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十,五十五,倒在瑜伽毯上,起不来了。

“坚持住!”令扬拿酸奶在静初的面前晃来晃去。

静初咬牙,涨红着脸摇摇晃晃的坐起,五十六,五十七…终于做完100个仰卧起座,累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正在这时候,小黄人的手机铃声响起,几秒钟之后,花容失色:“默哥的父亲去世了!”

令扬手一松,计数器从手中滑落。紧接着,他的脸青一道,白一道,双目亦瞬间布满了血丝,双唇也不停地打颤。

“扬叔,你怎么了?”黄千荔盯着令扬的脸,有些纳罕。

令扬故作平静地道:“我出去一下。”说完,穿的运动衫飞奔而去,静初趴在地上,捶着酸涩的腰,窗外,天色渐渐阴沉。

“扬叔,你等等我!”黄千荔撒腿追了上去。

要下雨了么?阴风怒号,忽而一场樱花雨,樱花从此凋零。

令扬一夜未归,静初先是将冰箱的东西随便吃了点,继续画画,画到天亮时,雨停了。令扬依旧没有回来。静初十分纳罕,隐隐的,觉得这似乎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楚,饿着肚子继续画,直到第三天,令扬才顶着黑眼圈憔悴而归。

“事情都过去了。”令扬疲惫地笑笑,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小静你努力减肥吧。我去睡了。”之后,两人的生活一切恢复正常。

十天之后,静初又瘦下三斤。她的虎背熊腰的身子已然初见纤细,腰上赘肉减去了相当大的一部分。

静初也想放弃过,她白天强忍饥饿运动和绘画,半夜里□□,这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搜刮令扬的冰箱,可惜的是,冰箱里只有酸奶、干酪、全麦吐司和蔬菜。

这日的下午,静初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电话的那头,声音冷冽冰寒:“晚上八点,来星空咖啡总店。地址已经短信给你。”

“瘸子默?”静初有些惊讶,莫名地,心中似还有几分欢喜:“我为什么要来?你这个冷血无情的瘸子,会有什么好事找我!”

“你会来的,因为你好奇。”卫默的声音清寒而冷冽。

“我要是不来呢?”静初说。

“不来,我保证你抱憾终生。”卫默直接了当地回答,说完,挂断电话。

第五章 入睡的维纳斯(上)

第五章入睡的维纳斯 (上)

放下电话之后,静初犹豫了一下。

窗外的绿叶绿的繁茂,树干迎着阳光,笔直,挺拔。窗内的她亦是正当好年华,24岁,多好的年龄,什么事情都想做,做什么事都尚且有机会的年纪。

亦舒说,一个年轻的女人,只要长得不难看,从二十几岁开始努力,总会赚到一些钱。静初对钱没有概念,可是,她对画画的渴望,一刻都没减少过。

卫默说自己会后悔,为什么会后悔?后悔如果不来,就少了一个绘画的机会么?自己的画已经被画廊抵给他,莫非,他是欣赏她的才华?可是,卫默又不像这般助人为乐的人。

那么,瘸子默是不是想劫色?如果是这样,她就打断他的另一条腿!静初忿忿不平地想——如果他因为内疚帮自己寻了份工作,她倒是可以接受,如果…静初想不出其他他要见自己的理由。

听说卫默的咖啡馆总部是个小型的艺术盛宴,她去找他,意味着可以参观一下了吧?

打定主意,静初背上帆布包上路。走在路上,她分明看到路人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尤其是男性。

只是因为少了八斤肉么?静初无奈地笑笑。今天的交通格外的堵,地铁上,竟然有几位男士对她行注目礼,这是多年来她未曾享受过的待遇,

天黑之后,华灯初上,静初在黄浦江边上走了许久,似乎是反了方向。再折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之后。她终于在晚9点的时候找到了卫默所说的“星空”咖啡馆总部——“夜间露天咖啡馆”附近,却再次迷了路。

在凉意飒飒的江风中,匠心独运的瑞士建筑风格小别墅灯火悠悠,寂寥得。她转啊转,转了一个小时,放在找到这家曲径通的画廊咖啡馆。

这里是上海滩最著名的艺术咖啡馆,是卫默所创“星空”咖啡馆的最高端店面。店员的围裙是宝蓝色的梵高的《星空》图案,她最爱的星空。

这里的沙发,是达利设计的梅维斯红唇,火辣得要燃烧一样,这里的躺椅,是柔和极简主义代表人物马克·纽森的Lockheed躺椅,像是星际大战后运来了外星家具,台灯的款式,有经典的害羞小人台灯,还有蒂尼凡的古董琉璃台…

静初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嘴唇猩红的美人。

“对不起!”

美人微笑着向她道歉。静初抬眼一看,竟是前一阵子在国际上拿过大奖的影后。

“是我对不起才对。”静初颔首道歉。

静初向左一望,看到一位带着贝雷帽的老艺术家,正在与几个商人商谈着什么,一头飘逸的灰发艺术气息浓厚。向右一望,瞥见一位名媛,正在与另一位名媛谈笑风生,然而,两人都是假笑。

名媛脖子上的卡地亚钻石项链和牙齿的珠贝光泽,十分刺眼。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手表闪烁着一圈圈的细钻——这个珠宝堆砌的世界。

静初摇摇头,这些人,与自己毫不相关。

无视掉许多在电视上熟悉的面孔,过滤掉商业杂志上的常客们,静初慢慢上楼,旋转式的铁艺楼梯,花纹美轮美奂镂刻了浪花、玫瑰,洛可可的华丽风格,看得她眼乱。

“奢侈的瘸子默!”

静初忿然嘟哝。可是,走到二楼的画廊区时,她却觉得阵阵艺术风浪如潮水扑面。她艺术眩晕了。她盯着一幅又一副向往已久的名画油画仿作,《入睡的维纳斯》线条丰满柔和,《吹笛的少年》双目坚定,《向日葵》向着太阳盛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梵高的经典名作《夜间露天咖啡馆》前停下,那一刻,时间仿佛停住了一般。

这是静初第几百次、几千次盯着这幅画出神:夜凉如水,流萤漫天。夜的法国小城,一条静悠巷里,咖啡馆的露台灯火如昼。

孤独的煤气灯,倔强地将鹅卵石路耀成一条漫长的金黄。寂寥的圆桌面,曲终人散、灯火阑珊,星空幽蓝,有大而美的星,好大的星,她只在江西婺源看油菜花的时候,才见过那么大一颗颗的星,像又远又近,永远扑捉不到的,她飞蛾扑火般的梦…

不知何时,她觉得嘴唇咸而热,原来,是她流泪了。她的视线,却着了魔一般,怎么也挪不开。

肚子依旧在咕咕奏乐,一头飘逸的青丝在晚风中漂荡,皮肤有些微凉,这时候,她方才发现,对面正是一个空灵的白色露台,在露台上,能够看到寂寥的星空,可惜,她只看到一颗孤军奋战的星。那是北极星吧?只有这么亮的星,才能让所有人都看到。其他的星,纵然发光,又何曾有人注意…

“你迟到了三个小时。”卫默摇着轮椅缓缓走来。

“对不起,我迷路了。”静初用袖子抹一把眼泪说,看一眼手机,竟已是晚11点。

“等了你三个小时,你哭什么?”卫默怒视着她。向来只有别人等他三小时甚至更久,用这么漫长的时间来等人,他还是头一次。轮椅转动时,他的腿伤又隐隐作痛了。

咖啡屋里人影幢幢,餐点师父也已下班。身着晚礼服的名流们散尽,只有几个女服务员,和一桌子人——一个大胡子和美貌女子在讨论什么,似乎在讨论电视剧之类。又是一位国际T台的常客,杂志封面的熟脸明星。

“会艺术感动,还画得那么烂。”卫默说。

静初冷笑:“我画的不烂!瘸子默,你这么否定我,是想压低价格,骗我多给你画几张吗?我又不是傻子,连教授都说,我的艺术领悟力甚至仿作水平都是国内一流的!我知道你经常见识全是世界顶级的艺术,可是,我的上一幅画卖了一万多人民币!”

卫默扬起丹凤眼,一脸嘲讽:“才一万多啊。梵高的一幅画卖多少?”

静初的脸刷地一红,却理直气壮道:“可是,梵高大师生前只卖到过25分法郎!虽然梵高的作品如今价值连城,可是,他的画生前只换来过一份土豆的价钱,所以,请不要以价格来衡量艺术!”

“还振振有词。你这是第几次被炒,胖子?”卫默戏谑地问。几天不见,女汉子身形窈窕了很多。居然养眼了几分。可是,他习惯性的否定别人,确是本能的。

静初双手抱臂,道:“瘸子默,你难道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被炒拜你所赐吗?”

卫默道:“做个交易。你劝时令扬帮我打理咖啡馆,我帮那家画廊做节目。”

静初摇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劝他回来。还有,既然我离开了,就不会再回去,你放弃吧。”

“我要是不放弃呢?”卫默问。

“那你就…咦,什么味道?”正说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和火味扑面而来。她在汽修厂长大,这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起火了!”静初皱皱鼻子猛嗅着,话音未落,身后已有烈火熊熊烧起。

火势很快,刚起势,已在眨眼间蔓延了一丈高,从画展的走廊到咖啡饮用处 “我的画在咖啡馆吗?”静初使劲摇晃着卫默的肩膀。

“不在。”卫默面无表情。

“那是我的心血,如果被烧毁,我要把你这个瘸子也烧了!”静初怒瞪着卫默。正在这时候,房顶掉下一只灯罩,静初忙推了卫默闪开,灯罩落地,粉碎。

静初推着卫默往出口跑,跑了几步,卫默拦住了她:“等等。”

“什么!”静初问。

卫默指了指厨房:“在里面。”

“什么在里面!我的画么!”静初跺着脚问。

卫默点头。静初急忙往厨房方向走去,厚纸盒子把画框们包得整齐,她一把扛起来,向卫默身边飞奔。

一帮人已然逃散,剩下卫默将一盏心爱的蒂芙尼琉璃灯抱在腿上,刚转动轮椅,一盏巨大的灯罩便天兵似的自天上落下,铺天盖地横亘在他面前,烧着了火的西方恶龙一般高大,卫默低头望一眼身下的轮椅,一横心,摇摇地撑身站起,伤腿却倏地一疼,被十万伏特击过一般,他咬着唇,重重坐了回去。

疼,疼得他通身发酸。

如上次受伤一般,他冷静地报了火警,冷静地在火中分析了一切:毫无疑问,这场火是人为的:餐厅内完全没有汽油。着火的时间,也完全不是火灾发生的高峰期——厨师们早已下班。这个人,他发誓日后饶不了他。烈火中,卫默的双目平静得像最深的夜色,黑瞳黑不可言,黑得像要把一切烈火都吸入眼中一般。

房顶又一件大物落下,他的瞳孔渐渐聚起,更现实的问题,就在眼前。他还要活着出去,而眼前能救他的,只有她。

“喂…”他的喉咙哽住一般。

“胖…”他的喉咙被不知名的物体死死堵住了。女人求助,他这辈子从未尝试过。

第五章 入睡的维纳斯(下)

第五章入睡的维纳斯(下)

此时,静初正抱着她的画狂奔。闻听巨响,她的脚步顿住了。

霹雳啪啦的声响,昭示着火势的猛烈,巨大的灯罩坠落,更加昭彰的表明,那个轮椅上的人,自己逃出来已然是难上加难。

静初抱紧了手上的画。

画,都是她最心爱的,熬了多少个日夜,画废了多少幅,画掉了多少她省吃俭用的颜料,才得到这么几幅。如果卖掉,会名利双收吧!可是,画还可以再画,火中还困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让那个坏蛋死了算了!谁让他欺负我!”静初大骂着,脚步却戛然而止。他站在原地,打量着怀中的画,抱紧,再抱紧。浓重的烟火气息缭绕,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卫默!瘸子默,你在哪儿!”静初横下心,转身,狂奔回之前的方向。

此时,卫默已勉强起身,伤腿着地的时候,如有千万颗细针刺痛着他的骨骼,又如千万只白蚁吞噬着他的肌肉,疼,疼得他汗如雨浇。 他自小不愿求人,没想到,这时候依然如此。

“卫默!你还活着吗!死了我就不管了啊!”卫默听到一声急切的呼唤。

“死不了!”

卫默再迈一步,感觉自己犹如人鱼登陆,疼得他几乎虚脱,于是干脆单腿在火中跳跃。可是,巨大的落地灯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看到,静初就在灯罩的另一边,她看了自己的画一眼,咬着牙,狠狠地扔掉画框。

“快滚,不用你救!”卫默恼怒道。

“你想当奥尔良烤鸡,还没有酱料呢!”静初大骂着。

她迈着长腿跨过火的巨龙,卯足劲,背起伤了一条腿的卫默,真不愧是身高187的高大男子,纵然清瘦得紧,却秤砣般死沉,结结实实的压在她身上,像五指山。

“放下我!”卫默感觉到自己的分量给她造成的压力,羞赧之余,更加奋力挣扎。晚春时分,他上身仅仅穿了一件衬衣,胸膛就这样贴在她的背上,瘙得她背痒痒的。静初脸忽地一烧。

“难道我想背你这个瘸子吗?想活命就别婆婆妈妈的!画记得赔我的!”静初将身后的秤砣颠了颠,心疼地道。

“还不是拜你所赐!松手!”卫默怒道。踉踉跄跄的,两人终于跨过灯罩。他更加懊恼。自己什么时候软弱到这份上了。

“我现在放下你,你不是死在这里,也要瘸一辈子了!”静初道。

卫默微微一怔,松手,前方有一组琉璃灯堕入火海,他举手指出一条道:“这边。”

男士古龙水的味道,混着二氧化硫和二氧化氮,静初皱着鼻子,咬牙往前冲,踩着支离的梵高,莫奈,达利,达芬奇、蒙马特…

踩碎得过世界大奖的现代艺术,忽然,又一块巨大的木头自上堕下,直冲着卫默头颅而来,本能的,静初一璇身,就势替卫默一挡。刚好砸在她的肩膀上。

痛,痛死了,还好肉厚。静初咬牙,继续狂奔。

“喂,肩膀没断吧!”卫默问。

“谁像你的腿那么脆!”静初回敬道。

莫名的,卫默想起自己少年时,打篮球脚踝受伤被时令扬背在身后时的场景。少年时,他和令扬还没有现在这般高大,他的肩膀,当初差不多也这么宽。他背着自己,狂奔在路上,也不小心摔了一跤。

“喂,没事吧扬哥?”

“谁像你脚踝这么脆。”

真不愧是一家人。

跑到一楼,静初刚要松一口气,却见后门被封住,真得背着卫默继续跑,又跑了几步,却见飞鸟翅膀状的灯罩直砸向卫默的额头。

本能的,莫名的,静初将他的身子一侧,恰好砸中她的前额。

“小心!”卫默道。

静初眼前忽地一黑,一股眩晕感铺天盖地而来,卫默的声音也渐渐的远至天边。可是,她和那个瘸子还要逃命啊!她咬着牙摸了黑向前冲,冲着冲着,眼前红的,黑的,绿的,辣辣的混成腥气浓重的幌子。她强撑着背着卫默下了一层楼,刚要歇息片刻,就觉得腿上一软,通身一松,栽了下去…

(下)

静初又见到梵高了。一只耳朵的梵高正在冲着她笑,笑着笑着,饱经风霜的脸就变成了时令扬的温暖模样,他喋喋不休地说:“小静,今晚的菜是樱桃鸡额,只有我能吃,你不能吃,不准骂人,要做个淑女…”

她正懊恼着,梵高又变成了卫默的冰冷样子,用眼角乜斜着她的画刻薄定价:“这幅二百块,这幅四百,一百,一块…”

她挥拳便打,听到一声压抑的□□,她的手被死死的扣住。

终于,眼前呈出一片深蓝,她睁开沉沉的双目,却见卫默倚墙坐在他的身边,单腿屈膝,另一只脚上,石膏褪尽。

他洁白如雪的白衬衣,亦被烧得褴褛支离,结实的胸膛暴露于人前,通身被水浇过一般,手中,还牵着自己大糙的打手,黑发上汗珠滴滴落下。

静初本能地把手一缩,卫默的手却死死的钳住:“熊掌别乱动!”

静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昏迷之中,竟一拳打在他的伤腿上。她低头看看自己,T恤碎了一大片,被他用来包扎固定了他的伤腿。

她的画端正躺在她身边。有几幅画怕是已在火中,所幸,她最得意之作《少女与繁星》《梦之屋》居然完好无损。

“难不成,是你救了我和画?”

静初盯着他抖得筛糠似的伤的腿——他的腿骨折不过二十余日,本不能以伤腿着地,这次却把腿上的石膏砸碎,带她出来,还救了她的画。

静初就有些失措:“你是怎么走了这么远的?真厉害。你不怕疼死吗?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卫默面色沉寂:“从此互不相欠。”他的额间冷汗直流,将冰雕雪琢的冰山脸湿透,他的手也在瑟瑟发抖,嘴唇已然被咬破,血痕未干。

静初抱着画框,眼眶忽然就热辣辣的:“瘸子默。”

卫默不答。

“瘸子默,你很疼吧?你把我拖出来就好,还管什么画!你要是瘸了,我可赔不起!你不知道打急救电话吗!”静初问。

“我不爱欠别人的。”卫默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声腔保持平稳:“尤其是你这样的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