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丧头一件事,并非装敛入棺,而是将讣闻告于天下,宫内钟声响起,召群臣、内外命妇与丧哭灵。人还未齐时,宫里已命取各人应服之丧服取来穿戴。九哥做孝子,服最重,玉姐随他,章哥因是承嗣之孙,服比赵王还重。孝愍太子妃与赵王太妃亦成服,这两个穿上孝衣,看九哥、玉姐一哭,便也跟着哭,哀泣间还要紧紧拽着各自儿女两宫也来了。

凡听着噩耗的,无不飞奔而至,各依次序领了丧服穿孝。

此时梁宿便上前请节哀,言诸官家宾天、人心不稳,请太子正位,以安天下。九哥再三推让,言“父亲”尸骨未寒,不敢如此就位。梁宿便率群众再三相劝,三辞三劝,九哥方点头允了,于灵前即位。

当是时,便以太子妃为皇后、皇后为皇太后、皇太后为太皇太后,这家里如今人口极简单,顶要紧是这三个女人,除此而外,皆不足为言。纵是章哥,以其年纪,又国家缺钱,要封做太子必在个庆典,也且缓两年,待其长成。至如先帝淑妃等后宫,先帝诸女等,皆待后来再做安排。

此令颁下,太皇太后先捧着手绢儿捂了脸,嚎一声:“我苦命的儿啊!”皇太后跟着便道:“先帝,带我走了罢~省叫人欺啊~”这便要去撞棺。玉姐审时度势,去劝太皇太后,朵儿亦步亦趋跟着她,唯恐她有闪失。因上回玉姐怀孕,朵儿亦跟着学了些宜忌,晓得这头三个月坐胎不稳,极易生事。也不管这死的是个官家,朵儿心里不由埋怨:死人阴气忒重,伤着娘娘便不好了,回去当于佛前好生上炷香,顶好朝大和尚讨串开光的念珠来与娘娘带上好避个邪。

孝愍太子妃将女儿三姐交与她妹子赵王太妃,自往前去劝皇太后。

这一日众人只管哀哭,秀英品级颇高与申氏皆在入宫哭灵之列,两个都忧心看着玉姐的肚子。玉姐并未显怀,此时最是脆弱。两人都深怕这灵堂之上有甚磕碰,致其不好。眼看皇太后有疯癫之状,不由都提起一颗心来。

亏得有孝愍太子妃与淑妃之女广平公主将其架住,一递一递说话,说的是:“谁个敢欺娘娘来?”、“娘娘总安心,您不欺人便是好的。”头一句是广平公主说的,后一句却是王氏说的。

晓得内里故事的人,原还有些怜皇太后寡妇失业,没个儿子,嗣子夫妇又与她不亲,恐要受苦;一见真苦主孝愍太子妃出来,不免便想,也是业报了。皇太后是真个怕有人欺她,官家再不好,也是她丈夫,是她头上天,如今真是天塌了。说话便不过心,说完叫王氏一讽,才心惊起来。却又不管不顾起来,只一力哭:“你男人死时,难道不哭失其庇护?”

纷纷扰扰间,太皇太后将手绢儿一移,一双老眼里看着玉姐眼睛眯将起来,便喝皇太后:“晓得先帝宾天,你还要生事?!你这些年好强得也够了!”将皇太后喝得住了声儿,一抽一抽打着嗝儿。

一殿女人趁这一静,都扯起嗓子哭嚎起来。

无论官家此人活着时给东宫寻了多少的麻烦,终是因他青眼,致九哥为帝、玉姐为后,人死为大,玉姐也不好生出甚不恭敬的心意。然甚说哀恸,却是顶多有些哀。玉姐哭灵,只是有些个感伤,又似是应卯。比之昔日程太公、林老安人之丧,心情也是不如的。

故尔上自九哥、下至朵儿,外头有秀英、申氏等挂心,恐她哭坏了身子,她因心不伤,倒也支持得住。却又与九哥于灵前齐齐“哭昏”一回,以示孝顺。非是他两个好做戏,实是身份使然,你要不哭昏“数次”,便显不出你的诚意来。

章哥虽幼,却因是嗣孙,也叫小茶儿与胡妈妈紧紧护着,唯恐叫人冲撞了,那小脖颈儿上还挂着大相国寺里不空方丈使人贡进来的一串佛珠,道是佛前开了光的。

终于宫里主人哭昏过去四、五个,这场好戏才落幕。

官家丧事直做足百日方止,初时是一日三哭,军民人等齐举哀,次后渐减,数日后民间乃止,止禁婚娶嬉游等事。京城二十七日除服,越往远处依次递减。百官、宗室、勋贵各依品阶、远近亦有不同,不能一一细数。

百日后,因陵寝未就,官家之灵移出大庆殿,于宫位旁殿安放待陵寝造就、入土为安。

政事堂“始议”这先帝身后之事。头一桩是先帝谥号,众人纵因先帝情柔和,君臣一场,不好说他坏话,也无法将面皮摘下来放进袖子里说他好话。忍着将恶谥除了,最后议出个“安”字来,好和不争曰安。也算合其本性的,至如“生而少断”也没甚不合。庙号却无了,并非每个皇帝都有庙号来,无便无罢,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些实则是政事堂与百日内已议得停当的,只差报与九哥点头而已。

九哥看了,犹豫道:“安字是否不足彰先帝之德?”梁宿回曰:“可酌增。”却不肯将这安字除了。九哥便也不争了,这先帝一生所为,他也不能将其粉饰为一明君。九哥打小便不会扯谎,撒谎这等事,他且做不出来。

其次便是要备着九哥登基大典,新君登基,与止一庆典这般简单,要周知诸藩,藩使来又要安排他们食宿。且新君登基,照例还要颁赐诸臣,军民人等亦各有赏,这便又是一笔巨款,除此而外,新君之仪仗、冠服皆须新制,总离不开一个钱字。因新君登基,又要减免些受灾地方的赋税,进项又要少。

此外,立后亦非下一道诏书便可,亦要大典。并皇后舆服等,亦须全新。又又皇太后与太皇太后,虽不须大典,亦要命妇朝拜,且,既是皇太后做了太皇太后一应服制便与先时不同,亦须改制,皇后做了皇太后亦然。又,原皇后,现在的皇太后须自中宫崇庆殿内迁出,往与太皇太后做伴,这却又要翻修新宫殿与她居住,又是一笔开销。

左算右算,紧紧巴巴,九哥道:“便将我的俭省出来罢!”

梁宿立陈不可:“向者东宫俭省,是示天下决心。如今大典乃朝廷威仪,万不可省的。”见九哥要说话,梁宿道:“立后之典,亦不可省。”

九哥无奈,道:“如果,又有战事,又要备荒年,冗官又多。国库便要干了。不裁大典,便裁我供奉,减半罢!吃饭罢了,甚样不是吃?总要手头有些个余钱好应急。”梁宿低头不语,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靳敏于旁又请示,北乡侯原是太子岳父,是以封作北乡侯,如今做了国丈,该封为开国县侯。九哥这倒答应得痛快,许为永嘉县侯。余者百官各转一级等恩旨,皆待登基大典后颁来与民同乐。

九哥道:“原侯、兴安侯等原是贵戚,理应优恤。”梁宿等亦无不可,却不肯随意晋其爵位,单叫多荫一子。这又比晋爵实惠,爵位再晋,只在嗣子身上,许录一子,便是“雨露均沾”。陈烈亦因此又官袍加身,只原侯牢记着长子临行前嘱咐,更因如今当家的是九哥,命人死死看着陈烈不令他出来闯祸而已。

其后又议许多政事,九哥因三年之期,并不多言,只管看。实则心下也有些个不安,苏先生亦言,主政者应常存畏惧之心。如今方知是为的甚,这便如养个孩儿,若你想叫他长材,便是怎样教都嫌不够,怎样都怕他不成。若没抱个希望,只管散养,死活不论、好坏不论,自是不用担心的。

说这许多,九哥才犹豫问道:“宗室内如何处置?”政事堂一干人精儿便知他问的是郦玉堂。田晃道:“自是依例而进。”九哥狠狠心,径问郦玉堂事:“为天子可不尊亲乎?”

梁宿恐他犯犟,要从源头上压一压他,应声道:“官家亲人只在这宫内。”九哥瞪起眼儿来,却又词穷。说来郦玉堂将儿子过继与官家,已得了个郡公,如今还要再晋,九哥也有些底气不足。盖因生在民间,民间过继之事,也是一次过完便完,过继之后,若本生之父衣食无忧,嗣子又拿嗣父产业补贴本生之父,也不在理。

梁宿等却欣慰:新君是个知礼之人。

九哥不说话,靳敏便又搬了个梯儿与他下,转说起秋日已至,新粮将押解至京,截两分送往边关。官家丧在五月,百日一过,时已八月末,好些个地方稻麦已熟。九哥也含混着道:“这些便依例罢。”

梁宿又请:“百日已过,还请官家与娘娘移宫。”原本九哥夫妻居于东宫,如今两人升做帝后,东宫自是不能再住的。

如今宫内前殿大庆殿是大典之所,官家常朝只在其后紫宸殿听政,两殿前后左右各有数座小殿,功用不一,或藏书画、或见群臣、或讲经读史,不一而足。紫宸殿后便是后宫了,官家平素起居之处乃是隆佑殿,隆佑殿后便是崇庆殿,余者宫殿罗列其中,最后便是御园。

朝廷将慈寿殿旁之慈明殿趁这几日收拾出来,作皇太后居所,腾出崇庆殿来好与皇后居住。

九哥听了自无不可。

却说九哥与政事堂胡乱议些事,未能与生父争个高位,有些个不快,却也压下了。又议了移宫之事,便命诸臣各各理事,他自己却往东宫去,与玉姐说这一日烦闷。

与大臣不能说的欲崇亲生父母,与妻子却是能说的。玉姐听了,笑道:“事缓则圆,你猛然提将出来,他们害怕哩。怕你恣意。官家一旦恣意了,便是朝廷、国家、百姓的祸事了。有这般贤臣,我当贺你。你的心,人岂不知?你只须行端坐正,愿崇本生,谁个也不能不近人情不是?待官家丧毕,你好再提方好。”

九哥称是,言不由衷曰:“国家多事,我总想将这些个私事一并办完,好心无旁鹜。”

玉姐道:“是哩是哩,听政日子也不长,正该专心,又怕专心于此,忘了旁的要紧事,便要将那些事先办了。”

九哥道:“就是这样。”

玉姐嘴角儿微一翘,九哥登基大典虽未即时就行,却已是官家了,自有些个记他言行的人在。记了他,便是记了她,何乐而不为?又说九哥:“清静实是个有为的道士,又有操守,不媚上,不以丹药惑君。却见逐,是为忠臣,当召回哩。”请将他官复原职。原来先帝将清静逐出宫,亦将他身上掌道箓司事夺了。

九哥应允,玉姐又说不悟亦是一时人望,且为人品德高洁,当褒奖。九哥亦许与其锦斓袈裟等物。

两个正说话间,孝愍太子妃又携着赵王太妃来见玉姐,见九哥在,更是喜出望外却是赵王太妃与乃姐商议,想携子远行。九哥道:“既来了,如何又要走?”

赵王太妃跪禀道:“我知官家、娘娘心善,能看护我孩儿,实是怕旁人记仇。”

九哥黯然道:“先帝尸骨未寒哩。”

玉姐道:“恐走远了,我们也鞭长莫及了,有个急事,也看顾不着。且路远长程的,你跑这一回两回三回的,也不便宜,在路上哪有在家安稳?”九哥便说:“容我想想,或可与侄儿挪一挪地方儿。”赵王太妃称谢,却又面有犹豫之色。九哥道:“我与侄儿增护卫,可也?”便点了兴安侯的一个在禁军中的儿子领人往护赵王。赵王太妃这才放下心来。

自此,赵王欲远行之事,却是一拖再拖,终不成行。

待二人去后,九哥又与玉姐说这移宫之事。玉姐道:“也不须我动手,我只看顾好章哥便是。反是你,如今倒与我住得远了。”九哥讪笑一声:“守孝哩…”叫玉姐啐了一口。

他两个筹划着搬家之事,政事堂亦有此想,却是叫玉姐略晚些搬,待皇太后搬入慈明殿,好将崇庆殿再修葺一回,再叫玉姐搬。隆佑殿亦须整修一二,便一并做了,正好儿此时登基大典、立后大典皆备,礼成便入新居。

几人想得倒好,慈明殿业已修葺完毕。不想皇太后一再不提移宫之事,却好似不晓得此事一般,只管居住。如孝愍太子妃、先帝淑妃,现在的太妃来劝,她便顾左右而言他,说着先帝往昔朝崇庆殿来时的光景,总是忆当年,截人话头儿,不叫人说话。

大臣们无奈,亦轮流相劝,不待开口儿,她便哭:“寡妇人家。”将与王氏等说的话儿再说一回。纵淑太妃早早搬离了原先寝殿,依附太皇太后而居,皇太后也只当没看着,并不想学她。连太皇太后放话,她也装聋作哑。

满朝上下都说她不晓事,说她拿捏新君,却也奈何她不得。众人都猜她打的是甚主意,又想如何收场,却不知她只是想叫新君夫妇与她服个软儿,她好求个安心。

九哥玉姐若识趣,便当来求她一求,服个软儿,她再搬了,是她占着上风。她虽是长辈,自这小夫妻两个入京以来,实也不曾受着他们多少礼,也不曾受这儿媳妇伺候。皆因还有个太皇太后之故,也是要趁着未曾与太皇太后比邻而居,她要摆出个款儿来。

否则叫她搬便搬,声势上便压不着人,只好叫人压。她儿子也没了,丈夫也死了,娘家又无能人,打头上不能占上风,往后日子便要难熬。

不想她真个是出门儿没看黄历,这时辰选得极不好。这头才闹不几日,边关烽火燃起胡人犯边了!

谁个都不曾想着胡人会于此时动手,原来两下议和,先帝驾崩、新君登基,既是友邦便要通个文书。胡人已应了遣使来,吊唁使节极有礼吊唁完回了,贺新君的据说还在路上,谁个想着他们会发难?

更难堪是诸藩使已到了大半,九哥大典尚未举行,便遇着胡人打脸。

国事家事一齐不好,九哥与政事堂等固然面色铁青,也显得皇太后不识大体。皇太后骑虎难下,又不好灰溜溜便搬了,只得硬扛,就盼着有人递个梯子好下台。

第116章 应对

甚叫“正室”?甚叫“正房”?说的就是嫡妻。堂堂主母,正房正室自己住不得,自家不住便罢了,还叫旁人给占了。自家没个正屋好住,那还叫个甚的主母?!哪个当家人要住个偏院儿里?谁家有这等规矩,主母与她个正房住,倒好叫原该安养的寡妇住了正房里去?你占了正房,便叫正经主母往哪里住去?

【我丈夫听朝在前头正殿,难道要我住偏殿里,你反去占了后头正殿?】玉姐眼睛里都要滴出血来了!移宫之事,朝臣们说皇太后,不过说她“失礼”而已。到了玉姐这里,却是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儿打她的脸,是说皇太后觉着她不配住这崇庆殿。

皇太后总归做了许多年皇后,又有慈宫与淑妃之事,她便是再蠢,也当明白,先帝故去,这里不是皇太后该住的地方!尤其新君已经有皇后了!这争的不是一座屋,是脸面!是礼法规矩。是要告诉所有人,谁个才是当家人!

从来国人便重这个,是以有“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之句,故而项羽入咸阳,要焚秦宫室。并非全为虚荣,实是立场。譬如这过年与长辈叩头讨压岁钱,长辈难道便要缺你这一个头?不磕便不给钱?难道这是花钱买你磕头?他看的是你眼里没有他。

皇太后有着新屋不去住,弄得玉姐也没了住的地方儿。耳听得皇太后一劝二劝的,只装聋作哑推作不懂。眼看着慈明殿修葺一新她就是不肯搬出崇庆殿,玉姐便是原先想看着她自己把名声弄坏,使其日后再作幺也无人肯理,如今也忍不得了。

忍不得却也不能去闹,朵儿见玉姐凭窗站着,又手扶着窗沿儿,将那木头窗框子都要捏下渣儿来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泪珠儿顺着脸颊往下滑,眼睛依旧不肯闭,不由吓了一跳。走上前来扶着玉姐道:“娘娘,怀着身子的时候休要痛哭,哭坏了身子难将养。”

玉姐流了两行泪,心里畅快了些儿,朵儿一劝,她哽咽道:“我并没有事的,让我哭一会儿,哭出来心里倒好受些儿。哭完了才好做事哩。”朵儿往一旁宫女那里使眼色,宫女忙去打热水来好与玉姐洗脸了。

九哥自前头一脸汗回来时,玉姐已洗过了脸,将将往脸上略敷了层薄粉。九哥见了玉姐便有些儿愧疚,自皇太后不肯移宫以来,九哥便觉对不起玉姐。此时一看玉姐便是哭过,忙问朵儿:“这是怎地了?”

朵儿将眼睛往里间里打好的一个包袱上看去,九哥便明其意,凑上来与玉姐深深一揖:“叫大姐受委屈了。”

玉姐破涕为笑,道:“我并不碍的。不知为甚,有了身子便多愁善感了起来,平日里也不算个甚的大事,如今却好似忍不得似的。一会儿便好了,你前头事多,休要为我分了神了。”

九哥因玉姐明理,越发不好意思了起来,沉声道:“原是你受了委屈的,我并不曾说错。当家的正妻不居于正室,凭哪家也没个道理。”

玉姐道:“我的好哥哥,这话休要出去说,不说,是你受了委屈、是你孝顺,说了,便成了你的没理了。哪怕你说的全是对的,也是这般。我晓得你的难处,夫妻本是一体,我如何能叫你再为我生出事来?你晓得我受的气,心疼我,我便知足了。”

九哥道:“咱占着理哩,你休哭泣,凡事总要正一正规矩的。”玉姐扯他袖儿道:“你又来!这里头的难处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否则,国家这般缺钱,何至于还要大操大办先帝丧事?还不是为着怕人说来?”九哥一脸懊丧闭上了嘴,心里对皇太后愈发不满。

玉姐道:“皇太后终不是亲娘,便不能求她如亲娘般处处为咱着想。她正因你不是亲儿子,心有芥蒂,咱要多体谅。若与她磕头能了结此事,我宁愿磕头了。只是…她是婆婆,你又是嗣子,我去了,倒像是赶她走一般了,此事如何做得?忍了罢。先时宫外婆婆待我好,如今只当老天要我补回来。人的福气是有限的,总不能事事如意。”

玉姐不好说是,九哥还觉着亏欠了亲生父母,郦玉堂也就罢了,九哥最记在心里的还是申氏。若是想崇这本生父母,使他们过得好些儿,就更不好有逼勒之嫌了。

如今之事,实则是两头都有些个防备之意。九哥原就因皇太后先时对孝愍太子、赵隐王不慈而对皇太后不甚喜欢,如今更有移宫之事。九哥原对先帝也算有些个孺慕之情,初时也相处不坏,次后官家想生亲生儿子的心一起,将九哥架上墙头又撤了梯儿,九哥便难熬了起来。若说心中没个芥蒂,玉姐都不信。

于玉姐,官家实在其次,这皇太后打头起便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眼下又弄这一出。与申氏这个好婆婆比,皇太后显是个恶婆婆,她总是亲近不起来的。然玉姐是出嫁,顶哪样的婆婆不是顶?与九哥骨肉分离,实是不同。九哥有些个急躁了,政事堂之担忧亦不无道理。眼下便要崇亲,日后若要与郦玉堂夫妇尊号,他也未必办不出来。

玉姐心里明白这样并不占理,待要提醒,一想皇太后办的尽是与她添堵的事儿,便又闭上了嘴。崇庆殿她还不曾要回来哩!她又与申氏极是相得,只消礼仪之内,她也想尽力推崇申氏。眼下顶好朝九哥上些眼药,将崇庆殿拿了来再说其余。便是自己不住,也不能交与旁人。

是以她这一番话儿,用意并不在消了九哥之气,只不叫九哥将事闹大,于名声有损而已。有这般一个婆婆,再叫她与丈夫处得好了,玉姐就是自寻死路了。她自幼便不是个吃亏的脾气,想叫她吃亏的,都叫她弄死了。

果然九哥听了面露坚忍之色,却并不释然,玉姐又说:“我往哪里住并不要紧,便说我要养胎不好挪动罢。也好留在这里照看章哥,孩子还小,离不得亲娘。我能往偏殿里住,章哥是你长子,又是嫡出,他不可居偏殿!否则说起来便要不好听,若现在有人说他不当住此处,他日后也难自处。他如今住这里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拿我身子说事罢。”说着目中便又含泪。

这一哭不打紧,将九哥心中气又激将起来:“章哥是我儿子,自是太子,甚因年幼、甚因无钱办大典?他生便是要承我的业的!自来立嗣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先帝便是在这上头不果决,才有后头的祸患。我的登基大典也未办哩,难道我便不是官家了?”

九哥越说越上了劲儿:“既是大臣总拿礼来说我,我立嫡长子为太子,谁个能说不对?便即时下旨,我看谁个有脸封驳!你更不可居偏殿,便请他们以礼说皇太后。”

玉姐意思,并非想叫九哥硬赶了皇太后走,玉姐道:“她便不走,你又能如何?如今不过是争个上风罢了。你我原是过继来,无论两宫还是朝臣,内心能与先帝亲子一样?此时不站住脚,日后便要艰难了。若是旁个时候,服软便服软日久见人心。如今内外有事,你不强硬起来压住了人,上下心便都要不安!与胡人这一仗要如何打?前线都不晓得要听哪个的了,心里没个底气,能赢?依着我,叫他们晓得你才是官家,肚里有主意,不是随意揉捏的便好。做主的人怎能将事推开了去?”

九哥道:“咱又不能直劝她。”玉姐一笑:“那便告诉他们,崇庆殿皇太后爱住到甚时便住到甚时,我带着孩子随你住,如何?休说立不立太子的话,太子,国之储贰,大臣们不答应,你也不好强硬的。初登基,不好事事强出头,反显得你急切了,又要叫人小瞧了去。且,你若立了他,放他独个儿住这里,你放心?”

皇太后不走,她便带着丈夫、抱着孩子往隆佑殿里一住!朝廷大臣该先急了!

九哥道:“大妙!何须说与他们,即时便与我搬了去。隆佑殿亦在后宫,并非前朝,你如何不能住去?”

玉姐眨了眨眼睛,她就知道!

却说九哥听了玉姐的话儿,深以为然,他是宫外长大的,与宫里人想的便不一样,是不觉与妻儿住一处有甚不妥的。自宫外成亲起,他夫妻两个便是一个屋里睡,至东宫亦然,九哥便没个自己的正经就寝处。

小夫妻两个于宫内连个商议的人也没有,二人定议,便这般办了。这头玉姐收拾行装,那头九哥却又留了个心眼儿,微露了要先册封太子的念头。自有那洪谦的同年、状元彭海上表曰:“如今胡人犯边、内廷攘乱,人心忐忑,请立东宫,以正国本、以安人心。”

彭海是状元,仕途上前途无量,且有一状元名头儿,世人都极推崇,他说的话,自不同寻常官吏。表上时,自有一干读书人随后附议。又有诸官员,没一个挑剔得出理儿来。章哥乃正经八百元配嫡出的长子,他不做太子,谁来做?便连政事堂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勋贵等亦知其理,更有一等心思灵便之人,看这“内廷攘乱”四字,便想到皇太后身上,也觉这立皇太子,也是与皇后个交待。皇后乃士人之女,无故叫皇太后如此慢待,读书人心里自有偏向。

当下议当,先颁旨,待登基大典之后,再备太子册封之典。旨下得极快,功夫全费在了造这旨上了,原来这立后立太子,用的不是寻常织锦底子,乃是书于简上。制简花了些儿功夫,却也是集了数十工匠,日夜攒造,梁宿亲自督办,三日便成。召苏正书其文,九哥写一大大“敕”字。以梁宿为正使,朱震为副使,持节往东宫里册封。

到了东宫,玉姐自是在的,也不叫他两个见礼,只说:“休要旁生枝节。”自于一旁观礼。

章哥将有两周岁了,也能摇摇摆摆走路,玉姐也教导他作揖叩头。竟不用乳母抱持,自摇摇摇摆摆叩了头,怀抱着沉重敕书,小茶儿与胡氏心头直颤,一路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跌跤。梁宿朱震齐与他施礼,他极矮,二人拜下还比他高,他微仰着头儿,奶声奶气叫他两个起来,语虽稚嫩,却不畏惧,梁宿也要叹他天生气度了。

哪里有个甚天生气度?不过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娘,小孩儿好模仿而已。又有个好板脸的爹,也学上了几分。此后便是诸臣拜见太子。玉姐因不放心,倒跟了来,接了他手里敕手,转叫李长福与他收好。

行到东宫正殿宝座前,玉姐将他抱至座上,轻抚他的胖脸,便往座后帘内坐定轻说一声:“娘在哩。”章哥眼看她影影绰绰坐下了,便坐正身子。众人一颗心才放下来,即时参拜。玉姐只管看着章哥,章哥初见这些人,居然不怯场,听人山呼毕,便说:“平身。”离得近的听得着这童言童语,离得远的便听不着,自有宦官传言下去。

因不是大典,故而并不繁琐,礼毕,各自散去。玉姐便携九哥往紫宸见九哥,一家四口儿去往慈寿殿。又见诸长辈等。

次日,玉姐便携着儿子、跟着丈夫,搬入了隆佑殿里住。

待政事堂得到消息,玉姐早住进隆佑殿东尽间[1]内了,九哥自住了西尽间,却将章哥安置于侧殿里。住到隆佑殿里,于玉姐章哥却又意义不凡了。自来便没个皇后能住进隆佑殿内的,更不消说后宫妃嫔,政事堂大概要着急了。不着急更好,那便一家团聚,好叫夫妻、父子亲近。

政事堂听了消息,又不能擅入后宫,只得请见。

九哥大大方方出来见宰相们,宰相们欲待说话儿,又不知说甚是好,方悔来得急了。梁宿便使一眼色,诸人只管军务之事来说。九哥诚恳道:“此事赖上下一心而已,我自尽力,公等亦须尽力,前线将士更须用命。要银粮,我便自己饿着,也要俭省出来。余者全赖诸位了。”

梁宿道:“臣得敢不效命?!”因早便准备这一战,御敌之策也是有的,并不匆促,此时不过重说一遍而已。顶要紧还是调度,九哥听了,便知政事堂这是想说移宫事,却不知为何词穷,拿这车轱辘话儿来搪塞。军事大事要紧,且九哥真具觉着与妻儿一道住也没个甚的不好,便不提这个,专心说起兵事来。宰相们只得与他一一奏来。

待说完,天色已晚,诸相不得留宿禁中,便辞出。九哥却才道:“移宫之事,诸公不须多虑,只管用心国政。皇太后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本是嗣子,怎好驱逐母亲出正殿?幸而皇后也有处安置,夫妻原就该住在一处,与我一同居住,并无不妥,便如此罢。”

宰相们面面相觑,只得应了。若不应,难道能强迁皇太后?

出得紫宸殿,梁宿道:“官家今日似是格外有威严。”

田晃道:“真是奇也怪哉!官家不似这等咄咄逼人之人,如何今日忽然发难?”

靳敏摇头晃脑,道:“泥人还有三分土脾气哩,官家欲崇本生而不能,腹原有些怨气,皇太后又据崇庆殿而不移宫,劝又不听,年轻人如何不能怄一怄气?”

梁宿道:“那也当遵礼。”

靳敏道:“是皇太后先无礼。我知你欲说官家本生之事,然法礼总不外人情,他又不曾,”压低了声音道,“要追谥。年轻人,越管越不好管,激起他脾气来便不好了。”

梁宿道:“若真个如君所说,我等当力争!”

靳敏便不言声,丁玮道:“总归移宫事已了,我等能睡个好觉了!反是皇太后,要睡不安生了。”口气颇有些兴灾乐祸。

梁宿也不去说他,不用为移宫之事伤神,那便不伤罢。虽不圆满,也不是说不过去。只好叫人说,是嗣皇帝体恤嗣母,伤的是皇太后的名声罢了,反正皇太后的名声早就不好了。

李长泽此时才道:“终是国家脸面,还是要劝上一劝的。能圆满最好。新君登临便有此事,纵是皇太后伤心过度,思念先帝,后人议论也要说宰相大臣无能。官家与皇太后两个,不过是都想占个先罢了。寻人搬个梯儿,说太皇太后罢,请她老人家装个病,皇太后为人媳自是要侍疾的,慈明殿离慈寿殿极近,搬了过去正方便朝夕侍疾。官家为人孙,也是要探望的。太皇太后一看孙儿,便好了。官家再与两宫上寿,各开宴,也是与皇太后面子了。”

几人皆非迂腐之辈,到得眼下也都看出初时皇太后与新君夫妇一个下马威,眼下却是新君反击,再不能由着他两处闹将下去,否则便要叫天下臣民看笑话了。李长泽这主意极好,丁玮道:“两头劝罢。”

太皇太后那处,广平公主将话捎到,她便明白了。皇太后那里,竟无人劝她。东宫的说客却是申氏、秀英与苏正的夫人。

这日,九哥紫宸殿朝后,与政事堂诸人往崇政殿里说些机密事宜,又有洪谦来回复先帝之陵寝进度。三夫人便相携来见玉姐。

这三人,玉姐毕不敢托大,待行礼毕,便请这三人入座。苏夫人坐得端正,申氏与秀英两个先拿眼睛看玉姐肚子,眼中关切之意不言自明。秀英终忍不住先问道:“娘娘身子可好?”玉姐笑道:“好哩。有了他,我倒不怕冷了。”

申氏听了,也忍不住道:“那也要当心些儿,虽不怕冷,也不能穿得太少了。”又说屋里烧了炭盆儿易干,易不透气,要摆几盆水,早晚开窗透透气。

三个又说几句家常,玉姐便问苏夫人:“听说五姐生了,如今可好?”苏五姐嫁与朱珏,头胎生的却是个女儿。苏夫人侧身答道:“大小平安,将出月子了。”玉姐道:“正好儿,我这里还有东西要与她哩。”

因朱珏乃是过继来,与九哥身份略有些个相似,苏夫人便由此说开去,直说到如今移宫之事。

说到这个,玉姐便将帕子一捂嘴儿,眼泪说下便下,偏又泪光里极诚恳道:“我自晓得,过继来的,与亲生儿子是不同的。一口吃的,亲生儿子分半口与父母,也算孝顺,过继来的,敢留半口试试!非是我不肯去求,去了,搬了,外头便要说,是我逼勒的。”

苏夫人道:“娘娘放心,是非自有公论。”

秀英家里将皇太后骂个狗血淋头,此时也劝:“忍一时风平浪静。”申氏道:“听说如今外头事多,你们是小辈,该当低头的。”

玉姐道:“小辈低头是应该的。只是…他们是嗣母子哩。从来官家住隆佑殿,皇后住崇庆殿,官家住了隆佑殿,亲生母亲往崇庆殿里住,也罢了,嗣母住那头,官家又不是小孩子,说出去,如何能听?她不要个脸,咱九哥还要哩!”

说得苏夫人也不好接话,过继母子,确当避讳。朝臣多看着这礼义,玉姐拿这家长里短来说,还真个如此。便也忘了玉姐说皇太后“不要个脸”。

玉姐这才说:“太皇太后有疾,我们自当去的。”

三夫人却才告辞。

次后果依李长泽之计,太皇太后病,皇太后不得不侍疾,也算是得了个梯子,太皇太后好了,她也就长居慈明殿了。至此,移宫之事也算有个了结。满朝上下,便将眼睛投往北地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1]尽间是房子最边上的那一间。

第117章 非议

新君登基头一仗,九哥是极看重的。胜了,他也面上有光彩,且能叫胡人老实数年,与他些时间喘息,收拾先帝时留下的一地鸡毛。

先帝在位三十年,不曾穷奢极欲、不曾穷兵黩武、不曾纵容小人、不曾纵容苛政酷吏…单这般听来,也算得上个好皇帝。然他懦弱怕事、受制于外戚,做事拿不定个主意,谁个声儿高他便听谁个的。长此以往,整整三十年,能有个甚的好国家?不过因他没个志气,故尔有个错事,他也没本事将错事做大而已。

先帝驾崩前,曾有近一年光景悉心“教导”九哥,教则教矣,导却未必。教的全是为国之难,这也难那也难,国家白养的废物越来越多、收上的税越来越不够花、加税也越来越难。导的全是往一条路上走:能维持便不易,想变法难上加难,是自找麻烦,不若尽力维持,休要得罪人。

九哥却不是先帝这般脾气,虽说性子沉稳,谈不上甚锐意进取,却性情刚毅,看这些乱七八糟便不上眼,想着要“澄清”一下儿。想要做事,顶好是专心,休来个旁的事来与他分心。

若是败了,九哥眼前便只有四个字内外交困。这内外,并非家内家外,这则是国之内外。

朝廷也极重视这一仗,打得好了,自上至下也好在新君面前表一表功,打败了,非特这一仗的钱要白花了,战后与胡人的“赏赐”也不会少,更要添一种新愁。

关山之外,陈熙与胡人以命相搏。天朝原有防备不假,也暗中预备着明春反击,那也是明春,不是今秋!胡人确是杀了天朝一个措手不及。好在天朝并非全无防备,守城本就是天朝强项,秋收一过,又有旧年积蓄,将城门一闭,足够坚守了。只是羞成怒原想趁着两下盟誓麻痹了旁人,好捡个便宜,没想到旁人也不傻,反手先往自己身上讨便宜来了。

陈熙因着自家上下不争气,自己须得将这全家的气都给争了,是以有十分力气也要拿出十二分来。

那头虏主也是骑虎难下,天朝谷粮易储存,北地近几年冬天尤其冷,牲畜不好养活,是叫肚子逼着南下的。

两下碰上,陈熙先叫坚守不出,又写了折子进京,言辞肯切,言明胡人来势汹涌,当要等得他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才好开门迎敌。盖因天朝士卒实不如胡人体格强健气势强,须得依着坚城深涧耗了敌人士气,对阵时胜算才好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