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扑过来要拉她。

身前沼泽,黑泥汩汩,无数软骨人看见了她,这种怪物算是三种当中灵智最高的一种,感觉到了她才是主要人物,都向她冲来。

沼泽之上,黑色泥浆之中,那些直起身子冲来的瘦长躯体,远远看去像一群昂头欲待噬人的眼镜蛇。

他们昂起的上身,在清晨斑驳的阳光下瘦骨嶙峋。

景横波盯着那些人的动作,那些人捕猎时,果然也像蛇一样,贴地游走,猛然伏下,再高高弹起。

她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将好心拉他,以及奋勇冲到她面前,欲待替她挡下攻击的士兵,都轻轻拨开。

她轻轻道:“来,咱们来瞧个戏法。”

一句话之间,那些软骨人已经滑到她面前一丈距离。

他们伏下身子,下一瞬就是贴地一哧,然后弹起,缠上景横波。

士兵们额头有汗——女王完全可以避开,她却非要站在这沼泽最边缘,面对着这些怪物,而这些怪物已经围住了她方圆数丈的距离,一旦齐齐扑来,凭那怪物无比强劲的下肢和弹力,谁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和他们抗衡。更不要说女王一个人。

何以如此大胆?

软骨人伏在泥上,长长的身体满是淤泥,只看得见一双双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在一片乌黑中幽幽闪光,他们唇间发出嘶嘶的低音,微颤,四面碎叶因共振而簌簌,沼泽似乎也因战栗,生出皱褶千端。

下一瞬,便将扑来。

女帝本色第八十五章

在场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怔怔地举着武器,站在原地,捏紧了手指,望着那些蝮蛇般昂起头又低下身的“人”们,将岸上女王围成一个半圆,下一瞬,它们就会在泥浆上“哧”一声,滑出长长的道,扑倒女王。

“哧——”

所有软骨人贴地而滑的声音如此整齐,以至于听见众人耳中,汇聚成响亮有力的一声。

听见这样的声音,便会知道,这些怪物下了多大的力气,而随之而来的那一扑,必然凶猛强悍,非人所能抵挡。

“哧!”

一声之后,那些细长的黑色的手臂已经到了沼泽边缘,最近的,细长的指尖快要够着景横波的脚尖。

景横波还是动也没动,唇角慢慢泛起一抹微笑,那笑只在唇半边。

下一刻那些东西果然弹了起来,发出一声暴烈的嘶叫。

这种怪物一直声音很细,似乎气管也受到了挤压,然而此刻,他们的叫喊整齐而惨烈,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向着天空,头顶的淤泥,滴滴答答地泻下来。

他们的身子已经昂了起来,却没有继续扑出去,就在离景横波一指的距离,停下。

有什么东西,哗啦啦滚了出来。

四面目光汇聚,发出震惊的吸气和呐喊声。

“他们的肚子——”有人惊叫。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些昂起的软骨人,上半身,不知何时,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细,却极长,几乎横贯了整个胸腹,以至于那胸腹内的零部件,都一股脑地伴着鲜血滚了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着那一幕——数百怪人,昂身于泥沼之上,忽然齐齐爆出同一位置的同样的巨大伤口,似无数双带血的眼睛忽然睁开,愕然注视着这世间所有的突如其来。那般惊怖和震撼的场景,令人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恶心。

还有很多软骨人,根本没能抬得起身,直接软趴在泥面上,身后慢慢拖曳出一条深红的痕迹,远远看去,像黑色泥金扇面上绘开胭脂红的烟气,有种怪异而绮靡的美。

而女王还站在岸边,同一位置,姿态随意地低头,看那搭在自己脚尖前一寸处的细长手指,踢了踢。

手指无力地被踢回了沼泽,啪嗒连响,那些昂起的身体重重跌落。

不会很久,这些躯体便会慢慢沉入沼泽深处,化为白骨。

好一阵寂静之后。

“女王万岁!”

爆开的欢呼,几乎将沼泽的泥浆震翻。

远处还有些未及扑来的软骨人,哪里还敢再扑过来,泥浆一阵翻滚,搅着灰黑的下肢,沼泽面上,一条条印痕无声远去。

景横波也不追,这种被称为“草人”的怪物,天生就是为沼泽培养的,将来对正面战场上的作用有限,她犯不着再对对方有利的环境中冒险。

她只需要一次震慑就够了。

兴奋的士兵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陛下陛下,您是如何做到的!”

“还用说,自然是陛下神功,以外放的真气,将这些家伙都开膛破腹了呗!”

“女王神异,名不虚传!”

景横波翘起唇角。

手指一招,数百枚长针滴答着泥水和血迹,从沼泽中飞起,在空中悬停排开,似铁扇面。

众人“啊”地一声。

“就这么简单。”景横波微笑转身,“我站在这里做靶子,他们就只能向这里进攻,我之前已经埋下数百长针,等他们过来,俯下身准备滑行最后一击那一刻,将长针拔起,他们正从长针上滑过,所以…”

她笑了笑。

用力越大,开腹越狠,自作孽不可活。

士兵们恍然大悟,却犹自有不明白处,女王是如何将长针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入的?又是如何把握时机,在那一霎间,将几百枚长针同时拔起的?

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景横波笑而不答,手一招,将收起的长针扔进了武器堆。下令士兵打扫战场。

适当保持神秘和强大的感觉,对于士气振作会很有作用。

果然士兵打扫战场很积极,事后清点,兽人一大半被霏霏引入沼泽,弩车二十辆全部缴获,剑人被弩车杀伤一小半,被围攻至死又有三分之一,剩下一些是始终坚持抱团走的,无人能碰触,逃入丛林之中。软骨人在沼泽边被景横波阴死一半,在沼泽中逃走又有一半。无论如何,这支古怪的军队已经被打残,更重要的是,就算这样的军队还有,但横戟军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特征和弱点,下次再短兵相接,不至于再被动挨打。

这算是战果辉煌,景横波心情很好地往前方去,那里,玉明已经被救了下来,玉无色和背着英白的士兵也下了树,玉无色一边走一边回头,这家伙现在很狼狈,头发烧掉一半,灰蓬蓬地挂着很多枯叶焦枝,满脸斑驳黑灰印子,只一双眼睛还看得清楚,偏偏眼珠子也是红的。

玉明看见英白下树,便要扑过去,人影一闪,景横波已经挡在她面前,手臂一格,便将英白接过去,一惊一乍地道:“啊!英白!我来迟了一步!你这伤…”

玉明眼前一黑,就要晕,被人堪堪扶住,玉无色“啊”地一声,张着嘴傻了。

景横波扶过英白,半边身子挡住他,冷眼斜睨着玉无色,道:“你爹是救你才这样的?”

玉无色张着嘴,半晌,满脸艰难地点点头,踮起脚要看英白,景横波又转了个身。

“要我说,救你个毛线。”景横波冷冷道,“没良心的小崽子,你爹当初那是误会,从没有意抛弃过你母子,你偏要像个怨妇一样整天唧唧歪歪搞七捻三,从他回来后,你说你干过多少人事?你爹为你命都不要,你倒矫情得到现在连声爹都不叫。欠扁的熊孩子!”

平时被说一句都要一跳三丈高理论的熊孩子,此刻一声不吭,脚尖蹭着地,听着英白毫无声息动静,眼珠子更红了。

半晌他低声道:“让我照顾他…我和他道歉…给我…”伸手来接。

景横波又是一个转身,“还照顾个毛线!人都死了!”

玉明刚刚站直,听见这句,尖利地叫一声,就要扑过来,景横波道:“拉住她!”立即有士兵死死拦住她。

玉无色怔了半晌,“你胡说!”

“那箭多粗,你又不是没看见。”景横波冷冷道,“你害我损失一员大将你明白?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滚开。”

玉无色双手一拦,“不走!”

“干嘛!”景横波眼一翻,“留着给你爹做孝子吗?你有这良心吗?”

“有!”玉无色这一声震得人耳膜嗡嗡,脖子一梗,“他干嘛要交给你去葬!”

“他是我的大将!”

“他是我爹!”

四面静了一静,玉明忽然不挣扎了,看看景横波,再看看玉无色,忽然低下头,轻轻啜泣。

哭声细细微微,在凄冷的风中游离,听来噬心,玉无色张开的双臂微微颤抖,却挡在景横波面前一步不让。

“是你爹吗?”景横波忽然冷笑,“你喊过他一声吗?你谢过他的恩吗?你承认过他吗?现在他死了,你来哭哭啼啼装孝子了?收起你的虚伪,告诉你,什么死后哀荣都是狗屁,都是活着的人为自己撑场面掩良心,真有良心,就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好点,懂不懂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现在懂了!”玉无色声音比她还大,“早就懂了!我…我没说不认他!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矫情!姐懒得理你,让开。”

“我再也养不了他,但我会做到我该做到的所有事。整个大荒都会知道,他是我爹,是我娘的王夫,将来是翡翠国父,玉宫之内,永远有他的宫殿,娘百年之后,会和他合葬,共同永享后代血食,如果我娘愿意,我还可以为他们操办一场成亲仪式,这不是为了谢救命之恩,这是因为,他是我爹!”

“一时被挤兑,随口许诺言?”

玉无色霍然拔刀,斩衣角一块。衣角翻飞落地,染一地血迹尘埃。

“有违此誓,便如此衣!”

“真的不是为了报救命之恩?”

“别侮辱我!”

“哦。”景横波将英白交给身后将领,“搞定,送将军去休息。”

“我要…”玉无色还想滔滔不绝,忽然打了个嗝,“…呃?什么?”

“我刚才话没说完,”景横波擦擦手,若无其事地道,“我要说的是…他这伤,没事。”

“啊!”玉无色鼻子已经快歪了。

景横波拍拍手,漫不经心地望望四周,唏嘘道:“有些人就是自以为聪明其实半脑残啊…我既然到了怎么会让英白死呢?当然,那箭如果真的按照原来轨迹射中,他还真非死不可。不过我动了动手,那箭偏了一点,只是穿过了他肩胛骨下方不重要的位置而已,为了避免他舍不得你开口说话,我顺便把他砸晕了…哎,小子,记得你先前的承诺哈,成亲我看可以现在就可以简单先办一场,回头回宫再补,咱们要求不高,诸礼齐备就行了,回头你记得叫你宫中那场,准备得华丽点,跌了份儿我可不饶你,你刚才的话儿,我可都让书记官记录着呢…”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走开了,去清点战利品了,当然,英白这一家三口的搞定,也算她的战利品。

留下玉无色,愣愣地站在清晨瑟瑟的冷风中,半晌,抹一把脸上带泪的黑灰,呜呜呜地哭了。

“娘地,为什么自从有了爹,就都换我被骗啊…”

女帝本色第八十六章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一。

经过黄金部的道路上,一路飘扬着横戟军的鲜红大旗,黄金部各处驻守军队撤离官道三十里,关卡撤销,所有士兵被勒令留在本营之内,连头盔上的红缨都剪成短短一簇,以免被风吹起,被某个心怀怨恨存心找茬的杀神发现,来一句“有埋伏!”,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杀神自然是裴枢,少帅带着大军,在一路敞开的黄金部城池之下,梭巡良久,最终对着那垂头丧气的旗帜恨恨一砸拳,下令大军直奔帝歌。

他走得干脆,行得快疾,一路上身边跟随将官,却都武器在手,装束齐整,神情紧张,一副随时备战姿态,晚间扎营住宿时,更是简单造饭,匆匆吃完,扎束停当,将武器紧紧握在手中,等着少帅随时一声“我们回去,袭黄金部王宫!”

然而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等到那个命令,直到第二天再次开拔,眼看将离黄金部地域,亲信将官才忍不住将憋闷很久的疑问问出:“少帅,您为何过黄金部而不战?”

马上裴枢腰背笔直,缓缓回头,一眼看过那片灰色的山峦。

这是他出身之地,他曾在这里声名鹊起,也曾在这里遭受莫大冤屈,他曾在这里率黄金部雄狮笑傲群雄享尽世人膜拜,也曾被黄金部雄狮捆绑游街以叛逆之名遭受百姓攻击,他曾在这里骑花马领御宴,也曾在这里着白衣看杀戮。他为黄金部出生入死,最后他在天灰谷苦渡日月,将那非人日子捱过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挣扎求生,和天和地和死境搏斗,日日夜夜,支撑他活下来的,不过唯“报仇”二字而已。

那些夜半凉风狼嚎中醒在孤山顶的日子里,他亦无数次对着月亮长嚎,发誓将来他只要不死,必率大军归来,将金召龙吊在黄金部城墙上五年,只到风将他的尸首吹干。

因为这个誓言,他才坚持了那么久,等到了景横波。

如今,誓言将成真,他率大军,骑高马,地动山摇而来,金召龙和他的城池,以最怯弱的姿态畏缩在侧,恨不得缩进尘埃,黄金部已无名将,士气早堕,他只要一挥手,就可以看他灰飞烟灭,看他零落尘埃,看他三千里疆域被铁蹄踏遍,玉阙金宫都成空。

就可以得报大仇。

马蹄声嗒嗒,军队如怒龙卷去,他在马背上,腰背笔直,面向帝歌,离黄金部远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首。

在奔腾的蹄声里,良久,他的副将,才听见他平静而坚定的回答。

“在我心里,她的天下,重于我的仇恨。”

玳瑁大军经过黄金部的时候,和玳瑁大军等待战斗一样,那些缩在城墙后,不敢露出一丝敌意的黄金部守军,也在屏着呼吸紧张万分地等待着玳瑁大军随时可能的回马枪。直到那连天接地的黑色烟尘,滚滚碾过了黄金部的土地,进入了襄国国境,所有人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裴枢的杀神之名,在黄金部可止小儿夜哭,没人敢试图轻撄其锋。

消息快马传回黄金部王宫,两天两夜没睡觉的金召龙,猛地一下倒在了榻上。

“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殿内原本站得满满的侍卫悄悄退下,殿顶上传来踩瓦微音,这是金召龙布置在殿顶的护卫,在危机解除后也在撤离。

金召龙眼底满是血丝,表情却终于松弛下来,凝望着重锦绣龙的帐顶,眼底露出庆幸的神色。

庆幸自己没有选择拦住裴枢,庆幸裴枢竟然真的过黄金部而不战,放弃了对他的报仇,虽然他对此非常诧异——以他对裴枢的了解,这人但凡有了复仇的机会,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放弃,如今这是改性了?

但这对于他来说,终究是莫大好事,帝歌一战之后,谁知道裴枢还有没有实力再回来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