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这几句话说得很低,其他人都没听见,恨不得拉长耳朵,最后就见白檀与凌都王一起走了。

哎哟喂可算走了,谁要跟那个煞神一起玩啊!

大家可算开心了,酒盏往水里漂了一个又一个,兴致高昂。

司马瑨看起来一切如常,白檀也觉得他此时应该没事,哪知刚离了那块地界他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祁峰和顾呈不愧是练出来的,左右开弓将他提起来,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

白檀去扶他时才发现他手心和身上全都汗湿了,身上还在微微地轻颤,这才知道他是一直忍到现在。

郗清当机立断,叫祁峰背上他走人。

进了别院,祁峰又放下了司马瑨,和顾呈左右扶着他进房。

无垢从西厢房里探出脑袋来看了看,也没在意,继续缩回去了。

白檀忽然觉得有个心大的学生还是有好处的。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居然又把人给送进了白檀的房里。

郗清脸上不见半分玩笑之色,这次还给司马瑨施了针,许久才忙完。

白檀不好打扰,装模作样去西厢房里转了一圈,教导了学生们几句,却心不在焉。

一直等到下了学,她才有机会回房。只有祁峰和顾呈在外面守着,郗清早回房补觉去了。

她还以为司马瑨在房里睡着了,谁知道进去却见他缩着身子伏在床上,被单都被揪成了团。

白檀怕他又死咬着唇,赶紧过去扶他坐正。

司马瑨紧闭的双眼睁开,看到她第一个举动就是拖着她的手在颈边蹭了蹭,长长吐出口气来,简直是在当冰块用。

白檀挨着床沿坐下:“殿下又复发了?”

司马瑨点头,牙关都紧咬出声来,终于挺过了一阵,松了她的手,却又环住了她的腰,人一歪又倒在她膝头。

白檀已经淡定的很,扯了被子给他搭上,准备等他睡着了再走。

没想到这一觉一直睡到入夜时分。

司马瑨悠悠醒转,人仍躺在白檀膝头。

灯火未点,室内一片昏暗,白檀的脸很朦胧,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着了,散下的鬓发轻轻垂在他额角,温和亲昵。

看起来他又熬过了一次,可实际上煎熬无时无刻不在,这种折磨无法形容,几乎可以将人逼疯,每一次都叫他生不如死。

当年以为自己会在深宫里待一辈子,乏闷、无趣,但也不会有什么偏差,何尝想过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不过是当年那一场叛乱,就什么都变了。

幼年时先帝曾与他说过八王之乱,曾经一统天下四方归附的大晋因为那场动荡惹来夷狄入侵,北方失守,朝廷只能南迁,偏安一方。

后来他才发现当年的江北士族之乱不亚于八王之乱。

身边那些昨日还笑着宽慰他说没事的人,今日已在他脚边血溅三尺。

死去的人不再,活着的人不敢接近。

唯有白檀,无知无畏地闯到他面前来,装模作样地女扮男装给他授课。

可那模样谁会看不出是个女子?

他疲于应付无孔不入的叛军,夜不能寐,总在课间睡觉,却总被她叫醒,固执地叫他认真听讲。

他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她,那些课他早已学过。

一直没有与她说过话,直到一起躲避追兵时,她靠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殿下放心,我白氏满门定会全力保护殿下周全。”

多么可敬的世家教导,任何时候都会将家族挂在嘴边,功劳都是家族的。

他皱着眉道:“不需要。”他竟然孱弱到需要依靠一个同龄的少女。

当时只觉得彼此虽无深交,却有生死之谊,也好在有她在,日子没那么难熬了,至少不算孤单。

后来才发现,多亏了她才将他从那种阴郁的境地里拉扯出去。

本以为从吴郡的尸山血海中保住了性命就能回归安定,没想到回到都城,一切都已变了样。

都中没了他立足的根基,他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无用皇子,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他只能离开都城。

十六入营,卫戍边疆。

从温柔安逸的建康到风霜寒冽的弋阳,从刀林剑雨里奔逃,到手握刀剑。

手里有了兵权,心性却有了变化。

没多久他就开始发病,什么都不能宣泄,唯有沾血,杀的人越多越畅快,那点变化的心性已经扭曲,越来越暴戾无常。

如果可以做人,他也想做人,但他终究已经不人不鬼。

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在吴郡中时那样将他从黑暗里拉出来,他走的是一条直往业火炼狱的路,人人退避不及。

“殿下醒了?”白檀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刚苏醒的沙哑,托了一下他的后颈,动了动发僵的双腿。

司马瑨撩开额前她垂下的发丝,低低唤她:“白檀。”

白檀明显愣了愣:“啊?”

司马瑨拉着她的手覆在眼上,身陷黑暗,不见光明。

“本王若说是真心对你的,你信不信?”

白檀心口漏跳一拍,手指动了动,讶异无言。

第29章 利诱

无垢今天替白檀管了一天的学生,早就饿了,正急着开饭呢,一直找不到师尊的人,后来在后院客房门口撞见郗清,还特惊奇地说了句:“诶,郗公子在这儿住了一晚吗?”

“…”郗清哭笑不得,难怪白檀好掳啊,家里多个人少个人她压根不知道啊。

无垢实在饿急了,也没跟他多说,跑去白檀房门口拍门叫人,叫了一会儿门总算开了,白檀走出门来,嘴上擦了药,手腕上又是一块淤青,最奇怪的是脸还是红的。

无垢担忧道:“师尊病了吗?我请郗公子来给您瞧瞧吧?”

白檀干咳一声:“吃饭!吃饭!”

郗清目送师生二人去了前厅,这才甩着衣袖进了房内,司马瑨还躺着,双眼却睁着。

“殿下,您现在越来越能克制了,看来白檀是味好药啊。”

司马瑨稍稍侧了侧身,留了个背影给他:“你做的最像样的一件事就是给本王送来了这味药。”

郗清的笑里多了些许怅惘:但愿是送对了吧。

他掀衣坐在床沿,伸手搭上司马瑨脉搏:“殿下既然已将白檀看做自己人,那您这病症的实情可要告知于她?”

司马瑨大约是思索了片刻,过了许久才道:“还不是时候。”

白檀埋头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盅汤,最后又满书房找了卷晦涩难懂的竹简,坐在灯下看。

无垢挺懂的,师尊这是又心烦了。

反正她每次一心烦就是多吃多喝然后找书看找棋下,实在想不开的时候还会搞个乐器来让宅子里的人感受一下什么叫做魔音穿耳。

无垢已经摸透了。

不过师尊每次心烦也就那么一时半会儿,所以她也没放在心上,径自收拾完毕回房去了。

白檀将那卷竹简摊在手里看了半晌,最后掉下来砸了自己的脚才回神。

看毛啊,根本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啊!

她搓了搓脸,觉得有些燥热,多亏无垢去敲门给了个台阶,不然她要怎么回答呢?

可是不管信不信,他们都是师生啊,她身上还背着道密旨呢,敢出格么!

好在司马瑨也没追问。

白檀冷静下来了,总算她不是个纠结的人,不过暂时肯定不会露面了,实在有几分尴尬。

和之前发病一样,就两三天的事,司马瑨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郗清累了个半死,可算是解脱了,也没跟白檀打招呼就跑了。据说下山之前还跑去抱朴观兜售了一圈假药,收获颇丰,气得陈凝一路追他到山脚,后来念及自己是个出家人才平复了火气。

无垢这几天看到祁峰和顾呈守在她家师尊房门口也没在意,还以为那是凌都王要着重保护师尊呢,后来看到凌都王本人从房里走出来才知道这几天一直是他本人在里面。

她脑子卡壳了一瞬,赶忙跑去书房一看,可怜的,内室的小榻上铺着床褥呢,合着她家师尊就窝这儿啊。

无垢咬唇,师尊您图啥,这不是您自己的家么,尊严呢?

白檀也不知道司马瑨好了,她这几日也是有意让自己忙起来,除了授课就一直忙着修订古籍。直到听到外面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祁峰的说话声,这才回味过来他这是好了。

她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不就是被表白了么,有什么啊。遂搁下笔提提神,准备出去探望一下,刚走到门口当头便罩下一片阴影。

司马瑨站在门口,与她堵了个正着。

“恩师这是要出去?”

白檀当然不好说就是要去看他,退开让他进门,随口道:“也没有,天快黑了,准备起身点灯。”

司马瑨便去案边替她将灯点上了,抬了一下手,示意她就座:“本王那日的话,恩师还没给答案呢。”

白檀眼角一抽,坐去他对面:“为师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不如何,信与不信,恩师心中自有衡量,反正本王的心意已经表明。”

司马瑨自问揣摩人心还算准,这话要是之前与白檀说,她根本不会当回事。但近日来发生的事想必她眼里也有了自己,此时表明才有效果,所以其实也根本没强求什么答案,就想瞧瞧她的反应。

白檀双颊微热,干脆拿起笔来准备干自己的事:“殿下病好了就没正事可干?”

司马瑨眼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笑了笑:“多的是正事,但本王还是得来看你一眼,免得你胡思乱想。”说完这话他便起身出了门。

白檀盯着门口恼恨的不行,谁说她胡思乱想了?结果低头一看,手心里全是墨,不禁又垮了脸。

阳春三月已至,东山正是草长莺飞之时,别院忽然来了稀客。

吴郡郡守周怀良亲自登门来访,备了厚礼,在院中排了两排,一见到白檀的人便整衣见礼。

白檀自廊上走至跟前,抬手作揖回礼。

她平时可爱财了,可现在面对满院子的厚礼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周怀良是来接儿子周止离开的。

周止特地齐齐整整地束了发髻,褒衣博带,姿容端雅,立在父亲身后向师尊见了叩拜大礼。

今日拜谢过师恩,此后便可出山了。

周怀良笑道:“女郎隐居东山,存志高远,在下钦佩。犬子虽还有两年才及弱冠,但女郎教她多年,还请赐个字与他吧。”

白檀将心底的不舍压了几分:“令郎聪慧,只望此后为国尽力,不忘初心。诗经里说‘靖共尔位,正直是与’,不如叫靖直吧。”

周止又拜了拜:“谢师尊赐字,数载教诲,殷殷在耳,永不敢忘。”说到后来声音竟有些哽咽,但他生性温谨,硬是忍了回去。

周怀良不再多言,携子起身,又叫他去与西厢房里的同窗们道了别,便告辞下山了。

司马瑨自廊下而来,见到这场面故意没露面,否则周怀良必然要过来见大礼,他也嫌麻烦。

眼见白檀还站在院中望着院门,他还想着要不要过去宽慰她几句,没想到下一瞬就见她转头直朝无垢招手:“来来,快把这些礼品都搬我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