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是娇养大的姑娘,也被教养得有些能力与手腕,有脾气才有活儿,干得多了,自然有资源抱怨自有一副脾气。这不怨她,须知从小到大,程秀英林老安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学你那没用的娘!”小时候还为母亲辩护两句,越长大,越管事儿,越被这悲春伤秋的母亲弄得头大,终于明白外祖母的心情恨铁不成钢呐!

平日里发作也就罢了,如今丈夫累了半天来抚慰自己,也是出于好心。且程秀英心里明白,程谦只因命不好,遇上了天灾方不得回乡,否则断不至做了赘婿的。与他相处,且知他模样好、脾气好,又会办事,平素对她也好,也是难得的如意郎君。

程谦是个赘婿,处境本就尴尬。如今自己脾气上来,倒把他又埋怨一回,他也不好发脾气。程秀英有些讪讪:“我也是急,家里你也知道的,总是你多担待。叫李妈妈把大姐儿抱来罢,可怜见的,我还没多看她几眼呢。”两人一个真心道歉,一个有意谅解,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李妈妈把大姐儿抱进来时,小夫妻又已和好如初了。

头回做父母,两人都觉得新鲜,纵是个女儿,心底小有不足,也看大姐儿与别人不同。一个点着大姐儿的下巴,一个轻抚她的小脑袋,心中自有一番甜蜜。程秀英叹道:“万不要像我,事事烦心。”程谦道:“那就叫她使唤兄弟去,只管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儿,嫁个好人家。”

又说些女儿长得像谁一类的傻话,正在其乐融融处,小喜却脸色不太好地进来了:“娘子、郎君,吴家来人了,说要看大姐儿,叫门上程福拦下了。”

程秀英气得柳眉倒竖:“他们还来作甚?!你又回我作甚?这还用回?还不与我打出去!”

第4章 吴家

程秀英发火,程谦也跟着头疼,大喜的日子遇上这等烦心事,是谁都要生气的。

小喜见两位面色不愉,快要哭了:“大姐儿的好日子,这般闹,总是不好看。”

程秀英定了定神问道:“都来了谁?太公和阿婆知道了么?唔,他们一定是知道了,我娘知不知道?现在谁在门上?”

小喜道:“我从门里看了一眼,来了三五个人,有男有女,那个…不在里面,打头的是个老妈妈。太公和老安人必是知道了,没人往佛堂里传…”因素姐常年吃斋念佛,家下人等便称她那间供佛像的屋子为佛堂了。

程谦道:“老人家都上了岁数,还是我去看一看罢。”

程秀英恨恨地道:“他们不给我脸,你也不须给他们留情。”

程谦微一颔首:“至多不过一闹,那些人也掀不起风浪来,就是恶心一下,并不是大事。”

程秀英气鼓鼓地点了点头。

小喜见此情景,一缩头,立到床边一声不敢再吭吴家人是最能使娘子生怒的,此时最好不要在娘子面前出头。

程谦一掀门帘出去了,程秀英恨得捶床。

程谦在门口遇到了程老太公,程老太公一脸沉肃:“你也知道了?一道看看罢。”言罢并不搭理吴家人,只让程谦来应对。程谦一眼扫过去,心头先泛起丝厌恶。他先前过过富贵日子,次后虽落魄了些时日,见多了市井百态,吴家来的这些人,还是让他恶心。

出身的影响仍在,程谦极不愿见衣饰不整之人。吴家打头的是一个老婆子,看着像有五、六十岁了,她身后的一男一女,三人在门口一通乱拥,已经是衣乱发蓬,十分不成体统。

这就是吴家来人了。

运气不好的人总会遇到几门掰扯不清的极品亲戚,吹不得打不得,不想翻脸就得忍着,纵使翻了脸,还要防他使坏。吴家就是一个让程家人恨得咬牙的存在。

这吴家,乃是程秀英的亲生父亲家。吴家过世的太公是个老秀才,家有几亩薄田,养了两儿一女,儿女都念几本书,识几个字,日子原也过得下去。天有不测风云,有人旦夕祸福。穷文富武,先是吴大郎屡考不中,空费了许多银钱。吴老秀才本对儿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一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银钱花了个精光,病没看好,人还死了。他这一去,秀才娘子也病了一场跟着去了,吴家大郎业已娶妻,张罗着卖田卖地办完丧事,家底子也没了,还欠了些债务。

若吴家还有原本的田产,日子也能将就过下去,然而田已卖了,再无出息之项。幸尔兄弟俩还识得几个字,替人抄一点书、写几封信,也能赚几个钱糊口。只恨家中人口太多,除却一弟一妹,吴大郎自己尚有妻儿要养,眼看二弟一年大似一年,却是一文娶妻的钱也没有了,连饭都要吃不上了。妹子只得早早送人做了童养媳,这弟弟总不能也送人做童养媳罢?

三年孝期一过,吴大娘子又怀孕生子,一年之后吴大郎便统共有三子两女,又舍不得卖掉溺死。女孩儿养到七八岁上,便可步她们姑母的后尘,还能省一注嫁妆钱,否则备不起嫁妆恐也嫁不出去。儿子还没长大,且不用愁,愁的是弟弟长大了!

无奈之下,吴大郎只好把弟弟送去做赘婿。做赘婿极其丢人,却也不失为过不下去的人家的一条活路,况且吴家也没钱给吴二郎娶妻了。恰遇上程老太公为女择婿,一看这吴二郎生得也是端正,也识文解字,家贫是因为父母之丧,并不是因为游手好闲。

吴太公曾做过秀才,程老太公也是知道他们家的,吴家兄弟也知些礼仪,性情也算和顺。程老太公便与妻子商议:“素姐性情柔和,必辖制不住夫婿,须得一个知礼和顺的,待你我百年之后,素姐方才不至被欺负了去。”

林老安人想的却是:“不是他们,难道要寻庄稼汉?一朵娇花似的女儿,也只有配个斯文人方好。没了吴二郎,上哪里寻个斯文人肯做赘婿的呢?”

老两口商议毕,也央了中人,也写了契书。程老太公因想,吴家自有大郎延续香火,自家女儿又不顶大用,须要个男子相伴一生给她倚仗,便要立一个死契。这契书与程谦立的就不一样,没个年限的,乃是一辈子的事儿。

吴家兄弟犹豫许久,想拿乔,却也耗不下去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就这么定了契书,往衙里备了案。吴二郎自入赘之后,亦改姓程,把绢罗衫替了粗布衣,不必吃糠咽菜,细米白面管够,闲时还能看程老太公之藏书,又有娘子塞他零花钱为岳家巡看铺子还有孝敬。除开林老安人略厉害,程老太公却极讲理,素姐又实是个温柔淑女。日子过得比在家舒服了何止百倍?

只是吴二郎这赘婿做得极没职业道德,早忘了快要饿死时发的愿“但助我过这一关,必有厚报”。快要饿死时拿脸换饭吃,吃饱了又觉得做赘婿不好。时人是鄙视赘婿,他也颇听了几句不好听的。真有信义的,就一路做下去。真有骨气的,就离了岳家。吴二郎却做了一件让人瞠目的事情他拿着岳家的钱,在外头包了个卖唱的。

那一年程老太公做寿,也热热闹闹弄了两三个唱的来,也摆了几桌酒席,可恨内里有个卖唱女,把勾魂眼往吴二郎身上一溜,勾出了吴二郎三魂七魄来。也是孽缘,后几日吴二郎往外头收账,过一酒楼,又遇这卖唱的。卖唱女,颜色但好些,便免不得被揩些油水,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来。

吴二郎被卖唱女子几句:“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尽。”弄得飘飘然起来,稀里糊涂就收了人家绣帕。次日他又出门,卖唱女等在巷口,又与他果子吃。一来二去,两人便成其好事,吴二郎手上也有几个私房了,便出钱在江州城里赁了间院子与这卖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来了。

这卖唱女子极有风情,倚他吃饭,自把他捧得似个英雄。家中素姐虽对他好,奈何吴二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仿佛连看门扫地的仆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现在还要倚着岳家吃饭,不得与卖唱女子长相厮守。

没多久,素姐生下女儿,彼时家中略失望,为这女儿取名招弟,盼着素姐能再得一子。然素姐却始终没有喜信,倒是外头卖唱的给吴二郎生了个儿子,算起来,还真是秀英的弟弟了。

女人生了儿子,就打起了小算盘,勒逼着吴二郎把母子接进程家去:“奴敬她为主,只把她当亲姐姐侍奉,哥儿总是你儿子,姐姐…岂不正缺一个儿子?哪家儿子,也只是大娘的儿子。”

吴二郎亦想自己一家骨肉团聚,且对男人而言,儿子总是更重要的传宗接代是大事。素姐生的儿子必要姓程,这一个,许能姓吴呢?又思素姐素来柔弱,极好说话。只要素姐答应了,一同去求太公安人,事情多半能成。说辞他都想好了:“总是招弟的兄弟,抱了来,只作个引子,素姐见了,许就能生儿子了呢?”

却不想程老太公与林老安人却不是吃素的!程老太公还虎着脸,林老安人先暴跳如雷了:“招你来可不是为了给你养野种的!”林老安人原也是富人家闺女,嫁与程老太公也是富贵娘子,教养本是不坏的,这回是真被气得狠了,且自此之后,凶悍之性就越来越显。

素姐还未如何,程老太公先动了,他也不与上门女婿磨牙,只管拿了人,往衙里一送。卖唱女听说“须得到衙里立个文书,说分明了”,还道程太公是为了不令亲外孙吃亏要往衙里立书讲分家产的事。

暗想这程家果然好说话,这是要接她进去享福,想了许多应对的话,暗想就是眼下应下了不分家产又如何?儿子是我生的,两个老东西去了,夫是我的、儿是我的,程家一娇弱娘子如何能与我比?只是程老太公一双利眼,她绕不过去,眼下须得应下了,不过是虚应一回故事,先得进了门,万事才好说。否则吴二郎并不掌家中银钱,她在家外,日子是比不得程宅富贵的,故而与吴二郎两个居然应了“偷奸”以证儿子是吴二郎的。

既有男子休妻,就有岳家请赘婿滚蛋。奸夫淫│妇自己都认了,还有甚好说的?程老太公在衙门里当场翻脸,与吴家解了契,只许吴二郎穿着随身衣裳赶了出去。这一对儿野鸳鸯还一头雾水呢,就什么都没了。卖唱的一看势头不好,孩子丢与吴二郎,自谋生路去了。她原在贱籍,行院里常有这等出来赶趁的,只要依时交了抽头,自在外面快活,遇上个冤大头,倒好替她赎身。如今外面没个好日子了,往院子里一缩,改个花名儿,依旧勾搭来往孤老。

吴二郎彼时袖里还有几个银角子,换了钱,抱了孩子,往依兄嫂过活。过上了苦日子,方知以前在享福,再痛哭流涕想回来,又哪有这等好事?儿子饥一顿饱一顿,活到四岁上一病死了。吴二郎还想抱着儿子往程家求“救救招弟兄弟”,被程老太公一顿乱棒打出。

吴二郎本无钱,再娶不得新妇,若无这“偷养娼妇”之事,凭一副好皮相倒可做赘婿,眼下却连寡妇都不肯招他入赘了。从此浑噩度日,替人写封信,换几个钱,喝个烂醉,就开始哭儿子,又念叨女儿,一时又恨起程家“见死不救”来,亦往程家闹过几回事。

有些人穷且益坚,有些人就穷生奸计,吴家隔些时日就想来占些便宜打些秋风。遇到年节,也拿一些老茄子、腌咸菜来作礼相送,程老太公为图清净,心情好时与他们几个钱。从此就有不少磨牙事。素姐柔弱,又只知哭泣,逼得秀英不得不早早担当起来。

不想这样好日子,他们又来了,实是扫兴!

程谦出来吩咐:“厨下鸡子儿煮好了么?街坊四邻,父老乡亲,来道喜的都与些鸡子儿。只是家里女人多,倒恕不能一一迎进来吃茶了。”便是把吴家人当街坊,散与几个红蛋,顶多抓一把钱,打发他们走人家门是万不能让他们再进了的。

这老婆子却是吴二郎的大嫂,初嫁时也是斯斯文文,被日子一煎熬,也泼辣了起来,硬想往里挤:“不吃茶不吃茶,就是看看侄孙女儿…”

程谦沉下脸来:“内有产妇,老妈妈尊重些!拿些红蛋,早些家去罢!”

吴大娘子登时放赖,在门口打起滚来:“你不过也是一赘婿,何苦为难我们家?!竟不让登门了!谁与谁还不是一样的!几个鸡子儿就要打发了我!”她的小儿子也要娶亲,却没甚钱,寻思趁着喜事来讨好一二,程家富贵人家好面子,总能弄些钱来。

有几个看客掩口笑了起来,程谦脸上黑得能拧出墨汁子来了。看事不能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喝令拿棍棒来打。程老太公也怒了,程谦处事,并无不妥,只恨这婆子不要脸!终归是一笑话,须顾不得脸面了。

恶人胆虚,吴大娘三人挨了几下,哭也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亏得程谦还能打起精神,冲四下一拱手:“于今是舍下好日子,各位见笑了。因弄瓦之喜,还请街坊邻居取些鸡子再走。”

门前又重新喜气了起来。

第5章 太公

程谦这事儿办得颇老道,程太公也算满意,然而遇上此等扫兴事,门内终究不快。

何况家中还有一个素姐,终于听说吴家又来了,不由垂泪。她自与吴二郎离婚,就吃斋念佛,收了艳色衣裳,也不妆饰。近因外孙女出生,重做了一身新衣,杏黄短袄、挑线裙子,外罩玫瑰紫绣缠枝莲纹的褙子,头上也极难得插了一支金步摇,鬓边一朵绢花。

本是开开心心与林老安人商议着:“大姐儿该起个名儿了。”原本众人盼望是一举得男,暗中打的腹稿都是男名,生下的是个女孩儿,名字当然要重起了。

林老安人却是没想到这件事,皱眉道:“晚间说与你爹,让他想罢。”

正说话间,门上报说吴家来人闹,程素姐就有些坐立难安,林老安人看在眼里,斥道:“你有点出息!”

程素姐说:“大好的日子,他们也艰难,与他们几贯钱,打发了就是。”

气得林老安人往她身上狠拍了几下:“你能不能有些气性?!”眼见素姐又要哭,林老安人一阵脱力,“这事须不用你管,到后头歇着去罢。你管也管不得!”

程谦去与妻子说门前之事,程老太公往见老妻,如此这般一说。

林老安人不打素姐了,又忍不住担心女儿,哭道:“我的儿,我若死了,你可怎么办?!!!”她虽不喜女儿性情软弱,却是真心疼女儿的,口上利害,心里难受。这吴二郎也不是素姐自己挑的,却是他们给选的,一时不查瞎了一回眼,惹出无数麻烦,还耽误了女儿一生,外孙女儿也要受气,林老安人越想越伤心。

程老太公却没有安慰老妻,听了林老安人的话,不由悚然他的心病正在于此:他年事已高,未知寿数几何,明天无疾而终都不是不可能。介里家中可如何是好?一家子三,哦,现在是四代全是女子,一个程谦虽好,却是赘婿无有功名。介时不止吴家闹事,只恐有人见区区一吴家尚且不能辖制,又要借机生事了。

纵是要死,也要将这事料理了再死!

林老安人不见丈夫安慰,心头生怒,抬眼欲待说话,却见程老太公面色不好,不由降了火气、压低了嗓音:“你又发什么呆?”说着拿帕子压了压眼角。

程老太公道:“晚间再与你细说。”老两口先把家内家外的事儿安顿好,又使人分发红蛋等物,还商议去乞百家衣等事。合家上下无人再提吴家人,纵是秀英心恼,也不想在好日子里说晦气话。

林老安人还记得程老太公白天说有事相商,待送走了客人,咐嘱下人关门收拾了家什,又叮嘱小心灯火一类,与程老太公点起灯烛来自在内室说话。程老太公听老妻询问,不由郑重地道:“这吴家实是个祸害,须得让他不能再闹了方好。”

林老安人啐了一口:“呸,我道还是什么事!”

“你不懂你不懂,”程老太公拖长了调子,“你我在日倒好,你我一去见祖宗了,素姐能顶用?秀英两口子倒好,却又是晚辈了,这是那家娘子来,换了吴二,秀英又能如何?”

孝字大如天,纵使是被赶出去的赘婿,终是程秀英亲生父亲,林老安人沉默了。

程老太公道:“往日不肯把事做绝,是一要为家里积些功德,求个后继有人。二也是因吴二确是秀英生父,面子上须不好看。眼下你我年事已高,我一去了,一家子孤儿寡妇恐扛不住这些无赖秀英再好强,终是女子。趁我还活着,把这后患剪了去方好。”

林老安人不焦躁了,咬了咬帕子:“只怕办起来不容易。”

程老太公笑了:“你听我说,当日我中秀才便搬来这府城居住,后来纵大郎早逝,我也没带你们返乡,你道是为的什么?一是乡人过于淳厚,见你我无儿,恐有说道,不好相与。二也是因这里是江州府哩!这里连着东西南北,但有什么事儿,便能随着往来商客的嘴传得四处皆闻。无论县、府,做事都要看着公平方好!有这一条,就吃不了大亏。”

林老安人一点就透:“凡事总不会默默无闻了。”心中记下了,若受了欺负,只管宣扬出去,官府是不会不管的。总比在乡下地方,出了什么事儿就悄无声息了的好。

程老太公道:“我读书上头不如大郎,世情却也知道一二的,这世上更有一等御史,最爱听些事儿,有事无事奏上一本,嘿!”

林老安人道:“我却总有些不安,只怕官府瞧家里这般,要论些银钱。”

程老太公傲道:“这几十年,我与他们虽不能亲近,却也不远哩,府中主簿也都相熟。且大郎曾是举人,嗐,他昔年中举时,有不少同年,我与几位也有些往来,你道是为了什么?我还有些同窗,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也能说上几句话。”

林老安人略放心了:“这事先不令素姐知道,我去稳住她!我再与我哥哥、侄子去封信。”林老安人的哥哥也是举人,虽未做官,也是地方士绅,侄子已进学,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老两口商议定,又微透其意与秀英夫妇,秀英心情略复杂,林老安人正好拉了素姐来与她说话。程谦自陪着程老太公写状子、上下打点,一状把吴家送上公堂。

昔年素姐与吴二离婚,程老太公就耍诈,含糊其辞先诱得吴二郎与外室自承罪行。今日也是这般作派,因大姐儿满月将至,吴家却是记吃不记打,再来打秋风。这一回,却是吴二郎被兄嫂弄了来,有两侄相随。

程谦虎着一张脸,手提马鞭在门旁拦住了,令里头抬出二十贯钱来:“我知你为何而来,把钱与你们,给我走罢!”

吴家来人看到钱眼都直了,吴二郎还要发作:“我自来看外孙女,你还是我女儿秀英赘婿,居然这般托大。闹将起来,也不怕人笑话!”

程谦一反手,招出两个小厮,作势要把钱抬回:“少啰嗦,痛快拿钱走便罢,否则拿你等去见官。上回好日子你们搅了,早被笑话了!”又有两强壮家丁执棍棒而来。

上一回就挨过打了,吴家侄子乖觉:“好好好,好妹夫,你说甚便是甚。把钱与我,我们便走。”就要上前抬钱。

程谦伸手一拦:“与你倒好,只恐你拿了钱却又生事,须与我立一字据!今日收了钱便走,大姐儿周岁也不许再来!”吴二郎要翻脸,程谦就令人把钱抬回去,吴家两侄子忙不迭答应,皆想:先收了钱,到外甥女儿周岁,堂舅舅们再来趁些酒钱。

吴二郎也缺钱,被侄子一掇撺,也勉强应了,心中却与侄子想的一想:几个臭钱就想打发了人,你们想错了我!区区二十贯就令人不认亲女,你们想得倒美!

吴二郎也读书识字,当场立下字据,某年月日,取程家钱二十贯,许大姐儿满月周岁不再登门。程谦又央里正作证人,皆签字画押,程家是拿进去程太公签花押。

一贯钱一千文,串起来老大一捧,何况二十贯?几十斤的铜钱,三人分背着,犹要争你多我少,来往路人看得分明。

至些,套儿已经做下了,程老太公书就状纸,招来程谦:“与我换了衣裳,送吴家上公堂去罢!”

俗话说得好,“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本地名叫安顺县,就是一个附廓之县。县令与知府呆在同一座城里,做好做歹,上峰全看在眼里。亏得地方富足,县令又有些门路,方忍住了呆得下去,与知府倒也处得来。

这个县令最近脾气十分之不好,他乃是东宫一系,本人本事不大,且入不了核心。他的身份好有一比,便如那名师的“记名弟子”。近来东宫不顺,弄得县令也跟着暴躁,杂事推与主簿等。

接了程老太公状纸,县令不由皱眉,县令往日也是见过这程老太公的,三节两寿,程老太公也都要备一份礼物送来。且知他是有功名之人,这状纸是不能不接的了。

程老太公平素因家中无男丁,倒也着意交好些差役,图个好使唤。他自己是秀才,死了的儿子是举人,又有些家业,也算是士绅一流。县令一看他,须发皆白,一身褐色绸袍,纱帽里一根金簪,腰带上悬下条丝绦结着块翠玉,看上去十分整洁,心中自生几分好感。

再看吴家一干人等,布衣蓬头,缩手缩脚,又有些鼻歪眼斜,就十分不喜。

等看了状纸,县令便把这不喜变成了恼怒。状子上写的是:原有赘婿吴二,因偷家中银钱偷养卖唱女,被逐出,今又讹诈。我家自姓程,他自姓吴,两姓旁人,今日要十贯,明日要十贯,是欲集腋成裘,夺我家产,乞明公垂怜。

内有主簿,也与程老太公相熟。程质在日,曾为他说项过,倒也承一分一情,自知该怎么做收拾吴家人不用费什么事、担什么风险,又能卖程太公一个好,得些回报,何乐而不为?

主簿便上前悄声道:“刁民欺士绅,一目了然,且…您这是附廓,万不可有慢待士绅的名声传出啊!”

此语正合县令之心!又假意翻一回旧档。

果然是已解了契的,且错在吴二郎。县令正不痛快,断起案来比平日都利落了几分,端的是快刀斩乱麻。县令读书人,见这先背弃祖宗名姓,又对不起后头岳家的破落户极没好感。又见程太公所呈所前吴二所立字据,合着状纸一看,坐实了是吴家讹诈。

县令又传里正,里正也会说话:“吴家三番五次上门,欺凌老弱,每每拿了钱去,花完了又来,竟是不把程家钱拿完不肯干休!”

县令大怒:“先前既是赘婿,儿女自不与你相干。两姓旁人、无义之辈,有何面目再登人家门?!国家不宁,皆因有些无赖之辈不安本份、谋图旁人之业,实是可恨!既生非份之想,便不得不开导一二了!” 当下发签,把吴家人挨着个儿狠打。

世人总瞧不起一赘婿,无事尚要欺上一欺,何况有事?这些人,打便打了,连事后报复都没本事的,这等出气筒,实是难得县令近来心情不好,连带衙内诸人都跟着受罪,皆憋了一肚子火了。

吴家又无钱打点,着实了打,这一顿是打得皮开肉绽。上下衙役自己乐意出力,程谦先又请他们吃过一回酒,众人心中有数,下手更不留情。人虽未打死,却要好生将养数月才医得这棒疮。

第6章 玉姐

据说连鬼神都要怕恶人,无赖就更不用说了。

以往程老太公慈眉善目,林老安人只是嘴上厉害,素姐又抹不开面子,秀英等更是晚辈,吴家登门,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便以程家好欺。程老太公把吴二郎等揪往衙里,吴家且不当一回事。

吴家并不住在江州城内,吴二郎叔侄几个挨了板子,歪歪斜斜回到家里,日已偏西。吴大娘子一见儿子被打了,登时火冒三丈,还要往城中程家门前叫骂:“程家忒奸滑,钱是他们要给的,又拐我们立下字据,再反手去告…”吴大郎见弟弟和儿子都被打了,也是不忿,并不阻拦。

四下乡民听了,不由咋舌:这吴家实是够不讲道理的,谁没事儿倒好给你们钱呢?还不是你们总上门讹人家?弄得人家忍不了了,瞧,吃亏了吧?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

吴大娘子犹自愤愤:“天已黑了,家中也没几个钱了,今日请不得大夫了,讨了钱来,必要好好调养!”

奈何程家住在城外,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了,只得忍一时之气,待次日清早再入城去。

时已入夏,江州颇多雨水,次日逢雨,吴大娘上了年纪,腿脚不甚灵便,路上要过桥过河十分不便,只得再缓一日。

第三日天气放晴,吴大娘整装待发,还拉上了大儿媳妇:“你男人叫程家人给打了,你与我去他家门口哭去!”

不等她们娘儿俩往城里走,城中又有差役来寻她们了。

却是程老太公又与主簿等暗示,翻出吴家欠了逋租未缴,并追究吴二郎先前拐带妇女等事,一并发落总要弄得绝了后患才好。此事县中主簿便可办了,为了向程老太公讨个好,一大清早的,就派人上门抓人来了。

吴大娘子原本憋着一股劲儿预备大闹一场,弄上二、三十贯钱来回来好嚼用,一看这如狼似虎的差役,登时泄了气。吴家只因人穷故而志短,却不太笨,看这架势便知有程家故事在内,也不敢再闹了。

差役说得还极慈悲:“你们年年欠赋,实是可恶,然则我却是心软的,家中有棒疮的拿了去,怕不要死在牢里?留与你们将养,这好手好脚的,就随我走一趟罢!”

吴大娘子枉为泼妇,居然不声不响看着差役把丈夫与小儿子一齐拘到城中。原是想去程家闹一闹的,现在也不敢了,咬着指头只知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大儿媳妇道:“这怕是惹得二娘家人恼,须得再往二娘家讨个人情方好。”

吴二郎与室内听到了,还嘶哑着嗓子道:“程家狠毒,我没这样的娘子!”

大儿媳妇又央吴大娘子去:“秀英妹子新有了姐儿,总是吴家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

吴大娘子怒道:“要去你自去,我怕去了他们要拿我去打哩!你不怕你就去。”

说得儿媳妇也不敢去了。

如是过了三五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听了下消息。却得知衙里都没过堂,把没打伤的男丁往牢里一关了事,又放出话来:还了陈年的逋赋就放人。吴家能动的都关起来了,又能拿甚去换?吴大娘子丈夫可以不要,儿子却不能不管,打点着又卖了些历年从程家讨钱置下的东西,东拼西凑,还是不够。

吴大郎父子于狱中缺吃少喝,苦不堪言,吴二郎叔侄地家中凄风冷雨,病势沉重吴家有甚好吃喝好膏药?

程老太公与县衙素有些关系,听了相熟的小吏特特遣了差役来报喜:“能动的都关了,前日他们家大娘子还到衙里来讨情,央着先还一半,把人放出来想办法哩。”

程老太公一眼悲悯:“你们辛苦啦,大热的天还要跑这一趟,当差实是不易。平安,取个封儿来,请他们喝凉茶去暑气。”

差役笑开了:“谢太公赏哩~”接着红包去复命了。

程老太公踱着四方步,跑去看曾孙女儿了。秀英出了月子就又急急忙忙接管了一应家务,与程谦两个同进同出,里里外外地忙活着。程谦是赘婿,许多事情上有人不肯听,须得正经程家人压降。秀英又是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够规矩。正好结伴理事,程老太公也日渐放手与他们夫妇。

大姐儿就由李妈妈带着,镇日在林老安人与素姐面前承欢。程老太公偶尔应酬一二,大把闲暇时光便或往后花园里烹茶赏花,或往郊外踏青。今日事毕,忽地念起大姐儿来,便往老妻那里去。老两口是万不肯把小孩子交给素姐来带的,唯恐她给养成一个面团性子。

大姐儿在睡觉,睡得颇香,林老安人与素姐只趴在床边儿看她,就觉得有无限乐趣。素姐还小声与林老安人说:“她再有个兄弟就圆满了。”

林老安人道:“总会有的!”

素姐道:“还没个名儿呢,多少先起个小名儿罢。”

程老太公拖沓着步子缓缓进来,素姐忙起身,叫了一声:“爹。”便再无言语。

林老安人道:“你来得正好,先前素姐便说与我,要给大姐儿起个名儿,你给想一个罢要好听的。”

素姐犹犹豫豫,要说不说的,程老太公看在眼里,问她:“素姐想好名儿了?”

素姐小声道:“大名儿还得爹来起,又或者女婿斯文人,起个雅致名儿,这小名儿,就叫引弟?讨个口彩罢。”

程老太安未置可否,林老安人道:“胡说!她娘原叫招弟,她如何叫得这个名儿?”

素姐垂下了头。

程老太公道:“待秀英两口子回来再说罢。”他心里实是取不中素姐所思之名,只想这女儿素来柔软,明着说了,恐又要哭泣,是以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