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苦日子他从小就过,如今已经习惯,不觉得难吃,安之若素。

身边的少女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黛宁来谷场之前就已经吃过钱叔送的晚饭,她出生含着金汤匙,上辈子即便到死,也也没过过苦日子,哪怕心里煎熬了些,到底是纪家大小姐,从不缺衣少食。

黛宁无法理解,像赵屿这样辛苦,活着有什么意义?身边一堆拖油瓶,日子看不见光似的。

纵然他未来会开挂般牛逼——可现在他不知道啊,不是没盼头么。

假如让大小姐来过这种日子,她这样没斗志的人,选择安详地凉了算了。

太阳落下去,山村没多少人夜间舍得点灯,谷场黑漆漆。好在有月光,还有满天星斗。

远处传来几声细弱的虫鸣和蛙叫声。

蚊子围着黛宁转,不得已,她挪到赵屿身边,和他告状。

“赵屿,有蚊子咬我。”

赵屿说:“我把手电筒给你,你自己回去吧。”

黛宁摇头:“不要不要。”

赵屿也没法替她赶蚊子,大小姐自己作了一番斗争,累得够呛。

黛宁揉揉眼睛:“我要睡觉。”

说来奇怪,在都市的人容易变成夜猫子,但是小村庄与世隔绝,因着没信号,黛宁生生调整好作息,平时睡得很早。

往常这个点,她已经舒舒服服躺在“冷气房”的床上了。

大小姐困倦的声音软绵绵的,赵屿抿了抿唇:“你如果不介意,去帐篷里睡。”

黛宁说:“哦。”

如果是杜恬,肯定会体贴担忧地问一句,那你怎么办?

但黛宁不会问,赵屿一说,她立刻乐呵呵自己跑去睡。她还小心眼道:“你不许靠过来哦。”

赵屿垂眸,也习惯她小气又自私的性格,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音“嗯”。

黛宁钻进他的帐篷。

在今天之前,大小姐没有睡过这种几块钱一个的帐篷,她爬进去,有几分茫然。

借着月光,她看清这个帐篷里有些什么:一床用来垫的破棉絮,还有一层用来盖的薄毯。

没有枕头,只有一把蒲扇、一本书、一个水壶,还有个手电筒。

黛宁心想,这穷鬼!

她忍住嫌弃,试着往棉絮上一躺。

隔着这床破棉絮,她感受到泥巴地面凹凸不平的形状,黛宁身上哪里都娇气,一下子难受得她吸口气。

赵屿坐在外面,听着夏夜的蝉声,打算就这样将就一晚。

他年轻气盛,几晚上不睡也没事。

身后霸占他休息地方的少女,探出头来:“赵屿!”

赵屿低声问:“怎么了?”

“你快过来一下。”

赵屿走过去蹲下,月光下,她头发散开,海藻般的卷发怪可爱的。

只可惜又开始嫌这嫌那。

“地上好硬,我不舒服。”

赵屿道:“只有这个条件,你也看见了,大家都这样睡。”

“可我不是大家。”黛宁强调道,“我不要这样睡,你给我想办法。”

赵屿简直头大。

“你自己要跟过来,我再有本事,也变不出高床软枕,没办法,你要睡就安分一点,不睡就回去。”

一听这话,她脸颊鼓得像小河豚。

见她这样,赵屿忍不住笑了笑,但他依旧没松口。大小姐毛病多,一身公主病,给她惯的。

再说了,他确实没办法。

赵屿至今没想明白,大小姐这样的人,富豪家的掌上明珠,怎么会来这种偏僻小村庄玩。

他们这个村子,比国家其他地方起码落后四十年,大山阻隔出路,村里只有一轮绝望的月亮。

赵屿不肯想办法,黛宁自己想。

她借着月光将破棉絮叠两层,又把薄被盖在上面,然后把它们全部扔在赵屿怀里。

她自己美滋滋往新出炉的“人肉垫子”上一躺。

啊……舒服多了。

赵屿怀里拥着一床棉絮一床毯子,上面还加一个人,他沉默看她半晌,开口:“纪黛宁。”

她脆生生应一声:“你不要说话哦,我快睡着了。”

赵屿额上青筋一跳,你要脸么!

大小姐调整好惬意的姿势,想起什么,顺手拿来蒲扇塞他手中。

“我热,你给我扇扇嘛。”

赵屿已经不想讲话。

大夏天的,他身上两床被子一个人。

想起先前大小姐说只把他当个物件儿的话,赵屿有种把她扔出去的冲动。

怀里的黛宁半张雪白的小脸精致,深褐色的发散在他怀里。

有两缕落在他掌中,赵屿不经意碰到,发现手感特别好,卷卷的,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

她发间还有两个黛色丝带结,不讲话时,她可爱漂亮得像海里走出来的小海妖。

月光皎洁,等他回过神,发现大小姐呼吸均匀。

也不知道是他看得太久,还是她入睡太快。

黛宁娇贵惯了,即便睡着,梦里也觉得不舒服,在他怀里的毯子上动来动去,还无意识用手背揉揉脸。

赵屿见她脸上停了只蚊子,几乎条件反射,拿起蒲扇,替她扇走蚊子。

她感觉到舒服,睡颜重新变得乖巧起来。

赵屿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这是被纪黛宁虐出奴性了吗?

赵屿把蒲扇一扔,打算直接把她推开。

月光温柔地落在她鱼尾裙上,不知道梦到什么,她弯起唇角,笑容甜蜜。

赵屿推她胳膊的手顿了顿,最后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发间的丝带结。

罢了,和一个女孩子计较什么呢?

他热出满身的汗,最后捡起蒲扇,有一搭没一搭替她扇风。

黛宁睡着了不知道,赵屿却记得。

那晚北斗七星特别亮,星河流转,四周安谧。

他低头看纪黛宁,迫切希望她尽快离开。生活因为她的到来,平静被打破,他不喜欢这样的变化。

第10章 因为怕死

第二天黛宁醒过来,对上赵屿一双黑眸,她揉揉眼睛:“早上好啊。”

赵屿一点也不好,他浑身僵硬,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

天边露白,大小姐坐起来,不怎么满意地抱怨:“我昨晚睡得好难受。”

赵屿冷笑一声,这回话都不想跟她讲,把怀里的被子一扔,径自从水壶里倒水喝。

他身上又酸又僵硬,倒水的动作不怎么自然,赵屿也不问黛宁喝不喝,喝完水就走出去了。

村里的人给他打招呼,他点头,也同他们问好。

杜恬昨晚辗转反侧,此刻终于看见赵屿,发现男人带着疲倦,她连忙柔声关心:“赵屿哥,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你没事吗?”

赵屿摇头:“没事。”

杜恬:“我娘做了早饭送过来,有多的,一起吃吧。”

赵屿谢绝:“不用,一会儿赵平会给我送。”

偶尔邻里往来的好意他还能接收,但是多了赵屿肯定不允许,杜恬一个妙龄少女,自己也是个单身男人,传出去对杜恬的名声不好。

杜恬闻言笑笑,没勉强。她笑容挺治愈的,看着也温柔。

赵屿走了几圈活动筋骨,感觉好些,这才回到自己家晒谷子的地方。

巧的是,钱叔得知大小姐跑来谷场,一大早赶过来看这块豪门心头肉。

赵屿听见她委委屈屈和钱叔撒娇——

“钱叔,这里好多好多蚊子,晚上还热,你看我身上被咬的包。地好硬哦,我全身都疼。”

钱叔心疼坏了。

“哎哟,钱叔看看,这么大的包!大小姐忍一忍,我让张永丰给你找药膏,我们家大小姐受苦了,咱们以后不来了啊。”

黛宁点头:“嗯嗯!”

赵屿靠在旁边的树上,嘴角抽了抽。他俨然觉得将就纪黛宁一晚上的自己是傻逼。

钱叔带的两个保镖,手上拿着盆、干净的毛巾和热水壶。一个人倒好水,供大小姐洗漱。另一个递来牙刷和杯子,连牙膏都挤好。

赵屿眼不见为净,去附近的一条小溪掬水洗了把脸。

他回来大小姐已经开始盘腿坐着吃早餐。

那股香气笼罩整个谷场,村民们全部咽着口水,目光发直看黛宁吃饭。

穷困的小村庄,几时来过黛宁这种人间富贵花?她吃的好东西,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

黛宁吃得很香,俨然不知道自己造成多大的影响,钱叔在一旁等自家大小姐吃完。

“……”赵屿觉得大小姐真的欠教育。

黛宁见他回来,不满意早上他的“不告而别”,按她说,面对她的抱怨,赵屿应该要像钱叔那样的态度。

可他一声不吭跑了。

本来黛宁还打算分他两个包子,反正她吃不完嘛,这下倒好,记仇的大小姐连灌汤包的汁都不要给他尝一口。

赵屿面无表情道:“纪黛宁,你下次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吃饭。人心隔肚皮,你这幅样子,摆明鼓励人来抢你。”

黛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

“才不会,来一个我家保镖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死一双。”她惯来擅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警惕地看着他,“你想抢我东西吗?你自己掂量一下哦!”

赵屿忍无可忍伸出手,在她白嫩嫩的脸颊上狠狠掐一下。

黛宁懵了半晌,一双猫儿眼充满震惊。

他们这种气运子这么不怕死吗?钱叔都在这儿呢,赵屿竟然敢对她动手!

赵屿压抑着眉眼,冷冷说:“早就想收拾你了。”

黛宁火冒三丈,回头看钱叔:“给我打死他!”

钱叔:……

他看得脑仁直跳,事实上,钱叔也不是个傻子,村民们因为贫困和饥饿,大多数都吃不好,还有少数吃不饱饭。

他们家大小姐看着就一副谁抢她谁走上巅峰的感觉。

那些饥饿、冰冷而麻木的目光,让钱叔心惊肉跳,在赵屿点出来以后,钱叔更是意识到严重性。

保镖们再厉害,都只有四个人,陈小莉忽略不计,加上张永丰和自己,也就六个人。

他们手中的电棍杀伤力再大,也防范不了一个村庄的村民。一开始村民们不敢妄动,倘若大小姐待久了,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钱叔心中一沉,也低声在大小姐耳边道:“赵屿说得对,大小姐,咱们要收敛点。”

黛宁识海中的青团,已经绝望地躺平。

它怎么就忘记了?作为一本书中的人物,纪黛宁很难跳出她这个人物本身的设定——骄纵、自大、小气、自私。

黛宁捂住被掐红的脸,她揉揉脸颊,眼珠子一转。

“好嘛好嘛!不吃就不吃。”

青团翻了个身,又觉得还能抢救。

——至少纪黛宁脸皮厚,能屈能伸!尽管她可能在准备事后算账。

赵屿冷眼看着她。

黛宁凑近一张芙蓉面,笑嘻嘻道:“我知道你说得对,赵屿你真好,你别生气嘛。”

她戳戳自己另一边脸颊,非常没下限:“刚刚手感好不好,不然你再捏捏?”

软软的脸颊,一戳一个窝窝儿。

赵屿看她半晌,把她拉起来。他对钱叔低声道:“你们如果还要留下来,最好再带一部分人过来威慑。但我的建议是,尽快走。杏花村算不上什么好地方,这么多天你们也清楚了,这里贫瘠,没信号,也没娱乐,再待下去没有意义。”

钱叔看向黛宁。

黛宁点头,说:“钱叔你多找点人过来。”

钱叔没想到大小姐这样执着,依旧决定留下,只好答应。他连忙把大小姐没吃完的早饭收起来。

折腾这么一通,给赵屿送饭的赵平也来了。

他看着这一大群人,硬着头皮喊:“哥。”

赵屿道:“小平,你在谷场看一会儿,我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过来替你。”被大小姐折腾一宿,他必须回去洗洗,白天让赵平看一会儿谷场没事。

“好。”

黛宁跟着赵屿回去的路上,看着他的背影,五指成爪状,对着他背影扬了扬。

她难免反思一个严肃的问题,为什么自己死得早,赵屿这样的贱命竟然苟到最后。

气运子被叫气运子是有道理的。

她打算先听话,总觉得跟着这个老成王八能苟活到地老天荒。等哪天不需要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她再慢慢收拾他。

黛宁决定回去就写个记仇日记,把赵屿缺点全写上。

赵屿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小九九,他回去先看一眼爹娘,陪他们说几句话,然后去后院打井水冲凉。

男人年轻的身体结实,他也不怕凉,只觉得舒服,等冲完凉出来,看见堂屋坐着的大小姐和赵安安,他神经再度紧绷。

赵安安嘴巴里被塞了一个鸡蛋饼,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哥。

赵屿一把拉住黛宁手腕,质问她:“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说过吗?离我妹妹远点,我的警告你当……”

黛宁眼疾手快,反手一个黄金炸虾丸塞他嘴里。

香味在赵屿嘴里散开,他下意识就要吐出来。可是从小受过的教育是不能浪费粮食,他克制隐忍地看着黛宁,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

味蕾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美好滋味,饶是赵屿在气头上,也不得不承认,嘴里的食物,是他长这么大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

赵安安小声道:“大哥,大小姐没有欺负我,她在喂我吃东西。”

她也知道不该吃,可是大小姐能动手从来不讲过程,当一个又一个香糯点心塞进她嘴巴,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一刻好幸福。

黛宁从来都吃独食,这还是第一次,会把东西分给他小妹。

黛宁等赵安安说完,瞬间戏精上身,她泪汪汪地指责赵屿:“我给丑丫头吃东西,你还凶我!”

赵屿低声道:“抱歉。”他都懒得纠正黛宁胡乱给自己妹妹取外号。

黛宁伸出手腕,抽泣道:“人家手都被你掐疼了嘛!”

赵屿带着几分无奈:“是我不对,你想怎么样?”

黛宁说:“我给丑丫头吃了那么多东西,你也吃了,既然大家都吃了好东西,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钱叔找人来之前,你要保护好我!”

赵屿嘴唇动了动:“知道了。”

原来折腾这么一出,是怕死。

黛宁得了他的承诺,一瞬间又变得活蹦乱跳,哪里还有刚才半点装可怜的委屈感,她欢快跑出去,朗声道:“钱叔,我要洗澡,你喊人给我烧水。”

赵屿垂眸,忍笑着摸摸小妹脑袋。

——

赵屿怕黛宁今晚还要跟着他去谷场,如果今晚大小姐再去,估计得把床搬过去,到时候围观的人更多。

幸好今天就是第三天,赵屿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决定白天再晒一天,就把谷子全部运回来,晚上不用去谷场。

杜恬心里呕得不行,她帮人看了三天晚上的谷子,夜间山蚊子多,她睡得一点都不好,周围人还动不动打鼾。

关键是,她除了第一天晚上和赵屿探讨了几道英文题目,别的什么也没讨论上,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杜恬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气。纪黛宁早晚要遭报应,她等着那一天就行。

赵屿没想到,才收了谷子,晚上就下起雨。在谷场的人慌慌张张盖住谷子,忍不住叹一声晦气。

本来想多晒一两天,谁想到下雨这么突然。

第二天雨依旧没停,看来山里的雨季来了。

黛宁也很高兴,她得意道:“赵屿,你看我来你家,你家运气都变好了吧!”

真是什么都能往自己身上揽功。

赵屿心中好笑,还真是因为大小姐这个事精,他才早早收了谷子,这话从某些方面来说,倒是没错。

下雨天他不便出门,照惯例,留在家教小弟小妹读书。

赵屿心有沟壑,明白一辈子在大山绝非一家人的出路,他需要钱给爹娘治病,还要让小弟小妹过上更好的生活。

换个人恐怕会打黛宁的主意,但赵屿并不这样想。

一来黛宁性格自私跳脱靠不住,二来他知道靠自己才走得长远。大小姐总有一天会离开,那时候他依旧得带着一家人继续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最近哪怕大小姐心情好,偶尔要投喂小弟小妹,他只是一脸平静地把赵平和赵安安拉过来,让大小姐别闹。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不会让小弟小妹再吃她的东西,他不是吃软饭的男人,也还不上大小姐这些珍馐。

索性两个小家伙听话,大哥不让,他们闭紧嘴巴,也不再惦记。

黛宁觉得这家人好没意思哦。

她着实无聊,晃来晃去,最后干脆看赵屿给赵平和赵安安讲课,说不定她还可以挑个刺玩。

两个黑黑瘦瘦的小家伙中,一下子加入一张盛世美颜。

她眼睛比起一旁的赵安安和赵平,又大又圆。

赵屿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晚在谷场,她吹牛说她什么都会。其实那些单词,她没看懂几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