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妻子,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法得到——连憎恨都无缘。

所以,他会对她温柔体贴,让他安康长乐。

符桓阴戾乖毒,睚眦必报,却做事公平。

你不欠我,我不去夺。

你与我无涉,我不去夺。

于是他信手一掀,盖头下的女子颜色如花,眼角眉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意,一层薄红漫漫铺开。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她惊吓似的抬眼望去,星子似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立刻羞怯垂下。

符候啊符候,芙蓉面,碧绿眼,天下女子哪个不盼他垂怜?

符桓亦垂下眼睫,轻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白玉似的耳边轻轻低语:“我叫符桓,你小字软儿,我唤你阿软可好?”

哪个女子说得出一个不好?

第二天一早,本应是新媳妇给公婆奉茶,但是国公已故,符桓的母亲不过是个妾,断没有向妾奉茶的道理。但生在富贵大家,阿软省事,早早就拖着慵软的身子起来,去符桓母亲的院落问安。符桓起身,去清点昨天到底收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好在别家有红白事的时候还礼。

刚清点了两三个时辰,忽然有侍从低声通报,说有人求见。

这样来报的都是隐秘人士,符桓略点了点头,到了侧厅,来的人是元让府上的,只问了他一句:“殿下可在符候这里?”

符桓心里一紧,问道:“元让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立刻知道不妙,说元让昨天黄昏离开府邸,到现在都没回去,然后便转身离开,回皇子府纠结人手前去寻找。

使者一走,符桓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发动家人去寻找。

元让失踪非同小可,如果元让被找到的时候状态不好,被认出是女子怎么办?

不如他一个人去好了。

那么......她现在到底能在哪里?

不在府里,也不在他这里,更不能去皇宫。

这么一想,符桓在马上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个尊贵的、很有可能在未来统治帝国的女子,居然无处可去。

他笑完了,满足了,心底忽然生出愠怒来——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为什么她却最后还是没有到他这里?!

于是这一怒之后,忽然又惊慌。

那么,她能去哪里呢?

符桓定了定心神,开始回想,自己曾在往日告诉过她什么风景名胜。

现在是六月......六月......

他猛然想起,元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偶尔跟她说过,说城内曲汀之畔,到了五六月间,一池芙蕖,荷花满塘,曲水流觞,彻夜歌舞不休。

那时那个孩子听了,苍白的脸上显出无比的欣羡,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总有一天要看。

那时春日融融,那孩子乌黑的发,白玉似的脸,眼睛是柔软温润的黑。

他犹自记得,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地老天荒。

符桓便油然而生一种感觉,面前这娇小的孩子才是能挽住他的手、陪他一辈子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

那种感觉,如今又在胸臆里翻腾滚动,符桓立刻转头向曲江而去。

白日的曲江远不如夜间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来赏玩的人也以正经人家来踏青的居多,不像夜晚,基本都是浪荡子弟出来寻花问柳。

他策马在曲江附近遛了一圈,没看到元让人在哪里,符桓一边思考,一边信马由缰,哪知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马儿忽然不安地长长嘶鸣了一声。

这匹马是元让送给他的长昭名种,跟了他好多年,平日里极是温驯通人性,战场之炮火连天都惊不了它,这一声嘶鸣,符桓心里一惊,暗想都说是老马识途认主,莫非元让就在这附近?

符桓拍拍马儿颈子,柔声道:“走,去找她。”

这匹产自异域的名马居然像听懂了符桓的话一样,小小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向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从外面看来颇为狭小,但是进去之后才知道又深又长。

如果元让真在这里,她怎么会跑来?

符桓心里开始被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祥之感所笼罩——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越走进树林深处,马匹的反应就越是急躁,快走到中心的时候,马忽然朝一块巨石嘶鸣了一声。符桓一惊,立刻跳下马来,绕到巨石之后,果然看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蜷在后面。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乌黑的头发,清雅的容颜,正是元让,此刻却是衣衫尽碎,身下鲜血狼藉。

符桓看到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巨锤敲中了一般,无法形容的疼痛悲伤——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惶恐难过——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无限的愤怒狂暴。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便要伤害,也只有他能,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伤害被他守护的人?

......那是他的元让啊,他八年来小心呵护、为了她不惜谋杀皇子的元让啊......

他悄悄走近,不敢大声,元让把头埋在手臂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自己一样。符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听到那个少女带点儿嘶哑的声音从拢起的手臂间渗了出来。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样小兽一样的姿态。

“三个男人。”她说话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慢慢说道:“一个穿蓝衣服的,面白无须,云州口音......”她徐徐说来,除掉声音嘶哑。居然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平静从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疼痛。

符桓没有打断她,等她把三个男人的特征说完,才慢慢问道:“可以碰你吗?”

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地抬起了面孔。

有灿烂活泼的阳光从碧绿色的树隙间柔软地渗下来,少女的面孔惨白一线,满是血污,唯独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仿佛灵魂也死掉了的眼神。

心底某处无法控制地疼痛起来,符恒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地、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的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儿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慢慢地枕在他的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恒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昨是今非了。

他心中有一种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

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

为什么?

不敢骑马,符恒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儿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地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

“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她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没学过,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

符恒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地凉了下去。

“我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符恒,我喜欢你。即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你对我说你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恒依旧沉默。

“我就像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这样杀了她,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说到这里,元让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打得像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我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于是我就坐在哪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们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恒侧头看她,惊悚地发现,这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恒,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

她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的。”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

“符恒,你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恒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冥府恒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思地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那般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地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地问她:“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她答。

那么,恨他吗?

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她睡去了才对符恒轻轻地说,她怕是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恒心里茫茫然地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阵儿。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恒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恒摇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地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恒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地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她休养。

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地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符恒。。。”

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如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地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

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他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愉快。

中间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异,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恒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五天,那三个男人被拿住了,他问元让这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下了个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恒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休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了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如以往。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恒依旧是符恒。但是,只有符恒知道,那个少女眼底的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她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恒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他刚一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不会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地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地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

她这样淡淡地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地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