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军以为是景横波让十五帮解决他们。因为景横波站在十五帮最前面马头上,一个挥手的姿势居高临下,宛然号令群雄。

十五帮自然不会认为景横波是在对他们发号施令,她明明刚才带着这群黑压压的士兵过来的!

那副将被掷入十五帮帮众正中,有人七手八脚将他拎起,正在仔细辨认,当然都认不得,正在诧异,景横波手中一直抓着的丝索一抽,那将领一阵窒息痉挛,远远看去就好像这群帮众正在下毒手一样。

默军立即愤怒了。

“杀!”一个士兵呛然拔刀,策马撞向了凌霄门主的马头。

武林中人遇袭,自卫是第一反应,凌霄门主一剑,就砍掉了一颗大好头颅。

人影一闪,景横波不见,只留下格格一笑,“儿郎们,好好干!”

蹄声奔腾,烟尘漫漫,副将的被掳和同伴的死,彻底刺激了默军,刀声铿然一片,寒光耀透甲衣,天地和人群间卷起苍黄色的烟尘,整个默军都撞了上去。

凌霄门主大喝:“备战!备战!”

十五帮众几乎还没搞清楚情势,就已经陷入了战斗当中。

刀光并尸首同堕,鲜血与烟尘一色。马与马的相撞,刀与枪的摩擦,肌骨的碎裂和脏器的破开,厮杀的狠和惨呼的烈,从上方看下去,如一团互相残杀的黑蚂蚁,蠕动着不断翻出淋漓的鲜血,生命在此刻贱如尘土,不过是上位者靴底的灰尘。

人影一闪,景横波轻轻落在旁边的一株树上,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舒了一口气。

这场偷天换日计中,时间、心理、动作,必须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稍有差池,她此刻就是被裹挟在其中的肉馅。

所幸她做到了。

一旦误会生拼杀起,杀红了眼睛的人,不会有心情和机会再去慢慢解释,默军和这一批十五帮帮众,都会身不由己地裹在这战争的洪流中,要么自己被碾压成齑粉,要么碾压别人成齑粉。

景横波坐在树杈上,凝视着那一方战场,她号称要抢玳瑁,要夺天下,其实自己真的很少亲临战场,直到今天她才明白,战争真真是最为残酷的机器,她看见那些血肉在战团中如煮沸的泡泡泛起,这让她有些恶心,想起自己是这场拼杀的一手推动者,这种恶心感觉更加浓烈。

她扶住树,想要呕吐,忽然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惊得险些掉下去,正要拔刀,那手已经拉住了她,宫胤的声音道:“是我。”

景横波立即软了,就势往他怀里一扑,宫胤揽住她,手在她背上轻轻抚着。

奇迹般的,闻着他身上此刻并不太好闻的烟熏和血腥气息,她刚才的恶心竟慢慢褪去,想着危机解除,宫胤无恙,这便是最好的事,至于那许多的生死,怪得谁来?

头顶上,那人用他独有的看似不在意,实则很当回事的语气道:“做得不错。你越来越聪明了。”

景横波“噗”地一笑,抬起头来,随即瞪大眼睛,道:“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死样子?”

宫胤此刻看来着实狼狈,白衣已经辨不出原来颜色,黑黑红红的一半是烟熏一半是血迹,头发烧短了一截,袖口和下巴还沾着点青黑的火油痕迹。景横波从来就没见过他这么邋遢过,也顾不上吐槽,赶紧检查他全身,好在没什么伤痕,她惊魂未定吁一口气,道:“能把你逼成这样,好厉害的默军!”

她有些心疼,默军对他那里一定下了死手,他还能抽身赶来,可见多不容易。

“胜在人多而已。”宫胤不以为然,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在变相夸你自己更厉害?”

“就今天看来,似乎是的。”景横波毫不谦虚,“以后不要再吐槽我了。”

“智障也有灵光一现的时候。”毒舌帝淡淡道,在她发作之前赶紧问,“铁星泽呢?”

“他去引另一路默军了。”景横波目光在四周搜寻,忽然一怔,道,“咦,明明没走远,怎么看不见了…哦哦,在那边,我看见默军了,他们追到十五帮众背后了,就在我们旁边不远…这样也好,正好给十五帮一个前后夹击…不过我们不宜久留,随时可能穿帮…”

此时平原上到处都是人,他们所在的这棵树,正在中心位置。景横波看见后一拨默军已经离十五帮众不远,自然离自己也不远,但人太多,太乱,她看不见铁星泽。

宫胤忽然道:“等等!”

景横波停住话头,她也发现了不对。

厮杀的战团中,似乎出现了停滞。

她引来的那群默军,一路厮杀,已经压至十五帮众的中心,但不知何时,那里的厮杀声,好像停了。

停也只是一瞬间,像是错觉,随即她感觉到一股骚动,从内向外急速蔓延。

宫胤忽然一拉她的手,疾声道:“走!”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慢了一步。

“咔嚓。”一声裂响,轰然声里,他们所在的那棵树,忽然倒了下来。

四面所有的人——默军、十五帮众,忽然掉转了刀剑,向树奔来。

第六十四章战地一吻

树倒下的那一刻,宫胤拉着景横波已经冲天而起。

居高临下四野一望,好家伙,全是人。

四面都是人声,马蹄声,奔跑声,刀剑相击声,玳瑁边境这一处旷野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闪烁的火把被践踏至脚底,景横波甚至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默军,哪些是十五帮众,想要找铁星泽,自然也找不到。

远处人群中有人大叫:“杀了女王!杀了女王!”火光里那人翻身而起,抢马而上,直奔大树,那人脖子上似有一道飘带,看着眼熟,随即景横波想起,似乎正是刚才她抓住的那个默军王副将。

难道问题出在他身上?难道先前她那遥控一拉,并没有将他勒死,他在落入十五帮众群中之后,默军随即就对十五帮众开始了攻击,众人忙着自保,并没有来得及对他下杀手?

这人没死,在十五帮众群中喊出真相,导致了十五帮众和默军都发觉不对,终于不打冤枉架,一致对她?

现在看起来是这样,景横波深深懊悔自己在扔出那副将的时候就该弄死他,何必为了刺激默军,遥控收索。

她忽然感觉到推力,宫胤在将她向外推,要她瞬移离开。

她怎么肯,一返身死死抱住了他腰,“别想抛下我!”

人太多,密布整个旷野,她也许能闪走,但宫胤已经经过一场激斗,在这样的人海里一路杀出去,耗损太大,她不放心。

两人只好再次落入倒下的树梢,有人远远投来火把,“蓬”一下火焰燃着树身,这一处顿时成了靶心。

这种情况只能选定相对薄弱的地方硬闯,宫胤迅速拉着景横波转了一个方向,正对着先前他们来处,那里看起来,却是人最多的地方。

景横波以目光询问,宫胤道:“默军很注重战友,所以现在原先围攻我们的默军可能都已经冲这里来救人,七杀耶律祁他们的压力会降低,必然也会向这里靠拢,如此,我们在半途就应该可以获得接应。”

景横波点点头,正要拉着宫胤一起瞬闪,忽然宫胤按住了她的手,注视远方,缓缓道:“那边,现在也走不了了。”

景横波抬头,看了一会儿,才看见西南方向地平线上隐隐震动,似乎又有军队袭来。

她心中一跳,这时候来的还能是谁?自己的横戟军如果出现,不会在那个方向,那方向是要经过十五帮的地盘的!

黑暗中宫胤目光尖锐如针,隔着遥远距离也似乎看清了对方的大旗,缓缓道:“明。”

景横波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是明晏安!

明晏安竟然敢出城远师,来这里伙同十五帮将她围剿,那么在三县的横戟军呢?出什么事了?

景横波始终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明明早早安排了柴俞,柴俞之前传出来的讯息也是基本妥当,有把握兵不血刃除掉明晏安,拿下上元城,现在出现这种情况,是哪里产生了变数?还是这也是柴俞的计策之一?

“明晏安来的方向,正好堵死了我们的突围方向。看人数当在数万之众,可谓倾巢而出。”宫胤一边应对着那些射来的刀剑暗器,一边缓声道:“一旦他在外围扎好口子,我等以疲身撞上,只怕难有好下场。”

“玳瑁的战争,提前开始了。”景横波喃喃道,“我是很希望一次性解决,可也不能这么狂猛啊。”

宫胤忽然一挥手,指间飞冰雪一片,四周气温骤降,那蓬大火,慢慢灭了。

随即他指尖连弹,四面呼啸声不绝,似有人同时向四面八方突围,那些逼近来的人们,都放声大叫。

“逃了!”

“在向外逃!”

“从我们这里,我听见风声了!”

“不对,是我们这里,有什么刚从我耳边掠过,快出手!”

“啊这边也有!”

黑暗,人多,固然困住景横波宫胤,同样令围困者辨不清周围。宫胤一拉景横波的手,两人已经从刚才确定的那个方向的反方向掠出。

那个方向,一直有打斗呼叫之声,似乎一直在战斗,在所有人已经澄清误会,携手对付景横波的时候,还在持续的打斗,便显得特别明显。也特别容易被发现。

那里的人也特别多,根本没可能闯出去,但景横波相信宫胤的选择,二话没说跟着他。

一路飞掠,一路杀敌,十五帮众还在如没头苍蝇般乱转,默军却着实了得,宫胤和景横波明明动作轻巧,从人头顶上飞掠,但只是那一点动静,就能令默军察觉,此时荒野之上,唯二的敌人就是景横波和宫胤,默军不需要辨明身份,直接不断以各种方式出手,花样奇巧层出不穷,景横波还没能适应黑暗中作战的技巧,好几次遇险,最后宫胤直接把她揣在怀中,一路敛行而过。

人太多,手段太多,一路冲过十丈距离,景横波就听见了宫胤有些不规则的心跳,这种情况对于他这样的高手几乎不可思议,说明他耗损极大。

景横波看看前方,千丈方圆的荒野,山还在很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十丈便令人感觉疲累,要如何冲出这荒原?

宫胤身子忽然一顿。

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前方不远,一个厮杀的小战团,战团最中心,赫然是铁星泽。

他似乎也已经拼杀了很久,本就有伤,此刻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满身斑斑血迹,头上还有新伤,鲜血粘住了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衬得一张脸惨白如纸。

有那么一瞬间,宫胤和景横波都没有动。

两人都极其冷静地,看着那一幕,黑暗中的挥刀、劈砍、挣扎和嘶喊。

随即景横波看了看宫胤,黑暗中他的侧脸如雕刻,毫无变化。

铁星泽冲杀的方向,是在外围,一边出手一边不断发出声音,吸引得更多人向他而来。以至于景横波和宫胤在此处竟然能够稳稳站下,因为默军都被铁星泽吸引过去了。

景横波盯着战场,一路到现在,她可以确定,默军的目标,真的是铁星泽。

一个人可以作假,一群人做不了假,真正的杀机做不了假,最起码有三次,景横波看见铁星泽险象环生,即将命丧刀下。

最起码三次,她和宫胤都能出手而没出手。

那一处战团越来越大,铁星泽已经左支右绌,从他渐缓的动作和急剧的喘息来看,就算他不中招,体力也支撑不了多久。

一柄刀当头砍下,铁星泽举刀相迎,黑暗中火花四溅,铁星泽力竭,被压得身子向后一仰,正在此时,一柄长枪,无声无息如毒蛇般,直奔铁星泽后心。

这一枪极毒,极近,铁星泽绝无可能逃过。

景横波心中一颤,耳边掠过朗朗的对话声。

“敢信我吗?”

“敢!”

她扣紧了手指——有些事,终究做不到!

身子一动便要掠出,手却被宫胤飞快拉住,下一瞬他指尖一弹,冷光一射,啪地那柄枪被荡开,在铁星泽身后漾出一道弧,带起了他后心一片衣裳。

只差须臾。

景横波吁一口气,心中乱麻却更难理——谁会拿命来作伪?

身后远处似有喧嚣之声,仿佛有人在冲杀,但始终不能接近,景横波隐约听见了七杀的大骂,头顶上有翅膀扑扇,二狗子落在她肩上,怪叫道:“好多人!好多人!”

景横波闪到稍微高处,一眼看见荒野之上,如同蚁巢一般分成一团一团,每一团都如烧开的粥锅一般沸腾不休,溅出血花飞出刀剑的寒光,那是她的人,再次陷入了被分割打散各个击破的境地,先前她好不容易完成的狗咬狗之计,至此彻底失败。

而更糟糕的是,在地平线的那一端,还有明晏安的军队,在森然推进。

身后忽然响起宫胤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决然,“横波,等会记得从西南方向走。”

“那是明晏安军队所在…”她下意识道。

“军队并非多便有利,相反,越混杂越因为指挥的不统一易出问题。明晏安远道而来,情况未明,他处是最好的突破口。另外,”宫胤顿了顿,“以明晏安的性子,正常情况下不会出上元劳师远征,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妨迎上去看个清楚。”

“好。”她道,“我们一起去。”

“还有。”宫胤好像没听见她这句,自顾自道,“今日之局虽险,但一旦解除,玳瑁天地,你将腾挪便利。你记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沉溺其中,必须抓紧时机反攻,如能在此处解决十五帮主要帮众和明晏安,玳瑁便是你的。”

“你说得好像已经解决了这困局一样。但我有种今夜就是死期的感觉。不过咱们能死在一起也不是坏事,宫胤,咱们祈祷一下死后能魂穿吧,我带你去我研究所逛逛。”景横波一边躲闪着各种杀手,一边凝视着那边战团,看耶律祁七杀等人移动缓慢,心中越来越绝望,实在不觉得宫胤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宫胤也好像不在意她的怪话,他忽然上前,将她揽在了怀中。

“记住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记住你自己对我的每一句承诺。记住你在帝歌城下的誓言,记住相信谁都不如相信自己。”

他的清凉气息透体而来,深雪薄冰,封幽兰香气,她抬眼看他,“宫胤,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他抱着她转身,衣袂掠起,躲过一道杀手,那是一枚湛蓝碧青的暗器,掠过两人面门时,闪耀着绚烂的尾光,映得她眸瞳如水,如水眸瞳里倒映他深邃眼神和半边苍穹。

那半边苍穹忽然不见,天地只剩下黑暗,他的脸已经柔软地贴下来,唇压在了她唇上。

景横波有一瞬的震惊,没想到在这战地凶危之时,清冷高傲的这个人,会忽然有众目睽睽这一吻。

她感觉到他的反常,想要抱住他推开他先问个清楚,以免那种不祥的感觉弥漫心头,然而他今日如此坚执,唇微微一吮,齿轻轻一碰,她忽然便觉得自己化在了他的怀里。四周的拼杀凶险,群敌环伺,忽然便远在了天涯之外。

他的吻,开初轻柔,之后却凶猛有力度,在她的齿间横扫,在她的天地遨游,在她的唇角轻舔,最后以一个近乎依恋的贴唇结束,整个过程中依旧在不断躲闪,她能感觉到那些暗器刀枪的风声咻咻而过,铁器的森冷血腥的冷凉,和他唇角的香气和热度交错,交织成奇异的感受,她忍不住激越地回吻他,觉得这样战地中的吻,仿若乱世中面对一场苍凉的诀别,码头渡口天在苍苍地青着,而远征的人永远不回来。

这样的联想着实不吉利,她喘了口气,拂去心底的不安,他却在此时放开她,只低低道:“记住。”然后将她往明晏安军队那个方向一抛。

这一抛用尽全力,甚至拍了一下她的穴道,她在半空中下意识瞬闪,已经越过人群,离他好远。

未及她反应过来,他身形一闪,掠到铁星泽身侧,一把搀住了他,淡淡道:“星泽,可愿再助女王一次?”

“生死不敢辞!”铁星泽喘息着看他,“只要你信我!”

“那好。”宫胤静静道,“默军的目标从来都是你。我们带默军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