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浮现出同样的笑容,也许比上次更轻松些,答非所问地说:“有人说王览专宠专政。他就是专宠,也曾经专政。但对国家,对神慧,王览没有一点亏欠。”

我骇然。后来发生的事,王览在当时确实预见了大半。

神慧有三个孩子,竹珈是她的头生子。她好像从不记得生他时候所受的折磨。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我凑巧看见了华鉴容在寺庙内的许愿。

“人各有命。”我对他说:“你要神慧脱险,许诺自己终身不治病。这本就违反天意,自然。”

他虔诚的合掌不理会我,等到神慧苏醒后,他才对我说:“我不信命。但上天加诸我的,我都会领受。”

我叹息,华鉴容,你总是记得昭阳殿盛开的第一朵花么?

竹珈打断了我的思绪:“韦婆婆,天快黑了,怎么伯父还没有回来?”

“是吗?深山里面还有一间住屋,若路太泥泞,他们也许会住在那边。”我走到篱笆外面,雨已经停了。满山遍野,原来并非风雨之声。我笑了:“皇上,你到这里一趟,随驾人马好多。”

竹珈肃然:“婆婆耳朵真尖。这是习惯。我今夜等不到他们,就必须下山。婆婆请同我一起走吧!宫中还有要事相商。”

我默然,半晌才说:“皇上,公主的亲事是真的?”

他的凤眼,光华摄人:“是。”

他转过身去,竹子的清芬穿透了他的白衫,他似乎笑了声:“韦婆婆,我是竹珈!我可以有弱点,但我发誓不会在感情上面。”

我苦笑无言,往事如烟。眼前人是新一代的天子。一朝天子一朝人心.

惆怅前春,谁人花前醉?回眸,人远波空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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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番外 :念奴娇 (王珏和流苏番外,很久以前发过,此处补上)

京师奢丽,甲于天下。由此衍生出的野草闲花,风流韵事也不可计数。白发老叟,黄口小儿都知道“三法师”的大名:晓月阁的流苏,寒星斋的九娘,梦霞楼的李含。九娘成名最早,李含年龄最小,流苏更是三人中的翘楚,号称花魁。

日上三竿,晓月阁的侍女玥儿捉着一把拂尘走出内堂。流苏姑娘天性喜爱清洁,因此她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干净茶几琴台。屋外头修竹丛生,翠色可餐。堂口一株老梅树,枯根郁蟠。到了这个开花季节,难免香雪纷纷,飘到室内。

流苏姑娘昨天回来的很晚,虽然她卖艺不卖身。但应酬达官贵人的酒宴也经常到三更半夜。玥儿发觉,姑娘这几天喜上眉梢,就知道那个人就要到京了。她真想问姑娘一句话:都过二十岁了,金山都攒出一座来,又有如意的郎君。为什么还要渡这花下的生涯?

姑娘待人虽然和善,却也立下规矩,有的话断不能涉及。她正想着,见应门的小童阿清一溜烟的跑进来。

“嘘,你这个小杀胚!吵了娘睡觉!”玥儿和阿清同岁。她只比他大两个月,一向以姐姐自居。

阿清见她叉着腰,柳眉倒竖。才收了步子,赔笑说:“娘还没有起身么?实在是有个我不敢不回的客人。”

“什么要紧?除了王公子,天皇老子见我们姑娘都得等。”玥儿说。

阿清吐了吐舌头:“这人恰好也姓王。”

正说着,流苏从里间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冶容秀骨,肌肤丰艳,看得那两个孩子都傻了眼。

“是什么客人哪?”流苏扫了他们一眼,和颜悦色地问。

阿清上前一步:“有个姓王的小公子求见。模样好生齐整,但我看他还没有我大呢。”

流苏诧异道:“那么小的孩子就来逛这种地方,未免忒自信了些。”边笑着吩咐玥儿:“你去看看,好言劝他回家去。不然我们就告诉他父母来接他。”

玥儿跟着阿清出去,京师的富家子弟中,有的十四五岁就眠花宿柳。但她在晓月阁还是第一次遇到。

非但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客人,大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少年。

那个少年正襟端坐。资质明莹,发肤光细。他身穿一件白色粗布衣衫,脸庞好像一朵秀出的莲花。见到来人,他腼腆一笑,愈加雅丽,恍惚中莲花面上似乎由神佛点化出了圣洁的花蕊。

玥儿也忘记了要说什么,少年凤眼流转,吐气如兰:“流苏姑娘还在里面吗?无妨,我可以等着。”

玥儿看他最多不过十二三岁,虽然面带羞涩。神气终究是不慌不忙。眼见阿清挤眉弄眼。这才记起来流苏的话,说:“我家娘不方便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因为这少年的仪态不凡,她这回口气倒礼貌。看少年抬起眼皮,眸子清亮,阿清和玥儿不约而同的觉得他有些面熟。

“是不是已经先有人在里面了?”少年忽然问。

玥儿顿时火起,只是少年的面色端庄,也没有什么轻薄的意思。

她答道:“没有。”

少年口角浮出一丝笑容:“那也没什么。我还是等着好了。”

玥儿没了主意,阿清倒抢过她手里的拂尘,在屋里胡乱的拍打起来。顿时灰尘飘起。少年似乎不解,但也并没有出声。他坐着不动,也不见一点愠色。

他们这里还没有会过意,那边晓妆停匀的流苏忽然“啊”了一声,丢下手里的玳瑁梳子,正要站起来,镜子却多了一个青年。他一身青衫,面白如玉。

他温和的望着镜子中的流苏,流苏也出神的看着他的影子。

二人竟然久久无语。

“你怎么还不走?”玥儿被阿清的灰尘呛住了,忍不住问了一声。

白衣少年还没有开口,门外车马声响,阿清停了手去开门。一会儿,只见两个丽人先后踏进来。

玥儿都认得,头一个媚眼如丝,长身玉立的是大名鼎鼎的蔡九娘。后面小巧玲珑,面赛桃花的十六七岁女郎,正是李含。

九娘淡妆素服,进门就笑说:“阿弥陀佛,小鬼头们耍什么花招?一屋子的灰。”

李含笑嘻嘻的说:“大白天的你们赶人不成?”她瞥见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一番。自己脸上突然涌出红晕来。

九娘也细细看了看少年,对他略微点头。问道:“小公子可是姓王?”

少年站起身来:“琅玡王览。”

玥儿脑子转的飞快,这才恍然大悟。急忙跑进里边,果然看到王珏和流苏携手走来。

“小玥,你没有把我弟弟赶跑吧?”王珏微笑着问。

“没有没有。公子的弟弟和公子有几分像呢。娘,适才九娘和李姑娘到了。”

王珏说:“你们三个人又要烹茶作诗吗?”

流苏说:“我不知道你今天就来。让他们坐一坐就打发他们回家去。”

王珏狭长双目中闪烁光彩:“这可不好,叫人家说你……”

流苏甜甜一笑:“多谢你费心。但我这人最不怕人家说。倒是你弟弟,别让道婆和疯丫头给吓住。”三法师中间:九娘喜好吃素念经,李含爱开玩笑。因此流苏戏称她们“道婆”,“疯丫头”。

王珏摇头:“他虽然不大出门,也不至于胆怯。”

流苏没有见过王览,一年以前王珏告诉她:把十二岁的弟弟从灵隐寺带出来,直接就送到了父亲担任太守的南郡。七八个月不见王珏,只有他的来信,每次都提到王览在家的点滴。做哥哥的少不得对唯一的弟弟夸赞过头,但流苏仅仅因为他是王珏的弟弟。就对他的好处深信不疑。

九娘见了他们,温柔的说:“流苏,今天我们只是来讨杯茶喝。也知道你对着我们并没有什么诗兴。因此你不要赶我们,我们就走。”

阿清给大家上了茶,王览也毕恭毕敬的和流苏见礼。

“你就是二公子,百闻不如一见。”流苏客气道。

“不敢,流苏姑娘同哥哥一样,叫我名字就行。”王览说,偷偷看了看王珏。

坐下饮茶的时候,王览还没有举杯,双颊就染红了,似乎窘迫的利害。流苏看到李含目不转睛的对着他看,便知道他不惯周旋于女性,不好意思。

“诗可不做,但你还是要飨一曲给我们听。”九娘说完,就侧过身体和王珏攀谈。王珏也说起南郡到北京一路上的风土人情来。那王览一声不响的听,开始目光与哥哥和流苏交集,还有笑容。等到李含靠到他身边和他搭话,他就笑不出了,耳朵都红透。虽然他压低声音,对李含礼貌的有问必答。但一双凤眼里时不时对哥哥流露出求救的神色。

流苏正想去给他解围,外面有叩门声。

有个姣好的覆发小童走进来,叫:“二公子,二公子,太太叫你回去呢。”

王珏一笑。顺水推舟说:“既然这样,你就跟阿榕先走好了。”

王览连忙告辞,对着众人一个躬身拜别。领着那个小童子走了。

九娘目送着他离开,对王珏说:“蓝田出玉,名不虚传。”又对李含说:“你和他说了什么,叫人家孩子不好意思……”

李含出神一会儿,才笑道:“不过说些闲话,叫他以后来我家里坐坐。他说自己不常出门,因此谢绝了。”

流苏接口:“这是真话。他才从和尚庙里面出来,自然不喜欢到花花世界走动。”

李含听不真切:“什么庙?”

流苏才和她咬了一会儿耳朵。李含大方的对王珏说:“……难怪。我刚才逗逗令弟,你们莫笑话。”她叹息了一声:“我家乡的弟弟也和他差不多大呢……”

蔡李二人说到做到,听了流苏一曲《出水莲》,也就拜别。

流苏哈哈笑说:“你弟弟看上去老实,心思还真缜密。老夫人怎么会知道你领他上这里来?”

王珏正色说:“你这里没有什么来不得。若来不得,阿览早就走了。”

流苏若有所思:“虽然这么说,过几年他大了,你也别怂恿他到秦淮河走动。我看他像是个认真的孩子,要对谁动心倒麻烦了。”

王珏拉拉她的发丝:“最多不过和我一样。”

流苏涩然说:“做什么让你弟弟走你的路?你不是说你父亲说他乖,要给他定亲,让他做官去吗?”

王珏点头:“父亲不约束我,现在嘴上不说,心里面是懊悔的。因此过几年阿览肯定要任职 。父亲也不想随便和他定亲,要给他选一门上好的亲事。”

流苏在他怀里笑了一笑:“不知道哪个千金小姐那么好福气?”

王珏问:“你没有福气吗?”

流苏不答,只感觉屋里越来越静,连她自己都错疑并非人境。

晚上,王珏外出回来,告诉她:“弟弟说你的松入风曲十分妙。”

流苏奇怪:“他不是走了吗?”再一想,王览一定是在墙外聆听的。笑说:“你们王家人真有意思。”

王珏倚着琴几说:“我叫他来看你是有意思的。”

流苏脱口问:“什么意思?”

王珏没有料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原来想告诉她自己的打算,现在自己先愣住了。

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好?他王珏并不是犹豫的人。

他的记忆如回廊画一样碾过,说起来这些年,流苏和他在一起常常相对无语。

阿弟王览信因缘,他王珏凭性灵。

其实都一样:当局者迷。

第三个番外:杏花天 (有些朋友没有看到想看。补在此处)

三月微雨天气,无论昭阳殿,还是东宫都是没有杏花的。皇后说:“杏花爱长在颓垣荒溪,我多少嫌它有一分村气。”

韦碧婵有心和她辩论:怎么说是村气呢?分明是质朴,是野趣。但宫中没有一个人可以质疑皇后的权威。自从吴王被幽禁后,碧婵更少说话。她当个奶娘,在帝后面前低眉敛目惯了,好恶却一点点不变。

碧婵的用具上到处是她绣上的杏花。神慧快三岁了,华鉴容没事就抱着她到处闲逛。因为她还没有断奶,到了时间找不到韦娘就会发脾气,乱咬华鉴容的胳膊。所以华鉴容也不敢走远,总是不出昭阳殿的范围。

这一天她自动去找华鉴容,看见那个男孩抱着神慧坐在昭阳殿前的一块圆石上,神慧仰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还低声的说什么话。

碧婵笑着说:“她不听呢。”

华鉴容也笑:“权当她听了。”

碧婵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和小公主怎么那么多话?她也讲不清楚,你是不是给昭阳的花木都起了名字?我听公主提起还以为是人名呢。”

华鉴容不是简单的漂亮,他的五官就好像由丰富的感情,蕴集的文采,瑰丽的想象细细雕琢出来的。纯粹的,绝对的美。

他嘴角微翘:“韦姑姑,草木也该是有情的。”

虽然华鉴容读书很早,又有神童之誉。但碧婵认为他的思想够超凡脱俗。

“韦姑姑喜欢杏花吧。现在是三月杏花天啊!”

碧婵蹲下身子,神慧的鼻子上面有一点柳絮。她和华鉴容同时伸手去给她掸。

“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和公主一般大呢。”碧婵轻声说。

“我记得……”华鉴容说,他笑起来,带着看稀奇珍宝的神态说:“阿福醒了。”

碧婵看神慧连睫毛都不颤动,她哪里醒了?

那一天,华鉴容也是这样睡在吴王府的床上。

京城的吴王府也遍栽杏树,杏花犹如半面的靓装少女,别样多情。碧婵的窗前,花蕾抽发,如同红腊。

韦娘刚刚从扬州到京,因此不认识那个小孩。但女人都有母性,特别是美的出奇的小孩,更容易激发她们的怜爱。

她蹑手蹑脚的上前,有个老保姆立刻说:“这是长公主的独生儿子。可不要惊着他。”

碧婵好奇,真是个男孩吗?是宫中帝后当成宝贝的华公子吗?

她跟着吴王好几年了,王妃早就过世。吴王并不好色,但吴王府里面美人也不少。过去也有子女诞生,都纷纷夭折了。大概是记着失子的苦痛,王爷对别家的儿童是极爱护的。

她看着这个男孩,想着自己的心思。没有觉察他动了动。

尔后,他醒了。

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张开,衬着粹玉般的孩儿面。

他瞪着碧婵,也不怯生,一句话没有。

照看他的丫环仆妇把他抱走,他还是面无表情。要不是他后来高高兴兴对吴王嗓音清脆的一声:“二舅舅。”碧婵真要当他是“天聋地哑”。

吴王和碧婵带着他,赏杏花,放纸鸢。虽然孩子话不多,大家也玩得尽兴。

夜里面吴王照旧召她作陪,碧婵记得半月前吴王先期回京的时候说过:“等你过来的第一天,穿一件红衣裳让我看看。”

碧婵犯难:“我没有红衣服,我不爱大红大绿的。”

吴王俊逸的脸上显出孩子气来:“只一次。只怕皇兄以后要我在京了,就算庆贺我们搬迁。”

这有什么庆贺的?碧婵还担心吴王为解职扬州的事情不快,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不想让王爷扫兴,因此答应下来。

知道吴王喜爱杏花,碧婵就在赶制的红衣上绣了朵朵杏花。

她原来怕自己不配张扬的红色,不过,也许吴王说的不错:碧婵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吴王望了她半天,找出一个竹节杯子来:“这是杏花酒,我们一起喝。”

碧婵欣然同意。吴王清秀如画的眉目,有陶醉人的光泽:“你看今夜像什么?”

碧婵想起刚才他们同饮一杯,她又穿着红衣服。心里一动,低下头。

吴王又说:“今天我故意叫他们把容儿抱到这个床上睡的。”南朝有个风俗,新婚之夜前床要让大胖小子睡过,这才吉利。

碧婵投身入怀,吴王的热情是永不枯竭的。这几年她总是汲取着这个人的温暖。杏花一年年开了又谢,她却不觉得青春的流逝。

夜半了,碧婵还是不愿睡去。“皇后也喜欢容儿,三天两头把他抱到昭阳殿去。”吴王告诉她。

皇后无出,盼子心切。碧婵知道王爷对帝后的敬爱都深,决计不提起民间有关皇后的无聊传说。

“皇上也还没有儿子呢。”碧婵说。

“我虽然衷情,并不执念。皇上和我不同。”吴王沉默半晌,说了那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