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谧,士兵们背朝里脸朝外,将周围遮得密不透风,似乎这样就能叫人心安了,谁也不会看见。

施针不过片刻,司马瑨的意识渐渐收拢起来,终于有力气抬手抹了抹白檀的眼泪,被她握住手贴在脸侧。

“殿下为何不回营?”郗清凑过来小声询问。

司马瑨没有回答,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似乎缓和了一些,口中冷笑一声,强撑着坐了起来,自己动手,将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都拔了下来。

“殿下?”郗清连忙伸手阻拦。

司马瑨就势搭住他手臂,半边身子倚在白檀身上,平复了一下喘息:“扶我起来。”

白檀立即架着他,一手扶着他腰,站起身来,郗清见她这么配合,只好也赶紧帮忙。

司马瑨直起身子,铠甲沾满了尘土,长发散在背后,抬起惨白的脸,幽幽望上城头。

这模样太过骇人,上方的世家大臣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白檀知道他的想法,握了握他满是汗水的手心,又轻轻松开,走去旁边将他的马牵了过来。

“白檀,”郗清低吼:“你这是疯了不成?”

白檀深吸了口气,将缰绳递到司马瑨手里:“我不相信这病可以折磨你一辈子。”

司马瑨抬手拭了一下她的眼下,松开郗清的搀扶,稳住身子扶着马背,停顿片刻,霍然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司马玹的眼神都变了。

司马瑨在马上坐稳,朝旁边伸手:“给本王取弓来。”

祁峰连忙取了弓箭来奉上,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双手,左手握住弓,右手执箭搭弦,陡然拉满,指向上方。

上方守军尚未来得及应对,他一箭已经射来,贴着司马玹脸颊而过,正中后方的旗杆,龙旗倏然跌落。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

司马玹的脸色霎时惨白。

“这病是陛下亲手所赐,也许是再也治不好了,但看来也打不垮本王。”司马瑨扔了弓箭,提起缰绳,看向上方的眼神里隐隐透着癫狂:“攻城!”

顾呈立即挥动了旗帜,白檀和郗清被护送后退,大军往前涌去,城头上的世家大臣们仓皇躲避。

司马玹僵站了一瞬,迎着司马瑨的眼神干涩地笑了两声,后退两步,转身朝城下走去,背影很快就隐在层层叠叠的守军里…

宫中却一直都很安静。

司马玹被禁军护送入宫,独自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到金殿外,高平迎面仓皇奔来:“陛下,一旦东篱门被破,宫城很快也会被破开,陛下还是出宫避一避吧!”

司马玹眼神微动,却没有表态,沿着汉白玉的台阶往上走,正迎上上方盛装而立的白唤梅,她扶着后腰柔柔地冲他笑着:“陛下,高统领请臣妾去宫后的大通门那里乘车出宫,臣妾担心有诈,万一是凌都王的人马就糟了,所以就遣散了他们,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高平闻言大惊:“娘娘!那可是臣安排给陛下和您出宫的人马!您怎么能遣散他们?”

“什么?”白唤梅捂了一下嘴:“那看来是臣妾做错了,竟然断了陛下的后路。”

司马玹竟然笑了起来:“朕从未想过要逃,保护贵妃和皇嗣出宫就是了。”

高平大惊,在他身后跪了下来:“陛下三思啊!”

司马玹充耳不闻,举步继续朝上方走去,越过白唤梅身边,目不斜视地走入了金殿。

远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高平终于不再耽误,起身对白唤梅道:“请贵妃娘娘随臣出宫。”

“免了吧,本宫不需要躲避。”白唤梅看了一眼金殿,垂眉敛目,转身朝后宫而去,脚步竟也有几分颓唐。

“娘娘!”高平还要再唤,更大的撞击声传了过来,内侍和宫女们的尖叫声仿佛就在耳边,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禁军们且战且退,高平抽出剑朝着宫门冲了过去。

然而作为“清君侧”的目标,他刚现身便被团团围住了,脖子上顷刻便架满了刀剑,压着他重重跪了下去。

朱红的大门被推开,开阔的广场,铺着齐整的砖块,赫赫威严的金殿就在上方。

大军涌了进去,那齐整的脚步声和金戈碰撞声直扑入空荡的金殿,幽幽回响。

司马玹坐在金座上,抬眼看向殿门。

清越的声响,微微有些刺耳,是剑尖拖过汉白玉石阶的声音。司马瑨的身影在视野里渐渐拔高,披头散发,眼神沉沉,浑身浴血,拖着染血的剑,一步一步走进了金殿,所过之处拖曳过一道细细的血痕。

司马玹轻轻笑了,目光悠远,毫无着落:“当年先帝膝下无后,在众多侄子里择了我带在身边教养,他常夸我文武双全,有治世之才。没想到他四十岁才立后,竟然两年后就有了嫡子…”

司马瑨冷冷地看着他。

“因为有了你,我便被送回了父母身边,纵然受人称赞,我也明白自己没有机会继承皇位了。”司马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先帝的心太大,却不知通融转圜,我相信我可以做的比他更好,为何却没了机会?就因为我不是他的儿子,就只能做亲王?”

司马瑨拖着剑走上玉阶,一把提起他衣领:“你做的好?联合庾世道致江北数十万百姓性命于水火,踏着无数人的尸体登上这个皇位,却还要向那些侩子手低头,让他们封王封侯,任由他们瓜分皇权,你还有脸说你做得好?”

司马玹依然浅浅的笑着,眼里却有了怒意:“我自然做得很好,倘若你不追究往事,我终究会将这些蛀虫连根拔起,让司马皇室大权在握,就连琅琊王氏也休想染指,我甚至还要挥师北伐胡虏,光复我大晋河山!”

司马瑨冷笑连连,提着他衣领的手忽然捏住了他的喉咙:“你自己说这些话不心虚么?你与他们本就是一路人,真的能动他们?倘若不是我,庾世道能被铲除?便是现在,那些侩子手也都是我一个个挖出来的,包括你。”

他本就还在发病,正是暴戾之时,下手也重,司马玹的脸瞬间就青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司马瑨又忽然松了手,司马玹从金座上跌坐下来,抚着喉咙猛咳了一通才缓过来,十二旒珠的冠冕摔落在地,旒珠散落,滚了一地。

他鬓发散乱,伏在地上看着,蓦然苦笑了一声:“没错,我没能做到,不过你司马瑨也做不到。你本就为人诟病,今日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发了病,那些世家大族绝对不会支持一个不人不鬼的人登基。”

“嗬,就算那样又如何?”司马瑨盯着他,手抚过金座的扶手,上面立即染上了斑斑血渍:“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位子才做这些的?你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在我眼里根本不屑一提。”

司马玹转头瞪着他,浑身都颤抖起来:“那你要什么?”

司马瑨的剑尖压在他喉间,挑着他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我要你亲手一笔一笔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自己当初的罪行,亲手给自己和同党定罪。”

司马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角弯了一下,忽然从袖中摸出柄匕首,朝自己胸口狠狠刺去。

司马瑨眼疾手快地一剑挑开,匕首滑了出去,司马玹的手也被划出了一道口子,淋漓地滴出血来。

殿外的祁峰和顾呈一听到动静就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按住司马玹。

“想死?死太便宜你了,你一了百了,而世人只会说成王败寇,说不定还会叫我落个篡位的名声,所以这罪行只能由你亲自来定。”司马瑨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要坐在这皇位上,亲自公布当年的真相,等你的罪名定了,我就会亲手将你拉下来。你不是一直都号称善待我这个先帝之子么?以后我也会好好‘善待’你的。”

司马玹捂着流血的手背,手指却已无法遏制地轻颤起来。

司马瑨在他身边缓缓踱步,话语里带着嗜血的兴奋:“深宫地牢的最底层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今后你就在那里度过余生,浑身枷锁,日夜承受良心折磨,却偏偏就是不能痛快的死。过往你听了多少的赞美,今后便会承受多少唾弃,你这一生穷尽心思构筑的英明和良善,日后只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你的孩子会因有你这样的罪人父亲而耻辱,相信过你的大臣都会因你而羞愧。你的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人,众叛亲离,形单影只,陪伴你的只有当初你赐给我的熏香…如何,是不是很期待?”

司马玹昂着脖子,愤恨地看着他。

司马瑨额头上还在出汗,脸上却带着笑:“我要你尝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败名裂,眼睁睁看着我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人取代你执掌大权,眼睁睁看着我做到你做不到的事,还被称赞宽容待你。等到你心力交瘁,终究忏悔,才能去向地下那些死在你手里的冤魂赎罪。倘若你不认为自己有罪,那你就休想解脱。”他低低地闷笑起来,病中的声音像是击撞的山石,粗糙的铬人。

“…”司马玹双目陡然失了神,颓然地垂下了头。

这一生承担了太多的美名,每一件都费尽心思,而做的最大的错事便是主导了那场叛乱。

他以为凭着政绩,凭着自己宽容待人的名声,便能忘了那场血腥的往事,便能洗干净手上的血迹。却没想到终究还是会有这么一日,一败涂地,声名毁于一旦。

从此史书上再不会留下他的政绩,只会着重写下他的罪行。

不是明君,而是罪人。

司马瑨冷笑:“定罪之前你还能再做最后几日帝王,好生享受着吧。”

祁峰和顾呈拖着司马玹走了出去,外面的狂风还没停,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司马玹垂着头,如同破败的纸鸢,像是已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直到视野里出现台阶上一截随风翻飞的石青衣摆,他才终于动弹了一下,缓缓抬眼,看见白檀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白檀…”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如同被利爪扼在了喉间。

白檀脚下一动,朝殿门走了过来,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生冷地说了句:“恭送豫章王。”

司马玹垂眼,涩然一笑。

司马瑨说的没错,他爱的和爱他的都没了,今后他只会形单影只,在地牢深处承受良心煎熬,至死方休…

原来耗费心血得来的一切,顷刻间就能灰飞烟灭。

白檀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对她而言,当年的那个豫章王早就已经死了,如今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全天下的罪人。

她走进殿去,一直走到司马瑨身边,他在上方枯站着,直到此时才丢了手中的剑,脱力一般跌坐在金座上。

白檀站在他身旁,抬袖拂去他额间的汗水。

司马瑨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紧紧扣着金座的扶手,脸上只剩下怅惘:“这条路我竟然走了十多年,还以为走到尽头会只剩我一个人。”

白檀将他揽进怀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还有我。”

司马瑨搂紧了她,埋首在她怀间,轻轻吐出口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司马玹这个人物借鉴了历史上的萧正德,算是以他为原型的,而庾世道的原型就是和他一起叛乱的侯景。不过具体关系和人物性格完全不同。

这段历史来源于南梁时期,感兴趣的可以去搜一下看看,我就不在这里多说了,毕竟跟文没多大关系。

总之要恭贺煞神在大白的鼓励下战胜自己,摆平BOSS,俗话说得好啊,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o^)/~

第69章 有孕

宫中和都城都已被接掌了,情形虽然看着是安定下来了,可还有许多事情亟待解决。

王焕之一早就钻进马车赶去了凌都王府,他是代替王敷来的。

世家大臣们都推王敷出面来见司马瑨,王敷自己也是推三阻四,他便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

凌都王府的下人领着他到了后院,穿过花园,走了许久才停下,推开一扇门,侧身请他进去,随之便退走了。

王焕之走进去才发现这里不是书房,而是卧室。房中窗户开着,朝阳从外面一直投射到屏风上来,几乎要将上面那百蝶穿花的图案给照活了。

隔着屏风看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王焕之刚要见礼,却见走出来的人是白檀,身上穿着素白宽大的深衣,头发松松地绾了着,甚为随意。

“殿下旧疾发作尚未完全恢复,不便见王大公子,只能委屈王大公子隔着屏风与殿下说话了。”

王焕之又瞥一眼屏风,依稀可见床榻上躺着的人影。

自在城头亲眼见到了司马瑨的异常,他心中就有些不安,眼下更觉得不安了。

屏风里传出司马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嘶哑:“你来得正好,王丞相彻查叛乱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王焕之走近一步道:“回殿下,证据确凿,叛党也都归了案,只缺送去给陛下用玺下诏了,至于陛下自己的罪己诏…”

白檀心中了然,司马玹那样的人,穷尽一生构筑起来的完美名声,要他亲手打破,只怕没那么容易。

司马瑨冷笑了一声:“你去宫中告诉司马玹,他自己不写,那就让世家大族联名写他的罪状,反正到头来丢人的还是他自己。”

“是。”王焕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吐露了心中的不安:“殿下,关于您的病,只怕会是个麻烦。”

白檀转头看了一眼屏风后,司马瑨躺在那里,身上插着银针,睁着双眼看着帐顶,没有作声。

世家大族是绝对不可能支持一个会犯病的人做帝王的,王焕之要说的是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

白檀觉得不大舒服,司马瑨虽然有疾在身,但司马玹一旦下位,他便是最有资格登基的人选。之前她一直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如今这话题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越想越觉得不舒服,甚至连肚子都有些不适了,隐隐地有些恶心感,白檀怕在王焕之面前失态,连忙就捂着口鼻匆匆出门去,一路冲到了回廊拐角,扶着廊柱狠狠干呕了一通才算缓过来。

转头看看房门,依稀还能听到王焕之在里面说话的声音,还好还好他没察觉,不然可真是丢人了。

不大对劲啊,上次以为是没吃早饭才这样,今日她可没饿肚子。

莫不是病了?

一想到病,白檀就不踏实了,司马瑨还病着呢,她可不能再病。

正想着,就见郗清端着药碗远远走到了司马瑨的房门边,敲了敲开着的门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吧?殿下该吃药了。”

大夫都下了逐客令,王焕之自然不好再待下去,很快便出来告辞了,临走前向白檀这边遥遥见了一礼。

郗清这才朝白檀瞥了一眼,板着脸进了房门。

白檀讪讪摸了一下鼻子,就因为她鼓励司马瑨带兵攻城,他到现在也没理过自己,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