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晏安急忙点头,道:“一颗。”

柴俞往瓶子里看了看,笑道:“还真就只有一颗。”

明晏安放下心来,接过瓶子,对嘴里一倒,果然只有一颗,散发着他熟悉的特殊香气,他认得清楚,谁也别想在这药上骗过他。

只是这药进入喉咙时,不知怎的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特别难吞咽?

也许咽喉有点肿痛。

他有点艰难地咽下丸子,“咕嘟”一声,眼底泛出满意的光。

全身血液都在慢慢平息,蚁噬般的感觉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舒爽和通透,骨头都似乎轻了许多,要随风飞去,他莫名地有了心花怒放的心情,要在高处高歌一场。

“来,”他精神奕奕地对臣子们招手,扶着柴俞往高台上走,“都来参见你们的新王妃!”

走着的时候,他听见身边柴俞在数数,“九、八、七…”

“做什么呢我的王妃?”他笑吟吟地问。

“我在数咱们通往高台的步数。”柴俞笑道,“十步之内能抵达吗?”

“差不离。”他估算了一下。

此时已将十步,高台之下,鲜花簇拥。

“那么。”柴俞悠悠地道,“三倍分量的药,能让你十步之内,抵达死亡吗?”

“…”

午后的日光在沉铁关城之上摇曳,将铁星泽明朗的脸映得发亮。

他双手拄在城墙之上,看见默军正如潮水一般褪去。

杀掉首领,居然就摆脱了这附骨之蛆,于他也是意外的惊喜,他当即吩咐关城内的士兵,中午犒赏军队,并设宴邀请弃暗投明的慕容箴等人。

宴会设在关城守将的府邸之中,宫胤自然不会参与这样的宴会,他在屋内打坐。沉铁关城内的士兵,还记着他在关城之下,杀副将焚尸射箭毁城的可怕,根本无人敢于接近,他的院子周围,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远处正厅的喧闹声传来,士兵群聚的地方,总是分外热闹,氛围粗放。

很多人都喝醉了,摇摇晃晃出来,在院子里乱走,铁星泽也醉了,慕容箴等人的酒量着实了得,满厅酒醉,他们的眼眸却越喝越亮。以至于铁星泽诧异地问他们,是不是默军的人,连酒量都经过特别锤炼?

慕容箴笑而不语,只道:“我送大王回房醒酒吧。”

铁星泽爽快地挥手应了,倒也有士兵不放心,跟着一起进了后院,铁星泽的住处,自然靠近宫胤的屋子。

慕容箴将他扶进了屋子,略站了站,也便走了。

铁星泽的鼾声随即响起。宫胤默默打坐,睁开眼睛看了看,并没有起身。

过了一会儿,铁星泽似乎睡得难受,跌跌撞撞爬起,出门吹风,宫胤又睁开眼,依旧没有起身。

屋外不远就是一处池塘,这里是军城,并不成建制,哪怕是守将的居处,也是临时住所,并没有多少婢仆,院内装饰也很朴拙,池塘边杂生野草,不设假山不铺道路,地面泥泞滑溜得很。

宫胤听着铁星泽往那池塘边去了,大概是头晕厉害,想去吹吹风。

又过了一会,忽然“噗通”一响。

这一声在安静的午后听来很清晰,宫胤霍然睁开眼睛。

院子里没人,前厅的将士醉的醉,喝的喝,仅有的几个老仆,被酒醉的铁星泽赶走了。

四面静悄悄的,没有挣扎之声,那一声“噗通”,似乎也不过是幻觉。

又停顿了一会,宫胤起身,掠了出去。

池塘水面上一平如镜,看不见任何人。只隐隐约约有一串水泡浮起。水很清澈,近乎见底,所以能看见水底景象。

铁星泽已经沉了下去,他酒醉太深,失足落水之后,竟然没有挣扎呼救,此刻他静静躺在水底,被一根水草绊住。

宫胤盯着水平面看了一会,无声迈入水中,他身子缓缓沉降,落在铁星泽身边。

柴俞那句话一出口,明晏安便发现自己身子忽然软了。

他想说话,说不出,想推开柴俞,推不动,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忽然又烈马奔腾一般狂跃而起,满身的汗唰一下流出来。

他已经抬不起腿,别说腿,现在他连一根手指抬起都很困难,意识很清晰,身体却混沌,他像一滩死肉,在柴俞臂膀中微微颤抖。

而那可恶的女人,犹自在笑,甚至手臂在用力,抬着他的腿往高台上迈,犹自在数,“三、二、一…”

最后一个数字数完,他已经站在了台上,群臣和百姓在台下轰然拜倒,黑压压的人群俯伏如草,人们高声呼喊:“大王!王妃!”

那一声喊如利刃割裂他胸膛,他忽然就吸不进气。

而身边柴俞,挽住了他的手,轻轻道:“大王,还记得俞采吗?”

这个曾经很熟悉,如今听来有点陌生的名字一入耳,他混沌的脑子顿了顿,随即如被惊电劈过。

前王妃!

不可置信,他努力想要转头,想要看清身边人,怎么可能是她?

怎么可能是产后肥胖,体型如猪的她?

身体无法动弹,眼睛只能扫见她的下半身,纤纤细腰笔直长腿,长裙流水般泻落婷婷,她有着最清丽的容颜和最美妙的身形,他实在难以将她和记忆中那粗苯的身形重叠。

“不…”

“不你个毛线啊不。”台下忽然一阵惊呼,他却已经看不清楚,只听见有人在他耳侧笑吟吟地说话,纤纤手指,嗔怪般地点上他的额头。

“你看看你,”忽然出现的是景横波,点着明晏安,如玩笑般格格娇笑,“自己逼死的发妻都不认识了,还想着重娶一次。明晏安,你糊涂成这样,这玳瑁大好山河,怎么能交给你这傻逼呢?”

铁星泽脸色苍白,沉在水底,水下清明也如镜,细沙水底,偶有游鱼悠然来去。

宫胤缓缓走了过来,弯腰伸手抱他。

水草绊住了铁星泽的腿,宫胤稍稍用力,铁星泽身体离开水底。

与此同时,几道肉眼根本无法辨别的丝线被拖拽而起,丝线尽头,蓝光一闪。

宫胤忽然撒手,飞快上浮。

头顶上风声忽转凌厉。似有人影闪动。

“咔嚓。”一声,宫胤的头顶,竟然碰着了冰块。

这是春天,池塘的水虽冷,但绝不会结冰。刚刚还是水波荡漾。

但现在宫胤撞着了冰,冰块居然厚达尺许,他上浮的力量没能将冰块继续撞碎。

只是这么一缓,那几点蓝光已经缠绕而来。

隔着冰块,隐约看见岸边几条人影盘坐,一口口血喷在了冰面上。冰块不断凝实,最后竟然变成了暗蓝之色。

整个池塘,成了一片暗蓝的冰湖。清澈的水下世界,因此闪烁着幽蓝光芒,诡异如毒湖。

慕容箴的身影,在冰面上游荡。

这里确实已经成了毒湖。

宫胤要么呆在水下被毒死,要么挣冰而出,而他只要往上蹿,那么…

慕容箴唇角微弯,三分得意,七分笃定。

“砰。”一声,景横波轻轻巧巧一指头,点翻了明晏安。

台下跪伏的群臣和百姓,目瞪口呆仰着头,不明白被烧死的女王为什么没死,又为什么忽然出现,不明白刚刚还精神焕发的大王,给女王一个指头便顶翻。

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王神异么?

倒地后的明晏安,忽然开始惨叫,翻滚,他似乎已经说不完整话,只听得声音凄厉,锯木一般刺耳,似要嚎出满腔心血,嚎出那些不能出口的痛恨、后悔,和深深不甘。

不甘宏图一霎毁,不甘美梦就此灭,不甘自己被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被骗出足可庇护自己的上元城,在这最接近胜利的一刻,承受最羞辱最绝望的结局。

午后明灿的阳光忽然退避,一大片浓黑的霾云无声潜近,黑瓦一般的云朵间,紫电一闪。

众人眼睁睁看见嚎叫的明晏安,袍子忽然湿了,一大片暗黄的印迹,无声慢慢浸润,在他翻滚过的地方,则留下了一些深黄色的东西。靠得近的人嗅见浓烈的臭味,相顾失色——大王失禁了。

在红毯尽头,鲜花之上,高台之中,他特意召集的臣民和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昔日最讲究风度最爱面子的明晏安,失禁了。

惨叫声还在持续,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成呜咽,众人听见哀凉意味,似为一个王朝的结束所奏的凄凉挽歌。

柴俞始终面无表情,把玩着那手环,看也不屑看一眼——从她回去的那一刻,她看他便是死人,区别只是她愿意他什么时候死罢了。

景横波笑吟吟捂着鼻子,躲开那些恶心兮兮的遗留物,明晏安却偏偏朝她脚下滚了过来,这一刻他双眼血红而牙齿煞白——他恶狠狠地张大嘴,到死也想咬她一口。

景横波微笑看他滚近,在他将要咬着她靴子前一刻,抬脚。

“砰。”

明晏安飞起半空,同时飞起的还有半嘴牙。

他已经发不出惨叫,骨碌碌滚下人群。

没人去接,臣子们移动双膝避开,任他怆然砸落尘埃,溅起尘灰和鲜血满脸。

然后,向高台深深拜下。

成王败寇,胜负已明,谁台上高立,谁滚落尘埃,谁主宰胜利,谁承受失败。

远处有军号嘹亮,武器交击,士兵呼啸——横戟军开始反攻。

“哗啦”,碎冰飞溅,白影上冲,宫胤自水下冲出,与此同时,他身间几道似有若无光芒一闪,光芒尽头,几抹幽蓝掠过。

“啪。”一声,似有碎裂之声,自他心间发出。

横戟军开始反攻那一刻,上元军犹自作战,又有十五帮不甘失败,欲待加入战团。

阵型尚未摆开,忽然号角声响,众人惊惶回头,便见地平线那头,黑压压军团压近。

有持旗骑士狂驰而来,掌红色大旗迎风飘扬,两边士兵都看得清楚,斗大一个“裴”字。

上元军和十五帮相顾失色,高台下上元文臣们瑟瑟颤抖。

这一刻夕阳之下,景横波立在高台,看上元群臣俯伏如草,看自己两军反困上元,看明晏安一身狼狈死于尘埃,看那些机关筹谋算尽者终栽于她手。

胸臆似破开一块,透进黄昏里最敞亮丰美的日光。

她一仰头,痛快大笑。

这一刻夕阳之下,白影如龙,破水披冰而起,心间发碎裂声响。

黄昏敞亮丰美日光,照亮缎子般的长发,一霎乌黑忽转,晶莹银白色在半空,一闪。

她在此刻大笑夺天下。

他在此刻青丝转白发。

女帝本色第七十二章听我说,我爱他

高台上景横波大笑,笑出一身畅快写意。

她对着明晏安尸首弯弯腰,道:“多谢大王。免费亲自护送我进玳瑁。我正犯愁怎么突破重重封锁,潜入三县呢。”

明晏安已经没了声息,想来他便是听见也不会有太多痛苦,最大的痛苦已经降临在他身上,他到临死,眼睛都一直死死盯着柴俞,眼底满是震惊和困惑,似乎想要从现在这个清丽苗条女子身上,看出那个被他逼死城下的肥胖前王妃来。

景横波笑眯眯地看着他,又看看那烧成焦黑的囚车。虎爪藤不是白要的,她在囚车中就想过,敌人忌讳她的瞬移和控物,想杀她不会接近她,只会远距离射杀或者放火,她身上带着火芽草,那种可以迅速催生一切植物的商国奇草,藤蔓又是最擅长生长的植物,一旦迅猛生长,能绊住箭能挡住火,她的生命便有了第一层保障。

路上她借着刺客出没之机,让一直藏在车下的霏霏拓走了钥匙模子,自有悄悄跟随的七杀等人将钥匙复制好了给她。但这钥匙是外头门的钥匙,里头锁住她的钥匙还是没有。

她一路要啃的鸡翅鸭爪,骨头用来找出那些藏在囚车栏杆内的刀的机关,并塞住。所以后来机关失效。

最后柴俞被她“挟持”住,看似吞下锦囊,其实根本没吞。借着虎爪藤的掩护,两人迅速找了一遍锦囊,柴俞毕竟了解明晏安,她判断那几副小小的金钥匙不会是真的,随即景横波摸出了锦囊有夹层,在夹层里取出了钥匙。

以景横波之能,在一瞬间操纵所有钥匙打开锁,再借着密密的虎爪藤的掩护,从明晏安看不到的另一个方向摄来一个上元士兵,代替她锁到车内,根本不难。

所以当时柴俞立即喊放火,其实就是为了掩饰车内已经换了人,而当时景横波已经躲到车底,虎爪藤生长如此迅猛,已经长到地下,谁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