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饺子。你来合面,我来剁馅儿。”薛伯庸挽起袖子,丝毫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自觉。

林淡立刻变得高兴起来,勾唇道:“好巧,我也想吃饺子。大哥,咱们做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吧,地窖里还有几颗白菜,干脆今天全剁了……”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并肩走进内堂,一高大一娇小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和衬,更有一股旁人难以融入的亲密感。前来萱草堂寻找吴萱草的薛继明恰好看见这一幕,表情十分复杂。

自从大哥腿好之后,就很少在家中久留,要么在军营,要么在林淡这里,仿佛把此处当成了他的第二个家。祖母和母亲问他是怎么想的,若是他看上了林淡,她们可以不计前嫌,把她接回来,然后替二人完婚。可大哥却摇摇头,慎重道:“我与林淡之间的事,不看我怎么想,而是看她怎么想。倘若她愿意接纳我,我自会向她求婚,倘若她不愿意,我就等她一辈子。我尊重她的任何决定。”

薛继明差点怀疑自己的大哥被人给调换了。想当年,大哥可以连皇命都违抗,却把林淡的意愿看得比他自己还重。他对林淡,当真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了吗?

薛继明木愣愣地盯着杏林春看了许久,直到吴萱草出来唤他,才飞快跑进萱草堂。现在的他完全不敢与林淡见面,因为她治好了大哥,是薛家的大恩人,而他却因为那点偏见,总是贬低她、排挤她,终于导致她离开了薛府。

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该恨的,该看不起的,甚至该报复的那个人,一直是林淡才对,而他一个大男人,却连一点心胸都没有,反把一切错误推到对方头上。大哥说的没错,他就是个懦夫。

第142章 神医26

越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薛继明就越是对吴萱草放不开手。他不能在犯了那么多错误之后,却什么都没得到,所以最近对吴萱草缠得很紧,而对方也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

有二房老太太做媒,又有吴萱草盛名在外,老太君不好拒绝这桩婚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吴萱草是个孤女,下定之事皆由二房老太太去办,想来再过几天,二人就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薛继明坐在堂上,目光却时不时扫向对面,惊讶道:“我观杏林春门庭十分寥落,这却是为何?”

替他奉茶的医者讽笑道:“还能为何,医术不精呗。二公子怕是不知道,方才那位林大夫还死活拦着一名病人,不让人家来咱们萱草堂就医,说是郑大夫开错了药。咱们郑大夫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为了抢生意,可不得卯足了劲儿往前冲?她那家医馆开张大半月了,一单生意也没有,只零星几个买药的,一天十个铜板都赚不到,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倘若能哗众取宠,从咱们郑大夫手底下抢走一个病人,或许能扬名立万呢?”另一名医者调侃道。

“扬名立万?我看是遗臭万年!什么病人都敢抢,她真是疯了!那位大嫂的肠胃炎症已经十分严重,吴大夫说再晚来一两天就会胃穿孔,届时开什么药都白搭,定是治不好的。她把人抢走,却又束手无策,这岂非在杀人?”

“是啊,毕竟年纪小,不知道轻重。不过话说回来,胃穿孔是什么病症?”

“胃穿孔就是胃部炎症完全溃烂,破开一个孔洞。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原来如此,吴大夫懂得真多!”

两名医者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薛继明却听得直皱眉。看见吴萱草领着一名病患走出隔间,他连忙说道:“小草儿,林淡能治好我大哥的双腿,可见医术绝对不差。她说你们误诊了,你们最好探查仔细了再说。”

吴萱草最厌烦听见林淡的名字,皱眉道:“病人喝了师父开的保和汤,腹痛当场就消去了,如何是误诊?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两名医者见二公子维护的人竟然是林淡,当即不敢开腔了,但是在心底深处,他们对林淡的轻视与不屑,却更为浓重。

萱草堂外发生的事,渐渐被百姓传扬开来,郑哲头上又多了一项“用药如神”的事迹,而林淡则成了衬托他的丑角,不断被人提起并大加讽刺。她开的杏林春生意越发冷清,而萱草堂的门槛却差点被病人踩破。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一旦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必定会派遣马车来萱草堂接二位大夫前去会诊,拒绝了他们的那位肠痈病人则主动找上门来,说是答应他们的治疗方案。

郑哲与吴萱草大喜过望,一面拿出生死契,让病人家属签字,一面徐徐说道:“我们会剖开病人的肚皮,把烂掉的肠子割掉,然后再缝合起来。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病人就能完全康复。”

“这样真的能治好吗?”病人家属看见契约书上写着“生死自负”四个字,便又犹豫了。

“能治。你放眼看看整个中原,能治好肠痈的大夫有几个?先前我与吴大夫治好了一位腹中长瘤的病人,采用的也是这种方法,他现在好好的,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他家问问……”郑哲话未说完,外面就吵嚷起来,十几个拿着棍棒锄头的壮汉试图冲进萱草堂打砸,还有两人抬着一块门板走在最后,一名妇人躺在板子上,不停往外吐血。

鲜血洒了一路,活似不要钱一样,被血滴溅到的路人有的闪避,有的唾骂,还有的跟来看热闹。有那记性好的,指着妇人说道:“我认得她!她不是前两天来萱草堂看病的那位大嫂吗?当时因为她,杏林春的大夫还与郑大夫起了龃龉,说是郑大夫开错了药,延误了这位大嫂的病情。”

“看这情形,莫非杏林春的大夫竟是对的?”旁边几人完全不敢相信郑神医竟会出错。

“谁知道呢?看看再说。”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把整条街都堵上了。那妇人已然变成了一个血人,胸口的起伏微不可查,竟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带着一群乡人赶到京城,举起棍棒打砸萱草堂,口里诅咒唾骂,十分愤怒。

林淡闻听动静走出来,目光扫过那名妇人,表情却无动于衷。她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弄成现在这样,实是与她无干。

郑哲和吴萱草匆匆赶到,看见浑身染血的妇人,表情骤变。

“不应该啊!吃了我的保和汤,她的病应该早就好了,怎会严重至此?你们回去之后是不是没有持续给她用药,或是改了我的药方?”郑哲一边把脉一边急问。

“每天三服药,我们没有一服落下!”壮汉怨毒道,“我婆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偿命!”

“既如此,你们可是在我家的药房抓的药?若是贪便宜,去了别的药房抓药,我们可不能保证那保和汤始终有效。”吴萱草推脱道。

“放你娘的狗屁!当初我们直接在萱草堂抓够了七天的药,我婆娘回去之后吃了两服,肚子又开始疼痛,我坚持让她吃完,结果她便开始吐血,竟是止都止不住!你们是不是在药里下了毒?我要去衙门告你们谋害人命!”

壮汉举着锄头杀过来,两名学徒连忙去拦,唯恐他伤到东家。吴萱草早已派人给薛继明送了信,薛府的家丁很快便来,她倒也不怕。

郑哲冒着被打死的风险跑到妇人身边,给她把脉,忧虑的表情已完全被惊惧取代。完了,这人先前来时还只是发了一些炎症,如今却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若是呕血之症止不住,不出一个时辰她就会咽气!

壮汉见他面色大变,本就熬红的双眼几欲流出血泪,怀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我婆娘可还有救?”

“我先替她止住呕血之症再说。”郑哲勉力维持住镇定。

“那你还不快开药!”壮汉厉声催促。

郑哲连忙冲几名学徒摆手:“去煎解秽汤,速速送来!”

几名学徒飞奔而去,见此情景,林淡摇头叹息:“又错了。”话落径直回了杏林春,懒得再看热闹。

却没料有好事者一直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高声喊道:“郑神医,林大夫说你又错了!”

郑哲心头一阵急跳,却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闲言闲语,而是拿出一套银针,一一扎入妇人的要穴。

壮汉猛然扭过头,朝杏林春内看去,却见林淡已掀开竹帘去了后院,根本不想管这件事。想起她之前的告诫,壮汉心绪翻腾,犹豫不定,却见银针一入自家婆娘的穴位,她竟停止呕血和抽搐,已然恢复了一些生气,这才打消去杏林春求医的念头。

郑哲抹掉额头的冷汗,心道一声好险。所幸他这些天对内劲和针灸的结合运用有了一些新的见解,否则今日定会身败名裂。呕血之症止住了,这人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吴萱草看见他立竿见影的针灸之法,目光微微一闪。

围观的路人表情一个比一个紧张,显然已看入了神。直到此时,他们才吐出一口浊气,赞叹道:“到底是郑神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能活命!”

“吐血吐成那样,他几针下去就能止住,手法着实是精妙!”

“起死回生,莫过于此!”

在路人的盛赞中,一名学徒端着一碗汤药跑出来,咋咋呼呼地喊道:“快让一让,解秽汤来了!这可是救命的药,撞洒了你们谁负责?”

众人连忙退至两旁,让他过去。郑哲接过药碗,亲自喂入妇人口中,言之凿凿地道:“解秽汤能解腐毒,一碗下去,她肠胃中的破溃立刻就能得到抑制。待我拔出银针,你们便把她抬进去,我们慢慢治疗,不要着急。”

一群乡民已冷静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妇人,却没料变故陡生,妇人竟尖叫一声惊坐而起,上面吐血,下面屎尿齐喷,模样惨不忍睹。

围观者一边大哗一边急退,议论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就不行了?看这样子是不行了吧?我姥姥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屎尿都控制不住!”

“果真是不行了,人已经厥过去了!”

路人退得更远一些,目中全是惊骇。

壮汉扑上去一声一声地喊着婆娘,他的几个儿女双目血红,杀气腾腾,竟是一副与人拼命的模样。郑哲吓坏了,双腿软得走不动路,只能半跪在妇人身边,不停捻动针尾,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吴萱草连连喊着救人,却也无计可施。

不知谁扯着嗓子说道:“林大夫肯定能治!她看一眼就知道你们用错了药,已经连着警告你们两回了,你们就是不听!”

壮汉听了这话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立刻抱起妇人,跌跌撞撞跑到杏林春门前,一边磕头一边呐喊:“救命,林大夫救命呀!先前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我已知错,求林大夫大人大量,救救我家婆娘吧!我给您磕头,我给您银子,求您出来看一眼,求您了!”

壮汉不要命地把脑袋往地上撞,一派深情令人唏嘘。他的几个儿女连忙把荷包里的铜板和银子全都掏出来,摆放在杏林春的柜台上,然后一起跪下磕头。

竹帘终于动了,林淡缓缓走出来,手里同样拿着一套银针。她沉默不语地握住妇人的手腕,仔细探脉,然后把郑哲的银针一根一根拔掉,随手扔到一旁,再抽出自己的银针,一一扎入不同的穴道,指尖轻轻一弹,针尾便持续震颤,进而发出嗡鸣。

在这嗡鸣声中,妇人竟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

见此情景,路人一片大哗,口里连连喊着“活了,神仙,了不得”等语,竟是被林淡出神入化的医术镇住了!

第143章 神医27

林淡以金针续命之法好歹保住了妇人的一口气,这才摆手道:“把她抬进去吧。”

“诶,好,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壮汉连忙把妇人抱进杏林春,摆放在外堂的一张床榻上。

林淡迅速开了两张药方,命仆役去煎,两服不同的药间隔两个时辰喂下去,到了傍晚,妇人竟然大好,胃不痛了,血不呕了,大小便也得到了控制。她的几个女儿和妯娌打来热水,拿来干净衣物,替她好生收拾一番,再抬出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了几分人样。

围观的路人有的散了,有的却还守在外面探头探脑。倘若林大夫也治不好那病,壮汉定然会闹起来,届时又有一场好戏可看。

郑哲失魂落魄地坐在萱草堂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看见梳洗一新的妇人,竟霍然站起,仿佛见了鬼一般。默默等待结果的吴萱草也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忍不住疾走两步,跨出店门,却又定在原地不动了。这是她第二次在林淡身上见识到中医的奇妙。

围观的路人一阵大哗,然后就是源源不断的赞叹。这才三四个时辰,那么严重的病症,竟然就治好了?这位林大夫年纪虽小,医术当真不小啊!

林淡却并不理会旁人的反应和评价,只是握着妇人的手腕认真把脉,徐徐道:“急症已退,表症已消,里症却还在,需要日日服药,好生将养。平时不要吃太过辛辣、太过油腻、太过粗硬的食物,多以清淡软烂为主。我先开一帖药让你喝着,连喝七日再来我这里复诊。”

“好的,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壮汉和妇人感激涕零地跪下,他们的儿女也跪了一大片。

林淡并不搀扶,只是侧过身子避了避,然后不疾不徐地写下药方。她的态度十分平淡,虽是在救人,却又透着一股超脱世俗之感,仿佛旁人的生死只不过是她随意把玩在指尖的一个小物件而已。

壮汉偷偷看了她一眼,表情更为恭敬,甚至产生了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他带来的乡邻也都消停了,一个二个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喘。

店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林淡却毫无感觉,把七份药用油纸包好,徐徐道:“行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壮汉伸出双手去接纸包,口中连连道谢。妇人在儿女的搀扶下深深屈膝,表情十分感激。

被这些人误解乃至于冲撞时,林淡未曾恼怒,如今被他们奉若神明,自然也不会得意。她人如其名,一举一动皆是淡淡,叫人完全不敢去亲近。处理完这桩麻烦,她照旧拿起医书认真翻看,与往日一般无二。

路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不能搅扰她分毫。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然变成了如今这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沉静得像是一潭碧水。

匆忙赶来为吴萱草解围的薛继明一直待在对面的萱草堂没走。他想着:若是林淡也处理不了这桩麻烦,他少不得要带着家丁去她店里支应支应。但林淡的表现却令他大为惊异,也终于让他正视了她的改变。

她再也不是那个围着他转来转去,咋咋呼呼的小丫头了。苦难让人成长,经历了背叛、退婚、远走、误害他人之后,她已经脱胎换骨,大彻大悟。她没有逃避自己的错误,而是一肩担起了所有责任。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大哥,为了治好他,每日学医,不敢懈怠,又为了增长见闻磨练医术,开始在乡野间行走。

她一年学到的东西,恐怕比人家一辈子学到的还要多。看着她沉静的侧脸,薛继明满心不是滋味儿。

郑哲经过几番挣扎后,终是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杏林春门前,深深下拜:“敢问林大夫,我先前两次诊治,究竟错在哪里?”如果弄不清这一点,他终生都无法释怀。

林淡抬起头来睨他一眼,并不拿乔,而是徐徐开口:“那妇人送来之时已痛到极致,额头却无一滴冷汗,且面带红晕、胸有杂音、嗓音嘶哑,此乃风寒外感、头痛恶寒之症。她那脘痛呕逆之症十分严重,脉沉反紧,极其明显,你略略一探,自然而然会被里症迷惑,忘了表症。诸症当先解表,你探明了里症,只管用药去治,却忽略了表症。未曾解开表症,治愈她的风寒,你如何能够开具保和汤?保和汤里有莱菔子、瓜蒌、枳实、青皮等物,有消导之效,却加重了她的风寒,以致她腹泻不止、食不下咽,大大损伤了正气。不饮食,肠胃之症也就急剧恶化,不出两日自然躺倒。”

林淡放下医书,一字一句道:“《内经》有言:上工救其萌芽,善治者治皮毛。能治大病的确是你的本事,然而小病小痛却也不能忽略。医者的医术和经验,正是依靠治疗这些小病小痛,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以那妇人的急症为例,倘若你察觉到了她的风寒之症,先以逆流挽舟法治其表,使她发出大汗,再用保和汤治其里,安抚肠胃,应该不会出现后面的情况。”

郑哲仔细咀嚼她的话,略带不甘的表情已慢慢被羞愧取代。他深深鞠躬,双目泛红,叹息道:“多谢林大夫赐教,是我查失表里,差点害了人命!这些天我在医术上有所突破,一心想着攀登高峰、载入史册,却忘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林大夫洞察秋毫、术精岐黄,乃医道之达者。今日听了您这番话,老夫受益良多,悔矣,愧矣!”话落又是深深一鞠躬,这才踉踉跄跄地走进萱草堂。

吴萱草想要搀扶他,却被他摆摆手拒绝了,原本精神矍铄的一个人,竟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薛继明看看大名鼎鼎的郑神医,又看看表情平静的林淡,目中竟也泛出一些悔意。见识到林淡救死扶伤的手段,又聆听她对医道的种种见解,薛继明不难发现她的医术已十分精湛。莫说吴萱草不能与她相比,就连郑哲,恐怕也稍有逊色。

她一眼能够堪破的病症,郑哲却连探都探不出来,以至于差点害了人命。原来她整日待在啸风阁看医书,不是装模作样,不是企图赖在薛府,而是实打实地在学习。自己却当着她的面,要把她的医书送与吴萱草和郑哲,还言之凿凿地说这些东西在她手里无用。

然而到底是谁无用,现实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思及此,薛继明用力抹了一把脸,感觉愧悔无地。

恰在此时,林淡朝萱草堂的方向瞥了一眼,他想也不想就飞快躲到柱子后面,生怕被她看见。

吴萱草满心都是震撼,却也注意到他异常的举动,拧眉询问:“你在干什么?”

“我,我没脸见人。”薛继明一不小心说了实话。

吴萱草微微一愣,继而看向林淡,目光变得十分复杂。如果她能得到那几本医书,现在活死人肉白骨的那一个,应该是她才对。

…………

林淡和郑哲的交锋,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一个是芳年华月的小姑娘,一个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二者谁输谁赢,谁高谁低,本该是一目了然之事。但最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林小大夫,却把郑神医差点治死的人硬生生救了回来。而她在杏林春门前与郑神医的对话,也传入了各位医者耳里。

原本还以为传言有误的医者,立刻对林小大夫推崇备至。解表治里,这四个字说出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那些行医数十载的老大夫,哪怕把这四个字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也会时有失察,以至于原本并不严重的病症,闹到最后形势严峻,人命危急。

把人治死容易,把人救活太难,这次事件无异于一个警钟,敲响在众位医者头顶,而门可罗雀的杏林春,一夕之间就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七日后,壮汉带着自家婆娘来杏林春复诊,又惹得大家围观了一次。那妇人如今已是面色红润,肌体丰盈,看上十分康健,很难想象七日之前她已瘦脱了形,差点死掉。

二人千恩万谢,跪地磕头,走出杏林春后看向对面的萱草堂,立刻露出凶狠的模样。郑哲却在此时走出来,奉上一百两银子算做赔礼,然后拎起自己的医药箱,准备离开京城。

吴萱草的外科之术对他颇有启发,但很多疗法在他看来却是天方夜谭,不切实际。他已经获得了一些突破,却差点忘了医者的本心,此时若不出去历练,而是继续闭门造车,想来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擅治者治皮毛,这句话他会永远记得。

走时,他留下一本自己撰写的针灸之法的医书,想来会对吴萱草有所帮助,也算全了他们这段师徒情谊。他大步走到杏林春门前,见林淡正在替人把脉,便也没有上前打扰,而是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然后乘坐牛车远去。

林淡瞥他一眼,略一颔首,算是告别。

吴萱草挽留不住郑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牛车消失在街角,表情由怨憎慢慢变成愁苦。

第144章 神医28

萱草堂是如何得来如今的名望,旁人不知,唯有吴萱草最清楚。她穿越过来时,萱草堂已经营破败,难以为继,她空有一身医术,却无法在这个落后的年代施展,只能根据原主父母留下的一些医书,照本宣科,勉力支持。

后来她救了薛继明,获赠数百两银子,这才没被东家收回铺面,又侥幸救了那名被牛角顶穿腹部的农人,以缝合之术震惊世人,这才得到神医的称号。若是没有郑哲的慕名而来,她早就露馅了,又哪里会逍遥到现在?

在她那个时代,有一句非常流行的箴言是这样说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而她头戴“神医”之冠,却没有与之相符的实力,竟似走在冰面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医者是一个十分神圣的职业,做好了就是救死扶伤,做不好就是谋害人命。她如何不知道其中厉害?也因此,她努力向郑哲学习中医之术,满以为一直这样下去,凭自己的聪慧,早晚有一天能拥有活在此世的底气。

但现在,她才刚学了一点皮毛,郑哲竟然决定出门游历,这对于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郑哲走了,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足够高明的医者撑起萱草堂?她的那些手术方案,又由谁来帮她实现?

如今萱草堂盛名在外,上门求医的人必然络绎不绝,而这些原本算做荣耀的东西,现在却成了负累,压得吴萱草喘不过气来。她害怕自己的真实面貌会被人看穿,更害怕身败名裂。

她每日都活在焦虑当中,只是捧着郑哲留给她的医书,废寝忘食地翻看,又一刻不停地修炼内力,竟果真有所收获。但她还来不及喜悦,一名患者却找上门来求她救命,把她难住了。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肠痈患者。在郑哲和吴萱草的极力游说之下,他已签了生死契,并且预付了诊金,原定于今天做手术。他的家属闻听郑哲误诊的消息,原打算取消疗程,但在出发之前,他却忽然发作起来,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钱也付了,人快没了,他的亲属不敢耽误,立刻套了马车,火急火燎地赶到萱草堂,扯着嗓子喊救命。肠痈之症十有九死,极其难治,若是再换一个大夫,时间上来不及,也不会有万全的把握,倒不如相信吴萱草一回。

看着奄奄一息的病人,吴萱草脸都白了,一时间竟骑虎难下。劝人家签生死契的是她,如今说不能治的也是她,倘若这人病死了,她恐怕也会被打死。

上次那场割除肿瘤的手术之所以会成功,是因为郑哲替病人开了麻沸散,解决了手术中的疼痛问题,又用针灸之法封闭了血管,解决了失血问题,病人的术后治疗也全都由他负责,开具的药物既能促进伤口愈合,又能抑制炎症,这才救活了一条人命。

而吴萱草仅负责打开腹腔,割掉肿瘤,缝合伤口。没有高科技和特效药的辅助,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能不能把人救活,三分看技术,七分靠运气。郑哲是旧时代的医者,信奉敝帚自珍、技不外传的原则。他能在临走之时把自己独创的针灸之法授予吴萱草,已是十分难得,又哪里会留下麻沸散等药物的药方?

不懂麻醉、不懂止血、不懂消炎化瘀促进伤口愈合,吴萱草根本无法做手术。更何况一台手术,需要解决的问题还不止这三个。

她看着命悬一线的病人,久久没有动作,几名学徒却等不及了,催促道:“师父,我们立刻把他抬进手术室去,您快些准备器械吧。”

“不!”吴萱草大声喝止,目露挣扎。她简直难以想象,若是这个人死在了自己的手术台上,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这是一个蛮荒的时代,法度的缺失造成了社会的混乱,私刑凌驾于国法,医者害了人命,定然会被打死,连官府也不会管。

上次林淡替郑哲解了围,助他保命,他后来赔了一百两银子,彻底了结了麻烦。但这一回,没有人能为吴萱草解围,一旦把病人送入手术室,生死成败都由她一人承担。

她不禁会想:我承担得起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郑大夫走了,这个病我不能治,你们另请高明吧。”

“说能治的是你,说不能治的也是你,如今我弟弟病得都快死了,你才让我们去找别家,你是故意的吧?”病人家属瞬间暴怒,揪着她的衣领说道:“你快些把我弟弟治好,若是他今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这个病我真不能治。”吴萱草闭上眼睛,语带无奈。若是给她一个无菌手术室和一个加护病房,她二十分钟就能治好这位病人,哪里需要如此为难?

“前些天,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这种病只有你能治吗?你若是早些告诉我们你不能治,我们何至于耽误这么多时日?你看看,我弟弟已经病成这样了,他若是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你这个沽名钓誉之徒,你这个庸医!”男人愤怒地大吼,躺在床上的病人则气息微弱,濒临死亡。

萱草堂的学徒用猜疑的目光看着吴萱草,隐隐发现了什么,却又不敢诉诸于口。师父的医术,好像没有传言中那般高明?

男人来回在内堂走动,狠狠踢踹自己看见的所有物品,已是慌乱不堪。他的妻子试图安抚他,自己却先痛哭失声。

一行人吵吵闹闹,打砸内堂,引来好事者围观。不知谁扯着嗓子喊道:“这里不能治,你们为何不去杏林春试一试?小林大夫的医术不比郑大夫差,她或许有办法。”

门外立刻有人附和:“是呀是呀,小林大夫也很厉害!”

男人眼睛一亮,立刻高喊:“快快快,快把小弟抬到对面去!我真是被萱草堂的名望遮了眼,把小林大夫给忘了!”一行人七手八脚地抬起病人,朝杏林春疾奔过去。

吴萱草看着他们焦急的背影,心情十分难堪,却又暗松了一口气。治疗阑尾炎最快捷的办法莫过于切割,在这医术落后的年代,她很好奇林淡会如何面对这种足以称之为绝症的病。

杏林春的生意好起来了,林淡又招了几名坐堂大夫和学徒,这才勉强应付下来。看见被抬进门的年轻男子,她眉头不由一皱,张口便道:“肠痈?患病多少时日了?”

“七天了,起初三天有排便,后来连便都排不出了,小便也极其刺痛,十分难忍。小林大夫,您看这病您能治吗?”男人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殷殷切切地看着林淡。

病人的衣衫早已被撩开,露出肿胀发红的腹部,口里不停呕吐秽物,间或夹杂着一些恶臭的粪便,双腿弯曲不敢伸直,应是肠痈无疑。林淡仔细把脉,又翻了翻病人的眼皮和舌头,颔首道:“肠痈导致的肠梗,还有救。来人,准备五斤白萝卜,再备二十四钱元明粉,置锅内同煎,分三次入萝卜,煮熟一批捞出,再换一批,把两斤水烧至一斤,盛出备用。”

话落飞快开了一张药方,吩咐道:“此乃攻毒承气汤,加水过药二寸,加白酒五寸,浸泡三刻钟,加速药物分解,然后以武火急煎一刻钟,取萝卜汁混匀,每隔一个时辰,喂病人服用一碗,连续服用,直至他肠道畅通为止。”

学徒不敢耽误,连忙捧着药方去了,几名坐堂大夫立刻围拢过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淡。

肠痈乃绝症之一,患病者十有九亡,连宫里的太医遇见这种病都束手无策,更何况还是肠痈合并肠梗的重症。但小林大夫却面色如常,指挥若定,用药更是别具一格,出奇无穷,叫人难以捉摸。但几位坐堂大夫纵有满肚子的疑惑,却也不敢随意开口询问,唯恐扰乱了小林大夫的思路。能在杏林春行医,他们能学到的东西,可比自己开医馆多得多!

开完药,林淡拿出金针,刺破病人的金津、玉液、尺泽、委中等穴,泄出黑血,又把针尖扎入阑尾、足三里、内关等穴,指尖捏着针尾,提插捻转,强刺留针。做完这一切,攻毒承气汤也熬好了,她立刻喂病人服下,不出两刻钟,病人呕吐已止,绞痛减轻,竟露出一些安详之色。

又过了一个时辰,病人的症状进一步减轻,林淡这才命他喝下一碗用药水调和的萝卜水。等待片刻后,病人再次腹痛如绞,来回翻滚,腹中接连响起擂鼓之声,还频频打出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