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横波微微苦笑一声,想着宫胤那时候那种性子,这句话也相当于表白了吧,难怪他后来发现认错人之后,那么雷霆大怒。

如果当时自己听见这句,也会心花怒放吧?可惜,迟开的花儿,最终开在了雪和血里,永不复当初艳美。

“国师还说,”紫蕊轻轻喘息,字字艰难,“说大荒局势复杂,六国八部地方包围帝歌的奇怪格局,本就是开国女皇的故意设置。因为龙家的诅咒,皇位不能由她的子孙继承,她便对后世继承者没有任何好意。所谓转世,所谓傀儡,所谓十四部包围中央,都是为了限制大荒代代王权,好让她的子孙,将来有机会从江湖之外,打回帝歌之中…而且传说中的皇图绢书,神秘地宫,都不过是开国女皇…用来转移历代掌权者注意力的障眼法。女皇地宫里是空的,就放了一部…绢书,真正重要的东西,早已被女皇运出帝歌,其中就有当初她集合天下能人异士,搜集的各种秘法孤本,关于如何改良人的体质,如何打造凶猛绝伦武力超强的怪物和工具,如何激发人体的潜能等种种异术…国师当时说,历代女王被这所谓皇图绢书,女王地宫秘密吸引,为此葬送性命的,比比皆是,让你如果听见类似的谣言,不要轻信,记得要保护好自己…”

“他…”景横波抿抿嘴,听见自己声音空空的,“有没有说女皇的地宫秘本,究竟流往何处?”

“没有…国师只是说,他追查多年,已有端倪,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一代的女皇后代,就会有所动作,所以您…您一定要小心…小心桑侗…”

“桑侗?”景横波诧异地重复一句,实在没想到,怎么事情又和桑侗扯上关系了。

紫蕊没有回答,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指,道:“陛下,天好黑…夜好冷…你要…你要多穿些…”

景横波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指,转头看见屏风后榻上,一件霞帔熠熠生辉,似彩霞般耀亮全殿,那该是铁星泽为紫蕊准备的衣裳,或许,她今夜就是来试这沉铁王后大礼服的。

携欢喜而来,碎梦魂永归。

她略微犹豫,终究伸手取过,披在了紫蕊身上。

紫蕊苍白的手指,立即抓住了霞帔的边缘,她抓得如此用力,近乎痉挛,霞帔上金线红宝绣成的凤凰扭曲似折翼,一点猩红的血迹,落在那凤凰以黑曜石镶嵌的眸上,如一滴泪,一闪不见。

“紫蕊,咱不嫁了,这就回去,”景横波揽着她,轻轻道,“傻女子,这些臭男人,无情无义,哪一个值得咱们用命去护?咱回去,读书,绣花,玩遍天下,穿尽这世上最好的时装,等到遇见真正的好男人,我亲自给你设计最美丽最华贵的婚纱,保证你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前提是这回这男人,你给我时间,让我擦亮眼睛,好好给你找,好好给你把关,咱不急,不急,还有大把的好年华…”

风旋得急,携了漫天的雪花,卷入殿中,将烛火扑灭。

殿内幽幽的暗下来,隐约血色如红色地毯幽幽闪光,在那一片暗红的色泽里,有相拥的女子,一个轻轻细语直视前方,一个淡淡微笑,垂下眼眸。

天地在这一刻悲风呼号,窗外的雪落在眉尖,大荒历三七三年的冬,在这一刻,无声到来。

雪路从视野这头,蔓延到视野那头,其实没有尽头。

因为尽头就是雪山。

景横波仰起头,雪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高,却线条峻拔,显得分外孤清冷峭,山势笔直向上,似一柄将要戳天的刀。

身后有响动,她回头,下车来的是耶律昙。

耶律昙自从强力挣脱许平然的吸功,便受了极大的反噬,养了很久身体都未恢复,然而此次他坚持要来。

除了他,这里也没有别人更熟悉雪山的道路,景横波知道他其实是雪山的忠诚弟子,然而耶律询如的遭遇,终究让他失去了对雪山最后一丝情分。

景横波默默看着眼前银色的山峰,很多次以为自己会来,最后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追索到雪山。

她握紧了掌心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支录音笔。

几次三番出现桑侗的名字,让她终于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火马车狂奔于玉照广场,在那马车上,被挟持的她为了自救,曾经让桑侗对着录音笔,留下她最后想说的话。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便将这录音笔给忘记了,直到这名字从紫蕊嘴里吐出来,她才令人飞马回帝歌,找到了那个录音笔。幸亏当时她已经把录音笔给关了,宫胤又一直严密封存着她的东西,之后她回帝歌后心绪不宁,也没把玩过自己的现代玩意,这录音笔,还残留一点电。

她听完了录音笔里的留言。

是桑侗最后留给桑天洗的话,话很短,并无母子亲昵,只简单说了几句话。

“天洗,你有父亲,就是你一直称为师傅的那个人。”

“所以,雪山是你的。”

“而我,一直想把天下也夺来给你,因为那个女人,她想要的是天下。”

“那个女人,从我这里抢走了你父亲,还要抢这天下。她想要的我都不想成全,所以我让人抢走了她的儿子,而这天下,眼看我是不成了,或许,你可以。”

“做到这些,再杀了景横波宫胤和那个女人,你就算是为我报了仇。”

“此刻,你会在哪里看着我?很欢喜你没有出现。”

“我和他的儿子,本就该如此优秀,绝情冷性。”

“不必祭奠我,不必给我收尸,不必理会桑家,你的天地在更远的地方,我在更远的地方看着你。别让我失望。”

“天洗,保重。”

一路向上,似在攀天。

有耶律昙带路,传说中的天门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想象中的关隘和抵抗,耶律昙也很诧异。发现很多以前有天门弟子守卫的地方,现在都已经被撤走了。

景横波在雪山附近本来就留有军队,据他们说,雪山曾有过两次大的变动,之后雪山附近村落纷纷迁徙,而雪山上的人数,观察下来,也少了很多,近年来更加深居简出,几乎不见人踪。

景横波知道这变动,就是当初许平然下山,以及在帝歌失败后再次上山导致的。第一次下山,许平然带走了多年来以秘法培养的怪物军团,惨败于帝歌,在和裴枢长达半年的消耗战中,几乎死伤殆尽。之后再上山,遇上慕容筹重掌大权,夫妻反目,争斗后许平然失败,只得又带了一批亲信子弟下山,接连两次内耗外损,天门实力大损是必然的。

身后似有风声,景横波回头看了看,只见一抹紫影摇摇荡荡在天边掠过,便知道紫微上人还是来了。

只是老怪物越发的老怪物,根本不露脸,连自己几个徒弟都不理会。

景横波也不想勉强他,这些日子以来,谁心里没留下几个鲜血淋漓的伤疤,打下几个无法自解的结?

行到半山处,似乎已经没有了路。再向上看,似乎上头有一截瀑布,瀑布之上,则是皑皑的雪。

面前是巍巍山体,山体中有洞,原先似乎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山间洞,但此刻两扇大门,紧紧关着。

耶律昙在门前驻足,愣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这原来是最简单的火洞啊…”

七杀上前摸了一阵,大呼小叫地说根本没有缝隙,这是一块整铁,而且是最重的海底玄铁,这么大一块,足有数万斤,浑然嵌入山体中,根本无法推开。

没有机关,没有陷阱,没有大片的弟子结阵来挡,却将最后一条通道就这么堵死,天门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简单粗暴地拒绝任何访客。

景横波很诧异,难道天门打算从此闭关自绝,自家的人也不出来吗?

所有人摸了半天,才在门上发现一个细小如发丝的孔,景横波瞪着那孔无语,这么细的孔能插进什么?发丝?这点小孔就能打开这万斤巨门?

裴枢沉着脸道:“大军火炮拖上来也未必轰得开,何况火炮根本拖不上来。”

耶律昙盯着那门,久久不语。良久忽然道:“我有办法开门,但是,希望各位暂避。”

景横波诧异地看他一眼,一路来他带自己等人绕开关卡走捷径,并没有任何遮掩之态,此时却忽然忌讳起来,这门有什么不对吗?

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想想,点头,示意大家退后。

走开时她看了耶律昙一眼,那少年正注目着那门,冰晶似的脸毫无表情,静若磐石,发丝却在无风微动。

她忽然想起当初耶律家大院,冰棺中的少年,静静躺在缭绕的冰雾白气之中,安详若死。

仿若便是此刻神情。

这联想不大吉祥,她甩甩头挥去,忽听身后耶律昙道:“祁堂兄,麻烦留一下。”

耶律祁愕然回首,景横波想着耶律昙和耶律祁这两个堂兄弟,或许有话要说,便点了点头,带人先离开。

在转弯的山道上等了一会,没听见门开启的声音,却见耶律祁走了回来,景横波疑问地看着他,耶律祁脸上的神情比她还茫然,道:“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请我帮他看看他的水囊,说怀疑有毒,我查看过了,没事。”

景横波听着,也觉得古怪,忽听轰然一响,那边七杀跑过去看,欢呼道:“开了!开了!”

景横波颇有些惊喜,快步过去一看,果然那严丝合缝的巨门,正缓缓向下陷落,露出可供一人来去的缝隙,但依旧看不出门是怎么打开的。

耶律昙盘坐在门边的一块石头上,还是那个脸色和神情,淡淡地看着他们,道:“进去吧,里头是天门的火熔洞,直走,不要进入旁边任何的小洞,之后再过一片冰湖再向下,看见山谷,便是了。”

“你不和我们一起了?”

“开这门很耗力气,我得休息一会。但你们需要抓紧时间,这门一开,里头就应该有准备了。”耶律昙摇摇头。

景横波转头看看,正想安排谁留下来给他护法,耶律昙已经又道:“雪山禁制其实很多,我刚才带你们绕开了而已,现在不会有任何人过来伤害我,你们先走吧,我需要静心调息一会。”

景横波看他神情执拗,也知道天门弟子都这德行,冰雪骄傲,不愿被人看见衰弱之态,好在这一路过来,确实无人,她只得道:“如此你保重,如果伤势不能支持,就不要进去了,寻个地方好生休憩,回头我们来接应你。”

“不必了。”耶律昙摇头,看向遥遥云天之外,“我应该不会再进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等你们。这一路,算是我对询如救护之恩的回报,之后,江湖不见吧。”

“那么,”景横波深深看他一眼,“保重。”

耶律昙默然,至始至终,他始终看向天边,那边一抹薄云如带,正缓慢正大片云团中挣脱。

直到景横波带着人消失在山洞深处,他才慢慢转头,垂下脸。

淅淅沥沥,地面顿时多了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迹。

他喘息几声,慢慢摊开一直握紧的手掌,掌心里,一枚细长的金针血肉模糊。

天门特制的金针,只在内门弟子体内盘桓,用以助弟子“绝情忍性,成就神功”,一生无法拔除。

唯一拔除的那个,是先慢慢逆行金针,逼近心脏,最后在无奈情形下,金针碎裂冲体而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他,在刚才一霎,看见那细孔,便知道了这门的唯一开启方法。

一条命,最大的牺牲。

他垂着脸,轻轻喘息,唇角一抹骄傲而又惨淡的笑意。

天门历史上,第一个瞬间强力拔针的成功者。

针早已和经脉血肉相连,强力拔针那一瞬,经脉俱碎,五脏全毁。

所有内门弟子都知道的事,所以这么多年,哪怕日日忍受痛苦,也无人敢于尝试,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惨烈。

死亡并不可怕,历经痛苦的死去,才需要勇气。

世间最大痛苦,他承受过,并成功了。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中喷出碎裂的血肉,那是破碎的内脏,死亡近在眉睫。

他却笑得越发骄傲。

天门,毁了我一生也毁了无数人一生的天门,你们终将失败。

当耶律祁走进那溶洞通道之后,天门注定将荣光不在。

许平然,告诉我,你一生的寻找,一生的骄傲,如果毁掉了你一生为之牺牲一切的天门,你在阴曹地府,会是什么感受?

我会亲自下去,问问你,顺便告诉你,这是我为询如报仇的方式。

死亡前的笑意如此快意。

那晚,屋瓦霜凉,他在屋顶上,看见耶律祁和许平然的最后决战。

看见耶律祁撕破的衣襟,看见许平然最后一霎的震惊。

看见他下腹的红色云纹,和她最后的自断心脉。

作为许平然的入室弟子,他自然知道那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一霎震惊,才知雪山真正的传承就在眼前,才知那一刻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所以一路上雪山,他准备了春药,在刚才,放进了水囊,留下了耶律祁,并在他衣襟上做了手脚。

嗅过那水囊的耶律祁,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发作药力,到时候,会很有趣吧?

当慕容筹知道耶律祁身世,当耶律祁知道自己身世,天门,会发生什么变化?

得知自己杀了亲生母亲,耶律祁会好好接受天门吗?

母子相残之后再父子相残,天门还会有未来吗?

许平然,你牺牲一生幸福得来的天门,因此而毁,你在地狱里,也要睁开眼睛吧?

耶律昙仰起头,疯狂地笑起来。

笑得快意,笑得狂放,笑得恣意舒朗,似要将一生积压的情绪,都在此刻笑尽。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

他体质特殊,自幼便是家族希望,为了令他更加接近天门弟子的品质,好顺利通过天门的考察,他从小就被要求不苟言笑,不露情绪,冰雪心性,不染世俗。

而家族为他安排的环境,也如雪洞一般,孤寂、清冷、没有颜色、声音、气味和红尘里拥有的一切。

唯一的鲜亮,就是那个早早瞎了眼的女孩,不恭敬,不畏怯,不谄媚,不接近,却会在冬夜,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红枣茶,和他说这红枣手捏了特别光滑饱满,一定很红很亮。

他盯着那确实很红很亮的红枣茶,看那已经永远不会看见红色的少女,眉飞色舞地描述那般感觉中的红亮,彼时她并不知道,她的脸颊也是红亮着的,是寒酷雪夜里熠熠的光。

她也不知道,他以前从不沾别人用手碰过的东西,却在那样冒着热气的冬夜,一口一口喝下她捏过的红枣煮的茶。

喝下的是红枣茶,还是温暖,还是依恋,还是心深处对那般倔強火热的向往,也许只有他知道。

询如,询遍人生,丹心如故。

他缓缓闭上眼睛。

询如,对不住,这样的报仇方式,也许终将伤害你最疼爱的弟弟,可是在我心中,没有谁比你更重要。

这世间寒酷寂寥,从今日起,我和你都可以抛掉。

从今日起,那朵只开在夜色中的昙花,只陪在你的灵魂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