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个没忍住,原本慈宫就想拿她当个枪来使,后头与她撑腰,前头叫她得罪人的。虽自诉忍耐受气,她也就忍慈宫一个而已,对旁人时,却是半点委屈也忍不得。

真个“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殆”了。见玉姐与申氏回话时,声儿里都带着蜜糖,眼神儿里都揉着温水,行动间娉娉袅袅,真个香暖柔软,全不似看她时那目含讥讽的模样儿。皇后心中更添一把柴。

待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说申氏:“好福气,行动有媳妇儿侍奉,我却命苦。”申氏连说不敢,道:“不过将心比心,以情换情罢了。”皇后将眼往玉姐身上看去,玉姐并不起身,秀英下头看着着急,恐她闺女吃了亏去,险些儿要起身说话,却韩氏一把拉着了。

王氏心道,这般丧气话,本不该于此时说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罢?!笑接口道:“昔日鲁王妃在日,与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插跟针儿也插不进去。如此倒是婶婶[1]好福气才是,得娘娘青眼。娘娘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儿子丈夫都没了,要她说与两宫无关,她怕夫、子半夜寻她说话,问她良心何在哩。且她还有一个姐儿,玉姐又待她们母女好,不向着玉姐,却又向着谁来。只要玉姐能护着三姐,便叫她豁出去与两宫拼刀子,她也不皱一下眉头。

待见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这一、二十年都白活了!对这等人,便要这等手段!她们又能耐我何?我先时对她们,实是太客气了!肚里懊悔,又有个女儿要护持,说起话儿来,直如快刀,刀刀割着两宫心腑。

皇后再没想到孝愍太子妃居然敢这般明火执仗就站在玉姐一头,怒急攻心,道:“你不顶用,我要与她说个悄悄话儿,好早早抱个孙子哩。”王氏叫她说得满面通红一,玉姐笑道:“不须悄悄话儿,您怎生说,我怎生听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罢了。”

说便往宫才人腹上看,看得宫才人惊惶看皇后。一室命妇又都看着皇后,皇后发作不得,实憋得难受,笑对淑妃道:“听听她这张嘴儿,倒是会卖个乖儿。我如何管得这些事?”

王氏见皇后笑得勉强,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诚意十足:“您管不得,还有谁能管?难道要将事推与慈宫?”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宫,慈宫也有些个失神,孝愍太子妃,何时变得如此口舌上不饶人了?她们却不知,这世上媳妇儿,哪有真个笨嘴拙舌的?不过是碍着礼法情面不好说出口罢了。受了屈的媳妇儿,谁个不曾背地里骂上两句?孝愍太子妃先有顾忌,如今没了,又认她们做仇人,如何不将往里积怨泼将出来?

慈宫道:“你们倒说个没完了,仔细菜都冷了。”次后连饭,也吃得安静极了。

皇后虽叫妯娌两个打了脸,却也与玉姐找了个不小的麻烦,命妇们回去一说,也都惦记起太子妃的肚子来。有人猜陈氏要如先前一般,以无子为由,以陈氏女充东宫,淑妃便是榜样。有人猜陈氏心大,恐要对九哥不利。

两宫又添请平安脉之人,每诊完,便道:“并无身孕。”日子掐得极准,总在玉姐小日子前两、三日来,他们不说完,

正旦时,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着,受了朝贺,二月里,宫才人发动了起来。官家亲临,九哥、玉姐安坐东宫,静听消息。传来消息却是宫才人胎儿过大,大小只能保一个,是人都晓得当保哪一个了。宫才人死前却挣命生出一个女婴来,官家当时便一脸灰败,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气急败坏,擂着桌儿问:“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个男婴来,喂了些药,令他睡了,不想宫外查得严,凡宽逾半尺,长过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开查验。道是防宫才人生产,有人为不法事。”

东宫里,朵儿却问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晓得这等手段,却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过的哩。[2]只要崇庆殿想要个儿子,就须得弄个儿子来,休管宫才人生不生得出!”

经此一事,官家又将另一宫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宫所料。而宫内宫外,便有许多人开始议论起东宫的子嗣来了。官家没心思问,梁宿便遮遮掩掩,问起九哥来:“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渐安,殿下轻省了些,当为国嗣计。”

九哥却不着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后有诸事缠身,我并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该急,礼,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为其血气丰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还未冠,原在家时,两处爹娘可曾说过要这般急着成婚的?宫里住了一辈子了,妇人上的事情清楚得很,现在却又来催!我呸!看宫才人,叫喂得安个尾巴就是猪了,这不死了?我们不准备万全,如何敢发动?她能叫姆姆将出月子就将安,一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墙,甚事做不出来?”

九哥道:“两宫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们。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语。”他终是外头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精通,却也不是那等无礼之辈。玉姐心道,少不得,真个要“努力”一二了。

玉姐道:“那些个御医,每月必来,真个讨厌。”九哥道:“这个好办。”不几日,便传出这两御医私卖药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们入东宫。他做得也是明目张胆,只管与官家直说,又说官家也只用两个御医请平安脉,东宫便不要这许多了。减了这两个,独留一个下来。

玉姐却在宫里苦思,如何得避得开算计去。她走能跳时,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个甚事,人却比水晶还要娇贵,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一个,思前想后,除开离了禁宫,实不能保万全。又有乳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则便生下来,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自家不怕,却不能叫孩子遇险,大抵做母亲的心,便都是如此罢了。事关子女,怎样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将旁人想得更坏。[3]

幸而边关告急,九哥有着借口说没心情,这借口说得好极,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儿。秀英在家里却急得不行,她也是数载方有个儿子,真怕玉姐步她后尘,若先有个庶长子,岂不又是一齐王?将这心意说与洪谦,洪谦道:“且看太子罢,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们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观里烧香,又百般许愿。却遇着许多百姓也来许愿,祈边关大捷,又有为陈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听了,心里更慌。这百姓前阵儿还骂陈家,这回又为他家祈福,盖因若败,少不得又要与胡人许多“赏赐”,又要加赋税而已。

至春三月里,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觉。虽学过些皮毛医术,然医不自医,又不敢令御医等先知晓。她布置未完,原是想装个病来,直病到生产的,此时猛来这个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挨到平安脉前,估算着日子,总该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静当能把得出来。便伪称夜里做了个梦,想去庙里上香。若他不能,外头更有能者,使朵儿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时,捎了消息去。又与九哥如此这般一说,九哥纵平日面不改色,这回也生叫人看出个“呆”字来。

玉姐推他一下:“我还不定是不是呢,这才要小心。”九哥一口应承了下来,转朝官家请旨,道是梦着了孝愍太子等,欲亲往大相国寺进香。又,欲请孝愍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着。顺顺当当将人带走。

到了大相国寺,非止有和尚,连道人也有。几人捻香毕,恰遇着秀英也在,王氏携三姐看绿树桃花,让她们母女好说话。清静手指儿略抖,慢慢摸着脉,又问玉姐诸事,皆由朵儿代答。

清静道:“是。”不悟摸脉,亦是。又叫几个暗中请下的大夫来摸脉,亦是。秀英喜不自胜,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问于清静。不悟道:“说是,必是。”洪谦心道,若不是,必是叫两宫弄没的,这话却不好当面说,只好暗中送消息与玉姐。

清静捋一捋须道:“娘娘做了梦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征也。”

这回连洪谦也惊着了,暗道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个哥儿,追究起来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担惊受怕还要吃瓜落儿。”清静目视不悟,不悟笑道:“谁个说吉征必要生儿子的?天雨花,生个闺女又如何?照我说,梦月入怀更好些儿,月为太阴,生个闺女也好有个说头儿。下一回便梦吞日好了~只可惜孙伯符也是梦月而生的,却是个男子。便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九哥:“…”

玉姐:“…”

不两日,内外便传出谶语来,道是太子妃梦天有五色祥云雨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作者有话要说:[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婶婶,管大嫂叫姆姆。这里这样称呼,是显亲近的意思。

[2]做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赵飞燕,她因为跳舞,吃了传说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于是就假装怀孕,要从宫外弄一个男婴回来,结果…捂得太紧,孩子死了。她只好说流产了=囗=!

[3]后宫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马奇葩的事情都能发生。比如,魏忠贤找人给怀孕的皇后按摩,把张皇后的儿子流掉了。能跟客氏一起,把怀孕的宫妃关起来活活渴死,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

第89章 表妹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这世间但凡大圣大贤、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处,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时,多半自降临母腹,便有了征兆。譬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被生下来的契,又譬如“见大人迹而履践之”后叫姜嫄生下来的后稷,再或者其母“梦与神遇”生下来的刘邦,至于薄姬梦龙盘衣裾而生汉文,王美人梦吞日而生汉武。诸如此类,总教人觉着这些个明君,个个都不是他爹的亲儿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开创了“父传子,家天下”。

这些个人,生的时候非有红光冲天、众人皆来救火而室内人不觉,不能说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还要“出生时二龙戏珠于馆外”。汉光武生无异征,便觉自己不足,必要信个谶纬之学,纬与经相对,实不是个有甚光彩的学问。

谁叫民间爱信这个呢?纵然是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大鱼,平白叫人往肚子里了塞张帛书。又要委屈了吴广装一回狐狸。

休要盘根问底,总之太子妃之梦,实是安了许多人的心。又叫许多人息了心思,便连那现居在延庆殿的官家,心头也不由着慌,暗想:难道真个是天命所归?然他还真个有些儿不死心,好歹做了这些年官家,虽叫后宫管着、叫大臣谏着,竟显不出甚气度来,却也有丝儿刚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虽因一场病,不敢如先时般临幸宫人了,却还存一丝希望,盼着能有个儿子生出来。

官家有心事,于太子妃怀孕之事并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来胆小,又遣使赐了东宫许多物件。九哥与玉姐接了,好生将这“天使”送走。两个对着摆了正殿满地的珍奇物件儿,都是失笑。官家与的这些个皆是内库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药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绸缎珠宝亦是不少。

玉姐道:“这般周全。”九哥心说,必不是官家自己选的。两人命将御赐之物悉收归入库,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纵用不服这些个,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听他们说,还要常听些个雅乐,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不听淫声…”

他这般笑,真个傻到家,偏生自家还不觉,玉姐也不觉,与他笑做一处:“你背书哩,背得这般周全。也就是宫里,才这般讲究,出去你看看,哪家这般周到的?不也养出好孩子来了?依着我,少作些事儿,安安静静的才好。”

九哥此时,是她怎生说便怎样是好,还要说:“大姐说的是。”又说:“这孩子生来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诌吉兆的时候他也在当场,此时却好似宫外愚夫愚妇般信了个实在,真个当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赐,必有祯祥。恨不得得闲儿便围着玉姐打转儿。

玉姐也不于此时提醒他,只说:“你且慢乐,后头妹子百日,你笑得太过了,仔细有小人道你兴灾乐祸哩。”

九哥依旧是笑:“我出了门儿,自然不这样。”又问玉姐,百日当送甚样礼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准备。玉姐道:“这哪用你操心来?百日不过那几样物事,我都备下了,皆是金银份量十足的,谁个也挑不出理儿来。”九哥道:“两宫娘娘怕也没心情挑理了罢?”

玉姐头回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先时九哥埋怨陈氏,只说她们“祸国”,今日这番话,却是带上了些儿“私怨”了。不由肚里暗笑。这样儿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烟火之气。玉姐虽师从苏先生,骨子里流的还是洪谦的血。平日遇着个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这么个人物,真个能憋屈死。

设或有一日,两宫忽而安份了,却只拿她、她儿子练手,九哥因着礼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这个人真个死上一回不可!眼下这样儿,便挺好。果然这人呐,有了自己的骨血,便与先前不一样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发不解,何以官家先时对孝愍太子之薨如此无动于衷?世上多有怪人,玉姐自以还能看明白一、二分,遇着了这位官家,实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还在一旁说话,玉姐从未察觉他还有这般嘴碎的时候,却也笑着听。自大相国寺里归来,九哥便平添几分傻气,玉姐也由着他闹,并不阻拦。拦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开心一点儿,将这份子快活记一辈子才好。该她忍的,她都忍,该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忧心起妻儿的平安来:“只恐两宫不肯甘休,往后你出行,多带着人,叫朵儿与青柳、碧桃都跟着。哪怕火烧了房子,她们也不许离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担心。”

九哥摇头,大相国寺里,申氏见缝儿插针将他唤了过去,话里话外,不过是宫中凶险。虽说九哥已过继,只好叫她一声婶子,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关怀之意并非改了一声称呼能斩断的。玉姐怀的,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头一个亲生的孙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时候儿短,她又不好说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愍太子原也有儿子的,长到四、五岁上还去了,谁晓得是天灾还是人祸?”

九哥素服申氏,更兼两宫确不甚和气,如何能放下心来?自大相国寺归来,那梦天雨花的吉兆传了出来,又唤了御医来诊脉,确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时傻笑,一时皱眉,两眉间险没皱出川字纹来。直到玉姐答应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犹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阵势便好,带的人多了,恐人多手杂,反要出乱子哩,”又叹,“外头只看里头如何富贵,哪知里头艰辛呢。我娘怀金哥的时候儿,我已觉家中兵荒马乱,她却还能出去串门儿。现在想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如今我这样儿,连串个门子都要担心。要还在家多好?婶子手下,必是事事稳妥,咱也不须操这些个闲心。”

说得九哥非止有些个同仇敌忾,对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怀念起申氏来了,道:“是啊”语颇惆怅。

玉姐听了,心中暗喜,自来她便认申氏一个婆婆,两宫却是九哥还未过继前便与她有隙的,九哥一过继,立时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着申氏的好、与两宫疏远,她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与九哥日日相对,外又有申氏,但见九哥便耳提面命,一头关心九哥,一头说:“今既非母子,心却是与先时一般无二,不得日日相见,幸尔早与殿下择佳妇,望夫妻同心。”

申氏养他十五年,血脉相连,玉姐是他自家钟情,得之便如天赐,一母一妻,遥相呼应,自始至终,将九哥牢牢把住。

九哥之忧心,实是多余,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愍太子妃王氏从旁提醒,两宫便想插手也难。但有入口之食,皆须侍儿先尝,到得慈寿殿,但有赐食,她只须干呕两下,却是一丝儿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说腰疼,一觉不对,便害肚疼。

如是几次,皇太后的脸色便极不好。皇后自宫才人生了个女儿,气便有些儿不顺,因说:“你这胎怀得可是艰难,宫才人那会儿,也不似你这般。”

玉姐应声道:“要不她怎么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觉惊讶,旋即又想,这也是常理。这太子妃自未入宫前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入宫之后更是个敢下辣手的,些许言语口角,在她身上,实不算甚大事。

皇后气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还关切问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劳娘娘过问,听说头胎都要艰难些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都有数儿呢。”皇太后道:“头三月儿,正是要紧时候儿,你既不适,且歇一歇儿,待胎坐稳了,再来。万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儿要紧,宁可旁的缓一缓。我这里呀,连着崇庆殿,你都不须来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离后,皇后道:“娘娘怎这般体贴于她?”皇太后冷道:“我不体贴她,也如你一般说她反叫她说回来?还不嫌丢人呐?”她近来真个渐觉精力不济,眼下要紧的是盯着新晋之才人的肚子,万事等生个皇子来再筹划,且没那心力与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几番下来,何曾自她手里讨过好处去?也便是皇后这个蠢物,才三番两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陈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实还是男人的事。现官家已不甚向着东宫了,若九哥有事,区区一太子妃,又有何能为?先时孝愍太子妃,也是宫中撑着不倒的人,此时又在何处?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无奈,也只得告退。孝愍太子在时,姑侄尚能一心,孝愍太子一去,两处便各有盘算,早便是貌合神离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择二、三宫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寿殿里,淑妃却担心,问皇太后:“我恐才人这胎还是个女儿。”原本信心满满,必要生个儿子的,自宫才人生女殒身,淑妃便如当头叫浇了一盆冷水,方记起除开生儿子,还能生女儿来。

皇太后道:“总是与官家留丝儿盼头,他才好坚持,否则他一心向着东宫,还有你我什么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总不好叫太子久旷。”皇太后道:“你道我没想过么?已与东宫做成死局,再安插人进去,立不立得住还是未知,官家那处,却要如何安抚?”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与光禄大夫赵唯丰,育有一女…”

慈宫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时候儿未曾见着这些小辈儿了。自她母亲去世,她也不进宫里来了。”

不想这一召见,却又见出一段公案来,这又是后话了。

却说玉姐出得慈寿殿,青柳、碧桃两个左右护持,朵儿与她撑伞,一行回了东宫。因她有孕,东宫格外谨慎起来,不肯叫她受寒,虽将入四月,已是夏天,东宫里食水皆是热的。

小宫女打了一回扇儿,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儿。朵儿又拧巾子与她擦汗,青柳笑道:“这般热,想是揣这个哥儿,阳气足哩。”玉姐听了也欢喜,嗔道:“偏你生了张好巧的嘴儿。”朵儿与她擦完脸,又擦脖颈,温水过后,玉姐始觉头脸清爽,又取茶来饮。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这宫里上下愈发客气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宫才人的事儿不开心。连慈宫都和颜悦色起来了呢。”

玉姐放下茶盏道:“你晓得个甚?慈宫比中宫狠哩!”

碧桃惊讶,因问何故。玉姐道:“崇庆殿里使坏,使在明面儿上,慈寿殿里使坏,能叫你有苦说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儿道:“慈寿殿做事,倒还留几分哩。”

玉姐冷笑道:“单说她使人在门外头不间歇儿地看着,也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你们几个为甚还要告说到我跟前来?心里慌了!想有个人儿,见天盯着你,就是不则声,也不动手…”

青柳打了个寒噤:“真个做梦也要叫吓醒。”

玉姐见朵儿犹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却道:“也就是我这个乡下丫头,胆壮心粗,换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吓也吓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销玉殒了,你还说不出个甚来。”

朵儿道:“既这般,我倒宁可叫皇后打一顿,也不想跟慈宫照个面儿了。”

碧桃道:“从来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比那明火执仗的还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们明儿,还须得往慈寿殿里去,我还要早早地去,否则,便要叫人说慈宫好心,我却应得太快,太不识好歹了。你们或去取浆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时,都说将出去。慈宫仁爱,免我请安,我却不可不识理数儿,必要去的。”

自她怀孕,一应衣裳都是东宫内洗换,日用饮食茶果,也要经层层验看,到东宫厨下自做了端上来。倒是宫女等衣物还是浣衣局等处浆洗。

朵儿道:“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紧。”

玉姐笑拧了她脸上一把道:“谁个告说于你,道我要日日过去的?”声势做足了,坐实了自己不是轻狂人,叫人挑不出个理儿,她便能告个病,不再往慈寿殿里去。心情好时,病便好,再往慈寿殿去,心情不好时,就再病,不再去。总是慈宫先时口碑太差,些许小事,只消留与旁人一丝儿替东宫辩解的由头,余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内,慈宫也不是那么难对付的,慈宫虽名声已坏,做事却偏还好扯张床来掩了,捏着慈宫这道命门,应付起来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寿殿里去,皇太后又说:“有了身子的人,还要跑来。”玉姐笑得甜蜜:“我想娘娘了,一日不见,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你这怀的是个甚?将你这张嘴儿弄得比先时还要甜。”两个人谈笑晏晏,将个旁听的皇后恶心得不轻。

正说笑间,忽有个宦官一路飞奔而来,到便扑到皇太后脚下:“娘娘,才人要生了!”

听了这话,玉姐便扶额掩口,朵儿惊呼:“娘娘!”皇太后亦瞩目,玉姐强笑道:“我一听这生产,便觉着血腥,有些儿撑它不住。便不给娘娘添麻烦了,娘娘虽看才人去,官家骨血要紧。”言毕便摇摇晃晃,好像连椅儿也坐不住。

皇太后无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东宫,直到傍晚,方有消息传来,这一位生的亦是个皇女。碧桃听了,忍不住合什念一声:“阿弥陀佛。”将青柳逗笑了。碧桃听这笑声,脸儿一红,追打青柳。

官家闻说又得一女,却是颓丧已极。便是皇太后,也只好叹一句:“时也,命也!”心虽不平,却不好再撺掇官家临幸宫人,一幸二幸弄坏身子,九哥便真个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里,现最不喜的是玉姐,转思可否拉拢九哥。趁官家沮丧,便说:“终也是件喜事,宫里多久不曾婴儿啼声了?如今连得两女,也是添些生气,好事将至也。”

官家浑浑噩噩,一拱手:“后头事,悉托娘娘,儿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着这两个孩子,我又想起下嫁的公主们来了。有些个孩子可怜,早早没了,却还有子女,也该叫官家一声舅舅。外头常说,亲戚是走动来,一不走动,便生疏了,甥舅亲,本该多亲近。”

官家便将此事,悉托于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于洗儿时道:“人老了便想热闹,想着小辈儿们,如今子孙凋零,又想见外孙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话,与皇太后搬梯儿,三言两语,便将事定下,将几位出嫁之长公主翻将出来。

官家兄弟几没个剩儿,姐妹居然也是如此,盖因本朝公主腼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恼,郁结于心。倒是大长公主还有两位,却也常年告病,并不出来走动了。皇太后与淑妃将这些长公主家中子女翻检一番,宣了外孙女儿们入宫。

岂料这些个长公主之女,长者皆已出嫁,或有与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与淑妃原也不是为了阖家团聚,只看着官家胞妹淑寿长公主的女儿。使人去接时,却又生纰漏,原来这驸马家中竟然使人假冒公主之女!

却说宫使至赵家,家中一片慌乱,竟拿个使女妆扮了送来。正要上轿儿前,忽有个老妈妈闯来,哭道:“那个是假的,那不是姐儿!”虽则赵家人千般解释,道这婆子疯了,宫使却不敢怠慢,将这老妈妈扶起:“我是慈寿殿中使,尔有何冤屈只管说来,自有慈宫为尔做主!”

老妈妈一行哭,一行说:“长公主活着时,驸马便好宠那个小星儿,活将长公主气死。长公主去年,这宅子里越发没个王法了,关起门来,管个小婆子叫‘娘子’,与小妇养的一家和乐,却将长公主留下的姐儿抛到一旁。前几日那小妇养的将姐儿推落水里,捞将上来,也不与延医问药,现正在床上挣命哩。求天使救我家姐儿!”

慈寿殿宫使一听这话,暗道一声“巧了”!将这老妈妈扶起道:“老人家请起,有慈宫在,必不使姐儿受屈!”复将脸儿一板,对赵唯丰道:“驸马,引咱家见姐儿去罢?”他又不是“外男”连个借口都无有。赵唯丰满头是汗,急塞与他个大大的红包。

宫使将这红包儿接了,却转头吩咐小宦官儿:“去,往宫里宣御医去!”赵唯丰亲要来拦他的马,小宦官一拨马头,绝尘而去!

这头老妈妈地上爬起,不管赵唯丰拦与不拦,扯着宫使袖儿道:“姐儿在这头哩,我引您过去。”宫使顾不得嫌弃这婆子粗鄙,急步与她往后宅里去。

穿墙绕院儿,却到一处偏僻院落里,夏季树木繁茂之时,偏显出一分破败来。里面止一个小丫头子伺候着,想来这姐儿也只得一老妇并一小使女使唤了。进得屋内,素如雪洞,并无甚摆设,连床上被褥,也是旧的。

床上躺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苍白,嘴唇儿上干得起了皮,一头细发凌乱洒了半床。生得细眉细眼,精巧玲珑,宫使道,看这病弱样子,我这阉了的都要心疼,这家中父亲怎地却不理会?

赵唯丰紧跟了来,又想解释,宫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脚儿来晃着:“驸马休问了,早早想好如何请罪罢。”不一时,御医到,把了脉,又开药。老妈妈一旁抹泪儿道:“好姐儿,你可要好好儿的,皇太后来救你了哩。”

第90章 胡说

淑寿长公主,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这么个身份,纵在天家,也该是极亲近的。不似那等与官家异母的,若是再有些个宿怨,便真个要讨不着好儿了。淑寿长公主与那些个人不同,因生母并不如何显赫,自幼便性情温顺,及官家登基,生母在时尚可,不几年生母亡故,慈寿殿心里对她实没甚大情谊,并不如何关照。

想当初官家初登基时,心里毕竟待生母亲近些,致使慈寿殿心中于那一系都有些儿不喜,此后淑寿长公主薨逝,宫中不甚关心,也在情理之中。官家一介男子,自家儿女尚且顾不过来,又哪里有心思记得亡妹遗孤?

今日合该叫遇上事儿了,谁想这淑寿长公主又叫慈宫姑侄两个自故纸堆儿里翻拣出来了呢?却闹出一段叫人瞠目结舌的奇闻来听过妇人叫夫家虐待的,没听过公主也叫丈夫逼得不想活了的。

官家连得两女,原在心灰意冷间,却叫慈宫一怒一激,又生起护犊的性儿来了,立时便应了慈宫所言,非特遣了御医,连禁军也要派了去。调军不是小事儿,叫当值的宰相田晃给知道了,跑来问官家。

官家抖抖嗦嗦,将事儿说了,田晃也是大惊:“何以至此?”又说,“若属实,当问驸马之罪。”官家拍案而起:“是该问罪!他们眼中可还有我?!抓抓,都抓了来问罪!”田晃听他这话不对,也只道他是气极,忙下去分派,且谏言:“臣请且派禁军围其宅,姐儿既病重,恐不好挪动,须就地诊治。又,真个要定罪,也须审过了,方名正言顺。”

官家恨恨道:“卿且办去。”

外头又嚷将起来,却是不知怎地叫御医得了风声,已参至御前了。官家将这快手快脚的御史的折子拿来一看,掷与田晃:“已有御史参他了,正好拿他下狱!”田晃暗道,你怎地这般急性了?早几十年有这般胆气,也不致是今天这结局了!

当时安排下来,禁军围了赵宅,直将内里的人急得如热锅儿上的蚂蚁。赵唯丰并其宠妾两个急急惶惶,这妾却有个主意,将她与赵唯丰生的两儿一女带到赵唯丰面前跪了。哭诉道:“官人,官人纵不顾及我,也要看孩儿面上呐!官人再犹豫下去,这满门上下,便无活口了。”说着,儿女齐上,膝行上前,抱着赵唯丰一齐大哭。

赵唯丰道:“门已围了,信儿也送不出去,叫我怎生是好?”宠妾道:“您只管一样儿也休应了,只管将阿青认作女儿,那里头瞧病那个,您一个也不识。那老婆子,一个下仆,主人家血脉,怎能叫她说了算?反要问她个诽谤的罪过儿!如此,才能保一家平安。横竖出了这个门儿,谁又认得谁来?”

赵唯丰有了主心骨儿,这才定了神儿,扶她道:“你且起来,我晓得如何说。”只打好了腹稿儿,待到了御前好一鸣惊人。不想官家却是见都懒待见他。复遣人来,将这家中人皆拘了,不拘主仆,腾出几间房儿来往内一塞算完,期间家中金珠宝贝也不知失落了多少,不外肥了禁军的腰包。

赵唯丰道:“你们如何敢这般待我?”禁军也只作没听着,将人往房儿里一掼,外头将门扣了,凭他如何拍门,一声儿也不应。

小院儿里头,老妈妈却来了精神了,眼见来了救星,絮絮叨叨,便说许多赵唯丰不法事。慈寿殿宫使道:“你且歇歇,看看姐儿,有甚话,往宫里回娘娘时再说回话时可不敢这般粗野了。”又教她礼仪。

老妈妈方讪讪住口,一拢头发道:“老身也是宫里出来的哩,原是长公主陪嫁。落到这虎狼窝儿里,不泼辣些儿,早叫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因赵大姐儿尚不得起身,老妈妈先随了宫使去覆命,宫使见她醒过神儿来,礼仪间虽有些生疏,行动倒不失礼,才放下心来。慈宫原就是想收拢了这赵大姐儿为己用的,自是尽心,满面怒容,直说要为长公主母女讨个公道。官家也叫激起了火来,必要将人严办了。

皇太后道:“也要姐儿好了才成,那家人,且下狱审着,旧仆也关了待发卖,都是些个坏了良心的,见这样的事儿,竟不知告发!宫里拨些人手去伺候姐儿便好。”

那一头,赵唯丰下了狱,竟于狱中上表自辩,言他女儿真个是要送进宫的那个,病的这个委实不是。那喊冤的老婆子,却是个疯子。

赵唯丰这一折子上来,也引了些儿犹疑,实是众人想不出,一个父亲何致待骨肉如此之狠?又不记他与淑寿长公主相处究竟如何,只得将这奏折上报。官家见了,也分清谁个对谁个,先问这老妈妈。老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长公主在时,他就待长公主不好,专一疼爱那个阿箫,与那贱人生了两儿一女,活将公主气死哩。他只认那贱人生的是亲生,何曾关怀过姐儿?”

官家不能分辨,下旨令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会审来。

外头审着,内里玉姐却纳罕:慈宫在眼下当口,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个人?从未见慈宫如何关怀过淑寿长公主一脉,为何此时动起这般心思来了?本朝当然有公主,能叫慈宫惦记的,也当数淑妃所出的三娘,这个淑寿,休说见了,玉姐几不曾听闻,还是入宫之前,申氏将一本册子拿了来,叫她背了,却是郦玉堂自宗正寺里抄出来的近支宗室、宗女名字。

一时猜度不透,青柳道:“凭他谁,只消慈宫不把眼睛放咱们这处,便是阿弥陀佛了。”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九哥回来了,却是一脸不喜之色。他本就缺些儿笑影,玉姐倒分辨得出来,他这是真个不喜了,丢个眼色下去,众女皆敛了笑。玉姐道:“是有烦心事了?”九哥绷一张脸,道:“嗯。”

玉姐亲捧茶与他:“将你气成这样,想是不小?”

九哥道:“你没听说过?”

玉姐奇道:“听说个甚来?”

九哥皱眉道:“淑寿长公主的驸马,光禄大夫赵唯丰,气死长公主、虐待长公主所出之女,又宠姬妾事。”

玉姐道:“这个我却不清楚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

九哥将事一说,末了怒道:“他为逃脱罪责,居然不认亲女,反说那冒送过来的才是亲生。”玉姐道:“这人人都见了的,如何只凭他一张口说便成?”话未完,便觉九哥身上怒气似要破体而出,只听九哥切齿道:“却不是姐儿人人都见了,是那婢子,原是他宠姬心腹侍女,却是好些人认得的!”

玉姐尚不知此节,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奇道:“哎呀呀,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父亲!”九哥道:“他道人是好哄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会审,哪个不是问案的老手?朱震一人未曾提审,先封他家账房,又翻出那婢子身契来,比着手印儿,便叫她现了原形。”

玉姐听到此节,忍不得笑出声来:“单凭个手印儿就认了?物有相似。”九哥摇头道:“旁的不好说,这两个人手印儿却是不一样的。都是右手拇指,一个有斗,一个没斗。”

玉姐叹道:“那是他失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