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接近那男子,他怎么知道她有孕的?

还未想清楚,那男子忽然站定,转身道:“你是染了疫病,但你体内存留诸多极品药力,早已淘洗锤炼过你的血液经脉,暂时还不至于传染他人。到我这里更不用担心,脸上别包这么紧了,看着怪难受的。”说着抬手解开了她围在脸上的面罩。

他动作很快,景横波还在走神,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面罩落地,月光清晰勾勒出她的脸。

月光也第一次清晰地,将那男子的脸容近距离显示,高瘦苍白,眸光看来特别深邃,一只眼睛似乎有微微的白翳。

目光对视,两人同时“啊”一声,后退一步。

“裘锦风!”

“女王!”

连耶律祁都怔住了。

景横波猛眨着眼睛,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千里迢迢跑来找的神医,竟然就是当初选夫擂台上,以为她怀孕骗婚,一怒拂袖而去,因此被宫胤裴枢他们狠狠整治过的那个“日可察肌理,夜可明鬼神”的透视眼裘锦风。

当初擂台上一时无心,得罪他可狠,她当时就想着补救,只是后来却没找到机会。不想今日,冤家路窄。

刚才他乱发披面,逆着光,脸容不清,难怪觉得身形语音熟悉,难怪他一眼看出她怀孕。

裘锦风愣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她道:“还以为在水上漂过这么多次,终于遇上一个值得一救的人,谁知道还是错得离谱!”看一眼耶律祁,他脸上神色换了轻蔑不屑,“是你,我想起来了,那个擂台上穿斗篷的。怎么,被女王陛下选中做王夫了?真是可喜可贺。不过瞧你方才神色,不知道陛下怀孕了是吧?也对,她怎么会告诉你呢,她可是需要你保护着来求医呢。女人嘛,有了姿色,自然能骗一群蠢货团团转。怎么,知道做了冤大头,还这么不动声色?佩服,佩服,你们这些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在下,特别佩服!”

他说到“能屈能伸”四个字时,语气讥诮浓烈,对耶律祁的鄙视,竟似还超过了景横波。景横波听得倒吸一口气,转头看耶律祁,他脸上竟然不见一丝怒色,微微含笑听着,直到裘锦风一段嘲讽刻毒的话说完,才平心静气地道:“裘兄,我知道陛下怀孕。”

裘锦风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还要说孩子是你的?啧啧,我更加佩服了。什么叫色迷心窍富贵逼人?这就是!连这种绿帽子,都要抢着戴!”

“裘锦风!”景横波忍无可忍,怒道,“你不知道真相,少在这乱喷。我孩子是谁的,关你毛事!”

“当然不关我事,我却有权力拒绝看见这样的奸夫淫妇。”裘锦风一脸冷笑,手一伸,“此地简陋,民风淳朴,不配留帝歌风云人物大驾,请!请!”

“我也有权力不求你,不看你恶心嘴脸。”景横波转头就走,“耶律,咱们走。”

这个裘锦风,面子比天大,当初台上众目睽睽之下被逼下跪,于他绝对是不可谅解的耻辱,所以她此刻也绝不打算自取其辱。

耶律祁轻轻挽住了她的手,“别生气。等等。”

“天下名医多了是。”景横波直视他的眼睛,“不需要用尊严和屈辱去换。”

“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更何况…”耶律祁的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随即转开眼光,“别说话,让我说,行不?”

景横波只得叹息。

“裘兄方才,可是答应救人的。”耶律祁直视裘锦风。

“救不救人是我的自由!”裘锦风怔了怔,脸色有些不自然。

“哦,亲口答应的事,转眼反悔,还这么坦然自得?佩服,佩服,裘兄这种出尔反尔的大丈夫,在下,也特别佩服!”耶律祁笑意微微。

裘锦风的脸色,就好像忽然被逼吃了一口粪。

虽然心绪不好,景横波也忍不住想笑。耶律祁这话平常,其实却切中裘锦风的性格。这家伙傲岸自矜,清高犀利,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这种人对他人道德层次要求高,对自己同样如此,扣住了他的品德和面子,就等于扣住了他的软肋。戴绿帽子他不肯戴瞧不起,反悔赖皮这种事,同样做不出。

“我是答应过出手,”半晌裘锦风哼笑道,“但我没答应救几个人。”他冷冷指了指两人,“只能救一个,你们自己选。”说完冷笑抱臂,大有“看你们怎么争”的意思。

谁知他话音方落,两人同时开口。

“救他!”

“救她。”

“呵呵。”裘锦风看一眼景横波,脸色略微好了一点,似乎有点诧异她竟然肯这个态度,只是面对耶律祁的时候,脸色更差了。

景横波暗道要糟,按这家伙的道德评判标准,此刻看耶律祁一定是个“为了攀龙附凤不顾一切装模作样邀宠卖好的野心勃勃的小白脸”,他这种人最为不齿的那类型,这下希望更加渺茫了。

“啧啧,情深意重嘛这是。”裘锦风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招,那接他的老家人从怀中取过一张纸递上,裘锦风拿着在两人面前一晃,讥讽地道,“可惜你们这么高风亮节,都是媚眼做给瞎子看。我是答应你们救一个人,但是我这里也有五不救,你们自己看看罢!”

纸上,白纸黑字,清晰分明。

“男子趋炎附势者不救。”

“男子杀伤妇孺者不救。”

“女子不守妇道者不救。”

“女子不敬公婆者不救。”

“在下看不顺眼者不救。”

“前面四句都是废话。”景横波喃喃道。

裘锦风眼底满满是终于耍了一把的快意,在擂台上受的羞辱此刻都似报还,得意洋洋将纸卷收起,微笑着,伸手一让,“请,请。”

景横波翻个白眼,转身就走,心想只要自己不死,迟早把这家伙的岛给掀翻了。

耶律祁依旧没动,景横波叹气,正想说不必求他,天下自有名医在。却听耶律祁笑道:“横波,这岛上风景不错,回头给你搭个木屋自己住,每夜听潮,一定很有情致。”

“去自己地宫里搭木屋吧!”裘锦风冷笑,“每夜听盗墓贼挖墙,也一定很有情致。”

景横波不理他的讥讽,盯着耶律祁,这家伙有办法?

“我说搭木屋,就一定搭木屋。”耶律祁拉拉她的手,对裘锦风笑道,“你答应救一个人?言而有信?”

“当然。”裘锦风傲然答,随即弹了弹那张“五不救”,“不过很不幸,五条你们最起码中三条。”

“那意思就是不救我们。”

“当然。”

“可是还有一个名额。”

“那又怎样?”裘锦风不耐烦地道,“你们还能变出一个人来…”

他忽然住口,脸色一变,景横波已经笑了起来。

耶律祁真是太机智了!

“确实还有一个人,”耶律祁笑意翩翩,指了指景横波的肚子,“还请裘兄施展妙手,救救这个无辜孩子。”

裘锦风脸上表情,又像吃了一口粪,还是新鲜冒热气的。

“有不救,就该有必救。”耶律祁悠悠道,“以裘兄品性,无辜婴幼,自然不会在你五不救范围内。一个医者,如果连无辜婴幼都不救,在下相信他此生执业,必将阴影永在。”

景横波觉得裘锦风张口结舌的表情真的很好看,此生对他最顺眼时刻。

和高智商学霸在一起就是爽啊,瞧这分分钟秒杀。

“胎儿算人么…”裘锦风直着眼,喃喃道。

“胎儿不算人,你从哪里来的?”景横波呵呵他。

“这孩子或许会受母体影响,留下隐患,请裘兄救他。”耶律祁表情很恳切地道,“您完全可以只救胎儿不理母亲,不违背您的五不救,虽然这对医术要求极高,想来裘兄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景横波又想笑了,耶律祁损起人来真不怕雪上加霜啊。

孩子才两个多月,在她肚子里,不先拔除她的病毒,怎么救孩子?神仙的医术也做不到这个。

裘锦风的脸色经过青红紫白五六个来回,终于勉强恢复了正常颜色,恨恨看一眼耶律祁,大喝道:“那你这辈子永远别想我出手救你!”

“随意。”耶律祁笑得随意。

“你搞清楚,你自己才是毒入膏肓的那个!”

“所以就不为难裘兄医术了,以免您辛苦维持的招牌,被我给砸了,您不必谢我。”

裘锦风看样子又想暴走了,景横波想笑,鼻头却忽然发酸。

耶律祁捏紧了她的手,不让她说话,低低道:“别让我前功尽弃。”

景横波狠狠扭过头去,发誓只要留下来,抢也好偷也好胁迫也好,非得把这家伙架去给耶律祁治毒不可。

“治就治!”裘锦风一声大喝,似要泄尽胸中闷气,随即袖子一甩,对老家人道,“东边,让她住东边!”

“你刚才说东边不让去。”景横波诧异。

裘锦风转回头,脸上满满恶意笑容,“贵客不该去,可是对某些用奸计留下来的人,在下不必那么客气!”

他说完转身就走,似乎生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会气炸。

景横波在他身后殷勤地道:“走快些!抓紧时间赶紧回去多翻几本医书,说不定可以找到治胎儿不治母体的办法呢!”

远远的,裘锦风一个踉跄…

景横波呵呵笑了半声,再转头看耶律祁时,笑容已经暗淡下来,道:“算了,走吧。”

“别,”耶律祁凝视着岛东边,眼神深邃,“也许还有机会。”

“他不会出手,那你怎么办?”

“就在这白沙岛边结庐而居,每夜听潮,不是挺好?”耶律祁笑得自在幽魅,月华下脸容若有光。

景横波垂下眼,只觉得心意太重太满,越发难以承受。

“走吧,去看看岛东边到底怎么回事。”耶律祁搀起她,指了指已经在前方带路的老家人。

两人跟着那老家人,一路绕岛东行,整座岛房子不少,却幽寂如死岛。尤其岛东边,山崖下一大排木屋,看样子足可住下一个家族,也能看见时不时有白色人影飘飘荡荡,但就是没有人声,像一座幽灵之岛。

穿过半座岛,向下走,走过一个不算茂密的树林,越过一道明显看起来像是隔离带的上了铁刺的篱笆,眼前居然还有一座高大的围墙。

在这样人丁寥落的岛上,居然还需要这样重重防护,景横波简直要以为里面藏的是核弹。

老家人用布蒙住了口鼻,去开围墙上那个和围墙尺寸严重不符、窄得只能过狗的小门,锁竟然有三把,链条都粗如婴儿手臂。一动哗啦啦响彻小岛。

景横波有不好的预感。

她觉得门打开后,自己会看见一些很不想看见的东西。

门锁哗哗地响了一阵,老家人忽然退后,用一根长竹竿,顶开了那门。

“吱呀——”

门开了。

女帝本色第七十三章禁闭岛

景横波一眼看过去,愣在门槛上,作声不得。

此时明明已经是深夜,众人安睡的时辰,可此刻,满院子都是人。

可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第一眼,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群鬼,都是空空荡荡的白袍子,都瘦如竹竿,黑暗中眼光幽绿幽绿,在廊下、墙角、树后、石旁,飘着挂着蹲着悬着,诡诡地盯着人看。

第二眼,她看见了那些人的脸,看见脸的时候,她忽然明白那不是鬼,是人。是有病的人,有的人满身碎鳞,有的人骨节扭曲,有的人皮肤脱落,有的人一半脸白一半脸黑,有的人脸皮像是不见了,只看见一团蠕动的微红虬结的肉,屋子里黯淡烛光铺开一片苍黄的背景,这幕景象似群鬼夜游图,只是那些人鼻子中都喷出淡白的气体,才让人察觉到这是活人。

忽然那点灯光飘动起来,出了房门,游动了好一会儿,景横波才看出,那是一个黑衣少年,挑着一盏灯,步履稳定地迎了上来。

院子里鬼一样的人们都穿白,唯独他穿黑,只有一张脸是白的,没别人那么恶心,就是特别的白,以至于那脸快要被灯光晕染,看不清五官。

那挑灯人走到老家人面前,在老家人向后退避之前,自己先站定,道:“来新人了?”

老家人指指景横波,道:“住你们这。”

那黑衣少年点一点头,道:“跟我来。”正要转身忽然顿住,将灯挑到景横波脸前,景横波抬手挡眼,错开那灯火气。

“她不是这病。”那少年道,“不能呆在这里。”

“公子的吩咐。”老家人摇头。

少年又怔了怔,唇角露一抹冷峭笑意,无可不可地一点头,“成。”看看耶律祁,道:“他也来?”

“是。”

“不是。”

前一句是耶律祁,后一句是老家人和景横波同声。

“我家公子说一不二,”老家人道,“你若想住这里,他连这女人都不治。”

景横波也道:“你住进来,我立刻走。谁也别留这里受人气。”

看这群人,她总想起神经病院或者麻风病人,自己反正也染了疫病,砸进来也罢了,再把耶律祁拖进来也不上算。

“我是不是可以随便住在哪里?”耶律祁问老家人。

老家人想了想,点点头。

耶律祁一笑,自己退后一步,景横波吁了口长气,迈进门。

几乎立刻,那老家人便将门紧紧关住,听着那一道一道上锁的声音,景横波心中颇有些郁闷。

这明明白白就是个传染病临终关怀基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