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还人拦,他便硬闯过去。擂门之时,里头人听着:“臣陈熙求见官家。”都吓了一跳,盖因朱清不得己招供,道是陈奇等人欲谋反,另立新君。陈熙说着:“十万火急。”于蓟便硬声道:“有何急事,不经宣召闯宫,该当何罪?可是要谋反么?!尔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下多是忠贞之士?!”

陈熙一听便知不好,恐是陈奇事发,一时无词可辩,陈三姐不得不出声儿,说:“他们要谋反,我听着了。”

于蓟点破窗纸一看,才开了门儿。陈熙兄妹两个一进门儿,便看着朱清兄弟三个惨状,都暗叫一声:“好险”。

当下陈熙便说:“臣死罪,事起仓促,不得不如此,臣妹早间与臣说,潜听着有人谋反。”陈三姐儿急将监正如何寻七哥,两个如何说,道是皇太后做主,陈奇挑唆禁军趁着众臣齐聚灵前,好一网打尽,陈文已与好些勋贵有了默契一类,约定今日灵前发动,奉皇太后之命行废立之事说了。

李长泽道:“汝夫谋为帝,于你有利,因何而发其事?”陈三姐泣道:“谋逆原是十罪重罪!祖上随太祖打下的江山,一门忠烈,先辈声名怎可遽毁?”

两下比照,九哥等便知此事是实。当下命送三姐送往皇后处看顾,命陈熙去调军,一路往大庆殿前,一路往慈寿殿前,好护着帝后。因国丧,国军大事悉皆从权,有诸相在,合以九哥手谕,旨意行处,即可调集人马。李长泽请九哥休往灵前去,却又先不说后宫事,想来谋废立之关键在前朝,前朝既定,后宫自安然无恙。说将出去,恐走漏消息。

九哥冷笑道:“我不过去,他们怎会发动?胡向安去说与皇后知晓,她是个明白人。”

李长泽便不再劝,想着这皇后,心里也有些个怵。靳敏却想:这般安排,是想将谋逆者一网打尽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第153章 殴打

自太皇太后崩逝,玉姐心头便是一阵乱跳。总算这些日子彼此相处得颇为和睦,太皇太后退居慈寿殿安养,为玉姐压制着皇太后,玉姐投桃报李,为太皇太后娘家晚辈儿安排好了退路。两宫相处极有默契。太皇太后一朝崩逝,玉姐心里也是惋惜异常。

比玉姐更心慌的却是淑太妃,太皇太后在时,她只须侍于太皇太后左右,又与皇后和解,日子过得也算太平。太皇太后一去,宫中最尊者却并非与她相善的皇后,而是已积了一肚子怨气的皇太后。皇太后是妻,淑太妃却是妾,太皇太后在时,孝字当头,皇太后不能耐淑太妃如何。如今太皇太后一去了,二人尊卑名份立时凸显了出来。淑太妃纵不怕皇太后,也知要受皇太后些个羞辱了。

虽又有个皇后在,与皇太后更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淑太妃却不能坐山观虎斗。皇太后犹可,皇后却不是个善茬儿,想不出力便占她的便宜,只怕她先要翻脸了。淑太妃只得将心一横,无端生出一般“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玉姐亦想着,恐皇太后要发难。她算幼家里尚算和睦,却也于市井里听着许多“多年媳妇熬成婆”的俚语。纵有个再宽容的婆婆,做媳妇的也免不了立个规矩,积几十年下来,一朝婆婆死了,灵堂上洒泪,被窝儿里偷笑,这般故事她听的非止一个。皇太后被压制的日子更长,心里怨气更大,不定要生出甚事来哩。

思及此,玉姐即命朵儿去宣了宫正来。这宫正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自太皇太后时起,便入了宫,后经太皇太后常识,越过了皇太后叫她做了宫正,单管宫中刑罚。积威之下,宫人宦官多半怕她,她于这宫内门道儿也颇清楚。玉姐迁入崇庆殿,便使碧桃、青柳两个拜了她做师傅,送去教导。

宫正是太皇太后旧人,太皇太后病重之时起,她便心有不安,恐自己这宫正也做到头儿来。她与那些个觉着倦了的人不同,只想一朝离宫,只怕来看她的人也无一个,恁般冷清,如何受得了?听着宣她,却疑惑:纵要我腾地儿,皇后也不是这般没成算、眼皮子浅的人,何至于太皇太后一去便要我也走?

玉姐却不是叫她腾出地儿来与碧桃或青柳,反殷殷嘱咐:“你是故去娘娘留下的老人儿,为人持重,娘娘去了,你要节哀,我还有事要交与你呢,少不得要叫你多累上二年。”

宫正心头一松,拜伏道:“只要娘娘用得着老奴,老奴无所不从。”

玉姐使一眼色,朵儿便上前亲扶起了她,说:“您老坐来。”玉姐道:“也不去捧茶来。”朵儿又捧茶,宫正不敢端坐受了,也是双手接了,谢了茶,呷一口,便问玉姐:“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玉姐道:“娘娘故去,天下同悲,”说便试泪,宫正也跟着哭两声儿,满宫里都是哭声,玉姐哭了几声,才续道,“你我都想娘娘走得安心,后事办得顺畅。如今宫里事多,你要多看着些儿,但有乱人乱事,都要掐灭了。免得搅了娘娘的后事,也是大家的罪过了。”

宫正在这宫里几十年,还有甚听不懂的?皇后这是防着皇太后发难哩,想这皇后比皇太后聪明果决百倍,寻常不至吃亏,有亏事,也是在宫里时日尚浅,恐皇太后几十年经营,有个杀手锏。想明此节,宫正便道:“两位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肝脑涂地也不敢辜负。”

玉姐浅浅一笑,暗想,不换她是做对了,道:“你还须与我往慈寿殿去走一遭,好与你正一正名儿,免得有再来啰嗦惹人生气。”她两个穿了孝衣往慈寿殿里去。

淑太妃迎了出来便道:“娘娘可来了,崇庆殿离这里远,一路走来汗都出来了。”玉姐眼角儿看着皇太后一张脸阴阳怪气,便知淑太妃这是为她圆话儿。立时挂下两行泪来:“娘娘怎么就去了呢?~~~~”

她一哭,满殿人跟着哭。皇太后冷声道:“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一面指挥,“还不快将这里收拾了?!”玉姐试泪道:“您是娘娘亲儿媳妇儿,亲婆婆的丧事,哪有我们越俎代疱的呢?您经的事儿多,我们只一旁看着学着罢了。”

若非太皇太后是她亲姑母,淑太妃伤心太过,听着这两位交锋,几能笑出声儿来。果然这皇后与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后也一丝儿也不肯让着这婆婆。

宫正哭一回:“好狠心的娘娘,怎就这般走了。”便朝玉姐要辞了这宫正之职,皇太后一时发怔,她识得这宫正,是个死也不会离了热闹的人,怎要走?玉姐已抢先道:“外头还讲个三年不改父道哩,娘娘一去,我便换了她的老人儿,哪有这般道理?岂非不孝?你且留下。”宫正哽咽想推辞。

皇太后想要说话,玉姐已说:“我既为官家之妻,合该掌这宫里事,你是我家人,听我。”宫正也不敢再推辞,免与皇太后话柄,顺坡儿下驴,接了玉姐的吩咐。她两个演戏,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看得热闹,皇太后白白看着玉姐将宫正又留了下来,心道:你便得意这二日罢!一甩袖儿,沉下脸儿来要摆布这丧事。

玉姐与淑太妃两个只管冷眼看着,淑太妃越看越怒,玉姐越看越瞧不起这皇太后。人才将去,尸身还未凉透里,除非不敢作践遗体,皇太后将太皇太后素日里喜欢的都命撤了去。连同皇太后生前养的花儿、喂的鸟儿都不曾放过,花儿也掐了、鸟儿也捂死了,都说“不忍心看”要与太皇太后带走。

玉姐心道,能带走陪着也算好了,只怕不晓得你要扔到哪里去了。王氏也是一般想法儿,看一看玉姐,心道,过一时我便说与她。

宫正这里,出了慈寿便将宫内整顿,她原是掌这个的,以“太皇太后丧事不得出纰漏”为由,管得更严,人也不以为异却寻不着甚异常来。

监正想的原也不错:“天下多是人云亦云之辈,小人尤其如此,哪里懂甚是非?只消一觉醒来依旧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儿住、有被儿盖,又有个甚区别?所谓‘擒贼先擒王’,只消拿捏住了上头,下头便是蒙了眼睛的叫驴,只会跟着走!再没一个地方儿,比太皇太后堂灵上人齐全了。”他说这齐全,非止宗室权贵等,更是皇帝一家。欲将官家一家一网打尽,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不须太多人,便能成事。

因九哥与玉姐只有三子,皆是男儿,都须与九哥往前哭灵,留于后者唯玉姐一人。这一家仅此五人,皇太后以几有力宫女宦官便能将玉姐拿下,多拿上旧仇人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也不费事。事起仓促,几人皆弱质女流,纵各有侍婢,又如何能反抗得来?

皇太后想得极好,暗里看了一、二日,见玉姐等人所携之宫女、宦官并不多,便要发动。

玉姐是戒心最大的,万想不到太皇太后去了不足三整日,午时哭灵的钟声一响,皇太后就于灵前喝斥她:“无礼、粗鄙,德不堪为中宫。”命将她拿下。淑太妃忍不住道:“你疯了?!这也是你做得的?”皇太后道:“放肆!自来尊卑有别,谁个与你的本事敢这般与我说话?!”

玉姐心思电转,以皇太后虽然蠢而刻薄,却断不至于疯癫,指斥自己、又羞辱淑太妃,必是有所恃。所恃者必非其辈份,而是另有所恃。无论如何,若叫她再发号施令下去,事态便要更糟。须早做决断,所谓擒贼先擒王,拿下皇太后,事态便能平息大半。

当即猱身扑上!口里叫道:“娘娘!”因穿孝,身上累赘饰物便都去了,玉姐并非寻常弱质闺秀,她离皇太后颇近,不等宫女宦官拥上来,便扑到皇太后身前。淑太妃眼儿都看直了,先前慈寿殿与东宫不好时,也曾取笑东宫里连太子妃都是个练家子的粗人,此时这粗人却顶了大用。

玉姐奔近了照皇太后小腹便来了一下子!她身形挡着,没几个人瞧见,她扑上来并非想抱着皇太后的脚求饶,乃是以手肘猛击皇太后小腹。皇太后疼得浑身冷汗摔倒在地,腰也直不起来,四肢一丝力气也无,叫不出一声儿来。淑太妃与王氏离得最近,略看出些影儿来,王氏一声儿短促的惊叫只叫出半声儿,便自已捂住了嘴。心头一阵快意!

殿里原有许多内外命妇哭灵,先见皇太后说了疯话,再见皇后去扑皇太后,次后皇太后便一语不发,都看得呆了。一时间殿里鸦雀无声。

玉姐这才慢条斯理整整衣裳,将皇太后采将起来。她习些花拳绣脚,皆是洪谦这街头与人殴斗的痞子教的,没个章法,却有狠劲儿,只管朝人身上最疼的地方儿招呼。洪谦曾说:“人若疼得极了,是一丝力气也无的,与死人没个两样儿,由你宰割。”

殿内众人再想不到她会亲自动手。皇太后都叫皇后拿下了,皇后把着皇太后手臂,皇太后挣也不挣一下,旁人还有甚可说的?忽听得一阵声响,却是朵儿拦着要朝玉姐动手的一个宫女,将人头发也抓下一大把来,脸也抓花了,又去打另一个。

王氏即怒喝:“还敢冒犯皇后!去传宫正来!”各命其宫女、宦官维持秩序。殿里这才有许多女人尖叫出声儿。内里还有声音说:“反啦反啦!敢打…”一语未毕,已叫秀英揪打了起来。

一时混乱了起来,玉姐大喝道:“乱动者斩!”宫正亦来,她原就紧盯着这处,真个随叫随到,带着有力宦官,将皇太后诸宫婢、宦官,并趁乱嚎叫之命妇看管起来。玉姐左手掐着皇太后左臂,右手置于皇太后颈后,远看似是扶持状,却命宫正道:“怕有人要谋反!将他们捆起来!带往前头去与官家会合!”

诸妇人都惊惶,秀英与申氏亦在其间,秀英还好些,申氏已是吓着了。

玉姐命朵儿来“搀”着皇太后,自却踱至灵前,净手上香,转身看着诸人道:“我是祭过天地太庙的皇后,纵要废我,也须官家再禀了天地祖宗!我便要去看看,这究竟是哪一家的道理!”

淑太妃挺身出道:“正是此理!如何因一妇人言便要废弃中宫?无故代官家行事,是连官家也不放在眼里!不是她疯了,便是有所倚恃!她恃的是甚!恐是要反!观其昏悖之行,太皇太后尸骨未寒,平素所喜之物已毁之殆尽!后宫不太平,前朝恐也不安!都与我前头去!”

诸人尚在犹疑,陈三姐已到,见此情况,长舒一口气,哭道:“燕王勾结陈文、陈奇等谋逆,官家命大哥救驾,已去调禁军了。”

此言一出,殿上不安渐去。诸妇人愚笨的有,聪明的也不少,听着陈奇、陈文名字,再看着皇太后,又有甚不明白的?再看玉姐,头发也有些散了,碧桃正取了只篦子与她拢头发哩。

玉姐道:“你很好,过来坐。”即命宫正将燕王家女眷拿下。宫正是做熟了拿人的事的,非止捆了人,连嘴也堵了。淑太妃放下心来,拉着侄女儿的手儿抚慰。王氏却说:“娘娘,眼下如何举措,还请娘娘发令。”

玉姐一擦眼睛,流泪道:“娘娘灵前,还能做甚?举哀罢!”王氏眼睛也瞪大了。

当下乱烘烘一齐哭,只待禁军到来,称是奉了官家之命,受陈枢使之调拨,来护驾的,人在殿外,并不敢入内。

玉姐这才道:“传舆车来,我奉慈明殿娘娘往前头去。”皇太后是先帝遗孀,恐前头发难的人拿她做招牌,将她与诸人一股脑儿带将过去,也是与九哥壮声势。

禁军便看着皇太后话儿也说不出来,叫两个宫女“搀着”,又有许多宫女、宦官叫捆着,一个字儿也不敢多说,低头行礼,奉着两宫车驾往大庆殿里去了。

此时,大庆殿里正打得热闹。

第154章 暴力

慈寿殿里是殴打,大庆殿内便是殴斗。

无论是九哥等人,抑或是监正一方,皆不以妇人能定胜负,较量还须男儿丈夫。是以九哥止派兵去救玉姐,也是为防皇太后为人利用;监正那处,更是一丝也不曾担心皇太后,以“皇太后位尊,无人敢扰”,大庆殿得手,使人往迎皇太后不迟,想彼时也无人敢拦。都以定输赢只在大庆殿,皆想不着皇后却是个悍妇,还是个敢动手打婆婆的悍妇!慈寿殿里的闹剧比大庆殿里更早谢幕。

大庆殿内,双方人马正在较量,皆想着事成之后,再处置后宫事,全然不知一干妇人已将太皇太后之梓宫留于慈寿殿,派人看守,率着禁军直奔大庆殿而来。

九哥委实叫这些个人气着了,他自思没有甚辜负了这些个人的地方儿,纵知兼并无益于国,他也不曾放言要将这些个非法隐瞒的田亩都厘清,只要叫这些个人收敛些儿,休要弄成大乱即可。自登基以来,旁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所替换的,也都是年高者,且并不曾似流言那般,悉以南人替北人。朝中高官,多是北人。他也不曾当朝斥责重臣与他们难堪,也不曾任人不唯亲,阻了忠良上进之路。亲戚几十人,得重用者无非一个凭本事考做了传胪的岳父,一个出巡抚慰有功的长兄而已。

本当共体时艰,偏有人贪心不足,想叫他似先帝那般软弱可欺!九哥心头火起,便立意要挤这个脓包。若他没叫逼迫时,只管将首恶拿下便罢。如今若不与这些人一个厉害,恐还要生事。是以打定主意,要叫他们发出来,好一来个一网成擒。故意做成个口袋,好叫他们来钻!

监正等人想着,再无一个场合比太皇太后灵前诸般权贵更齐全,恰九哥也是这般想的。旁的时候纵有了证据,也要有许多人要讨个情,定个罪且要争论许久。太皇太后灵前发难,快刀斩乱麻,谋逆的罪名,谁个敢轻易开口讨情来?

九哥一面命陈熙调兵,陈熙却又周到,临行之前嘱九哥:“臣请官家内披软铠,以备不测。”即又取软铠来,穿于孝衣之内。本朝虽不好武,九哥却与玉姐两个时常打些花拳绣腿,好软甲也有几副,都取了来,将宰相们也使软甲裹了,再罩外衣。

即奔往大庆殿,九哥将章哥唤至身前,思其身无软甲,恐乱中伤了,带于身侧,自己也好护着他。朱震一看,登时明白,却往湛哥处去,丁玮原是要护着章哥的,一见九哥自护了去,便走近佛奴;靳敏心最灵,蜇摸着凑到郦玉堂身侧。

李长泽已摸到洪谦身旁,悄声儿说了几句。因他是操持丧仪的,时常要吩咐些个人,倒也不显眼。李长泽与洪谦说完便又去寻温孝全,于蓟见李长泽动了,心中一动,却与梁宿说话,又寻苏正等。这两个面上不动,却暗中与自己之子弟门生使了眼色虽不及细说究竟为何事,却也叫心中都好有个数儿。

陈奇等果于灵前发难。

也是这些个人不是成大事者,太皇太后一去,便都急不可耐,想迟早发动。果决不是短处,认不清局势却是要命。此时才哭了不够两个整天,诸人有的是力气。

彼时九哥才拈香过,正待举哀,陈奇悄溜了出去,将原先勾连的禁军引入来。人并不多,统共二、三百人而已。能悄无声息聚这许多人,也是陈奇本事了。禁军一拥而入,将门儿也堵了,陈奇带二、三十人围护而入。原本哭灵当依次序,此时跪于地上的人都闪开两旁,与他们让出路来。

李长泽心里冷笑,出言喝斥:“尔等欲反么?”

陈奇将脖儿一梗:“我等为澄清宇内而来。”复将监正的那些个话儿又说了一回,不外是些早传了许多遍的谣言说辞。且说将请命于皇太后,请另择贤君,以安百姓。

满殿之人皆往上看,只见九哥站于上首,陈奇却站于殿中,仰着脸儿看着九哥。虽有政事堂诸相先时略与亲近之人暗中递了些消息,毕竟时间紧张,不曾多说。陈奇事先串连之人也不并太多。更多是不曾听着消息的,一时叽叽喁喁。

九哥便问:“谁是贤君?”

陈奇抗声便说是七哥,七哥也躲不得,由渔阳侯等数人拥着,与陈奇站于一处,监正早凑了过来,禁军一闪身儿,将七哥与陈奇围于一处。殿内嗡嗡之声更大,有往燕王处看的、有往原侯处看的,也有往郦玉堂等处看的。

原侯当场叫将起来:“你做个官儿便要滥杀百姓充军功,这般下作,说的话儿也能信?你说谁个好,怕不是臭味相投罢?”七哥是他女婿,若七哥登临,他女儿便是皇后,原是好事。然事已至此,他犹不知,可见七哥与他不是一条心!皇太后、陈奇又是他仇人,如何能叫他们成事?

诸人看着陈奇奉承七哥,七哥岳父反瞧不上七哥,不由止了议论。

九哥沉着脸儿,沉声道:“政不节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女竭盛与?苞苴行与?馋夫昌与?”

他一说话儿,底下便静了下来,殿内原就是勋贵与朝臣对半儿,读书人听着这几句,便知这来由。这乃是昔年成汤革命之后,天旱七年,物议沸腾。汤不得已,乃沐浴斋戒,以六事问天。说的便是九哥方才问的那六句。

勋贵里略读些书的,也都想起这典故来的。这问的是:可有乱政?可对百姓不利?可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可好女色?可是官员贪赃枉法?可是听信小人馋言?

这几句问的着实厉害,九哥自己兢兢业业,至于说到小人,却是要将政事堂诸公都卷将进去。这些个宰相,最年轻一个也年近六旬了,各在朝中经营数十年,如于蓟之辈,家中累代出了多少公卿,更不能说是小人。

于是这些人随着梁宿登高一呼:“国家养士,正待此时。”便摩拳擦掌,欲擒陈奇。

陈奇并不畏惧,盖因凡臣下入宫,皆不许携兵器,这些个人都是赤手空拳。因哭灵,笏板也不曾带来,他撺掇来的禁军却各携刀枪。也是大呼:“荣华富贵正在眼前,我有皇太后命,才不是谋逆!”与他勾连之渔阳侯等亦是明仗着此节,也将袖儿一卷,要争个头功。渔阳侯更看佛奴年幼,便要扑往佛奴处。

不想此时读书人习“六艺”,游学者还常有带剑的,读书的书生,反比斗鸡走马的勋贵纨绔能打。年高的如梁宿等虽筋骨已老,却步履平稳,早早退往九哥身旁,不碍着年轻人手脚。年轻的如鲁直(因直言,李长泽选其为丧仪上御史,专检诸人服制可有不妥、礼仪可有疏失)等,原就一肚怨气,瞧这些人不上,更是打得大开大阖。

此外又有一等怪人如洪谦,下手极狠。见人要伤他外孙,如何能饶得了渔阳侯?他为人最是护短,一抻胳膊,将几个要躲往“逆贼”身后的公侯扫到地上,抬脚便踹得人行走不得。渔阳侯最惨,被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挥手儿便握了渔阳侯腕子,一出拳苦胆汁子都打将出来了,继而一套乱拳,打得面上青紫。

眼看安昌侯世子要去砍朱震,伸脚儿便将人踹了个马趴,连手里刀也摔飞了。待扑上去,又急回看一眼渔阳侯,抬脚便踩折了他胫骨。洪谦不惯用刀,只夺了杆枪,将枪作棍儿来舞,上下盘旋,打得酣畅淋漓。

禁军原是有刀枪,已伤着了几个人。彭海却大呼:“我乃状元,素读诗书而知礼义,乃等不忠不孝之莽夫敢尔?”这武人畏文士,已深入骨髓,听他一喊,反束手束脚,不敢杀伤人。

陈熙所领之兵亦破门而入,三两下,将人皆按住。甲胄在身,并不行大礼,只禀与九哥道:“官家,逆贼俱已伏诛!”

九哥露一丝笑,又隐了,道:“知卿忠贞。”又命与诸臣受伤都裹伤,将“逆贼”锁拿,待太皇太后丧后,审判定罪。

旁人听了犹可,陈奇却是大急。他与他哥陈文,并子侄等俱是行乱的,皆叫拿了。事是他挑的头儿,一朝不成,死无葬身之地!即大嚷:“我等奉皇太后之命,除乱安邦!”

李长泽怒视陈奇道:“命从何来?休要攀咬皇太后!天下公器,废立之事,岂可决于一妇人?!”是死活不肯认这账目。

陈奇语塞,目视监正。监正自认倒霉,只得抗声道:“昔年霍光效伊尹事,黜昌邑王,便是请上官皇太后主持!皇太后如何不得预废立之事?!尔等外姓之臣,何预人家事?!先帝时风调雨顺,”将手儿一指九哥,“自此人登基,便灾祸连年!便是上天示警!若早将他逐去,早便海清河晏!可笑诸公鼠目寸光,为着自家高官厚禄,竟置江山社稷与不故,有何面目复立朝秉政?!”将手一指殿门,“你们敢问皇太后么?敢问天意么?”

监正慷慨激昂时,众人都听着一阵脚步声,却是内外命妇都来了。监正声儿极大,玉姐隔着老远便听着了。越听越气,脚下加快,皇太后叫朵儿与碧桃一左一右挟着,依旧痛得说不出话儿来,想来舆车之上,玉姐又补了黑手。待到殿门口儿,玉姐便扬声道:“皇太后来了,她与你无话可说。”

男人们再想不到女人们会过来,都呆了,再看皇太后,脸上一点脂粉也无,显得极苍老无神。看完才觉着不该这般直视,又都垂下头来。

玉姐将眼睛往上一看,见九哥与儿子们都好,再看自己父亲也好,苏正与梁宿都在九哥身旁,不由翘了翘嘴角儿,这才来见九哥。九哥关切道:“这里乱,你来做什么?”

玉姐道:“听说有人想问皇太后,我便奉皇太后来。”

殿内人精儿多得是,听着陈奇与监正之语,已猜着监正为谋主,欲借皇太后之手,行废立之事。今见皇后亲至,便知皇太后于后宫恐也发难,惜乎不曾得手,反叫皇后制住了。再看皇太后,猜她是否受制于皇后,又或有甚内情,两宫各以条件交换,将监正等闪到一旁。

然皇太后已无亲儿,娘家人是最亲近的,如何能舍了娘家人?如何至今不发一语?虽她发话,肯听的也没几个,何以一句求情的话儿也无?

他们却不晓得,这里头是有内情,却并非甚交易,只是皇后动粗,皇太后已疼得说不出话来罢了。

玉姐冷道:“皇太后说不出话儿来,我却有话要说。我早说过,谁也休想动我男人,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人不行,天更不行!”如此狂言,听得人都呆了。

玉姐却与九哥道:“朝廷大事,我一妇人不得干预,后宫悖乱之人,我却是有权处置的罢?”九哥颔首:“你我一体,何事你决不得?”

玉姐笑摸着儿子的头,将佛奴抱来,交与王氏,又将湛哥交于淑太妃之手。她两个见满殿文武臣,早不自在,拉着两个孩子便往偏殿里避开去,诸命妇便随行。殿里男人这才看着,有好些个命妇也叫捆了,不曾生事的随入避了,捆着的便闪于众目睽睽之下,羞愤欲死。众臣便知此事不小。

玉姐一挥手儿,道:“一些个乱头子,娘娘丧事上行凶,累得娘娘走得不安生,着实可恨。宫正何在?”

宫正押着许多人,闪出身儿来道:“奴婢在。”

玉姐道:“杖毙。”

当即于大庆殿前,连将慈明殿使人,并些许听命慈明殿之宫女、宦官杖毙。血流满地,那陪绑观刑的命妇里多有吓昏了的。

内廷大杖一杖一杖打在身上,皇太后听得心惊胆战。不多时,已有叫打得七窍流血而亡的了。旁观者皆不敢言。

正打到一半处,却又有风起,天上阴云渐布。闪电过去,忽喇喇打了一声响雷。玉姐心头大喜,她此来,原是为着与九哥立威,震慑诸人。想这样逆案,一时不能决,恐人心涣散,谣言四起。便要使手段,令此间人闭口不言,静待结果。也是因着都是些个官员,有些个心思,会揣摩。若都是些百姓,她自又要摆出一副大度模样儿来,才能安抚得下。

如今有起雨之征,实是意外之喜,强忍着喜意,命休停手,只管行刑。刑未完,天上已落下了雨点子,玉姐冷道:“我早就知道。果然早有预兆,早早除了这些脑后生了反骨的,天早下雨了。偏你心善,总要与人机会。”最后一句却是说九哥。

九哥看着天下雨,早惊喜莫名,君臣哪还管皇后的语气不好?九哥乐抱着章哥,笑道:“终于下雨了!”

玉姐心头一松,再看皇太后时,却是早在第一声雷响,便吓得昏死过去了。

第155章 定论

却说钦天监监正自负才华,以人皆不识其能,愤而游说陈奇以废立之事。与陈奇两个勾结上下,趁着渔阳侯等行事不谨的机会,竟叫他结成一股势力。谋于太皇太后灵前发难,好行那废立之事,以七哥为新君。

不想天下之大,并非人人想谋反,接连有了告密之人,朱瑜、陈三姐相继出来首告。九哥这一头虽知晓得略晚,却终得了机会布置。更将计就计,将乱党一网打尽。

更可喜者,乃是天终于下起雨来。久旱不雨,实乃悬在九哥心头一把利刃,行事也觉束手束脚。无怪乎看着天上落雨点儿,九哥一脸不敢置信,又难掩欣喜,纵在太皇太后丧礼之下,还是笑了出来。大呼:“天不亡我!”

笑了几声儿,忽觉着不对,又敛了笑容,幸而政事堂与诸忠臣亦喜,倒不显得他突兀。

君臣喜过之后,再看那谋逆之人,好似那暴雨里的花草一般,催折凋零再无言语。唯有殿外雷声、风声、雨声,与行刑的大杖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和着哀鸣。

李长泽因请示九哥:“官家,请毋因些许小人而误正事,且将其囚下,正事过后,再行处置。”

谋逆者人虽不算极多,却也不少,也是个大案。犯人数不过四百,还不如先前温孝全抚北时遇着的草寇多。然除却二、三百禁军卫士,余皆权贵之家,称得上要案。原当重而又重,耽误不得。却因事发在太皇太后丧礼上,纵是九哥恨得牙痒,也不能先将这些人问罪正法,且要将其拘押,先将太皇太后丧事对付过去,再来细细问罪。

九哥原生了张不怒自威的脸,既敛笑容,更显威严。一干谋逆之人更是心中有鬼,见谁都像见着捕快,悄抬眼看他,都叫吓得不轻。钦正监监正原以自己有理,欲以三寸不烂之舌大展辩材,好游说诸臣。不料正说到得意之处,下雨了,便好似叫外头那雷劈着了一和股,呆呆木木,眼儿也直了、口也歪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当下将诸谋乱者暂押入大理寺内,待查问案情,再一体问罪,暂将与乱之家家产悉封了,家眷亦拘押。一时间狱神庙里人满为患,这是后话了。当是时,大理寺卿并御史大夫忙出列来,会同着刑部尚书,与陈熙办交割,由禁军将人押往里。

几人出得大庆殿时,外头行刑已毙,宫正虽是女子,处事却果决,挨着个儿看那挺尸的人,指一大力宦官,令每人头上再狠补三下。地上血水叫大雨一冲,流得遍地都是。纵是陈熙出入战阵之人,亦觉胆寒,于珍等心内并无此不忍,却又叫夹着雨水的风儿一吹,湿了半截儿裤腿,只觉寒气从底往上窜。忙打了个寒颤,道:“走罢,内廷之事,非我等可问。”

大庆殿里,却有一桩棘手的事儿。君臣等平定叛乱,尚在殿里立着的,纵不是功臣也不是罪人,都各松一口气,然见着皇后,想着她是如何来的,不由又皱起眉头来。李长泽等重臣心里,皇后行事果决,“侍奉”太后而来在先,行刑震慑诸逆于后,实是难得的人才。然一想着她“侍奉”来的那个人,却都不晓得要如何是好了。

这些个人里,也有认得皇太后身旁心腹人的,眼尖些儿的已见着方才杖毙的皆是慈明殿中人。宫女宦官可杖毙,逆贼可收押,皇太后又当如何?世间从无能废得了皇太后的皇帝,顶多如懿安皇后一般,叫憋闷死。九哥若不想有个“弑母”的名声,顶好叫皇太后好好儿活着,最好再活个三年五载,再悄无声息地“崩”。

如何请皇太后安静活着,便是一道难题。李长泽更心疑:皇太后向来不是个好人,如何眼下肯一声儿不吭?

玉姐自是不会为他们答疑,她下手的事儿,对着九哥也不好明说的,见宫正来报:“禀娘娘,行刑讫。”玉姐道:“行了,使人盯着埋了罢!你与我去见慈明殿娘娘,也不知她老人家惊着了不曾。”宫正领命,一个眼色下去,自有徒弟去处置,她见朵儿与碧桃等去侍奉皇太后了,便上前,与于向平两个一左一右侍立。

玉姐却朝九哥一礼,笑道:“为着这些个小人耽误了些时辰,我来此,不过担心而已,事急从权。然礼不可废,此间事毕,我当奉皇太后回慈寿殿去。娘娘梓宫还在那处哩。”

九哥面露关切,道:“也好,随你来的是谁?宣他再随你过去,一路护持。”

玉姐道:“放心。我必伏侍得娘娘妥妥当当的。”

九哥也不问她要如何“伏侍”,只说:“自己当心,晚间再说话。”

玉姐这才率诸内、外命妇返慈寿殿,来时拖拖拉拉许多人,回去时,因有妇人之夫、子谋逆,又或是从逆,已叫“请”去狱神庙了,便少了许多人。妇人不比男人,心却细,又好多想,虽有见着平素与自己不和的下了大狱快意的,亦有心地端正如梁老夫人见谋逆之人伏诛欣慰的,却也都叹世事无常。又有心下感叹:她丈夫不是个好人,她却是难得和气的。然事涉谋逆重罪,无人敢直言。

到了慈寿殿,诸人不由升起一股物是人非之感。玉姐理成当然成了丧主,皇太后被宫正以“伤心过了”为由,“请”下去歇息,亦不回慈明殿,止在这慈寿殿偏殿之内。

玉姐对淑太妃道:“乱臣谋逆,娘娘兄弟不争气,将娘娘气着了、惊着了,又折了侍候的人儿,且分拨人手来伏侍娘娘,万要保其周全。”淑太妃道:“这也是应有之意。”她两个说话并不曾背着诸人,内、外命妇都听着了,暗想,也是这个道理。

玉姐这才悄声命宫正:“择大力之宫女、宦官,娘娘身边两尺之内不可少于四人,必要两宫女、两宦官,两个时辰一换人,日夜不停。身边不许有尖锐之物,绳不许长过两寸,簪钗不许有尖头,横竖在孝中,连针线也不必做。熬好参汤,做好饭菜,伏侍娘娘吃。”

宫正会意,道:“老奴明白。”即去做。

玉姐又命取妆匣,来与诸命妇理妆方才一番奔波,鬓都跑散了。

这才举哀。

太皇太后丧礼非区区几日便可了,诸逆臣押于狱内,尚不及审判之时。却又有北方各地来报两、三日前各地普降喜雨。

九哥与政事堂皆大喜,虽今年大半收成没了,只消不成涝灾,以今年之势,明年必是个好光景。最可喜者,乃是这雨虽不能当饭来吃,却能解人心头躁意,好破先前说帝后不好的传言。更因此雨,三法司纵量刑严些,也无人说不好了。九哥心里,却是要趁势严办,剪灭这兼并之风,也是与敢犯上作乱者一个教训。

九哥心头焦躁火气也降了许多,不似先时那般迫切要问罪了,只嘱咐不许令逆臣死于牢内,又说:“未定罪前,不许为难其家眷。”

玉姐却于丧事上遇着几个求情的人,以诸勋贵之势,许多皆是自开国以来便有的爵位,数代下来,姻亲故交盘根错节。为谋逆、从逆的说话,自是不敢的,然若是犯官家眷、又或是家中幼儿,倒还有几个略有些个良心的亲戚战战兢兢想走个门路。

渔阳侯、安昌侯这等人家纵是姻亲亦不敢碰,然若是渔阳侯兄弟的孙子,其母家想求将这孩儿以年幼为由流放得略近些,却是使得的。又如燕王系,燕王子孙众多,有与宗室里吴王系子孙处得来的,也有想讨个情儿的。

又有一等人,因与谋逆之人有些个亲戚,恐连坐的,更是如坐针毡,四处撞木钟。跑得最厉害的,正是这等人。

谋逆之事是得罪官家的,散布流言说官家各种不好,更是将官家往死里得罪,谁个敢去触这个霉头?纵能活动了主审官,官家想起一问,功夫便全白下了。思来想去,唯有两个人能说得动官家,其一是皇后,其二便是渤海王妃。于是动了心思的人,便尽力往渤海王府与永嘉侯府里跑。

洪谦在京时日尚浅,姻亲亦不多,虽如此,也有许多人七弯八拐地寻上门来求说情。求人办事没有空着手儿的,洪谦与秀英却都不敢收。亏得两人都要往宫里哭丧,便严令家中看好门户,来客便说主人家正在宫里,家内没个主事的人。秀英又牵心已搬出去的金哥,命李妈妈去对金哥说:“这事儿大着哩,休要沾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