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破天仰着脸,望着裴枢,她眸子定定的,面对着晨曦,眼神却像永浸在黑夜。

裴枢看着她,半晌,挥了挥手。

“回去吧。”他道。

孟破天眼底忽然便涌起泪光,却在瞬间压了回去。

许是她眼神太绝望,神情却又太倔強,裴枢咬了咬牙,终于有点违心地道:“跟着我们前路未卜,回去至不济,你父亲可以保护你。走吧!”

“破天!”孟狂的怒喝声一声声炸耳,孟破天一直就似没听见,然而裴枢此刻低声这句,她听见,却似听见满天地的花都在抽节生芽,转眼便要开遍天涯。

先前那一抹泪意不见,她眼神晶亮到煞人,闪着刀剑般的铮铮之光,却没和裴枢对话,而是上前一步,站在了景横波面前。

“女王,答应我。”她一字字,清晰地道,“你可以不爱他,但不要伤害他,永远不要。”

景横波从马上俯身看她,看这少女眼底灼灼烈焰和冷冷决心,心忽然一跳。

孟破天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直奔十五帮帮众。孟狂露出喜色,上前来接,对这个最宠爱的女儿,他一直很重视。

十五帮的其余人,都冷眼瞧着。

景横波听见裴枢长长吁一口气,但她听不出这一声,是在松口气,还是在怅然。

孟破天这一走,裴枢这边很多属下便露出鄙夷之色,觉得这女子之前死缠烂打,如今见少帅陷于危境,便抽身而走,实在令人不齿。

众人抱臂冷冷,排成两列,看孟破天走过,虽一言不发,眼神和肢体语言,却如森然高墙,巍巍向孟破天压下。

孟破天却没有露出羞愧之色,也没有丝毫畏缩之态,她昂然自景横波属下丛中走过,自始至终,目不斜视。

当她终于走过那道人墙,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心中忿忿,一扭头“呸”一声,一口唾沫溅在她靴底。

孟破天似乎顿了顿,却最终没停,快步走到十五帮众之前,孟狂刚放松了神情,要来接她,她却毫不停留地父亲身边走过。

“我犯了错,但我没有害谁。”她和父亲擦身而过时,没有看他一眼,极其冷静地道,“我要和大门主辩白清楚,并请大家原谅我的错误。”

大门主指凌霄门主,凌霄门作为三门四盟七帮十三太保中第一门,向来在玳瑁江湖居主导地位,为众人之首,被众人尊称一声大门主。

孟狂听着也有道理,女儿想回来,也得先被玳瑁江湖接纳才行。

因为错身而过,他便没有看见,目不斜视的孟破天,在走过他身边时,眼底忽然涌现的泪光。

也没有看见,孟破天一直垂着的手,袖子一直在微微波动。

景横波没有再理会柴俞,她一直紧紧盯着孟破天的背影。

她看见孟破天没有回到父亲身边,却走向了凌霄门主。

凌霄门主似乎也有些意外,冷着一张脸,高踞马上,听孟破天谦恭地说明缘由。

孟破天似乎收了原先孟六女公子的恣肆和放纵,在凌霄门主面前,解下兵刃,低头躬身,道自己昨夜并不知追来的是玳瑁江湖兄弟,并且之前也没有参与并泄露过任何机密,恳请门主和十五帮叔叔伯伯们既往不咎,给她一个回归的机会。

狂刀盟的人自然要为孟破天说情,都说六女公子不问帮中事务已久,也没参与过玳瑁江湖的任何重大议事,万万没有可能通敌,不过是那个裴枢风流不端,勾引得女公子一时迷恋追逐,如今明白那人面目,自然不会再有任何背离行为等等。

为了替孟破天脱罪,众人都将裴枢说得不堪,就差说他是个凉薄无耻的采花大盗,为表情绪激愤,声音越说越高,很多话都传入了裴枢耳中。

景横波瞟一眼裴枢,这暴龙竟然没有发作,只是一脸不屑的冷笑,看他神情,似乎更关心孟破天那边动态,但孟破天走得远,他又不愿意靠近那边,便将背僵僵对背对着,耳朵却竖着。

众人七嘴八舌,孟破天又难得的神情谦恭,最后连孟狂都上来辩白。凌霄门自从上次三县之争在景横波手下吃亏,势力已经大减,现在和狂刀盟也差不离,此刻看重每一个盟友,既然对方姿态做足,当下也愿意卖给狂刀盟一个面子,当即呵呵笑着叫起。

孟破天却不起,只道罪孽深重,愿受世伯惩罚。她一直在马前躬身,凌霄门主瞧着也不好意思,终于下马,亲手来搀她,笑道:“世侄女,人孰能无过,只要明白便好…”

孟破天就势站起,忽然抬头,一笑,道:“是啊,死个明白就好!”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呼啸声起。

她袖中利刃如电,直射凌霄门主胸腹!

柴俞忽然轻轻叹息一声。

密切注视那边的景横波已经动了,身子一闪,甚至来不及呼喝。

裴枢霍然回首。

“呛。”一声低响,一道明光如极光,直飚上天,在朝阳和霞光中一闪,众人追随的目光,被刺得一闭。

人群中只有孟破天还在仰脸,似不怕那光刺,失神地盯着那匕首。

一刀出而未奏功,刀尖似撞上弹簧,硬生生被弹了出去。

“贱人!”一声狂笑,伴随砰一声闷响,“早知道你会如此!”

孟破天被凌霄门主一脚踹倒,跌跪在地,挣扎了一下,终究被踢得太重,软了下去。

四面剑声咻咻连响,七八道寒光,立即向她交剪而下。

这一瞬她只来得及掉转脸,向着,裴枢的方向。

想要剪除十五帮之首,为他减轻些压力,最终还是失败了…

“啪!”一声脆响,其实不是一声,是太多声发生在同时,以至于声音密集,听来便如一声。

石屑飞溅,寒光乱漾,横空忽飞无数石子,石子交错纵横,呼啸回旋,将那些剑尖统统撞了开去,被剑光绞碎的石粉簌簌落了孟破天一头一脸,连睫毛都被染脏,她在咳嗽,却不肯闭眼。

她的目光,一直盯在裴枢身上,裴枢已经下马,待要扑前,却不得不停住。

一柄剑,已经顶住了孟破天的后心。

凌霄阁主的神情,冷酷而森凉,“果然是吃里扒外的贱人!”又盯住了景横波,“女王,你便是能操纵石子,打飞了刚才的八柄剑,你来得及打断我这剑吗?”

景横波垂下眼,看一眼低头不语的孟破天。

她并不担心这剑,却担心孟破天。

果然下一瞬,孟破天忽然身子向后猛然一挺,生生往凌霄门主剑上撞去。

她连话都懒得说,回撞的姿态决然,那速度,大抵是打算把自己串在剑上,再撞飞凌霄门主。

裴枢又冲前一步。

凌霄门主剑却快,“当啷”一声撤剑,一掌干脆地拍在孟破天头顶。

这回孟破天什么也来不及做便晕了过去,被凌霄门主拎在手里。

凌霄门主狞笑着,拎着孟破天,对裴枢和景横波晃了晃,一言不发,却尽在言中。

裴枢身子一动,景横波手一抬,拦住了他。

裴枢站住,盯着孟破天,不自觉地咬紧腮帮,以至于腮帮肌肉慢慢鼓起,贲出青色。

身后传来柴俞的话声,依旧清淡从容,带着三分笑意。

“女王,你看,”她悠悠道,“你不肯抉择,便会有人不断因此而死,孟破天是第一个,后面还有裴枢,还有你身边的所有人…”她伸手一一指过,“女王,你真的要为了你的私欲,坦然令所有这些人,为你牺牲为你死吗?”

“不用激将我。”景横波按下裴枢的手,缓缓转身,盯住了她的眼睛。

“你刚才的选择,现在我给你答案。”她唇角一撇,微笑,“我选择,第二种。”

女帝本色第六十六章国师神威

在玳瑁和沉铁交界处,是一大片无名荒原,荒原在日光下,一片贫瘠的苍黄。

两匹马两道烟尘,在苍黄的大地上,拉开笔直而孤单的线,后面则弥漫着大片深黄的雾气,仔细看不是雾气,是腾腾的风烟,自马蹄底扬起,在连天接地的烟尘里,露出无数绰绰的骑士身影来。

默军对宫胤和铁星泽的追逐,已经横跨了半个荒原。

身为杀手军队,默军擅长战阵也擅长追踪,而这千里荒原无遮无蔽,默军又事先挡住了可能通往旁边大山的道路,所以宫胤和铁星泽被追了整整一天,也始终无法将默军甩脱。

好在两人的目标,也不是为了甩脱默军,只是为了将他们带得远一些,更远一些。

一天驱驰,铁星泽的脸上,已经蒙了一层黄土,被额头的汗凝结,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

旁边马上的宫胤倒还好,战斗奔驰一日夜,除了让他脸色更白一点之外,倒也看不出太多狼狈。

他看一眼铁星泽,抛过一个小盒子,道:“吃了。”

铁星泽单手挽缰,打开盒子,看见一枚雪白药丸,毫不犹豫吞下肚。

完了他将盒子一扔,笑道:“我忽然想起当年,有次咱们在山上落崖,饿得半死,你去找了食物来,也是这么扔给我,等我吃完了,才知道食物就那么点,你找了整整半天。”

宫胤目光似乎柔和了些,道:“那些小时候的事,我不大记得了。”

“我倒记得清楚。”铁星泽气色恢复了些,嘴角露出淡淡笑意,“十岁咱们分别,二十岁我从沉铁前往帝歌做你的质子,中间的事情反而不大在意,还是觉得童年种种,最无垢天真。”

“我好像只对死亡记忆深刻。”宫胤淡淡道,“比如那个被杀的二蛋,还有铁牛。”

“你真是会煞风景。”铁星泽笑了起来,顿了顿忽然道,“什么二蛋铁牛?好像是二牛铁蛋吧?你真是,还说记忆深刻,童年好友名字都记不清。”

“他们不是我好友。”宫胤没什么愧疚神色,抬目望远处的雪白山峦,“我的童年好友,只有一个。”

铁星泽静了静,身后追兵踏蹄如雷暴,风烟似山腾腾压来,在那些追逐的喧嚣之中,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是我吗?”

宫胤转头,深深凝注他,铁星泽迎着他的目光。

半晌,宫胤居然笑了。

他一笑,似雪峰之上忽降日色金光,又或者天地间万物生花,冰冷的天雨忽然柔软如丝,月亮如河流慢慢自苍穹尽头流来。

连铁星泽都不禁一呆。

然后他听见宫胤清晰地道:“是。”

铁星泽也微微一笑,忽然道:“关城快到了。”

两人抬头,正见苍青的沉铁关城,遥遥矗立在视野里。其后斜挑一轮残阳。

“看似近,实则远啊,”铁星泽叹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一旦铁星泽进关,默军斩杀他的难度就加大,所以这关城之前,默军一定会不顾一切。

果然身后,那些原本就紧追不远的默军,忽然齐声发出一声长喝。

两人回首,就看见最前面马上那群骑士,忽然飞身而起,人在半空,抬臂猛掷。嗡声连响,一道道黑线飞弹而出,自天际呼啸而过。

宫胤抬手,掌间冰棱飞刺,一闪漫天,那一批扑出的骑士,大部分胸上中刺,纷纷栽倒。

但他们掷出的东西,已经弹射了出去,因为根本不是冲着宫胤和铁星泽的,所以宫胤弹出欲待拦下的冰棱,都没能撞上目标,那些黑线远远越过他们头顶,落在了他们身后十丈之外。

那些东西看上去细细长长,入地后钻地一尺,然后啪一声弹开,化成了一片摇曳的黑色丝网,看上去有点像先前射入景横波所呆大树的那种丝网,但网上丝丝缕缕散发着灰色雾气,看来很是不祥。

这些带雾的网,连绵成一片大约几丈长短的隔离带。挡住了宫胤和铁星泽往关城去的路。

但这样的设计,看上去对宫胤和铁星泽似乎毫无作用,因为他们可以绕行,可以弃马,可以轻轻松松以轻功渡越,根本不会接触到这看起来很可怕的东西。

铁星泽的脸色却很凝重,拉住了宫胤,低声道:“小心些!”

“这是什么?”宫胤也没有轻举妄动的打算,他审慎地盯着那些摇曳的网。

“可能是默军的秘密武器之一。”铁星泽苦涩地咧咧嘴角,“默军有一些只有他们自己独有的武器,属于默军的顶级机密,按说这些机密应该送一份给我,但事实上我没收到。我原想着是我继位时日还短,现在想来,这便是默军反叛的端倪之一,可恨我竟然没想到。”

“现在再说这些也无意义。”宫胤目光透过丝网,看向不远处的关城,这边的动静很大,关城已经注意到了,城头上人影晃动,似乎将有举动。

忽然对面又是一声“射!”,一排骑士退后,一排骑士站起,站起的人弯弓搭箭点火,齐齐“咻”一声,射出一排火箭。

黄昏天空燃起一道新霞,艳艳烧透了半天。

关城上人影奔走更是急切,传来开启城门的号角声。

火箭烧着了半天晚霞,烈焰刺眼,铁星泽和宫胤这回都没动,因为他们已经发现,火箭和刚才的黑色雾网一样,都不是对着他们的。

火箭再次远远越过他们头顶,在他们身后三丈越过黑色雾网处落地,顿时将一地枯草燃着,拉开一条鲜红的火线。

火光一起,宫胤脸色就微微一变,道:“屏息!”

铁星泽屏住呼吸,回头看去,就见关城城门大开,数十骑奔驰而出。

关城前出现军队,并有人放火,关城有守关之责,必然要出来查看。

铁星泽脸色大变,他明白默军的意思了,这些人知道无法阻止他们两人奔往关城,一旦奔往关城,后头变数多多,所以他们干脆釜底抽薪,把关城里的人诱出来杀掉。

铁星泽原本想要迎上那些人,表明自己身份,此时反而不敢了。

他表明身份,关城守军会倾巢而出,接他回国,但关城守军人数一般不多,只有五百左右,遇见紧急军情,会点燃烽火,次第传递。人一旦全出,万一中计都死在此地,谁来点燃烽火?

他只得跃起,一边捂紧口鼻,一边脱下外衣,大力挥舞,做“危险”手势,示意这些人赶紧先离开。

那些人已经看见他手势,虽然看不清楚是谁,但也发现前方一排烈火,烈火之后似有一层灰色雾气在缓缓游动,看上去很是诡异,便犹豫勒马。

此时风向,正对着关城,那一片灰色雾气,在烈火之后直扑那群关城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