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横波嘿嘿一笑——她是个善良的人,不轻易杀人。落云部的王妃被落云部的士兵伤着了,可不关她的事。

落云两大营此时刚刚接到浮水部营地异动的报告,刚刚点齐人马准备出动,忽见烟尘滚滚,人喊马嘶,一大群步兵骑兵狂奔而来,眼看就要冲营!大惊之下急令备战,一轮箭雨射出去,冲在最前面的浮水逃兵割草般倒下一大排。

三排箭手射过,那些逃奔的散兵损失大半,此时才有人大喊“我们是浮水军队!我们是王子迎亲的护卫队伍!”落云部京军将领听见,大惊失色,急令暂且停手,但浮水士兵因为逃兵又遇袭击,惊乱之下踩踏相撞,死伤惨重。

更糟糕的是,最后收拢队伍清点伤员时,落云部军队发现,伤员中还有他们的王世子妃,她在逃奔时为逃避乱箭挣扎下马,却被旁边倒下的马压断双腿,大概这辈子是站不起来了。

而横戟军,早已收拢军队,回到营地,收拾整齐,并迅速后撤,一派无辜模样。

女王陛下早已携着那一群混世魔王赶回落云城,擂台选夫还没出结果呢!

半刻钟后,在那座女王陛下休憩的屋子里,传来女子慵懒的呵欠声,随即女王声音响起,“睡得好香…喂,外头那两个好了吗?”

“好了好了,正等陛下您呢。”落云官员忙不迭地回答。

景横波缓缓出门,发鬓微蓬,双颊浅晕,眼眸迷离,一副海棠春睡未足模样,那些落云官员不敢直视,慌忙低头躬身退到一边,眼看着女王裙裾缓缓从面前曳过,嗅见一股馥郁美人香的同时,他们忽然都疑惑地抽了抽鼻子。

那香气里,似乎有一些别的气息,有些锈,有些冷…

景横波携着那一身香气,和香气也掩不住的,军营里沾染的血腥气,回到原来的位置。百姓们又聚拢来,饶有兴致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宫胤和耶律祁都已经事毕,各自悠闲地据一边喝茶,景横波特意从耶律祁身边过,经过他身侧时嫣然一笑。

耶律祁也报以一笑。

众人瞧着,都觉得女王果然对这叶齐青睐有加,看来无论如何也是这位胜,都用同情的目光,瞧着宫胤。

宫胤没有表情,一杯茶凝在唇边不动。

这女人,衣袖里弹出药丸到耶律祁茶杯里也罢了,还非要笑得那么媚骨生花。

“你们谁先?”景横波看着耶律祁喝下那杯茶,才放下心,却不接耶律祁感激的微笑,转向宫胤。

她实在没脸接受耶律祁的感激,他应该知道姬玟的牺牲。

“注定输的人先。”宫胤对耶律祁那边点点下巴。

景横波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转向耶律祁,耶律祁笑笑,站起身,亲手掀开帘子。

底下“哇。”一声。

景横波也一怔。

眼前竟然是两棵树,不高,但是树干笔直,郁郁葱葱,翠叶如碧玉,在这微热的天气里,看来赏心悦目。

两树之间,竟然是一张吊床。吊床纯白底,大片大片金黄的向阳花,在碧树之间,鲜明亮眼,此刻正随风微微晃着。

景横波和底下百姓一样瞪大眼睛,百姓们惊讶是因为没看懂吊床这玩意,景横波惊讶是因为这个时代她还没见过吊床,耶律祁怎么想出来的?

她忍不住走近,摸了摸那吊床,走近才发现,树栽在擂台缝隙里,底部泥土尚自湿润,是刚刚移栽的,难得两棵树一般高矮,一般笔直精神,难为他仓促之间找来。

吊床仔细看也发现做得简陋,布料是全新的,两头用丝带穿过,但虽简陋却不粗陋,看起来简单大方,更重要的是,她喜欢这花色,喜欢这搭配。

此时日光尚在,金黄夕阳自树荫间洒落,映得向阳花灿烂如金,在风中微微摇曳。

她吸一口气。

很简单的吊床,很简单的设置,却第一时间触动她的心肠——这一场景所代表的闲适、自在、悠游、如意,正击中她内心深处的向往。

那些一路苦苦追求、无惧牺牲而探手欲待攫取,却总如镜花水月,在彼岸如曼殊沙华般摇曳不可近的向往。

在研究所的时候,她们也曾有过一张吊床,也是自己做的。当初为吊床的颜色式样,四个人争论不休险些打架,最后只好折中,做了个什么花样式样都没的纯白的。

那张吊床,男人婆一向坐就是坐站就是站,绝不会去那样没姿态地躺,小蛋糕整天忙碌美食,没时间去躺,小透视个子有点矮,嫌吊床高,躺了几次不躺了,后来那床便成了她的独享,闲暇时,晚饭后,抱只电脑,在树间荡啊荡。

荡啊荡。

一荡荡进了梦里面,一荡换了时间空间。

昔年树下的花儿已开遍,一起抢吊床的人已经不见。

她眼底渐渐闪出微光晶莹。

台下渐渐安静,百姓们也似感觉到了女王的触动,她只是一个凝立的背影,然而袍袖无风自动。

耶律祁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轻轻笑道:“这床,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长日无聊,突发奇想,觉得你会喜欢这样的床。”

他微微眯着眼,有些话,停在唇边,没有继续说出来。

想到这床的时候,还想到她躺着的曼妙躯体,想着她披泻的微卷长发,想到日光在她发上闪耀乱金,想到她懒洋洋翻身,垂下玉节一般的手指,想到一朵花儿在她微微摇晃的指下,因她的香气而温柔倒伏。

想到所有那些世间美好,在那一刻都在她的眼睛里。

景横波微微勾起唇角,轻声道:“只此一床,便见心意。”

只有对她足够了解,足够明白她内心想望的人,才能为她想出这懒人最喜欢的吊床。

耶律祁却摇了摇头,道:“还有呢。”

他衣袖一挥。

吊床后原本是白墙,此刻左右缓缓分开,景横波这才发觉吊床后还有白板遮挡,她注意力都在吊床上了,竟然没注意耶律祁的场景,是递进的。

白板分开,现出鹅卵石铺就的五彩缤纷的路。

景横波欢呼一声,条件反射就脱鞋子——研究所也有这样的一条鹅卵石路,叫健身路,一大早常有人赤足于其上行走,身体弱得人走得龇牙咧嘴,身体好得人则面带得意,在前头大步生风。

脱了一半,忽然想起时空已变,脱鞋太惊世骇俗。讪讪回头一看,耶律祁神色不变,宫胤表情古怪,底下百姓大张着嘴,不明白她又发了什么疯。

她自失地笑笑,蹲下身,摸了摸,鹅卵石是真的,底下的青青小路是用纸剪成,鹅卵石一块一块粘在纸上,还不是随机排列,颜色,花样,形状,都有讲究。色彩分外和谐,显示出排列人天生出众的美感。

耶律祁忽然一拉她,往侧面站了站,示意她再看,景横波这才发现,整条小路,每隔一段,都用颜色近似的鹅卵石,拼出一朵牡丹图案,近看小路韵致朴雅,远远看去,则似一路繁花盛放,一条路,竟然铺出了两种风情。

景横波惊叹之余,也在诧异,他一个人,仓促之间,哪来这些材料?这附近有河,河边有卵石,但哪来的空捡来这么多?

耶律祁向来能猜到她想法,笑道:“多亏裴兄手下帮忙。”

景横波恍然大悟,忍不住想笑——少帅为了打击头号情敌,不惜去帮助二号情敌,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宫胤肯定没人帮忙,要想搞出这么漂亮复杂的场景,没可能。

景横波为大神的人缘叹气,忧愁地想这样的一位夫君真的是没耶律祁实用啊…这位连路都会自己铺…

小路尽头,依旧有白板,景横波期待地站到白板前,耶律祁一笑,分开白板。

入目是窗台。

一座不算大却十分精巧的房子,白墙红瓦,垂着鲜艳的红灯笼,长长的碧绿茑罗从屋顶垂下,一直攀到窗台,窗台上精制的紫泥花盆内,种着夜来香和凤仙花。窗台下挂着鸟笼,里头的瓷碗小盅,精致如玩具。屋子外头一圈矮矮花墙,不是粗糙的篱笆,而是用红砖搭就的空心花墙,墙间也攀着青青长藤,长藤间点缀各式花朵。

衬着蜿蜒七彩的鹅卵石小路,碧树间向阳花吊床,精致小院格局已成,美如童话。

屋子还有门,门居然是真的,也不知从哪找来的双开红漆门,红得纯正油亮,紫铜锁扣着紫铜环,被风吹得叮叮作响。

耶律祁微笑指了指那门环。

景横波上前,轻轻推门。

扑面竟然饭菜香。

屋内,就是擂台后台一处两个桌面大的空间,现在那里,已经放了一张白漆矮桌,桌上热气腾腾,铺就雪白桌布,陈放家常菜四五样,翡翠鱼片、松仁鸡丁、鹅肉卷、清水白虾,山菌乳鸽汤…两碗米饭,盛在青花小碗里,雪白晶莹,颗粒泛着珠光。

最家常、最实在、最美满。

景横波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

满心满肺的妥帖。

这是家的味道,温暖的味道,归宿的味道。

后面空间很小,众人看不清楚,都凑近擂台前看,啧啧赞叹。

耶律祁微微弯着身,给她掀开了饭桌左侧的帘子。

景横波睁大眼睛。

迎面是顶天立地的衣柜,衣柜里花色式样各异的衣裙,春夏秋冬,皮毛丝绸,深紫绯红…满满叠叠。

衣柜边,是造型特别而宽大的妆台,妆台上,有无数精致的瓶瓶罐罐,排成几列,都快堆放到桌边。

妆台边,又是一个巨大的柜子,没有门,分成无数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鞋子。同样春夏秋冬,高跟低跟,深紫绯红…

妆台里弹出一个抽屉,抽屉分成无数小格,格子里钗环钏簪,珠玉玳瑁翡翠宝石…一个人从头到脚的全套首饰,无数格。

在这些东西之间,还有镜子,好几面比人还高的镜子,可以让人在屋内,随便一个旋身,便看见自己飞旋的身影。

这些东西,当然不可能全是真的,只是一个场景,很多东西都以木板和纸剪裁而成,但都做得精致如真,色泽鲜艳。

和外间简单梦幻的气氛比起来,这里是华丽的、富盛的、冗余的、满满当当,挤挤挨挨,拥挤得似要下不去脚,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饱满气息。

这却是每个女子,最为向往的拥挤。

是梦想的富足,人生的富足,是一个人被珍爱被怜惜的富足。

我只想拥有一座最简单的小屋,一个风中摆荡的吊床,可以晒到阳光的散发香气的窗台。

别的,和你一起,别无奢求。

然而最终你给我想要的一切,再给我你能给的、心知我会喜欢的一切。

那是彼此心意的体贴。

这才是真正的圆满。

“横波,”耶律祁在她身边轻声道,“你向往简单的生活,但你天生就该珠围翠绕,享受人间一切富盛美好。这里的场景,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爱你的人不该让你吃苦,用尽全力,也该让你过上这样的生活——外表简单,内里丰富美满,不用在乎一切,但,享受一切。”

他声音娓娓,如春风过柳梢头明月下。

她微微闭上眼,只觉得这一刻,一个场景,唤醒美梦,她在梦中沉醉。愿不知天地何夕,只一步便跨入这幻境成真。

再睁开眼,眼底微微晶莹。

暮色沉落,夕阳晚霞下那抹水光流灿也如虹,跨越瞳仁,连接这世间所有美丽心意。

四面无声,人们被这样的简单极致,而又美好极致的场景震慑,忍不住沉默,在迷茫中,微露向往神采。

良久之后,景横波才转身,轻轻按按眼角,有点抱歉地对宫胤道:“我想,我真的感动了。你那个,我就不…”

宫胤好似没听见,微微后撤一步,掀开了他身后的帘子。

景横波语声戛然而止。

女帝本色第六十一章愿一切执念被成全

帘子掀开。

并无场景。

也是一大片白板,遮住了后头,不过这白板上画着门,让景横波又惊又笑,笑的是这门实在没法和耶律祁那些场景的精美华丽相比,显然大神人缘真的太差了;惊的是这门的式样好像不是现今大荒的常见式样,白板上就画着一扇门,不是大荒的对开型,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靠墙中间位置画一个圆,就好了。

如果不是这长方形的门画得横平竖直,圆圈画得滴溜圆,充分展示了属于大神才有的严谨准确风范,景横波差点就要嘲讽一句了——哪来的敷衍了事的涂鸦?

门旁边有一个圆圆的筐子,看上去像普通人家的洗衣篮,只是里头装着些破纸片废布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杂物,看起来实在碍眼得很。

底下也在笑,确实,这一块光秃秃的白板,画这么简单的一扇门,还是半边门,画得再标准,也单调简陋,被旁边耶律祁花团锦簇童话般场景一衬,简直寒酸到了地板下。

有人在大声笑,“只此一门,便输了。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现眼的?”

还有人笑道:“还有那筐子,不放衣服都放着些甚?看着怪恶心的,就这样的一幕儿,也敢说和女王陛下心意相通?陛下喜欢的会是这些腌臜玩意吗?”

景横波也笑,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咬紧唇,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门,仿佛那门下一瞬就会砰一下被推开,走出几个也许已经隔了时空、沉淀在记忆中的人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见她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众人有些诧异,有人以为女王失望已经放弃,看看天色,开始打着呵欠往家走。

“砰。”

白板上的单扇门,忽然被推开,挤出一只白白的小脑袋,那脑袋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四面看了看,才鬼兮兮地叼了一长条东西出来,一边向外溜,一边贼兮兮地回头看。

底下人呆住,看了半天笑道:“一只白猫儿?”

“不,白狗儿。”

“不对,这眼圈怎么这么黑?画过了。”

“叼着的什么?足衣?”

众人纷纷猜测声中,景横波怔怔站在那里,嘴唇扁着,睫毛颤着,似哭似笑地道:“尼玛太含蓄了,这叼的应该是胸罩才对…”

“啪。”一声脆响,一样东西从里面砸出来,里头一声大叫,“幺鸡!你又偷姐的内衣!”

景横波又呆住,抖着嘴唇道:“尼玛,让霏霏画黑了眼圈扮演幺鸡,亏你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