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有焦灼的呼喊,上头龙家子弟的脚步声咚咚踩得她脑壳痛,同样是焦灼的频率。

开花不过霎时,时辰快到了。

那点位置越来越滑,此时她无法离开手中可以固定身体的网状藤,抓紧那藤,身子前倾,另一只手狠狠一拔。

一点月晕似的光华,忽然闪跃而出,那一团濛濛的白,似凝雾似软云,似闪烁的小星,柔软地在空中一荡。

酒香般的醉人香气越浓,她甚至觉得有点头晕。

赶紧伸手再一拢,那东西凌空飞来,她手上绑着打开的小小玉盒,那东西直接入了玉盒,从头到尾,没有沾染任何器具和实物。

景横波到此时才舒了一口长气。

底下孙大夫和龙家子弟也同时出了一口长气,龙家子弟欢呼叫好,大赞神奇,孙大夫捋须喃喃道:“果然…果然…”眼底神情激动又复杂。

景横波手腕上的玉盒有个小小机关,只要用下巴去碰一碰,就可以盖上盒盖,以免药草掉落,这本也是孙大夫为了采药方便设计的。

景横波一手拉着网藤,一手平端玉盒,用下巴,想要将盒子盖好。

下巴已经触及盒子,她听见“咔嚓”一声。

心中欢喜溢出,她想着这药可以交换孙大夫出手,换血成功龙家可以有健康人,龙家有了健康人,龙家有了健康人,或许就能对宫胤的身体有办法,或许就可以不用那个药鼎…

分神的这一霎。

头顶忽然一声冷笑。

这声音极低,听在耳中却如闷雷,景横波大惊!

哪来的人?怎么可能有人!

但已经来不及思考,此时脚下无地,两手被困,她当机立断,手一松。

盒子掉落,底下孙大夫和众人狂奔来接。

景横波最快速度身影狂闪。

然而终究是迟了,在她松手那一刻,她只觉脖子一凉,如被一条蛇忽然滑入颈项。

皮绳!

脑海中闪过这个字眼,心中顿时大悔,这时候自己再有任何动作,会自己吊死自己!

然而她的瞬移,动作和意念同时发生,这个念头刚闪过,人已经闪了出去。

脖子上霍然一紧,她顿时被吊在半空。

几乎刹那,前不久经历过的窒息感重来,气体被死死勒在咽喉之外,胸口窒息如压大石,又似要爆裂出沸腾的血液,似有利刃自咽喉剖向心口,脑中先是金星乱冒随即一片空白…

此刻的吊颈之危,比当初的郑小姐扼颈更加危险——崖高,绳紧,对方算定了她的反应,她闪身那一刻的高速加大了向下的力,只这一下皮绳已经紧紧勒入咽喉,她将吊死自己,只在须臾!

底下孙大夫和龙家子弟一阵狂奔,接下了玉盒,孙大夫松了一口气,龙家子弟犹自伸着手,等着失足的景横波,从崖上坠下来,自己众人好接住。

然而这一仰头,就看见高空之上,朦胧黑暗之中,那条纤细人影,在风中悠悠晃着,却不坠。

再仔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有人猛地狂叫起来,“她吊着!她是吊着的!”

上头景横波隐约听见了这句话,为龙家子弟的后知后觉,心中苦笑了一声。

她在陷入黑暗之中,最后一个念头闪过…是不是最近冲撞了吊死鬼,各种被勒…

女帝本色第一百零二章无悔

她知道自己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交代,此刻下头人在狂叫,上头人在乱捞,可是她在不着天不着地的空中,人们甚至看不清楚她,谁也救不了她。

混沌的意识里,倒也没太多不甘心,宫胤都和别人睡了,她活着似乎也少了许多劲儿,唯一的遗憾,就是到死都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到的,真是太憋屈了…

“咻。”

破空声尖利,惊动濒死的意志,四周的风忽然似乎聚成一束,又似乎宇宙裂开了黑洞,她感觉到有一股大力自对面撞了过来,下一瞬“砰”一声,似乎是人体猛地撞上了她,撞得她往崖边靠去,随即脚底被谁的膝盖重重一顶,她被撞飞了起来。

是往上飞的,所以脖子上的绳子顿时一松,这一飞直接过了山崖,头顶又是“咻”地一响,绷紧的绳子一松,她往下坠落。

山崖上一群龙家子弟立即奔了过去,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最前面一个,在她即将再次掉落崖下前,扑住了她的膝。

她半身仰躺在崖面上,身下是冰冷湿滑的山石,太滑了,以至于身子还在慢慢下滑。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知道了杀手是怎么对她动手的。

那网藤!

那网藤,是绑在人身上的!

有人将自己提前绑在了突出的崖石下,穿了湿冷梆硬的衣服,用了和崖石同色的藤编网绳将自己绑住,此处云雾弥漫,又是最黑暗的时辰,哪怕和自己面贴面近在咫尺,自己也发觉不了。

她站立不稳前滑的时候,抓住的赖以支撑身体的网藤,就是绑住那人的绳子,可笑她一抓住那绳子,等于将自己唯一能用的手给捆住。之后这隐藏术妙到绝顶的刺客,只要选择一个自己双手双脚都不方便的时刻出手便好。

难怪先前总感觉有人,想到刚才在崖石下忙忙碌碌,一个人就在自己头顶森然相望,她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毫不犹豫拔刀,趁着自己此刻半身悬崖之下,反手对着记忆中崖石之下,一阵猛戳!

既然被绑住,又是那种位置,无法自己脱困,那就等着她的报复!

刀尖先是撞在崖石上铿然作响,几刀之后,“噗嗤”一声。

这是刀入肉的声音,景横波大喜,对着那方向一阵猛扎,刀刀入肉,底下那位也真是好耐心,始终一声不吭。

龙家子弟目瞪口呆看着景横波半身倒挂悬崖之下,对着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猛砍,还以为她死里逃生,欢喜疯了。

狠狠几刀之后,估计无法再造成更大伤害,景横波才让龙家子弟将她拉回崖上,躺在地上喘气。

龙家子弟们连滚带爬地过来,查看她的脖子,看见那道勒痕深深紫色,可以确定只要再差须臾,景横波就得没命。

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龙家子弟们互相看了一眼,都齐齐叹了口气。

景横波喘息半天,霍然觉得眼前一亮,睁开双眼,正迎着一道炽烈的光,她坐起身,转头,便见云海退避,黑暗收敛,天际一线鱼肚白渐次涂抹,在那片极亮的白光间,有深红瑰紫的云霞喷薄,似天边正有巨蚌张口,吞云霓,吐飞霞,蹦出一轮灿金色的日光明珠。

天亮了。

天亮得突然,瞬间便喝退黑暗,明灿灿的日光下,一瞬间的暗黑和死亡宛如一场梦,景横波用手伸到崖下一摸,摸到一手淋漓的血,才确定刚才的事情都是真的。

随即她又抬头,对面,三丈远的那座崖上,耶律祁正在解绳子,裴枢翻身上崖,将腰上绳子解开。

是了,是他们。

先前那崖太直,太黑,无法落脚,又因为不知陷阱到底在何处,耶律祁和裴枢,便没有选择出现,而是悄悄埋伏在了对崖,一个负责掌控绳子,一个栓绳在腰,随时准备荡过来救人。

当她被吊起在空中晃荡,只有对崖同等高度破开云雾冲过来的人,才可能精确捕捉到她的位置。

久经百战的人,选择无比精准,远超经验不丰富的龙家子弟。先前只要在这座崖上,无论崖上还是崖下,都对救她无能为力。

她心中欢喜,向对面挥手,耶律祁回应地挥了挥,裴枢却背过身去。

这有点不像他,不过景横波知道怎么回事,昨晚那一吻实在尴尬,裴枢心里想必也滋味复杂。

此时她和龙家子弟说起崖下藏刺客的事,龙家子弟大惊失色,当即有人慢慢摸下崖去,果然摸到一个人,斩断藤绳拎上来,人却已经死了。

那人身上有刀伤,却只是在大腿,不能致死,死因还是服毒,景横波这才知道难怪刀戳成这样都没动静,原来任务失败就自杀了。

那人果然是被结实网藤做的绳子绑在崖下,这突出崖石两边事先被人钉了勾环,藤绳穿过环,固定住了一个人,天黑云雾之下,谁会看见崖两侧有铁环?

那人穿的衣服也和景横波猜测的一样,铁黑梆硬,摸起来和岩石一模一样,甚至他脸上也是一个铁面具,只有细微的小孔呼吸和查看,景横波掀开面具,里头果然是一张毫无特色的陌生的脸,翻遍全身,毫无任何标记。

和以前遇见的所有暗手一样,对方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线索,无从推测。

景横波叹口气,向对面招招手,示意下山。下山之后,看见龙家子弟,已经将孙大夫围了起来,眼神危险,如一群逼近猎物的狼。

孙大夫被困在中心,抱紧玉盒,一脸冤枉地道:“不是老夫!不是老夫!”看见景横波下山来,急忙叫道:“姑娘,不是老夫害你!老夫也不知道上头埋伏有刺客!”

“胡扯!”一个龙家子弟怒喝,“就是你这老货,骗人来采药,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崖上的一切可以预先做安排?”

孙大夫苦着脸,嗫嚅了半天道:“…老夫真的无心害姑娘,老夫还要有求于姑娘的…”

龙家子弟还要骂,景横波挥挥手,道:“老先生确实没必要害我,因为如果是你设的陷阱,你何必把自己也陷进来。但是老先生想要撇干净可不成,你能否认,你从一开始找的就是我吗?”

孙大夫语塞。

“你那些条件,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符合,你就是冲着我来的。”景横波摸摸脖子,神情恼火。

任谁总这么倒霉,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孙大夫叹了口气,忽然取出一个哨子吹起,尖锐的哨声传出,片刻后,山崖间荡出不少人影。

这些人或攀援山石,或身系绳索,自这边崖间不断出来,默默站到孙大夫身后。

“姑娘请看,”孙大夫指着这些人道,“如果老夫真的有心害你,这些人先前足够给你造成麻烦。但你看他们所处的位置,就知道老夫安排他们在那里,是想尽力保你周全的。”

景横波看看位置,点点头,那些人布在崖间,如果她失足的话,确实能够合力接住她,而他们的位置,却不能对她造成杀伤。

“但你没有坏心,不代表别人没有。”景横波道,“我且问你,是谁给你提供了我可以帮你的信息?”

孙大夫表情一变,此时才有些明白,惊道:“确实有人给我提供信息,说有一个可以帮我采到空空花的人,已经到了附近,让我想办法找到人。并描述了你的模样和能力,但这人我并没看见,他是飞箭传书。”说着掏出一张纸,果然和他说的一样,纸上字迹歪歪扭扭,还是左手写的。

又一处线索断了,景横波再次毫不意外地叹了口气。

“那就各自履行诺言吧。”她意兴阑珊地道。

孙大夫却拦住了她的脚步,忽然深深一躬,连同他身后的所有大汉,都齐齐施下礼去。

景横波站住脚步,唇角一勾——事情变得有趣了。

“女王陛下。”孙大夫上前一步,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蒙国大王座下医官,拜见陛下。谨代向我大王传达对陛下的敬意和问候。大王令臣感谢陛下伸出援手,并诚挚邀请陛下,前往蒙城一行。”

景横波默默看了他半晌,抱胸笑道:“终于确定我是女王了?”

孙大夫躬身。

“找的就是女王?”

孙大夫又躬身。

“帮忙采药是假,你家大王要和我见面是真?”

“采药是真事。”孙大夫诚恳地道,“大王身染沉疴,空空花确实是药方里一味极其重要的灵药,一直苦于无所得。我们本也隐约知道女王陛下身有异能,却不能确定,直到接到那神秘人的飞箭传书,确定您在城西贫民窟,才采用了这个办法。”

“你怎么能确定我会上钩?”

“神秘人信中说,只要我提出自己会换血之法,您一定会答应。”

景横波冷哼一声,“他倒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无论如何,”孙大夫道,“我家大王,对陛下绝无恶意,而是有要事,请求陛下援手。”

景横波出了一会神,淡淡道:“你家大王病重了,儿子却不贴心,甚至可能架空了他,他听说我来了,寻求我的帮助,想解决他儿子吧?”

孙大夫露出“你也是一只蛔虫”的惊异表情。

景横波笑了笑,此时很多事已经可以想通了,比如黑三爷能拥有这么大的势力,开办这样违禁的场子,必然有王室贵族罩着,他先前陪着的那个紫披风,应该就是那位王室贵族的代表,很有可能是哪位殿下;比如先前那个银色巷道出来的面具人,隐隐代表着王室的利益,却又不和紫披风一路,还是个太监,那就只能来自蒙国宫廷,大王身边。蒙国大王的王位受到了威胁,正好听说了自己这个煞星到了蒙国,这是引蛇…哦不引凤出洞,一方面给自己采了药,一方面找到了人。

至于那个点拨蒙国大王的传书人,才是真正不安好心,想要趁乱取她性命的那个。杀完人往蒙国头上一推,让裴帅的怒火燎尽蒙国,一箭双雕,好得很。

都没安好心,都不是好东西!

此时耶律祁裴枢等人都赶了过来,景横波问一声其余人呢,耶律祁答都在附近,昨晚怕人多被人发现,只他和裴枢过来。

自己人来了,景横波心也就定了,皮笑肉不笑地和孙大夫打着哈哈,请他先履行诺言,给龙家子弟施行换血之术。

孙大夫此刻有求于女王,看她这一脸皮里阳秋的德行,也知道她心情不好,当即满口答应,一行人往贫民窟赶。

这山在濮阳城的东侧,贫民窟在城西,昨天半夜穿过城中,倒还没什么问题。白天再走的时候,就发现满城军队,五步一哨十步一卡,气氛紧张,但对来往人等的盘查并不严格,而孙大夫带着他们这一群人,经过盘查哨卡时,只要塞塞钱,就一路通过。

看着这做派,景横波第一确定了所谓为离王报仇的黑山司军,醉翁之意不在酒。另外就是孙大夫所效忠的王室,似乎已经失去了对部分军队的有力控制,难怪蒙国大王竟然反其道而行之,想到要找她这个著名的王室终结者来帮忙。

一路回到了城西那座赵家小院,为了安全,龙家早就把整个小院都包了下来,把店主赵家老大赶了出去,景横波脚步原先很快,然而远远的,隔着半条巷子,看见小院发黑的半边木门时,忽然涌起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感受,脚步顿时慢了。

她在害怕。

她害怕此时宫胤和南瑾已经…

她害怕南瑾出现在她面前,含羞带怯。

她更害怕宫胤不愿接受南瑾,选择了某些决绝的方式。

心乱如麻,不知取舍,她又想掉头逃跑了。不看不听不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过当面受伤。

她脚步一滞,讪讪说句,“我好像忘记什么东西…”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小院里传来一声闷响。

闷响之后,静了一霎,随即便是一声男子的哀嚎,只半声,便死命地压抑住了。

景横波要说的话顿时忘了,身形一闪,已经飙进了小院。

然后她愣在了房门口。

宫胤的那间屋子,门开着,门口龙翟正扶着门框站着,这腰背如标枪一样的老人,此时浑身微微颤抖,佝偻如古稀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