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子弟多少都有些脾气,虽然平日里对师长尊敬,难免也有没耐心的时候。有的人琢磨着要不去跟师尊说个情换份容易点的作业来,有的甚至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尚未有所行动,院中两个家丁扛着一个白衣少年狂奔而过,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

大家目瞪口呆,齐刷刷将视线追了出去,那分明是白太傅家的公子白栋,师尊的弟弟,竟然被这般五花大绑地扛出了院门。

师尊瞧着温和端庄,原来这般严厉,连自己的弟弟都下得去手啊!

学生们悄悄转头,白檀端端正正跪坐上方,两耳不闻窗外事,水青滚边的宽袖中探出白净纤秀的手指,捏着书页,垂眉凝神,双唇紧抿,蓦地手指一捻,书页边角皱成了一团。

众人大骇,低头就是一阵奋笔疾书,从未这般文思泉涌过。

白檀却是一无所觉,其实她对着书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她烦啊!

祁峰那个乌鸦嘴还真说准了,高平本人虽然没有再来问话,可今日一早就派人送了封信过来。信中说陛下放了话,只要此番凌都王有所收敛,便会重赏她这个老师。

那要是他不收敛呢?

真够倒霉的,原本她好好地在这东山上教着书,谁也碍不着,怎么就跟那个煞神扯上了干系!

托白栋的福,学生们今日早早交上了作业。白檀心神不定,当即便准了他们下学,顺带还表扬了几句。

哪知学生们比往常还要毕恭毕敬,半点不见骄纵之色。

她满心欣慰,这才是她的好学生啊,哪像凌都王那个混账。

学生们一一见礼离去,轮到周止的时候,白檀示意他停了一下。

周止的父亲是吴郡郡守,白檀喜爱吴郡那地方,一心向往着有朝一日能泛舟太湖做个闲散文人,所以没事就爱与周止聊聊吴郡中的事,师生二人私交一直不错。

见师尊留了自己,周止便以为这次也是要说吴郡的事,正在肚子里搜罗郡中奇闻异事,却听她道:“为师听说你舅舅是黄门侍郎,你借住在他家中,想必听他提起过凌都王的事吧?”

周止顿时脸一白:“师尊如何提起那个煞神来?舅舅常说‘前不提虎,今不提瑨’,甚少说到此人,也不让我们小辈议论的。”

白檀好奇:“何谓‘前不提虎,今不提瑨’?”

“师尊有所不知,凌都王大名司马瑨,他残忍嗜杀,已经与北国前朝的石虎齐名了。”

白檀蹙眉,石虎曾残暴到呼啦啦带着一大群美人去围观虐杀自己亲儿子的场面,凌都王的名声都跟他一样了,那还得了。

眼见周止奇怪地瞄着自己,她立即正色:“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作谈资罢了,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们堂堂男儿还比不过为师一介女流的胆量么?”

周止岂能在师尊面前露怯,忙道:“师尊教训的是,学生只听舅舅说过凌都王是陛下堂弟,能征善战,因此深受眷宠,其他的事就不太清楚了。”

白檀道:“听说他近日领军剿匪去了,想必你舅舅知道些进展。你们如今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便要陆续入仕,朝中时事也该关注些。”

周止一听恍然大悟:“师尊教诲的是,学生回去便问问此事。”

白檀含笑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周止果然问了,第二天再来上课时便带来了消息,说凌都王此番去的是鄱阳郡。

那里的匪寇是当初凌都王在交州剿匪时落下的残余,逃窜至此,一盘散沙,本也耗不了多少时间,加上凌都王手段狠戾,一去便势如破竹,恐怕会比预期早很多回都。

白檀才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要的是重点:“可知他此番剿匪有没有再造杀孽?”

周止道:“那还用说,据说他所过之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百姓怨声载道,甚至有人说还不如闹匪患来的惨呢。”

白檀沉痛地闭了闭眼,你这是要坑死我啊!

人是很奇怪的,以前没关注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一点也察觉不出有这个人的痕迹,可一旦某日开始关注了,好像全天下都能扯出点跟他有关的事来。

那日傍晚白檀刚踏上回廊就听到厨娘在跟无垢八卦,说抱朴观近来敲钟的次数多了,那是因为道长们在做法事超度亡灵,全因那煞神凌都王剿匪所造杀孽太多的缘故。

无垢还记得那晚白栋的话,一眼瞄到白檀,立即跑过来劝说:“师尊您可千万不能嫁给那个凌都王,否则说不定哪天抱朴观的钟声就是为您敲的了。”

有这么咒自己老师的么!白檀无语。

这日一大早刚露日头,白檀披了件披风走到西厢房外,学生们将将赶至。

周止在门口向她见师礼,不忘问候一句:“师尊可要注意些,听闻今年冬日来得早,这才九月初呢,已经很冷了。”

白檀刚微笑点头,又听他道:“不过坊间都说今年严寒早至全因凌都王杀孽太重,怨气冲天所致,也是无奈。”

她的笑顿时僵在了嘴角。

怎么哪儿都有他!

其他学生在旁斜眼,周止肯定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活该!

漏刻之内水滴吧嗒响了一声,浮标上移,课时已至。

众人落座,白檀正要授课,忽然看见无垢从回廊上匆匆跑了过来。

她年纪长些,不能再与男弟子们同堂听课,白檀都是单独给她授课的,今日忽然在课间跑来西厢房,就不免奇怪了。

白檀吩咐学生们暂且温习,起身走出门去:“怎么了?”

无垢指了一下院中,白檀看过去,那里站着个灰衣小子,是白栋的贴身小厮双全。

啧,臭小子肯定还在为轰他走的事情闹别扭。

白檀慢吞吞地走过去:“白栋又怎么啦?”

双全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头磕地砰砰响:“女郎救命啊,郎君他得罪了人,恐怕就要没命了!”

白檀一愣:“得罪了人也不至于要命吧,你怎么不去求太傅?”

“就是郎主让我来求您的,他说这世上能救郎君的就只有您了,请您赶紧去瞧瞧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白檀心里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对方是谁?”

“凌、凌都王。”

“…”白檀闭眼,我怎么就那么恨呢!

作者有话要说:高能预警,前方煞神上线,非战斗人员速速撤离。

注意,这不是演习,再说一次,这真的不是演习!

…你们觉得我这个自带弹幕的功能怎么样?_(:з」∠)_

交锋

西城门外秋风烈烈,大军齐齐整整地列在护城河边。面朝城门方向扎了一座营帐,就稳稳地堵着吊桥入口。

白栋被结结实实地捆着扔在营帐外,白衣上沾满了灰尘,咬着下唇,一双桃花眼瞄来瞄去,气得面色通红。

凌都王今早忽然回都,比奏折里说好的日期早了好几天。陛下恰好率领百官秋祭祈求丰年,一个官员也派不出来,然后一道圣旨就传去了太傅府,特命他临任礼官去接迎凌都王。

白栋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定是父亲举荐的自己,八成是为了向凌都王示好,然后好将姐姐嫁给他。

一想到自家阿姊那么好的人要被凌都王这种煞神染指,简直比天塌了还可怕,这种事爹能忍弟不能忍!

不过他也不敢抗旨,只能消极抵抗,所以来迎接时没有穿礼服也表现得很没有礼仪,颇有些轻慢之处。

他本以为凌都王虽然是个煞神,可打狗…呃不是,打儿子也得看老子啊!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被怎么样。

然后…然后他就这样了…

双全早就赶去祭庙去向他父亲求救了,可到现在也没消息。

白栋抬头瞄瞄不远处的城楼顶,上面的守城士兵居然还在强势围观,太没人性了!

营帐门帘忽然被掀开,祁峰大步走了出来,一把将他拎入帐内。

白栋摔在地上,粉嫩的小脸蹭了一片灰,说不出的狼狈。抬眼看到屏风后的人影正在卸甲,窸窸窣窣衣袂轻响,火气再也捺不住,恨不能跳起来拼命。

“司马瑨!你当人人都怕你不成?我父亲是当朝太傅,位列三公,陛下都礼敬三分,你岂敢随便动我!”

祁峰立马炸毛:“哟呵,你这是要跟咱们殿下拼爹吗?咱殿下的父亲是先帝!你父亲是三公算个什么东西,九公也没用!”

白栋愕然,恍然记起他父亲曾提起过,凌都王是先帝之子,可先帝临终时却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堂兄。就因为这点当今陛下才百般纵容他,对他的恶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吞了吞口水,不敢作声了。

屏风里恢复了安静,传出道冷冰冰的声音:“祁峰倒是提醒本王了,本王这里有一幅九宫刺绣图,你既然是太傅之子,想必有些学识,不如叫本王见识一下。”说完转头唤道:“顾呈,拿给他。”

白栋莫名其妙,就见屏风里走出来那个头发枯黄的瘦高侍卫,手中捧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绢布,放在小案上端来他面前,又给他松了绑。

他赶紧活动了一下四肢,低头一瞧,小案上的绢布底面淡青,上面用各色彩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难怪五颜六色。

司马瑨道:“这幅刺绣共有九宫,每一宫都是一首回环诗,各宫独立,九宫又互相关联。每一宫本王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解不出来,每燃完一炷香本王便剥你一件衣服。”

白栋一把环住双臂:“你这是什么嗜好?我身上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够九件衣服啊!”

司马瑨低低地笑:“没有衣服还有皮,以利刃自脚心开口,将人皮整张剥下来,塞入稻草,便是名副其实的‘草包’。”

“…”白栋以往对这个煞神只有耳闻,不曾真正接触过,甚至方才还能对他大呼小叫,到了现在才终于感到害怕。

他不是人,是魔物啊!

顾呈已在案头摆上了香炉,文房四宝也一应齐备。

白栋跪坐端正,哆嗦着执起笔,可在巽宫这开头一关便卡了壳。

回环诗也是分种类的,通体回文、就句回文、双句回文等,断法不同,意义自然也大相径庭。

这到底该用这一种回文方式来判断?明明每个字都能看得懂,却不敢轻易断定意思啊,然而后面还有八宫要解啊啊啊!他咽了咽口水,额头上甚至开始浮出汗来。

以前父亲总是指责他不肯用功读书,半分也比不上阿姊,可他从未放在心上过,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咬牙想扔了笔,屏风后的人冷不丁道:“你敢拒绝本王现在就让你变成草包。”

“…”他只好又默默捏紧。

从没觉得一炷香的时间这么快,只瞄了一眼就要烧完了,白栋只能硬着头皮将不确定的答案写了下来。

顾呈将他写的小笺送去屏风后,传出来的是一声冷笑:“错了。”

祈峰立即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扒了他的外衫。

“下一宫还有机会,不用着急。”司马瑨居然还安慰他。

怎么可能不急!白栋已经乱了阵脚,越心急就越无法控制视线往那边瞄,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在这幅字上。

第二柱香时间也过了,祈峰和顾呈同时上前,左右开弓,又剥了他一件衣服。

那二人似乎已经料定他无法再解出来,干脆就在身侧候着,就等着时间一到便剥他衣服。

白栋自爱风流,这样的深秋季节里也穿着不厚,如今上衣被剥得只剩下一件里衣,再剥完纨裤可真就要剥皮了。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双全你个坑啊,是去天上搬救兵了不成!

帐外忽然有士兵高声呼喝:“大胆!营帐也是你能闯的?”

祁峰正等着扒人衣服呢,被这声惊的一乍,没好气道:“瞎叫唤什么呢!惊扰了殿下,要你狗命!”

帐外安静了一瞬,帐帘忽被一柄白羽扇挑开,白檀探身而入,身后紧跟的士兵想要阻拦,脚刚跨进来又慌忙退了出去。

“阿姊!!!”白栋丢了笔就扑了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

祁峰和顾呈面面相觑,忽然回味过来,娘喂,怎么忘了她也是太傅家的了!

白檀用羽扇抚了抚白栋的头,抬眼看向屏风:“凌都王殿下恕罪,方才在下在外求见被阻,已然听到了经过,不得已才强行闯入,还请殿下容许我替他解这幅刺绣。”

“真是姐弟情深。”司马瑨的声音多了些许兴味:“念在你勇气可嘉,本王可以暂且恕你闯营之罪,可你既然听到了经过,该知道解不出来会有何惩罚吧?”

祁峰见她只为救人而来,暗暗松了口气,听到这话还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料想白檀要和往常一样害怕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