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常好见僧道,与不悟、清静这一僧一道交情颇深。前番她把出钱来与这两家,使其于北方弘法,僧道投桃报李,也四处说帝后好话。去岁流言四起,北方却不曾大乱,僧道宣扬实是功不可没。

不悟这回入宫,却是与玉姐有事相商。盖因李长福去冬返京,不特携了许多财物,尚有许多见闻。玉姐常使他说来,听李长福禀道:“商人好迷信,又兴淫祀,少不得入乡随俗。”玉姐因问商人有何迷信,又如何好淫祀。李长福便说,商人好拜神仙,所拜者不外乎管着两样的:一是管财的,二则是管平安的。其余皆不在意。

那管财的自有财神,有文财神有武财神,管着平安的却又有各种。譬如路途平安的,又譬如当家人外头行走,家内无人照看,求个家宅平安的。宅有宅神,常好拜个蛇神。李长福久在穗州,那处又好拜个海神,使出海平安。

又说:“大海茫茫,常有风浪,心里没个想头儿,难熬得紧。必得有个甚叫他们念着,将心安了,才好做活计。”

玉姐听着却动了念头:与其叫他们胡乱拜,不如与他们个神仙来拜。盖因信得人多了,必有庙,香火旺了,自然有寺产,继而便要有佃户耕种,便要另成一体,又要生出无数麻烦。不如交与僧道两家原便受着道箓司辖制的好。

是以玉姐便与九哥说了,九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因手上事多,便说:“朝廷颁旨容易,然民间淫祀之风,却是屡禁不绝,并非政令能管得住的。不如说与他们两个,叫他们两家自想办法去。你与他们也是熟的,透个话儿与他们便是了。”

这才有今日这一见。

玉姐忙命传他两个进来。

不悟与清静俱神清气爽,他两个是依附与帝后的,如今九哥龙椅坐得稳了,他两个也放心。闻说玉姐有事相召,将手上事放下,经也不讲了,禅也不参了,穿戴齐整了往宫里来。

到得崇庆殿,于向安亲迎了,笑道:“大师、真人,有好事了。”清静笑道:“却是甚好事?”于向安道:“您老来了便知。”他与清静戏笑,却不敢与不悟混说,这宫里宦官习俗上便怕着读书人,虽不悟这读书人已剃度,依旧令于向安不敢妄言。

二人入得室内,各行礼,玉姐笑道:“方外之人,何必拘于俗礼?快来坐了。”他两个见设了两个绣墩儿,便知是自己的坐儿了,都坐好。却见玉姐身侧立着个人,有些个眼熟,不悟记性极佳,想起这是李长福,微一点头。

玉姐道:“今日请二位来,却是有件好处,不知二位能不能拿得到手里了。”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对着出家人也不好打诳语哩。”玉姐道:“和尚听了,便知是不是诳语了。”命李长福将那商人淫祀之事说了。

玉姐道:“如何?两位敢不敢伸这个手儿?”

不悟道:“义之所在。”清静听他这般说,迟一刻也悟了:朝廷显出重商来,必要将这些个人攥得略紧些儿。更因朝廷重工商,京中贵人亦有许多心向往之,日后从事工商的人必多,确是值得伸手。

玉姐道:“官家已是允了,许今年多批下度牒两千纸,两位等分,他们信哪个,却要各凭本事了。只不要坏了交情便好。

两个都说:“善!”

玉姐道:“既然二位无异议,便可自行简选弟子。李长福不日便要南下,可先与他些个人一道走,行得也方便。”

不悟笑道:“这却不用,出家人本就是修行来,皓首穷经是说做学问,弘法却是要四处走,见得多了才能与人说话儿。”

李长福插个嘴儿,先将身一躬道:“大师忘了一件事儿:南边儿人方言难懂得很哩,北方人往南去,纵是和尚,也…还是听不懂的。大师有弟子南下,好与小人一道走,到得穗州,小人也好安置了高足慢慢儿听些方言。否则,不必到穗州,只消离京南下五百里,问路都听不懂乡民说个甚哩。”

清静听了大笑:“你也有失策的一天?”

不悟道:“我如今身边尚有二十弟子,内里却有几个原便是南人。”清静叹服。

玉姐道:“既如此,便省了我的事了,两位各安排。我却又有一件为难事,要请教。”

不悟因说:“还有甚事能难着娘娘?”

玉姐便将金哥之事说了:“人苦不知足。竟是家母心宽,见着有一侯爵,以他此生无忧,便撂开了。我却总是意难平,却又不知当如何是好。”

不悟道:“何不问他自己?不想考时,娘娘仁至义尽,只叫他做一富家翁,也休要想他有何等样出息,只管想江州岁月,可曾想过有今日富贵荣华。若想考时,哪管愚夫闲言?北乡侯如今年未弱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难不成要叫他斗鸡走狗地过?令尊也是失过手的,便是于蓟,累世进士出身,头一番考秀才也不曾中,娘娘可知?”

玉姐惊笑:“岂有此理?”不悟道:“他少时总好个十全十美,起笔头一个字总觉写得不好,便不想将这丑字留于卷面上,写出来便裁了去,一裁二裁,将卷子裁做碎纸条儿,每条顶头都是同一个字,考官以他故意,将他赶出场去。若非他家累世宰相,此怕此生难再入声哩。”

玉姐听了再忍不得,笑得花枝乱颤,殿中上下,人皆大笑。不悟道:“此话于此处说完便了,于蓟宰相之尊,不可取笑。”玉姐道:“很是。”

三人俱各有事,略说几句话儿,两个即告辞。玉姐使人宣秀英入宫,将不悟之语说与秀英,使转告洪谦:“是我想岔了,好了还想更好,未免显得贪心了。只问金哥,想考便考,也是有个事儿做,否则这天长日久的,人也是闲坏了。不想考时,便老实呆着,休要生事。”

那不悟与清静却回去简选弟子,一如往年故事。这一回却不与他们许多盘缠,反有许多僧徒乐得往南而行,盖因南方如今富庶,自可化缘,又有度牒可收弟子,好些个人欲往。

一时简选毕,将名册报上,玉姐将这名册呈与九哥,九哥匆匆看了,交与政事堂。政事堂与玉姐是一个心思,便发与清静所掌之道箓司,允其启行。

僧道启行之日,李长福已先行南下,临行也与不悟、清静留了穗州地址,道是若和尚道士来了,万请到他那处一叙,他也有些经商的勾当,手下人里也有胡乱信神仙的,还请过去讲经,两人皆允了。

僧道之事不过小事耳,纵是再虔诚的老妇人,也不将心放在这上头了进士试毕,发榜了!

洪谦家里因有三个书生要考试,便一早使程实亲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挤过去看榜。四围一片“我家太公有一爱女,年方二八,有万贯嫁妆…”往榜前一看,于进士时看着张三郎名字,往下一瞅,籍贯也对得上号儿。继而在同进士之末尾,又有林辰名字,籍贯也是。独无张四郎,不由再看一回,看得叫人挤到墙上,脸儿都要挤平了,也寻不着,只得回来了。

林辰虽中同进士,自觉比之屡试不第,终是好许多。张三郎自中了状元,兄弟却没个着落,笑一回又皱一回眉头。张四郎颇萎靡,只得强颜欢笑,只说他哥哥:“下一科,我许还能中头甲哩。”

秀英松下一品气来,林辰有个着落,她也好与林家有个交待了,此后再有甚事,她是一丝儿也不想沾了。林辰在京这几年,秀英比看金哥还要挂心,设若不中,她养是养得起这个儿,却是不知要如何安排他了。当下开心对林辰道:“我使人往江州递信去,家里知道了,也好与你说门好亲事。”却不敢兜揽林辰的婚事,十分害怕林老秀才娘子再生个甚事出来。

洪谦已使人送信与张氏兄弟之父,更留张四郎道:“你兄弟不日便要授官,你且将心放宽,与金哥两个做一回难兄难弟罢,好生读书。”

张三郎兄弟两个手内有家里与的银钱,林辰家内里与的贴补本就不多,一概应酬皆是洪谦帮衬与他。也有一等打听着永嘉侯家里住着两个少年进士,想要招为女婿的。想来这两个既是进士,前途便不差,更兼有着永嘉侯做靠山,是难得的好女婿。

这待事,洪谦并不与林辰应承,只叫他写信回家相问父母,反是张三郎,洪谦与他说了个陈三姐儿。正是陈熙之妹,现合离在家的首告燕王谋反之人。亲写信与张三郎之父,道是陈三姐实是个明理之人。传闻里,先时太皇太后与原侯将她许与七哥,七哥与未婚妻退婚,她便以其不可信,后果谋反。实是个目光长远的好女子。

张三郎心中惴惴,以此女先叛其夫,恐不是个安份之人。洪谦笑道:“原侯三女,止此一人贤良,我与你保媒,难道是为落埋怨不成?早叫夫人问过广平长公主,此女确是个温和的人。且有远见,你日后要奔前程,须得有一好妻,妻贤夫少祸。燕王家若肯与她商议,必不至倾覆。”

张三郎素服洪谦,听他这般说,便转忧为喜,与洪谦作揖:“多谢君侯。”

洪谦再寻陈熙说时,陈熙喜出望外。本朝风俗,寡妇并不难嫁,一是物议并不非难,二则寡妇手里有钱,分外好嫁。陈三姐又有所不同,她丈夫是死了,却是因谋逆,这谋逆还是她告发的,是以门当户对之族皆不敢要她。

陈熙三姐妹里唯此一个贤良淑德,又有大义,却独她婚姻艰难,陈三姐自归娘家,将自己锁房儿里,镇日里吃斋念佛,连门儿也不出,将原侯夫妇并陈熙愁得头发也要白了。陈熙如今之显赫、陈烈得有一爵,原侯家先时为难帝后之事尽皆一笔勾销,全赖她首告之功,是以合家都觉对她不起。欲为说亲,好了,无人敢要,次了,原侯又嫌弃。

如今洪谦与她说了个少年进士做夫婿,夫家又是朝廷命官,真个喜从天降。陈熙欢喜得将两手都要搓出火儿来,连声道谢,且说:“君侯大恩,没齿难忘。我家三姐妹,唯这一个令人心疼。我这便说与父母!”

洪谦道:“却又慢来,将笑影儿隐一隐,太皇太后周年未过,暂且休要声张。我这般唐突,也是想府上必不至在周年内议婚,令妹尚在家中,是以来说。这孩子父亲将他托与我,是连婚事也托付的,孩子极好,你回去说与原侯,何时相看一回。”

陈熙道:“我这便回去禀于家父,过一时必亲往府上拜访。”

第159章 童趣

却说洪谦做了一回媒人,将陈三姐说与了张三郎,男家父亲前想后想,这媒人是他千万拜托的,人家与说了个媒,自己实不好反悔。非特媒人得罪不起,便是原侯家,也不好得罪。放在官家与慈宫有隙之时,拒便拒了,如今陈熙也算得炙手可热,又一门二侯,这女家也是开罪不起的。

且这门婚事也是有个赚头的,张府君只是知一州,陈家却是累代列侯,陈三姐再嫁之身,原出嫁艰难,张家并非自己求上门去,女家便不好以富贵骄人。再是有洪谦做媒,男家固不好辞,女家也须看媒人面上,不好与夫家难看。再则洪谦书信里说得明白,陈三姐实是难得明白人,与明白人相处,最是容易。

是以虽张三郎母亲略有些遗憾,以自己一个进士儿子居然娶了个二婚头,张府君却一力要许这门婚事。听妻子说:“又不要图岳父家富贵,怎这般不讲究哩。”张府君便笑了:“我若只有他一个儿子,自然是要再思量一二的。你我不止这一个儿子,大郎、二郎也要看顾,四郎还不曾考中,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好将家业都托在三郎身上?他终要靠自己多些儿。”

这却也是个道理,家里儿子多,便难免顾此失彼。皇帝家还有个长短,何况张府君权势富贵并不熏天。但凡这样人家,只消长子不是十分蠢笨,头一个是要尽着长子来的。其次才是诸子,这才是道理。张夫人听丈夫这般说,才叹气道:“也不能将好处都占全了,只消三郎过得好,那便好。也不晓得这女子脾性如何。”颇有些埋怨丈夫将两个儿子托付与洪谦,弄得虽中了进士,却又有一门不如意的婚事,却又动起将四郎接回来的主意。

张府君怒道:“妇人之见!这世上哪有替儿嫌媳的?你是唯恐三郎过得顺了是怎地?四郎在京又有何不好?天下读书人万万千,你的儿子好,旁人的儿子便不好了?如何数得上他?三郎、四郎来书信,你道他们考前,与他们看文章的是哪个?乃是君侯使他家哥儿拿与丁相看过的!丁相是此次主考!你休要生事,横竖儿子将有任命,媳妇也不在你面前,你休挑剔。”

张夫人这才不言声了。

当下回信,谢洪谦做的好媒。张夫人虽口上报怨,手上却不敢怠慢,将一应放定、成婚之事备妥,亲往京里去,与儿子放定。及见着陈三姐儿,见她生得温柔可,言语又得体,原侯家上下因张三郎肯娶,也都极客气,这才放心谢了媒。又闻宫里皇后召见,始知这桩婚事,原是推辞不得的。

彼此已到夏日,恰逢着太皇太后周年将过,当下陈熙便告个假,亲自送妹子往江州成亲,将张夫人吓得不轻。张三郎亦得往穗州为官,却是个顶好的优差。张夫人便将那挑剔之心压而又压,不敢生事。

林辰之差使却不比张三郎好,乃是往北方一县为县令。数年之前,还是北地优于穗州,如今却是掉了个个儿。林辰却也无可挑剔,领了假,拜别洪谦夫妇,先回江州见父母,其次才是上任。

玉姐见自家事偕,心内颇安,因太皇太后周年已过,便张罗与九哥做寿。九哥小她几个月,恰在太皇太后周年之后。玉姐想九哥自登基以来,便不曾好生做过一个生日,今年虽不是整寿,也该与他好生庆贺一回。因寻淑太妃、孝愍太子妃两个商议。

淑太妃因知洪谦将难嫁的陈三姐说与个新科进士,自觉皇后待人极实诚,是以极外上心。王氏亦因玉姐将其女儿嫁得和睦,心有感激。两个一道与玉姐出主意。淑太妃是先帝朝奢侈惯了的,王氏却又心细,道:“须与官家整寿留个余地才好哩。”

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玉姐于旁听着,又学着不少。因笑道:“我原在家时,不过学些个家长里短,如今到宫里,没个人教着,真个是不行的。”淑太妃道:“娘娘只消把个总儿,旁的事,自有人去做,这些个细务,娘娘知不知的,哪值挑剔呢?”

官家做生日,原非内廷能说了算的。只是如今这官家与以往不同,早几年京里好些个贵妇好嘲笑帝后小家子气。这小气的并非皇后一人,官家也是如此。这夫妻两个好似只“将家搬到宫里”一般,外头怎生过生活,宫里也便怎生过。也不讲究个“不得干政”,也不讲究个排场。

往年官家做生日,须由礼部等来做。今年娘娘说要与官家做寿,一句话儿便做了。内外也不觉有甚不妥,只听命而行。淑太妃见准备得快,不由咋舌道:“他们如今倒勤快起来了,也不相互推诿了。”王氏心道,原本内廷与外朝总要扯皮,你们当年虽看着势大,里里外外脱不了小气格局,人却不服也不怕。她虽好俭省,常不与宫里陈规同,眼睛与你们看的却不是一处,人如何不听她的?

两个却又同心,襄助着玉姐将这寿宴办妥。

待两个辞去,朵儿道:“她两个好生奇怪,那位娘娘且不说,单是淑太妃,如今倒好诚心。”

玉姐戏问:“你好看得出来?”

朵儿道:“人用不用心,哪能看不出来呢?淑太妃往先说话儿,听着和气,却是故意朝娘娘身边儿凑。如今说话,却是时时靠向娘娘,她自家还不觉哩。”

玉姐道:“我与她安排这许多事,与原侯家安排这许多事,她再半生不熟,我却也只是撂好手去啦。人便是如此,口说无凭,总要叫人看得见、摸得着,她才肯与你好。空口哄人,一回两回有用,时日长了,当旁人都是傻的哩。”

朵儿捂着嘴儿一笑,道:“怪道夫人说娘娘手指漏缝儿。”

玉姐道:“只消进得比出得多,总是赚的。”

说话间九哥各前朝回来,玉姐迎了上来,相帮他换了衣裳,又亲与他擦脸。拿下手巾来,见九哥一脸惊讶,玉姐将手巾铜盆儿里一丢,推他一把:“你怎地了?”

九哥道:“我做了甚好事?有这般运气?”玉姐嗔道:“我哪日不与你擦脸了?又来说这个,还有好事哩,你再知道了,还不要美坏了?”九哥惊道:“还有好事?!”玉姐道:“怎地没有?你生日又将到啦,可要好好过一回。这许多年了,都不曾好生做一回生日了。”

九哥听了,连连摆手儿道:“好事忒多,这样不好。今年风调雨顺的,南方夏税又到了。北方夏税虽不如南方,今年却不须再放赈了。他们兼并的人家转往南方兴工商了…好事忒多,好事忒多。今年运气忒好,不可挥霍。”

玉姐眼圈儿一红,嗔道:“你又来招我心疼不是?”伸手儿要掐他,到底舍不得,摸摸他下巴,“扎手了,你早间刮过脸了,怎还这样?”九哥面上一红,也摸下巴,却将她手握住,道:“我摸着不扎,你手嫩哩。”玉姐啼笑皆非,道:“又浑说。这事只管听我的,你好生松快松快,好日子还长着哩。”

九哥轻声道:“咱们家都听你的。”玉姐想将手抽回,九哥反握紧,拿她手来往下巴上来回摩挲,痒得玉姐直笑,道:“你也学坏了。”九哥也笑道:“我实不曾坏过,一贯如此。”引得玉姐止不住伏他怀里大笑。

九哥听她笑得畅快,好似庙里高塔檐下的铃铛一般,只闻其声,便觉能涤荡胸中尘秽。一时间担忧之心渐去,只觉内外无处不好,将她搂在怀里,也放声大笑起来。

她两个一笑,又引来一个人。如今章哥已大,迁至东宫里居住。湛哥与佛奴便住在崇庆殿左右两配殿里,湛哥亦开阁读书,此时功课未完,佛奴却在西配殿里。听着父母笑声,好奇来寻。他的乳母管他不住,只得一路弯腰跟着。

正殿里,朵儿见九哥与玉姐亲昵,也掩了口儿偷笑,颇觉不好意思,将脸儿一拧,却看着佛奴正趴门框上,出头露脑,看他爹娘抱作一团儿。朵儿还未及奔去将他抱开,他已越过门槛儿,蹬蹬跑来,扑往玉姐腿上,抱住她裙子,仰起脸儿道:“爹娘笑甚哩?我也要抱,我也要笑!”

玉姐面上红得好似庙里关公,她与九哥这般,于宫女宦官面前倒不甚羞涩,叫亲生儿子瞧见了,委实羞人,手下暗使劲儿掐了九哥一下儿。九哥忙松开手来,俯身将佛奴抱起,道:“三郎也来。”

佛奴犹自懵懂,道:“爹,你抱我比旁人抱得都高!真好!”九哥单手抱着他,另一手挑他下巴道:“是吧?”

玉姐将袖儿一甩,道:“你们便乐罢!”佛奴将头埋九哥怀里,也学着玉姐的样儿,将玉姐看得老羞成怒,恨声道:“你们两个欢喜,便一直抱着罢。”

虽有九哥如是说,玉姐到底也不曾铺张,内外诸人有着先帝时之盛况作一对比,都道官家节俭,不似先帝时奢华。九哥听入耳内,不免哭笑不得。玉姐却是我行我素,旁人说她小气她也不理,说她赏赐大方她也不管。秀英听着些个闲言,回来又说与玉姐。玉姐笑道:“凡事总听他们的,累也累死了。他们总要明白,如今帝后是何等样人。”

秀英咂摸出些个味儿来,往后便只与玉姐说这些新闻,却不曾劝玉姐“改了”。转与玉姐说起金哥婚事来:“说来官家赐与他的宅子,该着往那处成亲的,我不眼看着,却总不放心。”

玉姐道:“纵不放心,也须有个放手的时候儿。凡一家一道过日子,只须有个章程,便乱不了事。娘看,哪家一家与一家是一模一样的?董家姐儿也是大家闺秀,虽年轻,金哥将来家里又不是五世同堂,人口是极简单的,是个人都能应付得来。”

秀英道:“这样,我便收拾出房儿来,拜堂成亲总是要在咱家的。住满一月,我将金哥喜好说与她,再叫他们搬出去,可好?”

玉姐道:“娘休忘了与那头府里配好使唤人。”秀英掐指一算,道:“我都想着哩,原想着他中了举人,再成亲,婚事也好看。哪知不中,官家又与他个侯来做,更体面了。原先备下的便不足用,总要到明年了。”玉姐道:“明年便明年,只要妥当了,还怕等?”

秀英道:“也是,我便去拾掇着。娘娘,对官家好些儿,官家待你实是不薄。”

玉姐道:“我省得,我揽了他,便要疼他。”

秀英欲待有话要说,又咽下了,只一摇头:“还是这般脾气,亏他吃你这副脾气。”

玉姐但笑不语。

第160章 终章

人心从来深不可测。非特女人心如海底针,男人心也是难猜得紧。玉姐原以为极明白九哥之心,哪知近来却总想不通九哥究竟在想些甚。

自从那日灵前一闹,好巧不巧下了场雨,自此旱情也解了,人心也顺了,那一等出头露角想辖制新君的也是败的败、老实的老实,至此已足有两年光景。在位逢着谋逆,并非哪个皇帝都能遇上,此事又因着旱情而起,玉姐也不由分外留神气候,也在意各地丰歉,平日待人,也要分个南北,不偏不倚。

虽如此,却比连年灾异畅意许多,是以玉姐委实不解,九哥何以一提及如今这风调雨、海清河晏,便要一脸劫后余后之态,究竟是为个甚。想来九哥并非胆小怯懦之人,凡事也极有担当。

玉姐最满意,还是九哥处置逆案之时坚决果断。事后她才晓得是有人首告,陈三姐是其一,更早却是朱震。九哥听说之后,并不一床被掩了,暗中敲打,却是由他行动,却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般行事,极对玉姐胃口,她平生最恨憋屈,常喜恣意。

是以越发不能解,何以九哥如此诚惶诚恐?难不成真个叫些天象吓住了?想九哥亦饱读诗书,乃是持个“敬鬼神而远之”之意。便是真个迷信了,天终下雨,也是天命在他之意,何至于此呢?

是以这日,九哥又说:“自前年一场雨,去岁今年都是丰年,真是喜出望外。”玉姐觑着他脸上一脸庆幸,继而又听他说:“殊为难得,殊为难得。”

玉姐不禁好气又好笑:“你何至于便受宠若惊至此?”

九哥正色道:“这是应该的。为政当常怀畏惧之心,岂可恣意?世间何事便是随意可得不须珍惜的呢?恣意挥霍,岂止财富要坐吃山空?气运、人心也是一样的。原先读史,见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只作激人奋进之语来读。经此一事,方知其中深意。”

玉姐亦知此语,这个话儿却又与五行终始之说,与儒家之“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暗合。是以虽是民间、仕林有种种忠臣、不敢叛逆之成见,玉姐亦不以之为异端。只是九哥忽说出这些个话儿,玉姐不免吃惊,听着九哥话中之意,乃是如今这些个好事,也不是应该得的,心里小有不快,问一句:“是何深意?”

九哥道:“人并非生而不变的,我虽生于宗室之家,莫无机缘,断不至能做了皇帝,这便是‘种’。然而若非父母行得端立得正,莫非十余年教导,使我知礼,先帝未必便要过继我,这又暗合了那句话儿。七哥原与我同,却因着家中不甚,又抛弃原有之婚约,故而先帝不取。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轻慢大臣,不敢亵渎百姓,至于僧道,亦礼敬有加,是以纵有事,人心皆向我。他不肯安分守己又不曾实干,却思趁乱投机,是以纵有谋逆者从之,亦不能成事。今日方明白,原先在家时,娘曾说,‘日子总是人过来’是何意了。”

他极少如此正色与玉姐说话,玉姐听得也愣住了,暗想,这才是真正谋国之语。过一时方道:“难怪叫你做成了官家。我娘来时,常与我说,当珍惜你。我常想,我又不曾轻慢你,何至有此语?原来是我太道此事是寻常,总道夫妻无话不谈,却又少虑,总道你总是我的,不致离去之故。”

九哥愕然道:“这又是说的甚话?你我夫妻一体,这又是担心个甚?你原本怎生想,还是怎生想,若总防着、忧着,便是已不信了,生了这般心思,便已是生心离意了。为国处政,怎与一家人相处一样哩?做父母的,也如做官家一般,瞧着这个孩子顺眼些,便要亲近有加,看那一个不合已意,也不管他好于不好,便要板着脸儿,哪是血脉之亲?”

玉姐见他这副样子,笑道:“我明白你的心。他们总说夫妻当相敬如宾,我却说,镇日里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枕头睡觉,却要如宾客一般,却不是天大的笑话?夫妻之间,有甚于画眉者。至于父母爱子女,乃是天性,岂似国法不容情?朝廷知有贪渎之官,必问其罪。父母纵有忤逆之子,也难首告,为不舍也。一片舔犊之心,又岂与朝廷法度相同?”

九哥道:“就是这个道理!”

玉姐暗想,他这幼时心结,怕是此生难解了。昔年在家时,他娘也与我说过如此各种,恐是他幼时因着这张脸儿长得不合他爹心意,虽重嫡子,却少有亲昵之意,与他兄长们相比,怕是心里觉得委屈。亏得他娘教导得好,才不令兄弟生份了。他父母相处,也是相敬多过亲昵,无怪他有此叹。

愈发感念申氏之恩,不由问道:“你现做了官家,也不见你看顾舅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固不是个好话儿,却也有推恩与亲的道理。如今原侯家咱与他安排得妥当,南边儿申家,你可有个甚章程?”

九哥沉默一阵,苦笑道:“他家里既比不是原侯家原是功勋之后,又有陈熙争气;更比不上岳父进士出身且品行高洁。若不是自家子弟争不出个功名来,何至于陪嫁许多,将姐妹二人同嫁于宗室?既没这个本事,若强令入仕,好听的说是倖进,不好看的,怕是要出纰漏,届时国法难容,却不是我害了他们?也是对王妃不起了。”

玉姐道:“也不好空晾着,总要抬上一抬,”她因自己母亲、外祖母等皆有封赠,申氏之母封号尚不及素姐,心内颇不自安,便出主意,“朝廷实职上的事儿,你说的也是,实职不好与,虚衔儿难道还没有?何惜一光禄大夫?”

九哥叫她说得心动,道:“却也是。”不日与了外祖父一银青光禄大夫的衔儿,又与他舅舅一中散大夫,却又下旨,命不必入京站班。政事堂也睁一眼闭一眼,由他去了。

申氏听着了这旨意,虽觉九哥不忘自己,亦恐引朝野非议。虽家里人皆劝她:“是官家心意,且并不曾逾礼。”申氏依旧不安心,便往宫里见九哥、玉姐。

玉姐见申氏来见,且透着话儿来想见一见九哥,不由暗自纳罕。玉姐是常刻意于申氏在时唤九哥来,方便他们母子见面的,原不须多说。如今格外说这一句,难道是有甚要紧事?这么想着,她便当做一件大事来办,连九哥也悬了一夜心。

第二日上,九哥早早散了朝,往崇庆殿里来见申氏。因里外也没个外人,九哥玉姐两个如何肯叫申氏行礼?两个一左一右扶着她,请她上坐,才问有何事吩咐。申氏便提及九哥抬举申家之事,说:“恩典太厚。”

九哥道:“我心里有数儿,并不逾礼。”

申氏道:“官家忘了,你小时候儿我是如何说的?‘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眼下并不逾礼,我却恐今日得一光禄大夫,明日便想要更多。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人的贪欲也是这般。今天受了这一职,明天官家再要与我更多时,我怕自己犹豫一阵儿,又接了。再往后,怕要自己来讨。趁我如今贪心未生,官家趁早改了罢。”

玉姐听着,面上一红,道:“是我的不是,事却是我撺掇着的,阿家毋怪九哥。”

申氏叹道:“我知道娘娘心里向着我,我心里也是向着你们,才说这些的。你们两个,威严日盛,便是宰相,寻常也不驳你们,由你们说。为人做事,当常存些个畏惧之心,须防微杜渐才好。今日受这恩典容易,明日讨那法外之恩便更容易了。到时候非特是我,连着你们,也要面目可憎了。官家与娘娘心里有我,一光禄大夫足够了,中散大夫便不须了。”

玉姐看看九哥,九哥看看玉姐,两个皆不说话儿。申氏道:“若真心疼我,多早晚将苏平从北地调回来,如何?也算我讨过情了。”

九哥道:“他正年轻…”叫玉姐一瞪,忙改口道:“已去了北地两年,那处被灾,如今天时好了,正好出政绩,好歹叫他任满三年,考功簿子上也好看,将来也好有出息。”

申氏临行前却又添上一句:“那官家可记着了,中散大夫就不要了罢。”

送申氏离去后,玉姐忽叹道:“难怪能养出你这般儿子了,我却是不如了。”她有此叹,却是因着九哥以洪谦平逆护驾之功,加金哥一北乡侯,洪谦上书固辞,九哥不允,玉姐只说过几回,见九哥坚决,便不再强辞,金哥侯府都已修葺一新,只待成婚了。

九哥听了,道:“何必比来?你是我元配,婶子年轻时经得多,不得不如此而已。且岳父有功,我须厚赏,一辞我便允了,叫其余有功之人如何进退?两家之情形我自知之,虽与舅家不甚相熟,也知仅中人之资,奈何强叫他们担事呢?金哥是我看他长大,他的性情我知晓,他若不好,我又岂会用他?”

玉姐道:“总是养了个儿子便宜了我。”

九哥道:“岳父教一好女,亦便宜了我,也算是天公地道。”

两个相视一笑,九哥又说:“金哥也长大了,那时候看他还没个灯笼高哩。”玉姐一怔,嘲笑道:“你怎不说是那灯笼太大哩?”九哥道:“岳父说今年他依旧要下场,也是有志气,待得中时,也是两喜临门。”玉姐道:“好叫他有个事做,有个想头儿,休要年轻轻便无所世事,今天怎生过,二十年后还是怎生过,我便知足了。”

不想金哥这一榜又不得中举人,只得来年再战。直到二十五岁上方中了举人,进士之年却在三十岁上。这年纪的进士,已不算年高,犹是少进士,也是如了洪谦之意。秀英且说:“你爹中进士的时候,比你还大着几岁哩,那时节娘娘都定了亲了。如今大姐儿才七岁,大哥也不过九岁,你比你爹也不次哩。”

这却是后话了。

单说金哥成亲这日,义安侯家送嫁,十里红妆,将孙女儿嫁入侯府。永嘉侯府、义安侯府,两处皆开喜宴,宫里又传出赏赐来。玉姐手头散漫得紧,亲弟成婚,又是结两姓之好,玉姐开怀不已,将许多内造之物赐下。纵然如今京中勋贵人家渐渐经营工商之事,家资更丰,这份子赏赐也是令人惊讶,都说这娘娘真是顾着娘家人。

听着此语的,却又都去看朱震,朱震是往义安侯里吃酒来的,他乃是义安侯妹婿,正经亲经。那背后交头接耳之人都说:“确实哩。”将嘴儿一呶向朱震,道:“他家孙女儿却又做王妃啦。”

原来玉姐终是说动九哥,借宣苏氏携女入宫玩耍之机,将朱家大姐订与佛奴做了媳妇。佛奴于兄弟里年最幼,却是最早一个订了亲的。人都说朱震固有告发谋逆之功,然其子三人却与陈奇纠缠不清,功过相抵罢了,如何得此看重?不免又背后议论些奇闻怪谈。

朱震却只与义安侯吃酒,全做不知。义安侯借酒与他道:“可不能辜负圣恩。”朱震道:“我只管教珏哥用心读书,或下科,或数年后,与三郎个进士岳父便是。”义安侯取笑道:“天下进士岳父何其多矣!偏是便宜了天家。”一笑而过。

留下朱震长叹一口气,义安侯看他颇有些个斜眼儿,他也只好忍下。

金哥成婚,第二日上,新妇拜舅姑。秀英品了媳妇茶,笑意盈盈,道:“好好好!从今而后,好生过活。”董氏自幼便知此处是婆家,亦常见秀英,虽面有羞色,亦从容道:“敢不从命。”

又拜素姐。素姐话少,更不多言,只说:“是好媳妇。”

又各与见面礼儿。秀英道:“咱家亲戚不多,人口少,委屈你了。以后开枝散叶,便要看你的了。那府里是咱家原先居住的,官家好心,又与了九哥,他那里熟,叫他细说与你。”

董氏才应一声:“是。”秀英又说:“家里如今只有三处正经亲戚,一处是亲家,另一处是广平长公主那里,珍哥还未完婚。再一处便是宫里娘娘,休要疏忽了。明日娘娘还要见呢。”

董氏亦见过玉姐,不由比见婆婆还要紧张,忙道:“是。不知是几时宣我进去?”秀英道:“不怕不怕,你也见过娘娘的,她人极痛快和气的。”

金哥见他娘说个不停,他媳妇儿话却极少,不由看着他爹苦笑。珍哥与宝哥两个坐在一旁,见秀英这般快嘴,都捂着嘴儿偷笑。

洪谦道:“你有正事儿,用过早饭再与她细说,这一时哪说得完?”

秀英这才住口。

用饭时,董氏安箸捧饭自是不提。素姐颇不安,道:“你也坐下来吃罢。”秀英一想,也一点头儿,道:“坐罢。”心道,果然我年轻时过得是轻顺的。

次日往一崇庆殿里来见玉姐,却是秀英携着儿媳,奉素姐同来。素姐从不入宫,此番进来,心中吃惊,越发不敢抬头看人。

到得崇庆殿里,玉姐见董氏一身命妇服色,与秀英一左一右相扶素姐进来。不等她三个拜完,便命起身赐座,却将董氏唤到身前,携着手,上下打量。见她一副新妇羞涩模样儿,忽地落下泪来:“我可盼着这一天了,纵是死了,见着太公,也敢说话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