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公主这边请。”寺丞一怔,赶忙在前面带路。

绕过道道树荫,穿过一层房舍,在后面便是马厩,寺丞遥遥指着其中的一匹黑亮白蹄的马儿道:“那匹就是伤了陛下的马儿。”

沈蕴卿见他站在那里不动,独自往前行了几步,只听寺丞急急的喊道:“公主,前面脏,您要看让小的牵过来吧。”

“去吧。”沈蕴卿站定,看着寺丞让人将那匹马儿牵到前面的空场地上,才缓缓的走了过去。

那寺丞想着今天这马儿刚伤了皇上,这会儿要在伤了公主,他的脑袋就要搬家,只得上前阻拦:“公主,这马儿性子烈,您远远看着吧。”

“不碍事。”沈蕴卿虽然武术不通,但小时候为了强身健体也学过几年的马儿,后来因为身体确实不好,才搁置下来。

此刻,她见了并没有寻常公主的那种胆小,反而不顾阻拦的上前去。

那寺丞只得让几个手下拉好马儿,生怕在有什么闪失。

沈蕴卿靠近那马儿,见它身姿高挑,一身黑亮的毛发宛如绸缎,而独独四蹄上是雪白雪白的,仿佛踏在雪里一般,真是漂亮。

“这是大宛的马?”沈蕴卿问道。

寺丞没想到这公主还认得马,点点头:“是大宛的良种马,这一匹,叫踏云。”

“好名字,也不怪皇帝喜欢。只是,我听说这大宛的马儿,有一点与别出的不同,到底哪里不一样了?”沈蕴卿黑丸一样的眼睛,在马儿身上打了个转,佯装不懂的询问。

寺丞道:“公主好学识,这大宛的马儿,哪里都好,就是对一种草,有些不喜,如果不小心食用了这种草,就会性子发狂,甚至伤人。”

“哦,这样的草哪里能有?可千万不能让马儿吃了。”

“公主请放心,这种草,叫茸草。在现在的日南郡才有生长。”寺丞道。

沈蕴卿一抬头,正见刘内侍引着一帮人匆匆向这里走来,便住了口,只抚弄着那马儿。

直到刘内侍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一群人抬着一顶轿子,轿帘掀开,正是方景惟。

方景惟猛然见沈蕴卿出现在眼前,呐呐无语,怔了半晌。

沈蕴卿恍如未见,用手拂过那长长的马鬃,只感觉鬃毛滑而粗,毛色发亮:“日南郡当属曾经的大宛。苑马寺中可有大宛的人?”

寺丞听闻,略一仰头,唬的慌忙低下:“没有。陛下从不让大宛人进入京城,更何况苑马寺是宫中,绝不可能有大宛之人。”

“那就好。”沈蕴卿迎着光,灿然一笑,如一朵白莲骤然绽放:“如果让父皇知道,这宫中一旦有了大宛的人,那么这些人都不要活了,那人不被千刀万剐了才怪呢。”

“是。”寺丞也是一个哆嗦,眼风瞄着那匹马儿,心下惊异。

嘉和帝率兵灭了大宛,还下了旨意,不让大宛人接近京城,更别说这宫中了。

而轿子中的方景惟却已是后背生凉,额上竟然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子,因为沈蕴卿还在那里,只得兀自强撑着要起来行礼。

沈蕴卿却连看都不曾看他,只淡淡道:“刘内侍,马儿也看过了。你的差事可完了?”

刘内侍俯身回道:“完了,这位就是护驾的方景惟,皇帝让他回家先养着,什么时候好了再当值。

那方景惟强忍着疼痛与惊恐,缓缓的跪下来:“卑职见过公主。”

“既然腿脚受了伤,就好好养着吧,省得到时候不能为父皇尽力。”沈蕴卿面无表情,遥遥望着天际,似乎自言自语的道:“唉,好好的马儿,就要这样没了,如果真是误食了茸草,岂不白送了性命。”

那方景惟已经听到沈蕴卿与寺丞的话,又见她冷冷的眼光飘忽不定,话里则透着一种了然的神情,更是心中紧张万分,那汗则顺着脸颊开始低落。

众人见了只当是他腿脚疼痛难忍,才会这样。

沈蕴卿说完,又回身拂过马儿的的脊背,面色已然恢复如初,对着刘内侍道:“回去吧。”

轿撵走到福泽门的时候,沈蕴卿望着一片片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甚是好看,如同金色的波浪,一点点的荡漾在自己的眼前。

这是嘉和国的宫殿,也是整个嘉和国的中心,往外面扩张千万里,都是嘉和国的土地。

上一世,因为自己的识人不清,导致这样大好河山最后沦落他人脚下,而那个人现在又千方百计的爬到了父皇的侍卫中。

既然你有这样的雄心,也要看有没有这样的力量,来将我打倒,踩着我的身躯,再次站上那高贵的宝座。

方景惟,你既然与沈曦洛不思悔改,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沈蕴卿的目光飘渺顿挫间,突然听到贴心的一声:“姐姐。”回眸低头,瞬间收起那一丝凌厉,含笑望着眼前的人:“煜儿,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去看父皇了,准备回皇子宫。姐姐这是要去看我吗?”沈煜一脸天真的样子,让沈蕴卿心里微微一乐。

扶着红醉的手,下了轿撵,沈蕴卿嘴角含笑:“贫嘴,你怎么就知道是要去看你呢?”

“过了福泽门不就是皇子宫吗?姐姐不去看我,怎么跑这里来了?”沈煜那清明的眼中滑过一丝狡黠。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沈蕴卿的眼眸,她只管笑道:“你让我去你宫中坐坐就直说,何必这么拐着弯子的,非让我说去看你呢?”

“这不是怕姐姐拒绝我吗?”见诡计被识破,沈煜也笑着大方承认。

姐弟两个携手来到皇子宫,抬头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在某个殿门轻轻的一晃,消失不见了。

沈蕴卿脸色一沉,正见沈煜望过来,触目处,见他也是一脸的惊异之色,手下的力道微微的加大。

沈煜明白她的意思,未开口说话,姐弟两个携手进了沈煜的宫殿门。

直到坐下,打发了下人,沈煜才开口道:“姐。刚才那个影子似乎是四皇姐。”

“正是她。”

“她去三皇兄那里做什么?”沈煜那双与沈蕴卿相似的眼睛,微微的一动。

“你想的了什么吗?”沈蕴卿知道,他一向聪慧,只是对与这种亲情骨肉相互残杀的事实,多数不曾面对。

可过了年,沈煜就十四了,也该让他明白一些其中的险恶。

只见他沉思一下,缓缓道:“四皇姐一向跋扈,可从今年开始,似乎长大了一般,不再对人趾高气扬的。这本来是个好事,可,每次见到她,看着她那笑,总是阴冷冷的,就像是三皇兄一样。”

沈蕴卿没想到,沈煜观察的如此细致,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以前她是绝对不会来我们这里的,而这次却直接去找三皇兄。我刚才在父皇那里,可刚刚听说威武大将军又平定了大宛一些人的叛乱。”沈煜自言自语,却已经快要切中要害。

“又平定了叛乱吗?”沈蕴卿也是刚刚听说,脑子则快速的旋转着。

“是,不过,听说这次好像来势凶猛,可没想到,威武大将军没费什么兵卒就将他们给平息了呢。我在的时候,皇上还夸奖大将军不仅英勇善战足智多谋。”

第56章 笛声再起

坠马救主、来的勇猛却无声无息的叛乱、沈曦洛找三皇子,一条线突然将这段时间的这些事情,一起串联起来。

原来如此啊,这么说来,下一步就是萧贵嫔复宠了。

好计策,这前朝后庭本就是一体。

沈蕴卿正在百思千转之时,便听沈煜继续缓缓道:“如此看来,萧贵嫔要复位是很快的事情了。”

“你竟然能看到这一层?”

沈蕴卿惊喜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一身白色的长袍,领口袖边都滚着银色的云纹边,那双与沈蕴卿颇像的凤眸,已经隐隐透出一股威严,此刻那曾经的小男孩不知在什么时间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郞。

沈煜被姐姐瞧的不好意思,伸手挠一挠耳朵,笑道:“我看史书,都是前朝与后庭多数相关,这威武大将军得了这样的功绩,萧贵嫔怎么能不跟着受宠呢?只是,四皇姐素来与我们这些兄弟都没有交情,这次来却是为了什么?“

沈蕴卿本不想多说,然而却见沈煜这样聪慧却还是不能了解世间的人心险恶。

想自己上一世,都是因为存一颗善心,有时明知道是错的,却不愿揭开来看看真相,简直是自欺欺人。

温室的花在美丽,都经不住风雨的吹打,上一世他们姐弟两个就是因为太过安逸,到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

这一世,她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呢。

如果能让沈煜早早看看这世间的恐怖,对以后他登上帝位只有好处。

斟酌了一下用词,沈蕴卿终是开口道:“威武大将军很受父皇的器重,萧贵嫔没成为贵嫔之前,是贵妃,甚至掌六宫事,父皇又对她宠爱有加,有时候比母后都要风光,你说她怎么就沦为贵嫔了呢?”

“这…”沈煜顿了顿:“不是因为冒犯了父皇吗?”

“父皇可是一直都对她宠爱得很啊。”沈蕴卿的手滑过花梨木的桌面,低眸而思。

见沈蕴卿这个样子,沈煜又联想起那个时间正好是张美人小产,而最让萧贵嫔遗憾的是没有儿子:“姐姐的意思是说,三皇兄没有母妃而萧贵嫔没有儿子?”声音放的很低,落进别人的耳朵已经是虚无飘渺了。

沈蕴卿肯定的点点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三皇兄想做太子,而萧贵嫔想做太后?”

“是啊,不仅仅是太子,更是未来的皇帝。”沈蕴卿的凤眸流转,里面有着决绝。

沈煜的身子微微一抖,脸色莫名的有些发白:“皇姐,父皇会长命百岁的。”

沈蕴卿的神色坚定而执着:“没有人会长命百岁,父皇不会、母后不会、你我都不会。”

“姐姐。”沈煜仓惶而无措,眼神迷茫。

沈蕴卿知道,他不再是孩子,只是因为天生的善良而不愿去面对一切肮脏的东西。

但这是人生成长的过程,或许,他生在其他的富贵人家可以不加理会这些,只要好好的活着,不招惹谁便罢了。

但,偏偏是帝王之家。如果不懂的这些人心险恶,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沈蕴卿还是狠了狠心:“你可想过,如果是三皇兄登上帝位,你、我,还有一直对母后为敌的萧贵嫔,会怎么对付我们吗?”

“怎么会呢?姐姐,他是我们的皇兄啊。”

“是,正因为他是我们的皇兄,才不会容忍你、我这样的嫡出之人,因为母后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啊。”沈蕴卿感觉到那双手,在一寸寸的失去温度,本来不算很热的大殿中,已经开始渐渐变的冰冷。

沈煜仿佛被姐姐灼灼的目光刺痛,其实,是那些不可掩盖的现实,在灼伤他的心。

沈蕴卿接着道:“史书有云,立高祖见国,手刃兵变的大哥与三弟。成帝,立国,夺了侄子的皇位。而,孝武帝则弑弟杀母啊。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故事,是史书,这正是人心险恶。”

话一句句的灌入耳中,沈煜则一点点的看不太清。是啊,那些都是史书上明明白白记载的,清清楚楚说的明白。

他不信,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坏人。

而下一句就彻底的碎了他的那份仅有的意愿:“上一次,平盛为了什么而中毒?是你亲眼见到,亲身感觉到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可…”话吐出了一个字,下面在也说不出来什么了,沈煜就那样坐着,直直的望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那一缕轻烟:“姐。”

沈蕴卿坐过来,轻轻的搂着这个已经成为少年的弟弟,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她知道,今天说的这些,给这个正在成长的少年是一个怎么样的打击,将他心中完美的世界,击的粉身碎骨。

可是,她也必须要说。

现在,方景惟已经回到了侍卫中。而威武将军的军功,更是不能磨灭的。

沈曦若再次与三皇子联手,而三皇子就住在沈煜不远处的那个院落中。

如果,沈煜在不懂自保,可就是危险之极了。

她真怕哪一天,沈煜从那马儿上摔下来,再也醒不过来了。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这个自己最亲爱的弟弟,母后的全部希望。

日暮西陲,天色渐暗,浓浓的云彩带着聚集多日的水汽,将仅有的那丝阳光遮掩。

沈蕴卿从皇子宫中出来,乘着轿撵一路回到昭阳宫。

今天的一席话,不知道沈煜能否想明白,或者能否领悟到其中的一些不能揭开的伤疤。

但,话已尽,她相信,沈煜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一路回到昭阳宫时,天阴的更加的沉,掌灯时分还没有来到,已是昏黄的一片。

紫影进来把灯点上,说道:“外面飘起雨来了。”

“是吗?这么快就下起来了?”沈蕴卿起身推开窗户的一角,那风带着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向外望去,只见细密的雨丝正随着风,零星的散落在屋檐上,转瞬即逝了。

“公主,您身子弱,不要再倚在窗口了。”紫影见了慌忙劝道。

沈蕴卿伸手掩上窗户,出了一会儿神,才吩咐道:“让郑内侍进来。”

紫影出去一会儿,郑内侍进来行礼。沈蕴卿笑了笑:“父皇这会儿在哪里?”

“回公主,在熙莹宫。”

“父皇可是真的宠爱这个莹妃,十天到有八天在她那里。萧贵嫔呢?”

“在自己的宫里,今天下午皇上表扬了威武大将军,去萧贵嫔那坐了会,这会也是刚到熙莹宫。”

“嗯,放句话进熙莹宫。”

“请公主示下。”

沈蕴卿的目光凝视着不远处的红粉白柚的高脚瓶,嘴角的笑冷漠而忧伤:“就说四公主今天去皇子宫了,这是暗话。明里再放到各个宫中一句话,萧贵嫔快要升妃了。”

郑内侍听到此处,突然一抬脸,察觉不妥,又慌忙低下头:“奴才失仪,还请公主责罚。

沈蕴卿瞧着他的样子,似乎很是担心萧贵嫔在度回到妃位,缓缓道:“知道你是担心萧贵嫔再度得宠。可是她得宠有什么不好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本宫能拖住她一时算一时。真的拖不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郑内侍是何等聪明之人,听沈蕴卿如此一说,心下顿时明白过来。

吃过晚饭,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不过只是飘着雨丝,让原本闷热的天起了凉意,从凤梧宫中出来,沈蕴卿示意轿子去御花园走走。

红醉见状劝道:“公主,这天黑路滑的,还是回去的好。”

本来沈蕴卿因为沈煜的事情,心里有点压抑,想起上几次自己的危险经历,也只得道:“那就沿着御花园外圈走一走,再回去吧。”

红醉知道公主的心思,也不再劝,由着轿撵绕过甬道从御花园外面过,再绕回到昭阳宫。

绵绵的雨丝,没有秋雨的那份凄凉,却有着淡淡的忧伤,在四周蔓延。

沈蕴卿伸手在外面轻轻的一荡,那微凉的点点水滴,触在手掌心中,除了轻柔的痒其他什么都没有。

天幕黑暗,前面两溜宫灯红艳艳的照着幽深的甬道,如走在蛇腹之中,没有什么尽头。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之时,突然,一阵若有似无的笛声和着漫天飘散的雨丝,铺面而来,让沈蕴卿那娇小的身子轻轻一颤。

她听的出,这悠扬而略带悲鸣的笛声,是那天与自己合琴之人。当时,她想了半晌,也不知道是哪个宫中的嫔妃。

这笛声在缠绵悱恻中带着一种男儿的激昂奋进之感,似乎心中有千万丘壑。

今天既然碰上了,倒要去看看庐山真面门。

“进御花园。”沈蕴卿吩咐抬轿的内侍。

红醉同样听到笛声不断,却忍不住劝道:“公主,对方不明,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一向谨慎的沈蕴卿,不知为何,第一次这么急切的想去看看那吹笛之人,到底似谁。

仿佛,等待她的不会有危险,只是一个挚友等着她去赴宴。

这样的笛声,怎么会是大凶大恶之人奏得出来呢?

“这么多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是。”

离的越近,那笛声越清晰可闻,直到沈蕴卿下了轿,才发现御花园的亭子中,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的身子一顿,心中一沉,怎么会是他。

第57章 了断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