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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元让。

她不肯进门,就在后园的角门里等着他,符桓出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娇小的身子缩在雨水里,宛如一只被抛弃的猫。

他走到元让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元让也看了他片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

那是个通体漆黑的玉瓶,上面纤细的篆刻犹如发丝。

他认识,那是装漆鸠的瓶子。

“找到了?”他平板地问,真是聪明而厉害的孩子,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应该是被仔细保管的剧毒。不过仔细想想,贵妃也没有料到她会知道,更加没有想到她会找吧。

“找到了。”这么说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松开手,那个漆黑的玉瓶跌落地面一声脆响,流溢出的漆黑液体立刻被天哭一般的雨水冲刷殆尽。

没有证据了。

面前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

符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被冲洗的干干净净的石板,过了片刻,他抬起头,看到对面那个孩子也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给他。然后,他听到元让问他:“符桓,你讨厌我吧?”

“不不。”他摇摇头,看了看她,然后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簇微弱的希望,便露出温柔的微笑,他伸手把湿透的孩子搂紧了怀里。

“我恨你啊。所以,怎么会讨厌你呢。”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元让猛地睁大眼睛,在他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而符桓就保持着温柔的微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她挣脱不得,他愉快的微笑。

“你也很清楚我恨你这件事情吧,但是,元让,你可怜到除了我这个恨你的人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了。”

所以,堕落到我身边来吧,美丽的皇子。

他微笑着,心满意足的抱紧了怀里彻底僵硬的小小的冰凉身躯。

第二天,符国公死亡的消息上奏朝廷,同日,元让离宫而去。

符桓虽然是庶子,但已被符国公生前立为嗣子,他要求继承爵位,这却让朝廷犯了难。

荣阳帝国从没有庶子继承家门的先例,即使有,也是由无所出的正室抱养妾子,名分上成了嫡子,符桓这般情况,却是特殊。

一番探讨下来,朝廷升了符桓的官位,给了个四品的参谋,丢到边关,约定他只要建功,无论功业大小,都可以回来继承爵位。

于是,一个月后,符桓远离京城,去了边关。

此去经年。

对符桓而言,在军旅之中的生涯并不难过。

相对于深宅大院朝野之上的争斗,边关这地方显然太平许多。

他在边关待了三年--其实本没有必要待这么长的,他毕竟是荣阳名门符家的继承人,谁敢得罪?不到几个月上,主帅就让他建了个不大不小的功,想送他回去,他却偏偏要留下来。

其实理由简单得很,自古权力斗争,少不了的一是权二是兵,说得难听一些,他以庶子身份入朝,符国公又已死去,没有来自强大母系的支持,分明是个人走茶凉的局面。虽然最后他一定高官得做,前途却到底还是未卜的。

那就不如留在边关。

荣阳轻武,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来当兵的多半都是走投无路或服役的人,这些人笼络起来,必是一股不容小觑,在门阀之下涌动的力量。

他已看的清清楚楚,当今这东陆之上,沉溺于旧日荣光之下的荣阳,虽在列强之中,其实已经日暮西山,再起不能了。

天无永梓之国,饶是再强大的帝国,也终有覆灭的一天。以一个帝国而言,荣阳已经进入了不可挽回的衰弱,即便秦皇汉武这样的英主再世,也不可能拯救得了病入膏肓的荣阳了。

这个王朝,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崩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符桓就觉得由内而外袭来一种自嘲一般的无力感。

人得欲望果然是一点一滴而来的。

入了符家,他想报复,现在,他的报复完成了,他却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之外,和那道诱人的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欲望就不可抑制地沸腾燃烧了起来。

那些废物一样的王公贵族既然都能操纵一个国家的国政,那么,拥有才能,又如此接近权利的自己,没有道理做不到吧?

这个欲望并不难实现。

他站在兵营外的小山坡上,遥看满目灯火,犹如盘龙一样在山坡里蜿蜒的营地,他冷静而理性地分析着。

他现在毕竟是符家的主人,他进入权利中心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那么真的成为了足以操纵这个国家的权力者之一,他的欲望就会停止么?

符桓对自己说,不,不会的。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自然也是。

那么,他的欲望的终点是哪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新的王朝的皇帝?

那么,元让,那个孩子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野心与欲望的最后的绊脚石。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元让,他就奇妙地无法再思考下去,只觉得胸口有一点点发闷,本能地不愿再想下去,不过算了,他现在还年轻,他真想爬到这个国家的权利中心去,最起码还要十年。

现在想那么多没用。

略略沉吟了一下,他便转身向山坡下走去,结果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大人~符大人,不好了!王都那边下来命令,说要我们进攻大越!”

这是一个荒谬无比的决定,这样的一个决定,葬送了无数将士。事后符桓才知道,原来那天皇帝喝醉了,在来朝觐见得亲王的怂恿下,皇帝一笔朱批就传了下来,紧接着几天,都在后宫沉醉,压根儿就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六军战败,主帅被杀,近十万兵士埋骨云林江畔,一纸战败奏折送到龙案之上,他才想起这档子事来。

这一站里,成就的只有东陆第一名将,大越平王萧逐初战即在三十万大军里取上将头颅的威名赫赫,以及荣阳名门之主符桓能在兵溃大败,主帅被杀的情况下,保住大半军力安全退回的才智双全。

兵败那日,他惊鸿一瞥之下,沙场里黄烟滚滚,烈火沸腾,那么多乱兵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萧逐。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红衣银枪,浑身浴血,一身萧杀里一双眼睛却清亮无尘,毫无阴霾。

简直就像是元让最初所拥有的那么纯净的眼神。

于是他心里就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憎恨了起来。

一眼之后就不再回顾,他拍马而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了他,一定要毁了萧逐。

大战结束,按照荣阳的规矩,皇帝自然还是英明的,错的都是元帅无能。所幸人死了,皇帝开恩,妻子儿女发配了事,也就不再追究;至于符桓,那是大大的功臣,立刻准他继承符家,只不过他是庶子继承,便让他袭的爵位低了一等,袭了侯爵。

他回京当天,宫廷里为他开了大宴,荣阳式的奢华糜烂,符桓乐得享受,醉卧美人漆,让多少妙龄宫女红了脸颊。

多少人捧着金樽来找他攀谈,薛尚书在他身边俨然是以岳父自居,一张脸笑得弥勒佛一般,然后无人之时旁敲侧击了几句,让他准备迎娶自己的独养女儿。只说他出征三年了,女儿也是十六岁了,正是婚龄。

薛家门第清贵,是上好良缘,他可没打算拒绝,便含笑着模糊应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酒宴终了,符桓来到宫门外,正要上自己的车,却看到车旁边早候着宦官模样的一个人,样子眼熟,他脑子一转就想起来人是谁,正是元让府上的总管内侍。

一看他出来,总管就迎上了几步,低声说了一句“皇子有请”,这一局仿佛什么开关,一下就触动了他脑海里某一个开关。

于是,关于元让的,他这三年来刻意遗忘的那些往事,就这样慢慢涌上来。

他毫不犹豫地上了旁边一辆小车,向元让远在城郊的府邸而去---

他在车上的时候曾想过,元让这三年来会是什么一样子,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岁的孩子能相差多少?

那孩子还能不能再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不过......大概不会对他笑了吧?

这么想着,他进了元让的卧室,在看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然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碧绿的眼眸慢慢眯细,随即轻轻微笑。

“多日不见,殿下身体羸弱了。”他说。

他面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卧室,陈设几乎一丝不变,卧在榻上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孩子了。

三年时光,十岁到十三岁,孩子最是成长的时候,他面前刚刚脱离孩童进入少女阶段的元让,已经不复当年他所看到的娇憨模样,长发如瀑,姿态清华,居然和她现在一身男子装束毫不抵触,只透出一种清冷的高贵,不难想象,有朝一日,她若穿上女装,该是何等美丽。

---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让符桓动容的条件,让他动容的,是元让异常的清瘦和那异常急促浑浊的呼吸。

不需要诊脉,只需要看着她,他就知道她已病入膏肓。

想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所出的小皇子今年已然五岁了,她这个假皇子也该功成身退了。这三年来,想必她不知吃了多少毒药,这样慢慢地挨着。

于是他一句嘲讽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那个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听了只轻轻一笑,那样漆黑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居然便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青艳妩媚,趁着她一身皇子衣冠,赫然一种倒错之美。

不咸不淡的接了一句,元让和他寒暄开来,问他边疆情况怎么样等等。

这样一来,符桓完全猜不透她这样深夜把他叫来是为了什么,听她全无章法地絮叨了一段时间之后,符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您要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元让这三年变化极大,如果是凛然不言不笑,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但是这一皱眉一烦恼,看上去竟然比她原本的年纪还要稚气,居然十分可爱,不知怎地,符桓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你想见我。”

在听到的一瞬间,元让了然一般的舒展开眉头,然后她笑了起来,居然很诚实的点了点头,“嗯,我想见你,即便你讨厌我,你恨我,我也依然想见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侧头,“你走之前对我说的话,确实是对的。是啊,即便我知道你恨我,你讨厌我,我所能依靠的依然只有你。我在快死之前,唯一想见的人也是你呢。”

“你想死?”

“我能不死吗?”元让平静得回看他,“要杀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符桓,你说,我能不死吗?”

那一瞬间,符桓所看到的是一双洞穿了世情,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元让,然后便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最后他笑出声音来,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用手掩着面孔狂笑,然后他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的停止。他说话,声音仿佛之前根本没有狂效果一样的平静。

“你想死的这么容易么,元让?我不允许。”

他刚刚把这美丽的孩子拖下和自己一样的地狱,怎么能容许她一人超生?

那样岂不是太幸福了?

然后,被他那双碧绿色眼睛注视着的元让浑身悚然一惊,她一把撑起自己羸弱的身子,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笑着看她,微笑,柔声道:“是啊,我想干什么呢?”

他侧头看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温柔的,轻轻的把元让无力的手指一根一根,耐心的从自己手腕上剥离。

“啊,你说,我想干什么呢,嗯?我的殿下?”

他要杀了那个幼小的正在取代元让的皇子。

多么简单,那个五岁的孩子死了,就什么都回归原位了,不是吗?

他笑看那个因为太过惊慌恐惧,整个身体蜷成一团的娇小孩子,从心底感到愉快。

啊啊,让面前这个几乎可算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让她和自己一样,酌饮着亲人的鲜血活下去,让她和自己一样污秽。

光是这么想,他就觉得甜美的电流从头顶流泻而过。

符桓向她行礼,转身离开。

他一定会让她堕落,来到他的身边。

他坐上马车,按着因为太过兴奋而开始疼痛的额角,符桓低低地,神经质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说起来,他还真不得不杀那个小小的皇子呢!

就政治层面来看,他和元让从小亲厚,肯定早被划在了元让党里,从元让母亲的角度来看,他很有可能知道元让是女性这个秘密。贵妃娘娘心狠手辣和他的母亲不相上下,随手灭了他这个有可能知情的人简直是一定的。

那么,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除掉那个小皇子,这样就什么都好了。

然后,元让会怎么样呢?

今天的会面就能看出,那个孩子成熟了的只有外表而已,内心依然是三年前那个会为了保护母亲而不惜毁掉母亲谋杀自己的证据的孩子。

她......还对自己的母亲存有幻想吧!

所以,他的行为还真不好判断呢......

自己若真的要杀了那小皇子,她会怎样?

会阻止?会袖手旁观?还是终于想到那孩子对自己的威胁,帮他杀人?

想到这里,车里的符桓不禁轻笑起来。

真是......让人期待呢。

他便带着这样诡异的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回符家,结果他一下马车就愣了一下,只见面前整个符府中门洞开,灯花连绵,照得好一派仙家福地一般。

门前,他的母亲朝服正装,摔着一干家人,恭恭敬敬立在门口,看到他来,盈盈下拜,迎他回来。

---这样的一瞬间,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是这荣阳名门符家唯一的主人了。

按照荣阳的规矩,他现在已是家主,即便是他亲生的母亲,也不过是他的度母,也要对他执长辈之妾见家主之礼。

在他母亲的身边有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和他生了一张相似的脸,眉头间却隐隐泛着傲气,俨然以符家正嫡自居。

于是他在心里冷笑,嘲笑她的无知,表面上却愈加温和,直让小小少女红了一张玉面娇颜。

他走入大门,放眼望去,这一大片雕梁画栋,朱栏玉砌锦绣堆成都是他的了,连同里面的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归他支配。

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符桓不禁笑了起来,他本就生的芙蓉面,碧绿眼,此时已经接近凌晨,烛火斑斓,便越发渗出一种怨毒的美来。

其实想谋杀一个皇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那个皇子又是被他富有权势的父亲和母亲所深深保护着。

但是,要杀一个孩子,却也是简单的。

符家能以荣阳第一名门荣华富贵这么多年,就有他的道理存在。他正式接掌符家之后,才了解到符家是怎样的权势熏天。

每一代的符家家主都着意培养宫中的势力,皇帝最近新宠哪个妃子?谁家皇子公主颇得宠爱?这些消息就从拎着鸟笼子串茶馆的太监嘴里吐露出来,看似不经意,却足以左右一个豪门世家的兴衰成败。

这些秘密都被符家不动声色地得知,然后再反过来利用,例如不愿意让她得宠的妃子或者生出了之后对符家不利的孩子,都可以轻松的杀掉。

他现在就要以符家家主的身份,亲身体验一次这个流动在帝国黑暗之中的力量了。

他小心地,不动声色地拣选着最合适的机会。

时间静静地过去,皇子越来越茁壮,而他的元让却越来越虚弱。

他经常去找元让,几天一次,然后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一次比一次挣扎在生死线上。

符桓发现,自己几乎是愉悦地看着元让挣扎地猜测他的意图,试探他对自己的弟弟到底想怎么样。

真让人愉快。

元让的精神和肉体,都慢慢地,一点一点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