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在扭曲,我的灵魂在抽泣,我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做着天底下最无耻最原始的勾当;另一个,却在滔滔不绝地背诵庄子: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

庄子博大精深,鞭辟入理,《刻意》概括尽天下人,什么非世之人,教诲之人,尊主强国之人,养形之人……但是,他有体察过人世间还有我这样一种割裂成两半的人吗?他用什么样词汇来形容我?形容我的肮脏,形容我的堕落,形容我自杀式的毁灭,形容我寂寞空虚又不甘无助的灵魂?

第33节:一场“夜天使”逼宫(4)

高生问过我:为何这样执著于搜集庄子?

他说,凡是执著于物欲的人,多是因为极度渴望某件事某个人,故而寄情于物,一种变相的拥有。

我的执著,是什么?没有完成的硕士课程?何教授?还是那把刺不出去的刀?

天花板上,我的灵魂看着我自己,辗转之际,在枕畔留下泪 痕。

而那个女人,亦在偷窥,在徘徊,在诅咒。我的灵魂对她说:“你赢了,你诅咒了我,诅咒了我们一家三代。”

她狞笑,血流如注:“不仅仅是三代,还要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世世代代,永远为妓……”

高生很快入梦。我慢慢地冲了凉,坐到电脑前上网。

身后高生的呼噜声响彻屋宇,我身上只是一袭薄薄的纱褛晨 衣。这情形其实是颇为暧昧的。但是屏幕彼端的大风起兮,只看到一个端凝风雅,妙语如珠的女子。

“风,我想你,想你紧紧地抱着我。”

我的泪滴落在键盘上。

午夜是一个女子最脆弱的时候,也是她最真实的时候。午夜的我,渴望一个男人的真心拥抱,哪怕,只是在言语中,在电脑屏幕的字里行间。

风说:“如果我有翅膀的话,我会立刻飞过去看你。虽然,我不能飞,但是我的心,也一样在守护你。”

我在泪水中微笑了。我很高兴我还笑得出。“风,你会不会在意我是一个坏女孩儿?”

“云,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我遇到的最优美丰富的灵魂,是天使。”

“可是我出卖了自己,卖给自己不爱的人。”

“谁又不在贱卖自己呢?我的文字卖给报纸,最低的时候只有千字十块钱,还有时被转载被抄袭,一分钱也领不到。也有的时候我写自己不愿写的东西,换取千字千元的稿酬,高吗?不但贱卖文字,也贱卖知识与思想。红尘碌碌,谁是槛外人?”

“俱乐部里到处都充满着欲望和倾轧,无良客人欺负舞小姐,舞小姐又吸干没脑的凯子,管事的被上司骂,转过头就去骂比他职位低的人,每个人都恨每个人,没有朋友,只有对手……风,我真的很孤独。”

“哪里不是一样呢?文人的世界里同样是谩骂和攻讦,看看论坛上,有多少人不写文章,却专门四处拍板砖,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想贱卖文字也卖不出去,所以他们痛恨我们这些卖得出去的写稿人。被人骂,是因为你有被人嫉妒的本钱和理由,看开些,云,你太出色,必然孤独。”

“但是也有清白的人,可她们同样孤独,而且活得更加艰难。风,每个人都惟利是图,我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快乐。只有快乐是惟一的正确答案。其余都不必太计较。”

快乐?我一生中可有过快乐的时光?

上大学时,短暂地风光过,纯情过,如果不要太费心去想事情,几乎可以误以为自己是快乐的了。遇到何教授时,就像一朵葵花迎着太阳开放。上课是生命中的至大事情,按着课程表沐浴打扮,费尽心思搭配衣裳,就像信徒朝圣,只差没有斋戒焚香。

他在我眼中,是知识,是风度,是完美,是正义的化身。明知他已婚,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要痴痴地去爱,去等,去渴望。只要在讲课间歇,他的目光向我身上略一回顾,我就已经美得上了天。

巴巴地请他来家小宴,彩袖殷勤捧玉钟,宴前拼得醉颜红。

醉得很厉害,又哭又笑,借着酒劲儿说我喜欢他。

不记得是他还是妈妈扶我去里间睡下。不记得到底睡了多久,是一个世纪还是只一小时。不记得为着什么样的原因走向母亲的卧室,清楚地记得的、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的,是床上的两个人,赤裸相拥的两个人——我的母亲和我的教授!

天地在那一刻崩于无形。我挥舞着菜刀,歇斯底里地大叫,不知该将刀劈向母亲,教授,还是我自己。

狂乱中,听到母亲冷静的声音:“抓住她,她疯了。”

不,我没有疯,我只是不能忍受我看到的一切。所以我走了。

在南下的火车上,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既没有能力杀人,也没有胆量自杀,我所能做的,只是逃离。

※虹※桥※书※吧※

第34节:一场“夜天使”逼宫(5)

只是逃离。

我逃到了灯红酒绿的歌厅里,以唱歌为生。同时勾引有钱有家室的男人,以此自娱。

我渴望看到那些男人为了我妻离子散,但是最终不过证明自己是个妓女,一个连我姥姥都不如的妓女。

“风,我不快乐。”

“没有人真正快乐,初生的婴儿如果不及时剪断脐带,也会窒息而死,如果他们有思想,一定满是焦虑与恐惧。你看,生命中处处暗藏着危机,我们必须学会苦中作乐。”

“我姥姥说,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

“经典。不过我同你是例外。我们遗世独立,两袖清风。”

我笑了。这才是真正的潇洒。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我要说,于江湖中共沫共濡,才是最温暖轻松的拥抱。

有时我觉得我们的话题根本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不要紧,有大风起兮这样一位朋友肯陪我在寂寞的午夜聊天,让我感受到另一颗心的呼应与安慰,我已经很庆幸了。

“风,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是一个人在夜里等待另一个人的呼吸,虽然隔着千里万里,但是我知道你在电脑的那一方,于是,我便会夜夜等待。”

“我是为了你才不管多晚,都要上一次网。”

“我知道,所以我在等。”

“可是,我不能决定自己上网的时间,风,你怕不怕空等?怕不怕失约?”

“不怕。守株待兔是人间至大的幸福,因为他有可等的目标。”

“即使我不来?”

“即使你不来,我仍然感激,因为你给了我希望,给了我等待的理由。”

夕颜说过,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能够真正爱上一个人,是种幸福。为了爱而爱,为了等而等,是种幸福。我终于也得到一份真正的情,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遇到一个可等待的理由。

“风,你是在爱我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不过,如果不是爱,我同样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感情来形容这份等待。为了牛郎织女七夕会,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桥;为了让你我相遇,世人发明了网络和聊天室。这是天意。”

够了。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情话吗?我醉在那一行行冰冷的字中。醉在网络的爱情里。

虽然,我明白地知道,网络的那边,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妻有子,他与我,注定没有结果。可是,遇到已是幸福,风,我会永远感谢自己曾经与你相遇。

“风,我多么想立刻见到你。”

“我和你一样。”

“如果我们见面,你会做什么?”

“吻你。即使众目睽睽,即使道路阻塞,即使有成千上百辆车子在对我鸣笛,我仍会不顾一切,抱你,吻你,吻一千一万次。”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

C

两天后,高生突然通知我收拾一下衣物,暂时搬到员工宿舍去住。

“我太太明天来。”理由就这么简单。不容置辩。

我一言不发,低头收拾行礼,每拿起一件衣裳,都是在揭掉自己一张脸皮。见不得光的狐狸精,就是这样的吧?平时作张作势,撒娇撒痴,一旦人家原配正室现身,立刻像白素贞见法海,打回原形。

不是不耻辱的。

高生有点不忍心,凑近前来,像是解释又像搭讪:“她在广州新招了一批工人来,要亲自做培训。”

我心里一惊,暂时忘了替自己感伤:“你要炒人?”

“乾仔他们闹成那样,我还能留得住吗?”高生冷哼一声,“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反了他们了!”

“所有的人?所有参与闹事的人,都要炒吗?”

“不是,只炒带头的。”高生望着窗外嘿嘿笑,“你不是一直问我那天Shelly在V8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吗?她一直在替那些服务员圆谎,求情,说她们不懂事,是新人,来到广州,第一站就是‘夜天使’,就因为太把俱乐部当家了,才会特别希望得到温暖。如果我换掉她们,找来一些更乖巧的服务员,虽然表面上听话些,但是不可能这么忠心……总之说了一箩筐的话,无非是希望我留下那些人,然后又给俱乐部提了一堆建议,包括怎样宣传怎样扩展新项目,说得还真是很在行,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实话,如果她不是脾气那么硬,那么讲原则,倒真是一个做经理的人才,可惜呀可惜……”

第35节:一场“夜天使”逼宫(6)

“可惜什么?”

“可惜她不是你,你不是她。”高生扳着我的下巴,“Wenny,你也太聪明了,不过你聪明完全是为了自己;而Shelly,则完全是为了别人,过于无私了些。一个彻底自私的人不可信,但是一个完全没有私欲的人也是可怕的。我不会用这种人,因为我控制不了她。她说话时的神情,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像个圣女贞德,让人连稍微过分点的想法都不敢有,这样的女人,我怎么敢用?如果,如果能把你们俩合二为一再除以二,那就太完美了。”

“完美?臭美吧!”我一肚子怨气乘机发泄出来,“你们男人,吃着锅里望着盆里,恨不得天下女人都排着队来让你们挑,你们选,你们修理!你以为你是谁?钱多点儿,就可以操纵全世界了?”

“你怎么了,Wenny?”高生皱眉,“你平时不是这么幼稚的!”

“我幼稚?我平时扮成熟,那是因为你太老了,我得侍候你的脸色,迁就你的年龄。现在,你老婆不是要回来了吗?你们老夫老妻夫唱妇随就够了,犯不着再拉我陪葬。我侍候不着你了,也不想侍候了!有本事,你把我也炒了,再换新的。反正你有的是钱!”

我用力地摔上门,扬长而去,走之前,没忘了丢下一句:“让你的司机把我的东西送到宿舍去!我懒得再清点了!”

走出门,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不能自已地发着抖。

我的心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

我,只是一个妓女!妓女!

尽管已经千百次地告诉自己,风光的外表下,歌手的包装下,我的实质只是一个出卖色相的妓女。可是另一面,我又固执地对自己说,我是淑女,是大学生,是庄子研究的高才生!我是一个高贵的、聪明的、美丽的、有思想有吸引力的女子!

但是,但是高生的驱逐让我清楚地看到,自己作为妓女的实质!自己的卑微与低贱!

自甘堕落!就算我再怎么自甘堕落,也不能忍受这样赤裸裸而轻描淡写的伤害。

高生通知我他太太要来所以请我搬家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毋庸置疑,丝毫不认为我会有什么不满,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妓女!妓女!而妓女是没有心没有感情没有尊严没有羞耻的,我是妓女!

起风了,风卷着树叶打着旋儿飘起又落下,我,不过是一片随风聚散的落叶,没有了根,也没有了自己!

眼泪飘落在风中,冷冷的,我的心里没有半分温情。

街上走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人,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孤独无助。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选择,我希望可以做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的女儿,和妈妈相濡以沫,苟且偷生,也好过今天的歌舞喧哗,脂粉肮脏。

路边有男人在对我吹口哨,我回过头,恶狠狠地咒骂:“公狗!”

公狗!所有的男人都是公狗!有性无爱没有心没有德行的公狗!

那男人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美女,你说什么?哥哥我没听 清楚!”

我想也不想地朝着那男人的脸上吐了一口:“我说你是公狗!”

“你这母狗!”他一巴掌甩过来。我早有提防,一低头躲过了,转身便跑。

那男人在身后追着,我拼命地跑,有多快跑多快,跑得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有一种恐慌从心底地升起,如果今天我不能逃脱他的追赶,也许我就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被人先奸后杀,弃尸荒野,连座坟都留不下……

死亡的气息在奔跑中迅猛扑近,我很想回头看看自己跑过的路有没有留下脚印,在梦中,我仿佛奔跑在梦中,已经忘了为什么而奔跑,没有目的,不敢停止,一径地奔向毁灭。有个声音在对我狞笑:你是妓女,你女儿是妓女,你孙女儿是妓女,你的后代,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都是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Wenny!”猛地,我的胳膊被抓住了,我猛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不!”

“Wenny!”抓我的人摇撼着我的双肩,“冷静一下,是我!我是秦晋!”

第36节:胜利使我如此痛悔(1)

胜利使我如此痛悔

A

“夜天使”V8,大音箱凄厉地唱着《黑色星期天》:

梦啊,我只是在做梦

我要醒来寻找你,但我的心在沉睡,

亲爱的

我爱,我希望我的梦不会惊扰你

但是我的心告诉我自己有多么想你

绝望的星期天

歌声中,我将药水细细地涂抹在秦晋的脸上,像一个尽责的化妆师在为即将上场的角儿上妆。

我的手柔软,清凉,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如落花拂过窗前。

“你刚才好英勇,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我低语,将头抵在他的脸前。

秦晋坐立不住,挡开我的手说:“我自己来吧。”

“让我来。”我趁势握住他的手,大胆地看着他,不容他转眸,“你的脸受了伤,都是为了我,真不知怎么谢你。”

他越发不安,顾左右而言他:“你很喜欢听《黑色星期天》,一首死亡之歌?”

“我喜欢死亡,和歌。”说着,我随手按灭了灯,“我更喜欢在黑暗中亲近死亡。”

他沉默。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忍,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接招。

于是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话,也由此我知道他不是一个足够聪明擅于应对的人。

现在我有点明白夕颜为什么会喜欢他了。从容如夕颜的女子,爱上的男人正该是这种样子的,英俊,有内慧,善解人意但拙于言辞,因为一点点木讷而更见沉稳。

像秦晋这样的男人,是像夕颜那样的女子的致命伤。

我找到了击败夕颜的最好的武器。

夕颜,Shelly,她是我和高生吵架的导火索,是她使我在高生眼中看来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妓女,一个玩物。

高生说:Wenny,你的聪明是为了自己,Shelly则是为了别人。如果能把你们俩合二为一再除以二,那就完美了。

凭什么?凭什么要以我的自私来照见她的高尚?她自视清高是她的事,但是,凭什么要因为她的清高而使我显得惟利是图,如缩头鸵鸟?

高生说:她说话时的样子,大义凛然,像个圣女贞德,让男人连稍微过分点的想法都不敢有。

那么换言之,就是说我这种女人,天生是让男人有想法,敢动手,要染指,然后再弃如敝屣的?甚至一只街边公狗都敢非礼!

但,长得美不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夕颜,我何至于那样沉不住气同高生大吵?如果不是吵架,我又怎么会一个人街上被人调戏?这一切的一切,一切的耻辱和悲哀,都是因为林夕颜!

姥姥说,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但是她,林夕颜,她凭什么就要装得像一个圣女?一个“夜天使”俱乐部里的圣女贞德?!

如果当真人人都是妓女,我至少是比较高级的一个;可是,是林夕颜打碎了我的骄傲,撕毁了我的自信,是她这样的圣女对比出了我这样的妓女的卑贱与悲哀,是她的聪明和尖锐对照了我的自私与冷酷,我恨她,恨她比恨一切人都更加强烈,更加彻底,甚至强过恨高生,恨高生的老婆,恨路上调戏我的那个公狗男人!

使妓女更像妓女的人不是嫖客,而是绝无仅有的不是妓女的圣女!

我并不喜欢秦晋,他没有大风起兮的那种“才气纵横”,也没有高生和吴生的“财大气粗”。可是林夕颜对他感兴趣。这就让我有足够理由对他施展浑身解数征服勾引的了。

我抓住秦晋的手,在黑暗中在歌声里与他久久地对峙。他的眼神渐渐迷离,与我一起沉迷在死亡的魅影里。

“秦晋,抱我。”我低语,身子忽然软倒下来,倚在他胸前无声地落泪。

泪浸湿他的衬衫,印在他温暖的胸前。

秦晋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略有犹疑,但终于没有动。

“我冷,秦晋,我好冷……”我终于哭出声来,一旦哭出,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再也止不住。

并非作秀,我是真的很冷,很想哭,很渴望一个男人的拥抱,渴望一个男人借给我他温暖的胸膛让我依靠着静静地流泪。

只是,如果不是为了林夕颜,我不会这般放纵。

第37节:胜利使我如此痛悔(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