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唤梅遣退了左右,亲自侍候司马玹宽衣,压了许久的话终于可以说了:“臣妾斗胆,敢问陛下,为何将阿檀接入宫中来?此时接她入宫,是有意纳她入宫么?”

司马玹的发髻放了下来,散在肩头,灯火里冲她笑了一下,慵懒优雅:“怎么,爱妃不愿意?”

白唤梅心中一凉,垂下头去:“陛下以前不是说过,臣妾不喜欢的人,是不会纳入宫中来的。”

司马玹托起她的脸来,似有些疑惑:“难道爱妃不喜欢白檀?”

白唤梅一怔,呐呐道:“臣妾自然喜欢阿檀…”

司马玹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爱妃性子温柔,向来最好说话,对自家姊妹自然没话说,朕这话算是多问了。”他扶着白唤梅朝床边走:“爱妃好生养胎,其他事情不用多想,也免得朕担心。”

白唤梅称了声是,犹如梦呓。

原来不是什么色衰爱弛,是根本就不曾爱过,全都是她会错了意罢了。

因为此事辗转难眠,这一夜白唤梅就没合过眼。

第二日一早司马玹便起身去御书房处理政务了,白唤梅假装还在睡着没有伺候,听到他出门的脚步声从窗边经过,应当是去偏殿探望白檀了。

没多久白檀就来了,在外面询问贵妃醒了没有。

白唤梅开口应了一声:“进来吧。”

白檀很快就走了进来,立在床边冲她笑了笑:“阿姊,你能不能借机帮我探探陛下的口风,看什么时候能准我出宫?我在宫中实在是闷坏了。”

白唤梅见到她却是一愣。白檀这几日大约是嫌闷,脸色不大好,又故意没有打扮,只用发带绑着长发,穿着朴素地白缎袄裙,唯有高束的腰肢能看出窈窕有致的身段来,可在这聘婷美人穿梭不息的宫廷里瞧着就还是不算显眼的。

白唤梅暗自惭愧,看到司马玹对白檀好竟还隐隐地对她生出了嫌隙来,可怎么看白檀都是有意回避司马玹恩宠的,是她太小心眼了。

“只怕你出不去了。”白唤梅坐起身来,本想与她好好说话,可大约是这一晚没休息好,竟头晕了一下便要摔倒回去。

白檀眼疾手快地冲上来扶住了她:“阿姊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御医来瞧瞧?”

白唤梅摇摇头:“没睡好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白檀难得有机会,岂能放过:“阿姊得为孩子着想,不要大意,我看还是请郗清来吧,稳妥一些。”

提到孩子白唤梅就慎重了,便点了点头答应了。

郗清来的太迅速了,迅速地就跟一直等在宫门口似的。

外面天寒地冻,他却穿得不多,宽大的竹青锦袍,若非背着药箱,真的是潇洒飘逸的很,只不过进了殿就扑到炭盆边烤了烤手,可见风度全然都是死撑出来的。

殿中只留了白家安排的仆妇们,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也不用忌讳什么,白檀便直接叫郗清进内殿去了。

白唤梅尚未起身,床帐严严实实地放了下来,只露出了手臂搁在床沿。

郗清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给她细细诊断了一下,抬头道:“放心吧梅娘,没什么事,只是你不要思虑太多,有了身孕要注意休息。”

“嗯。”帐内的白唤梅轻轻应了一声,却有些飘忽。

郗清瞄一眼白檀,料想是因为她的缘故,可这种事他又不好开口安慰,去旁边开了副宁神养胎的方子便要告辞了,一边悄悄给白檀递了个眼色。

白唤梅唤了个宫人送郗清,白檀道:“我送他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刚好走一走。”

白唤梅答应了:“也好。”

白檀随郗清出了殿门,天上开始飘雪沫子,冷风四处倒灌而来。两人默默走路很安分,专挑僻静处走。

经过一间宫殿外,四下不见宫人来往,郗清凑近小声道:“你没什么事吧?”

白檀摇头:“我能有什么事。”

郗清道:“陛下应该是封了你的消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递了消息给你,若陛下没打坏主意,至于这样么?”

一直停在一处会惹人怀疑,白檀示意他继续朝前走,一边道:“我没什么事,倒是你,得赶紧赶去豫州才是。”

眼下除夕已过,很快便会入春,司马瑨这次发病可能赶不及回来,没有郗清在又会跟上次在吴郡一样饱受折磨。

郗清一脸无奈:“你可真是不够朋友,为了殿下要累死我啊。去是肯定要去的,只是临行前我得亲自来看你一眼,确保无事才安心,否则去见了殿下还不是得倒霉。”

前方就要出内宫大门,三三两两的宫人往来,二人闭了嘴一本正经地走路,直到再没有旁人,白檀才道:“宫中我尚且可以应付,你放心就是了,赶紧去豫州才是正经。”

郗清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个遍,确认没事这才点了点头,拢手缩着脖子迎着瑟瑟寒风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了齐整的脚步声,他又停了下来。

白檀转身看去,后面走来了一队内侍,个个都抄着手垂着头,中间几个人抬着步辇,在几丈之外停了,司马玹从上面走了下来。

内侍躬着身子要扶他前行,被他摆手遣退,他朝白檀走了过来,一面解了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大概是刚从御书房里出来的,还带着炭火的温热。

白檀不敢接受,连忙脱下来要还回去,司马玹接过去又给她罩上,这次直接将领口的带子给系好了。

“从何处来?”手指扯紧了系带,他含笑问了一句。

白檀浑身不自在,悄悄朝郗清瞥了一眼,他还没走。“阿姊今日身子不大好,请了郗清来诊治,我来送他出宫。”

司马玹这才看向郗清,语气倒是很关心:“梅娘怎么了?”

郗清趋近几步见礼:“回陛下,贵妃并无大碍。”

司马玹笑了笑:“既然无大碍,又何须劳烦你这样的神医来医治呢?”

白檀连忙解释:“为了稳妥些罢了,那可是陛下的皇嗣,马虎不得。”

司马玹偏头冲她笑道:“你这般为朕着想,又待贵妃如此用心,朕选你为后果然没选错人。”

郗清原本垂着的头倏然抬了起来。

白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恼恨,原本故意没与郗清说什么,这下却瞒不过去了。

她避开一些:“陛下选后是国之重事,岂是几句口上之谈便能定的了的?”言下之意就是叫郗清别当真。

郗清倒是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是一直站着没走。

白檀连连朝他使眼色,他还是不动身,没奈何,只好出言道:“你方才不是说还有病患急着去诊治么?怎么还不走啊?”

郗清这才终于向司马玹见礼告辞。

“去吧,有劳你了。”司马玹如往常一般待人亲和,招手唤了个内侍过来,吩咐随后送赏赐去郗家。

郗清谢了恩,眼神又在白檀身上扫了几圈,白檀朝他瞪了一眼,他这才动脚,一步三回头。

雪下大了一些,司马玹道:“回去吧,免得着凉。”说着抬手托起白檀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白檀谨慎地避开他的接触,跟在后面缓行,他倒也没恼,笑了笑率先往前走了。

白檀边往前走边回头看了一眼,郗清果然还在张望,看到她望过去才转身走了。

她暗觉不妙,司马玹先前只在她面前提了立后的事,如今故意当着郗清的面说,只怕是有意传出这消息去了。

帝王的披风以金线绣了龙踏祥云的纹饰,就这么披在白檀的身上,这一路上走来,她觉得自己都快被宫人们的视线戳成筛子了。

实在忍不住,踏上回廊后她便将披风解了抱在手里。

司马玹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朕连让你披个披风也得下旨才行不成?”

白檀讪笑:“此时不觉得冷了,还是请陛下保重龙体的好。”说着将披风递了上来。

司马玹拂了肩头的雪花,在她面前稳稳地站定:“那便有劳你为朕披上了。”

白檀不是个容得了别人逗耍的人,身上那点逆骨作祟,便是帝王也无法压住她,手臂将那披风收回来笑道:“竟然忘了陛下需要人伺候,我常年隐居山中也不会伺候人,不如带回贵妃寝殿让阿姊伺候陛下披上吧。”

说着便要告辞往贵妃寝宫走。

司马玹拖住她衣袖,口中笑了几声:“到底是白檀,脾气一点没变。”

白檀扯回衣袖:“这副脾气只怕难以为后吧?”

司马玹不以为忤,朝前走了几步,唤了声“来人”。

先前伺候过白檀的两名宫女从斜侧的廊下垂头走了过来,看起来像是早就等在此处的。

司马玹走回白檀身边,接过她臂弯里的披风,“你就不用回梅娘那里了,还是去先前的宫殿里住着吧。”他朝御书房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补了一句:“这是圣旨。”

“…”白檀脚下不动:“陛下不是说要让我考虑,为何竟有强迫之意了?”

司马玹但笑不语,远处内侍迎了过来,簇拥着他朝御书房一路去了。

白檀又回到了司马瑨住过的宫殿里,为了避免麻烦,闭门关窗,只在内殿中待着,不见任何人。

到了午后便早早吩咐下去不用打扰,她要歇息了。

就不相信躲不过去,大不了以后昼伏夜出就是了!

四下很安静,天黑时分落雪从雪沫成了鹅毛大雪,躺在床榻上都能听到外面的落雪声。

白檀窝在床上装睡,听到殿门外传来了司马玹的声音,宫女说了她已经睡了,殿门却还是被推开了。

她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听着那脚步声已到了内殿门边,骤然开口道:“陛下请回吧,我会给陛下一个答复的。”

司马玹的脚步声没再响起,隔着屏风能看见他岿然不动的身影:“何时?”

白檀想了想:“尽快。反正我人在深宫里,陛下若真等了十年,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半刻?”

司马玹似乎想了想:“依你就是了。”说完脚步声响起,殿门又合上了。

白檀这才吐出口气来,狠狠揪了一下被单。

司马玹一定是察觉出她怀疑他的事了,所以行事也不再遮掩了。

豫州的雪可比建康下的大多了,不仅鹅毛一般往下掉还分外密集,几乎叫人无法视物。

郊外三十里处扎了营帐,祁峰领着从都城带来的三万兵马驻扎于此。

中军大帐里,司马瑨身上只着了软甲,立在炭盆边,慢条斯理地烤着手:“你这是在向本王提要求?”

他的对面站着个肥硕的中年人,是豫州郡守,大概在炭盆边站的太久了,满脸通红,听了这话忙拱手道:“不敢啊殿下!先前陛下将庾世道旧部移交给了下官,如今他们听说了庾世道没死的消息蠢蠢欲动,得知殿下来又拿乔,这些条件都是他们提的,与下官无关啊。”

司马瑨幽幽抬眼,眼神倒比外面的风雪更冷:“庾世道手下的兵不听话,你竟还帮着他们谈条件,倒是接手的不错啊。”

郡守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殿下恕罪,是下官无能。”

司马瑨拿了火钳夹了块烧红的炭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来,递到他嘴边:“本王这里的好处就如同这块炭,你试试看能不能吃得下。”

郡守连忙往后缩,一头一脸的汗:“殿、殿下切莫拿下官开玩笑。”

司马瑨手一抖,那块炭落在了他的衣摆上,顿时燃着了火。郡守张皇地大叫,扑出帐外去,一头扎在雪地里才灭了火,惊魂未定地趴在那里喘气。

司马瑨拖着火钳走出帐来,隔着簌簌扬扬的大雪冲他笑了一下,却叫他愈发想缩回雪地里去。

“你听好了,本王虽然只带了三万兵马,但还轮不到败将之兵来谈条件。带句话回去,三日之后悉数收编,从者今后在本王营中一视同仁,不从者…”他将火钳送入雪地里,发出“呲啦”一声。

郡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了。

祁峰迎着风雪走过来,司马瑨冲他道:“点兵准备,就算血洗也要将这占城为王的豫州给制服了。”

“好嘞!”祁峰目送他回了营帐,浑身都是干劲。

豫州郡守隔日再来营中时,一眼就看到悬在营地里的几具尸首,吓得脸白了白,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庾世道残部的几个副将。

他不敢见司马瑨就跑回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来。

残部尚未完全收编,但那八万人的军营几乎已经被血洗了一遍。

自豫州郡守接手之后就疏于操练,这些残部哪里还有什么战力,靠人数拿乔也没能成功。

整个豫州城都不敢动弹,每日打开城门似乎都能闻到远处军营方向散逸而来的血腥气。

司马瑨又打马入城去了一趟庾世道的府邸,将里面抄了个遍,而后又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若无其事地出了城。

大雪落完了,道路却还压着积雪,就算收编完也无法前往弋阳,司马瑨便暂时扎营在城郊,等雪化了再上路。

豫州郡守终于颤悠悠地又出现了,这次却是来示好的,派人带了一堆好酒好肉送来了营中。

司马瑨没搭理他,叫祁峰拿下去犒赏士兵,自己早早地闭了中军大帐睡了。

豫州的春日比腹地要来的晚许多,司马瑨的病却准时的很。

祁峰早已守在帐外,司马瑨为了免些痛苦,已经早早入睡,还是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