乎恸极无法继续,眼神凄切,渐渐蒙上一层泪水。便如一枝带露折枝的芙蓉花,在风中颤颤,待人怜惜。

商王原本看她神情,尊重有余,亲热不足,此刻却似被触动心情,转首看她,神情渐渐转为怜惜柔和,伸手轻轻扶了扶她的肩,轻声道:“别说了,本王懂得…先忍着些…”

王后此刻再无先前雍容,似脆弱的小女人,依靠着商王肩头,轻轻拭泪点头,更紧紧牵住了手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也懂事地给她擦泪,轻声道:“母后不哭,母后不哭…”

商王瞧着娇弱的妻和懂事的幼子,眼神微微变化。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温婉贤惠的妻,想起她一路陪伴自己斩获王位的艰辛,想起那年这件礼服穿在她身上的光艳,想起那日殿上惨剧之后的鲜血染红衣襟如桃花,想起之后对她的渐渐疏远,想起这些年她同样经历丧子之痛,却沉稳安静无所求,眼底渐渐涌上淡淡愧疚。

王太子商略一直冷眼旁观,忽然无声冷笑一声。

景横波注视着商国王后冷笑,赖得好干净。也是,当时她面都没露,没有任何人证,想必那时赠衣,就已经安排好了今日一幕。

如今看商王神情,这衣服只怕还颇有一番纠缠,王后似乎想要通过这衣服,引起商王某段对她内愧于心的回忆,从而重新获宠?还是另有所图?

裴枢原本立在商国公主商悦悦身边,此刻皱起浓眉,低声道:“你父王母后在搞什么?”

商悦悦看他一眼,眼神微有慌乱,母后以仰慕裴少帅文才武功之名,欲请少帅为诸王子王女之师为名,下帖邀请少帅参加宫宴,原本以为没什么希望,谁知道少帅竟然答应了,她身为王后之女,诸公主之长,代母后出面招待少帅,实际上这是母后的安排,要她好好把握机会,笼络好这位传奇战神,然而这个问题,涉及商国宫廷旧事隐秘,叫她如何说得?

她不说,裴枢眉毛渐渐扬起,瞧得商悦悦越发心慌。她原本认为今日不过是个任务,虽认真,却不上心,然而真正一见裴枢,万万没想到成名多年的战神,如今依旧青春韶华,英姿风华,鲜亮无双,似一场烈火,狂飙而来,瞬间便卷过了少女芳心的桃花堤岸。

她生怕这眉毛一旦落下,随之而来的便是转身而去,只得低低道:“此事乃我宫廷隐秘…”

“这衣服明明是你母后赠给女王的,她为何当庭不认?”裴枢打断她,神色不善。

“这不可能!”商悦悦急声道,“这衣服,一直封在王宫最隐秘的内库最深处,而且这衣服…总之母后绝对不可能拿它出来送人的。”

“而且什么?”裴枢很敏锐,不肯放过。

商悦悦一脸为难。她身后一个少女却忽然冷笑一声,道:“大姐,何必吞吞吐吐?不就是因为这礼服,原是王后封后的礼服吗?王后因为生下王长子而被册封为后,册封礼和王长子的满月礼同时举行。谁知道这礼服被人下了毒,王长子在王后怀中被毒死,父王和王后悲痛欲绝。这礼服是我商国王室之痛,是王家之殇,是王后耻辱的记忆和父王丧子的提醒,如果不是封后礼服被烧掉会导致不祥,这礼服早已化灰。但也从此被永久封存,不敢让其见天日,如何还能拿出来送人!”

她呵呵一笑,又似乎自言自语地道:“时隔多年,如今拿出来倒正是时候,牵起大王和王后的共同回忆,引起大王的怜惜,夫妻重修旧好。顺便还可以提醒大王,当初大王答应封王后之子为王太子,却因为王长子的暴毙,被拖了下来,最后改立了侧妃之子为王太子,如今王后之子也长成了,是不是该重新履行下当年的诺言呢…”

商悦悦回头怒瞪那少女一眼,那少女毫不畏怯地回瞪。王族公主在殿上目光灼灼,因各自利益和立场不同,各不相让。

裴枢却无心理会商国王后的一石几鸟之计,他只注意到了一句话。

“礼服被人下了毒?”他目光灼灼追问,“什么毒?厉害否?”

“王长子当场浑身出红斑,喷血而亡,您说厉害不厉害?”

裴枢脸色一变。

此时王后忽然转头,颤声对景横波道:“你如何得到这礼服的?”

不等景横波回答,已经有人接话,“回禀王后。女王陛下曾经在锦绣街购买礼服,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款式,也许她因此看中了您的礼服,也未可知。”

又有人道:“说起来也巧。咱们商国贵女的礼服,昨夜全部失窃,不得不重新定制。莫非这都是女王陛下的手笔?”

景横波呵呵一笑,托着下巴道:“是啊。我一个人,分身千万,一夜之间,进出商国王宫内宫偷走礼服,再在人生地不熟的商国王都,进出无数高官贵族的府邸偷礼服——本王还真不知道,本王有这么大本事,本王是不是该考虑,下一刻可以一夜平帝歌了?”

殿上窃窃私语声一顿,随即有人道:“或许你有帮手!”

“那只能说明你们商国都是废物!”景横波狠狠地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我这个只有几百护卫的女王,在你们商国王都王宫来去自如,你们商国的护卫和军队,都可以去死了!”

“那是你…”

“够了!”商王一声喝,截断了其余人的辩论,随即商王转向景横波,皱眉肃然道,“女王乃我国贵宾,诸君切不可随意质疑。只是这礼服事关重大,乃不祥之物,万万不敢以之给女王带来祸患,还请女王奉还我国。”

“是啊。”王后也哀哀道,“当初这礼服上,据传曾被人下了天痘混合之毒…”

“天痘”一词一出,众人都面色大变,唰一下,景横波身周的人都退开三步。

景横波看见她们如避瘟疫表情,皱一皱眉,低声问拥雪,“什么是天痘?”

“也叫天花。”拥雪言简意赅,并没有因为听见这个可怕的词而退缩,反而向前走一步,挡在她面前。

景横波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

天花这玩意她还是知道的,在古代,这就是超强传染必死之症啊!

耶律祁霍然站起,裴枢冲下殿来。商悦悦一把拉住他衣袖,娇声道:“少帅莫急,我等定有相助之法…”

景横波抬眼看殿上,那王后还在雍容微笑,她心中电闪,已经明白了这一串连环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