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又说:“言皇后为人刻毒。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庶子,母亲到死也没有提起。父亲为了保护我,只是想让我成为乐人。可是,济南的大火烧掉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当时言氏的权力还是不可动摇。不得已才让我避祸南朝。但到后来,我想你身边的周远薰,华鉴容都猜了出来。我就不能继续留在南国了……”

我说:“你离开几年,发生了巨变。”

静之握住我的手:“只要活着,就不该悲观。等齐王竹珉大些,你领来让我看看。”

他又给我一个木盒:“我没有想到南国会发生那次宫变。直到不久前言太后死去,我们发现了这个——柳昙在南国危急时刻向北帝谄媚的信件。所以我国发生宫变以后。他唯恐我会搜查言皇后的宫殿,暴露了他自己……”

我到此时才完全知晓了政变的起因。我正要开口,静之指向天空:“神慧快看,流星!”

流星,又见流星!再一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我还是靠着静之,欣赏了造物的瑰丽。

我们都向往和平,可我们也重视感情。

夜里我问静之:“你真的放弃爱情了吗?”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我肯定他笑了。

北国的皇帝说:“我还有大半生的时间来找寻。”

十年以后。京口凤凰台御苑。

暑风日暮,荷塘里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少女争妍。

白衣少年,背对着我。海上秀影,不如他超尘忘机。仙家白鹭,不如他风度翩翩。远处湖山,襟怀清旷,却比不上他回头一笑。

高洁雍容,只在凤眼的尾梢。他的神态十分安详:“母亲。”

“你回来了。”我笑了。跟着卫辰找到他后,我已经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

“我想你,所以和弟弟先过来了。蒋相,王相他们都在后面。”

“竹珉在北国玩了两个月,没有闯祸吧?这次济南会谈,北帝有没有告状?”一年以前,我把皇位传给了十七岁的竹珈,自己和鉴容带着一双儿女,韦娘,卫辰等亲近的侍从搬到凤凰台居住。少了国事操劳,我也有时间照顾鉴容。他再也不用像前几年那样寂寞的坐几个时辰等我下朝。竹珈为政,早在十三岁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到了今日,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指摘他什么了。

“竹珈也爱荷花?”我问。我知道他最爱荷花。

他笑了,在我的眼里,誉满天下的皇帝竹珈,永远是个孩子。

竹珈若有所思:“凤凰台这里都是白莲,只有昭阳殿都是大红的千瓣莲。”

我握住竹珈的手:“我老了,曾经轰轰烈烈过。绚丽之极,归于平淡。倒是你身为天子,至今还没有合适的皇后人选吗?”

竹珈有几分羞赧,和他父亲一样,耳朵发红了:“母亲做主好了。”

我笑,拍他的手背。转开话题说:“韦娘不在,你在这里等两天,才可以见到她。”

竹珈浅笑:“老太太又到莫干山去了?她和伯父伯母还处得不错。伯父现在的日子真是悠哉游哉啊,宫里头都说他们自家种出的桃子好吃。”竹珈说的时候,虽然带笑,没有半点羡慕的味道。从十岁以后,我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只看得到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坚定。

竹珈想了一想,才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次我们去济南途中,宋彦碰到一个僧侣。据说酷似当年的周远薰。”竹珈的眼睛有意无意对我瞧。他从来不相信周远薰死于火中,我明了。

“相似的人多了。宋彦没有去和他搭话吧?”

竹珈说:“当然不是他。那个僧侣并不认识宋彦,他只是回答他了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委婉一笑,也不再说。让竹珈跟着我到后园去,竹珈问我:“仲父身体还好吧?”我点头。竹珈长大以后,对鉴容仍然尊敬,但总是少了儿时父子般的依赖和亲昵。甚至有疏远的客套。我看在眼里,也不好强求。竹珈只是竹珈,他和他的父亲并不完全一样。就拿处理政务来说,竹珈的雷厉风行是特出的。人们说,青年皇帝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就毫不留情。而览的菩萨心肠,当皇帝是太累了。

我们还没有到,忆娟就迎上来:“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她不过十二岁,娇艳绝伦中,有纯真的活泼。也许自恃天生丽质,她行事随心所欲。

“还是皇帝哥哥好,我那个坏弟弟,一回来就霸占了爹爹。”她嗔道。

竹珈对待弟妹态度向来和蔼:“弟弟这次在北国还闹个笑话,妹妹你想知道吗?”

忆娟娇波流转。

竹珈看了看我,笑说:“弟弟走时,北国太子拉着他手,说舍不得他,要送给那个和他长得很象的姐姐一件东西。结果竹珉把礼物丢进水里,还推了小太子一把,说:你比我还小,还想当我姐夫?”

忆娟绯红了脸庞,顿足说:“皇帝哥哥也拿我逗乐,我不依。”

我圆场说:“只是说笑。太子才十岁,大约是看你弟弟太漂亮心动了。”

忆娟挽住我小声说:“我才不嫁去北朝。我爹爹眼睛不好,我要一直陪着你们。将来女儿要选自己喜欢的人。”

竹珈偷笑,我捏捏女儿水灵灵的芙蓉面:“好好好,我们就等着看你选出来的人了。”

我已经看到了竹珉,靠着鉴容有说有笑。虽然孪生,但竹珉并不和他姐姐十分相似。他更加像少年时代的鉴容。鉴容少年时候热情如同烈火,竹珉却天性淡泊内向。

绿云影里,明霞织就,海棠花树,仿佛千重文秀。却被一袭素袍的竹珉轻易压倒。鉴容老了,他的魅力没有随时光消磨。男人与女人不同,当我的容颜开始褪色的时候,他的智慧,苍劲,深刻都与他的人格融化,使他美得越发深沉。

竹珉不爱说话,他只亲近他父亲一个。他的冷艳,也来自他的个性。鉴容对孩子们都宠爱,但我想他一定偏爱竹珉一些。

因为竹珉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他幼年习琴,数年中出神入化。四岁学习书画,到了当今已经列入南北名家之列。虽然才华横溢,竹珉每日必定勤习书法三个时辰,我们到凤凰台后,他住处的一方小池塘就成了墨池。

如果竹珉是竹珈的身份,他不可能如此执著的追求书法的境界。他简直是个书痴,我常常看见他对着空中比划,想写出更加飘逸的字体。作为母亲,他热爱翰墨,我纵容他。但看他有时候研习书法,呕心沥血,我也忍不住心疼。

“母亲。”竹珉站立起来,他不喜表露感情。记忆中他很少开怀大笑或者潸然泪下。但我当然知道他见到父母的欣喜,他的眼睛,在叫我的时候,骤然闪亮。

“好孩子,你在长安几个月就写了那么多信。不累?”我摸摸他的黑发。

他浅笑:“不累。孩儿在北国临摹了很多魏碑,笔力有所进步。”

鉴容也笑着站起来,他的身姿挺拔依旧,他微微欠身:“皇上也来了吗?”

竹珈应了声:“仲父安好。”

鉴容连忙把脸转向他声音的方向:“竹珉和我说了你们的见闻,连我也起了向往之心。”

竹珈笑道:“弟弟说的详细,要我说起来可没那么好。”

鉴容微笑,他的棱角已经不再。但他还是有着内敛的锋芒。就像他的目光,并不因为失明而隐去。他向前迈步,竹珈不动声色的扶住他。我拉过竹珉来亲了他一下,说道:“你也讲给我听听。”

一家人吃了晚膳,忆娟拉着竹珈要他带她游荷塘去。竹珉摇头,但笑不语。我对他说:“你也去吧。”他才默默跟去了。

我和鉴容相依在凤凰台上。我笑了:“其实竹珉很喜欢北国呢。”

鉴容得意而宠溺的笑了一声:“他呀,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澄明夜空下,他对我说:“竹珈大概已经心有所属。”

我诧异:“怎么会?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点没有觉察出来。

鉴容把我抱紧,耳语说:“你要知道,你也不是阿福了。可我呢,我一直就很明白情的滋味。”

滚滚长江的涛声,随着凉风,传到凤凰台上。

水向东流,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百感交集,在鉴容怀中转过了脸。

一滴泪珠,从岁月印痕的脸上滑落。

++++++++++++++++++++全剧终,谢谢观赏。+++++++++++++++++++++

国庆前夕六个新番外之(五)

琉璃塔

月在碧虚中住,风清云闲。洛阳红绕回廊,阵阵飘香。

我和他,坐在花间以月当酒。

“芍药花开的正好,你这次见北帝替我谢谢他。”仲父说。

洛阳红,娇艳无匹。原来在南国的土地上并不生长,但母亲自有她的执拗,一年年不惜工本的培育。今年此花真的怒放了。

仲父已经看不到花朵,也不见得爱别名“将离”的芍药。但母亲高兴,他也就高兴。

在我小时候,他还有一双神采飞扬的亮眼睛,也从来没有对御苑里尽态极妍的鲜花们报以过多的关注。

仲父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爱花。

如今他的穿戴都由母亲照料。母亲善于配色,而且对仲父的服饰一丝不苟。于是他的服装也仍然漂亮雅致。在仲父的年青时代,健康城里的贵公子们都模仿他的衣饰细节,似乎这样才可以接近他的气质。南朝士大夫的穿着风格,就是从他那里继承的。因为人们没有更好的范本,所以二十年潮流不变。

但仲父那么在意外表吗?有的人打扮是为了爱美,或者为了取悦他人。当年的他大约是自然而然,无非想让自己知道逍遥的生活状态而已。

仲父微笑着问我:“皇上,修琉璃塔的工程快完工了吧。”

我点头,马上说:“是的。我和竹珉回来的时候就差不多。”

仲父轻轻的说:“恐怕花了不少钱。”

我知他惜的不是钱,而是民力。我修报恩寺的琉璃塔,也有我的道理。我轻描淡写的说:“钱是从宫廷的开支里省下来的。宝塔修建完成以后,我会让首都的平民去取用外层的砖块。即做了施舍,又免去了拆除的功夫,一举两得。”

仲父笑了一笑。我十岁开始,他就从来不说“你应该……”。尽管他是我的蒙师,也是我的父辈。

民间都说,皇上建造九重塔,为自己的父母祈福。我的母亲是“太上皇”,其实她并不老,云雾似的黑发里面没有一根银丝。我的父亲在我登基以后,被称为“圣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是一个遗腹之子。

抱着我牙牙学语的,扶我蹒跚学步的,手把手教我写字认字的,都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至今不是我名誉上的继父,却在事实上取代了我父亲的位置。想必他心底有欠疚,特别是对我。因此,对于琉璃塔的建造,他缜慎的不多说一句话。

月色溶溶,仲父的面容纂刻到我的脑海中。我没再说话,直到母亲到来。

半个月后,再见竹珉,他又高了些。乾坤之秀,灵气独钟。他一见到我,先问:“臣弟的父亲好吗?”

我说好,竹珉是我的御弟。但他的父亲,只是他的。

然后他问:“母亲和妹妹呢?”

我无言而笑。他俊美的脸庞呈露出满意来。

他是一个小孩子,吝惜笑容的孩子。人们期待他笑,可他最多动一动嘴角。我是一个皇帝,而我常常笑。恩威并施,我的笑容会让臣子们到晚年还念念不忘。

送别北帝的宴会上,北国的太子缠着我们,说要和我们兄弟作“朋友”。竹珉死板着脸,实则他心里对这个“小朋友”还是依依不舍的。竹珉和仲父最酷似的就是一双大眼睛。这样的眼睛,在十来岁的时候要瞒住自己内心的想法,火候恐还不到。我不置可否,眯着自己天生细长的凤眼,微微的和气地对北国太子笑。

从没有人不受我微笑的笼络,北国太子乐呵呵推了竹珉一把:“还是你的皇帝哥哥好。”

真是稚气。他将来要成为了北帝,不用说就是我的朋友。 我可以拒绝与我并肩的君主的友谊吗?当然,如果朋友要彼此推心置腹的话。我可没有这个习惯。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从没有什么朋友。

竹珉是我的弟弟,他虽然聪颖,但他的年龄使他很难体会我的想法。他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已经经历过外忧内患。他四五岁的时候,我已经学习批阅奏折,陪伴母亲召见臣工。我看着他成长,也替他考虑。将来他是否领情,我没有想过。

我们一路同行,故事也真不少。竹珉想要看海,难得出来一趟。做哥哥的怎么忍心扫小孩家的兴头?因此我们特意去了蓬莱行宫。

行宫多年没有接驾,有些潮气。幸好天气已经转热。一安顿,我照例到书房批阅新送到的奏折。我走到哪里,折子就快马送到。也许是司空见惯,批完了小山似的一堆折子,也不觉得劳累。行宫花秀庭幽,远远就看到竹珉立在一个垂花门前仰头观望。

我走过去,厅内有块匾额:“香墨堂”。

字体遒劲,墨迹黑亮。一时我错觉这是我写的字,问道:“这是谁书的?”

跟随的行宫总管说:“陛下,这是第二次济南会谈的时候华大人奉圣父的命令写的。”

竹珉的眉毛一挑,咬了咬嘴唇。

算起来仲父当时才二十出头,可他只是我父母的臣下。竹珉对此事向来敏感。

他近前去研究,半晌才说:“父亲的字和皇兄好像。”

言下之义憾然。他才华横溢,尤其痴迷于书法。但他三岁的时候,仲父就已经全盲,因此竹珉唯独没有跟仲父学习过写字。

所以,竹珉只知道我的笔迹和仲父一脉相承,不知道我连运笔的姿势都和仲父如出一辙。我四岁,仲父就带着我执笔写字。小孩子眼睛里,一分好可以放大成十分。更何况他是“京洛风流绝代人”。犹记得霞光跃进上书房,仲父雪白的脸上一片凝然,我的手在他温热的手心里面。看我不专心,光顾盯着他。他也只是慈和的微笑。毛笔好像一把船桨,单靠他的腕力,宣纸上就出现如其人般清绝潇洒的黑字。

因为他的字好,我便爱上写字。仲父失明以后,我把他过去给我的字帖反复临摹,以至于今天就是几个宰相也分辨不出区别。

我拍拍竹珉消瘦的肩膀:“仲父说:临帖不可以死临。你既然有志气学书,就要多看些名家书贴才好。”

竹珉跟着我穿过几间殿堂,面前居然呈现出一片白海棠来。他含笑说:“这里倒像我们华园的布置。”

我点头,我说:“其实仲父还会画画。”

他奇道:“是吗?臣弟从来没见过,皇兄有没有父亲的旧作?”

我摇头。童年的记忆有的日益模糊。可每每见到类似的场景,还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来。仲父曾经带我去过华园。那天母亲恰好不在宫中。似乎她是去郊外的尼庵。

我对华园的精巧布局雀跃不已,玩了一会儿就累了。仲父叫管家取了梅花形的玫瑰蜜饼来给我吃。母亲限制我吃过多甜食。我吃了两个就不敢多吃。

陪同我的宦官们献媚说:“太子吃吧,奴才们打死也不说。”

我不肯,仲父走来,高大的影子象是青松罩着小小的我。“有我呢,你不要怕她。我同你一起吃。”他露出在宫内少见的纵宠笑脸,低声说:“她自己最喜欢吃甜的了。”

说着牵着我的手走入一间内室,室内有三面白绢的屏风围起,我们坐在其中,四周的白海棠映过屏风,参横妙丽。人在花中,花在影中。

小桌上本来有一张画纸,还摆放着颜料。我笑嘻嘻的说:“画画吗?”

仲父说:“画有所思的。”

“那是什么?”

他爽朗的笑起来:“没有想好。白海棠开了十年,废稿上千,我都没有画成。”

我吞下口里的香甜糯米,仲父严肃的说:“将来不要学我。”

我笑:“大人你是竹珈的老师嘛。”

仲父亲自点燃了绿色的蜡烛,高兴而惘然的望了我一眼。

竹珉自然不知道这些典故,蓬莱行宫的夜深,海浪的声音就清晰可闻。

海水有一股潮湿的咸味,我睡不着,差人去把竹珉叫来。这些日子也有兄弟两个微服私访的日子。所以两个人反而比过去的几年要熟悉。

他来了,衣服半湿。

“你不该那么靠近浪头……”我温婉笑道。定是他下坡去看海了。怕他着凉 ,我赶紧让内侍们给他换上了我的衣服。

他目光闪动,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

“臣弟想见识一下皇兄的笛艺。”他说。

仲父的笛子吹得好,这他总应该听多了吧?我从广袖间捉出一把竹笛来。

这是野王笛。我吹起鹁鸪天来。一个人在皇城里面,我很少选这一曲。虽然这是我最得意的曲目。做皇帝,有万千眼睛窥视。我不愿意用笛子吹奏鸣禽的叫声,是不愿意大臣们劝谏我。他们想我总该阳春白雪,也不可以玩物丧志。

竹珉也知道这是仲父送我的礼物,他孩提时代常拿去把玩。我一曲终了。他又添了笑意:“我父亲早把笛子给了皇兄。”

我接着说:“那时还不知道有你。等到我身后,就传给你的儿子。”

他坐下来,灯光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我察觉他的睫毛有银色的光泽,眼睛也泛红。

“阿弟怎么哭了?”我惊奇。他侧过头,回避开灯光。

他不会扯谎,语塞半天说:“看到海想我父亲了。”

我的心一颤。母亲到京口以后,有次我陪着仲父到凤凰台上。

他突然说:“我死去以后,请把我的尸骨葬入大海……”

我不迷信,但不喜欢不祥的话语。怔怔的,我说:“这事还是不要提起。仲父和母亲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用空洞的眼睛对我出声的地方瞧,悠悠说:“只有皇上可以托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