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今日动荡偷跑来的呗。”谢如荞浑身罩在狐裘里,大概是头一回做这种冒险的事,很是激动,双颊还泛着红晕,亲昵地挽住白檀的胳膊,忽而感觉旁边有人盯着自己,扭头就对上司马瑨的脸,瑟缩了一下,讪讪退开了。

白檀还跟司马瑨呕着气呢,当即拉住谢如荞的手:“走,我们去书房说话。”

司马瑨见她这模样,冷着脸去了后院。

无垢在西厢房里打扫呢,忽然听到白檀的声音才知道她回来了,一阵风似地跑到书房门口,刚好看到谢如荞离开,钻进门就道:“师尊怎么回来了?”

白檀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怎么,想为师了没?”

无垢一脸失望:“您是不是在吴郡混不下去了啊,到今天也没写信叫我去,还自己跑回来了。”

“…”白檀脸一垮,真是亲徒弟。

无垢探头朝外看了几眼,悄悄挤到白檀跟前来:“师尊,凌都王不是被废了吗?他怎么跟您一起回来了?”

白檀很认真地看着她:“今日都城门口发生了那么一件大事,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东篱门可就挨着东山啊,离那么近,喊杀声也该听得到啊。

无垢却是一脸茫然:“都城发生什么了?”

“…算了。”白檀泄气,就她这样的,估计哪天再来一次当年的叛乱都还能在山上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呢。

别院里什么都没变化,因为又回到了最初,那时候没有凌都王的侍卫在,没有凌都王的厨子在,只有白檀和无垢。

如今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个司马瑨本人。

晚上吃饭的时候司马瑨也没出现,白檀一个人坐在前厅觉得太空旷,非拽着无垢陪自己吃饭,时不时小声嘀咕一句“小气”。

无垢忍了半天,实在吃不下去了:“师尊您就别挑了,这不有肉么,干嘛总说我小气嘛。”

白檀嚼完嘴里的饭菜,笑了笑:“没说你。”

“那您说谁啊?”

白檀岔开话题:“给那位送饭去没有?”

无垢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位:“送了,他没吃。”

“呵呵,爱吃不吃!”白檀丢下筷子出了门。

无垢莫名其妙。

天还没黑,司马瑨的房内已经点上灯,白檀在廊下走了几圈,装作刚好经过的模样朝那边望了几眼,一见他要出来就赶紧扭头回房。

回房后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这样太没面子了,明明就是他小心眼吃味,她做什么那般在乎?

这么一想再也不纠结了,叫无垢给自己打了热水来,洗漱完就躺床上补觉去了。

今日这一整天可真是累死了。

庾世道这一路跑了不下千里,仍然无法摆脱身后的追兵。他的人马已经被冲散,渐渐无法支撑,要么及时赶回豫州,要么去找别的支援,但会豫州的路也被司马瑨的兵马截断了,只能向别人求援。

祁峰和顾呈这段时日憋屈死了,正想借机报仇呢,岂能轻易饶过他。他们二人同在营中多年,手下士兵也经常一起作战,配合默契,追击人来也有经验的很。庾世道的人马很能抵挡,但被他们分兵拖住,首尾截断,如今他们人数的优势就显示了出来。

一连追击了三日,大军已经到了丹阳尹地界,斥候送了司马瑨的口信来,交代祁峰提前派军队去包围渡口,免得让庾世道有机会渡江去江北。

祁峰照办,与顾呈兵分二路,顾呈继续追击拖延庾世道的人马,他则带人去了长江边上。

丹阳尹的渡口对面便是广陵郡的地界,那里竟然已经有军队的踪迹。

祁峰这才明白他家殿下的安排,原来庾世道是想投奔广陵王保命。

多亏这消息来得及时,顾呈将庾世道拖住了,重重兵马将他困在了北固山下。

庾世道从马背上翻下身来,坐在山脚喘息,大势已去,没有比这更叫人愤恨的了。

已经三日了,东山别院里怄的气还没消呢。

白檀趴在窗边盯着院中的司马瑨直磨牙,这小子怎么这么小气,就不能低个头?

司马瑨袖口挽的高高的,正在清洗他那匹战马,其实早就注意到白檀在盯着自己,只悄悄扫了几眼,故意当做没看见。

果然没多久她扭头走开了,想必气得不轻。

是夜月圆。

白檀睡到半夜被渴醒了,睁眼就看到窗外透入的月光,几乎将整间屋子都照的亮堂堂的。她刚准备起身喝水,手一抬触到副躯体,吓了一跳,凑近看了看才认出那是司马瑨。

“你跑我房里来做什么?”她没好气,披上外衫下床。

司马瑨支头侧卧,面朝外看着她:“我不睡这里睡哪里?”

白檀走去案边灌了口凉水,回头道:“你不是会跟我怄气了嘛,那还来干嘛?”

司马瑨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来,侧卧的半边身子都浸在白晃晃的月光里,从他轻掩的长睫到微敞的胸口,辗转到结实的手臂和修长的手指。

白檀扭过头,昂昂下巴:“如今可不是在吴郡,你最好还是收敛些吧。”

司马瑨的手指招了招:“非要我低头不可么?”

白檀心里早得意起来了,却还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过了半天才接过那只手,慢吞吞地爬上床偎着他躺下:“哼,就这一晚啊,明晚你得睡自己房里去,若是叫无垢看见,我还怎么做人?”

司马瑨揽住她低笑:“我半夜来就是了。”

“…”白檀真是服了他了。

天快亮时,司马瑨忽然睁开了双眼。

大概是对什么都不放心的缘故,他向来浅眠,一点动静就醒了。身侧的白檀翻了个身,他拍了拍她的背,待她又睡熟,起身走了出门。

门外立着顾呈,身上还带着未来得及散去的血腥气:“殿下,庾世道抓到了。”

司马瑨嘴角浮出笑来:“人呢?”

“呃…”顾呈忽然有些为难。

司马瑨沉了脸:“怎么,死了?”

“那倒没有,只是陛下派人接手了,他已经被押入天牢了。”

天牢不像廷尉的监狱,廷尉监狱中的犯人一般是待审的,进去还有可能出来,而天牢只关押重犯,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虽然庾世道该死,但司马瑨更想亲眼看着他死,否则岂不是浪费了他此番以退为进的谋划。

滴滴答答的水声滴下来,四周都是一股潮湿的霉味,石阶上甚至覆盖了青苔,一步一步往下,深黑不见底。

庾世道被关在最底下一层的监牢里,是个水牢,他的双手被锁链束缚住,沉沉死水直漫过腰际,在这初冬时节冷得叫人直打颤。

他从未受过此等折磨,咬牙切齿地喊:“本侯要见陛下!”

“见陛下?就你?”一个狱卒拿着鞭子过来,狠狠抽了他一鞭子,庾世道身上的衣衫顷刻被拉裂开,血迹渗了出来。

他闷哼一声,鹰一般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狱卒:“你知道本侯是谁?敢这么对本侯?”

狱卒被他的眼神威慑了一下,又狠狠抽了他两鞭子:“进了这里的权贵多了去了,管你是谁,老子见得多了,还敢横!”

庾世道身上的衣衫顷刻间破碎不堪,连脸上都带了鞭痕,浑身气得颤抖,竟连疼痛都遮盖过去了。

狱卒发泄完了,转身出了水牢,正要跟牢头唠叨两句呢,就见牢头点头哈腰地引了个人进了门来。他见多了达官贵人,岂能不认识这位呢,赶紧快步迎了上去:“见过殿下。”

司马瑨尚未恢复爵位,但亲王印已经在手,要出入天牢并不困难。

他领着祁峰和顾呈一言不发地朝里走,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台阶边,朝下看了一眼,对狱卒道:“将人提上来。”

狱卒不敢违抗,招手叫了两人帮忙,去下面忙活了一阵,只听到锁链拖动撞击在石墙上的轻响,不多时庾世道被拖了上来。

除了头发以外,庾世道浑身都湿透了,上身鲜血淋漓,到了腰部以下又被水渍晕开了血迹,浑身都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还活着,不错。”

庾世道抬起头来才看到司马瑨,整个人都禁不住轻颤了一下。

司马瑨朝身后瞥了一眼,祁峰和顾呈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庾世道就往外拖。

“你要做什么!司马瑨,你敢私下处决我!”庾世道有些慌乱,胜王败寇的道理谁都懂。他知道东海王的下场,也知道历阳王被他私下抓过去过,如今落在他手上,自己绝对不会好过。

司马瑨根本不理睬他,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

庾世道在水牢里泡了这么久,双腿已经没有知觉,出天牢这一路都无力地被拖在青石地上,身后直被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水渍来。

出了这座森寒的监狱,深夜的御道空无一人,寒风似刀,浑身的伤口都开始疼痛,庾世道浑身都已麻木,再狠戾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沉重的粗喘。

祁峰和顾呈走得很急,后面的司马瑨却步伐稳健,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这月色凄冷的冬夜里欣赏着他的颓败。

终于停下来时已经到了宫城上,圆月当空,似乎就近在眼前。

城头上的禁军不知去了何处,没有人在。庾世道浑身被祁峰绑了几道绳索,押到城头边缘,转头一看便是下方高不见底的石板御道,他额头渗出汗来,扭过头死死盯着司马瑨:“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人?敢这么对我?”

司马瑨忽然一脚就将他踹了出去,庾世道大惊之下惊惶地大呼了一声,腰间一紧,却被上方的祁峰扯住了手中的绳索,只是脸磕在宫城石墙上,流出血来,痛苦难当。

惊魂未定地仰起头,司马瑨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若是你背后的人肯帮你,你此时此刻还至于这样?”

庾世道怔愕地睁大了双眼,喉间咕哝了一声。

是了,那些人都被他捏着把柄,全都是当年参与过叛乱的人,他们该共同进退,但若是全部将责任推在他头上,一切又不同了。

司马瑨的脸浸在月光里,白皙安宁,皎皎兮若涂山美玉,衣带当风,端的是风姿卓然,该是如切如琢的翩翩佳公子,可惜眼中全是嗜血之色,嘴角的笑也阴沉地骇人:“当年的事我都一清二楚,你背后有哪些人我也一清二楚,很多事情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从祁峰手里接过绳索,庾世道身子往下一沉,连忙伸手扒住墙头。

“当年先帝不满士族利益膨胀,决心削弱门阀,尤其要削弱外戚。你不满权力流失,煽动江北士族起兵,从皇族到士族,只要是有野心的,全都参与了。江北数郡毁于战火,无数百姓死于那一场战乱。而你们,竟然还能在战乱之后高枕无忧,甚至个个都是雄踞一方的诸侯藩王。”司马瑨笑着低下头来:“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那场叛乱真正的目的,以及真正的主谋,我都一清二楚。”

庾世道浑身僵硬,狠狠的瞪着他:“你知道又能如何,你终究不能怎样!”

“我能不能怎样,你大概是看不到了。”

司马瑨霍然松了手,那绳子从庾世道眼前坠了下去,他慌忙地攀紧了墙头。

“你若能坚持到明日,我再好好来陪你玩儿,若坚持不到,那就只能陪你的尸首玩儿了。”司马瑨转头走下城头。

祁峰在旁擦了一下手掌,心满意足地跟着离开了。

庾世道全身力气都集中在那只手上,想爬上去却没有力气,浑身不受控制地随风摇曳。

他想起来了,先皇后是被他们推下宫城摔死的,就在这座城头。

司马瑨果然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一清二楚…

寒霜凝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最寒冷。庾世道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攀不住那块石头了,但他毕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赴死的人,拼着一口气还在坚持。

城楼上忽然传来沉稳的步伐声,接着是他听过的高平的声音:“陛下,凌都王方才就是把人带来了这里。”

“嗯,你退下吧。”

“是。”

司马玹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他身上穿着便服,大袖在风中翻飞,垂眼看着庾世道,叹了口气:“义城侯何必非要走这一步,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庾世道一直在等着见他,终于得到了,霍然来了精神:“陛下当真要治本侯的罪不成?”

“事到如今,证据确凿,朕没理由不治你。”

庾世道冷了脸,忽然哈哈大笑,他以为自己权势滔天,可背后的人竟然坐壁上观一般亲眼目睹着自己就这样兵败如山倒。

但他岂会这么容易就认输呢?狡兔三窟,总不至于到最坏的一步。

他不知从何来了力气,一把拽住他衣摆,眸中戾光大盛:“司马玹,你此时不保我,将来可不要后悔!当年的叛乱的确是我领军渡江的,但若没有你,我真能渡过那条长江?”

司马玹身形岿然不动,眼神落在他身上,温和依旧:“义城侯真是胡言乱语了。”

然后他抬脚,踏在庾世道的手指上,缓缓朝前碾去。

庾世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直到手再也承受不住松开,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急速坠落下去,眼中还能看到他温文尔雅地立在上方,如世人一直称颂的那般。

如他当年带兵勤王,立在滔滔江水对岸时那般。

司马玹返身下了宫城城头,司马烨立在那里,在月色里垂着头拢着手:“如陛下所愿,司马瑨终于助您将庾世道这颗钉子给拔除了。臣可以带犬子出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