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拿袖子摁着她血流如注的额头,阴鸷地朝天子望去。

丹顶鹤隐去了最后一抹身影。天子面容苍白如纸,汗水顺着脸颊滚落,却是吃吃笑着,自皇座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下丹陛。

“难道……不可能……”楚環轻声说,“那是传说……”

“显然不是!”司徒启明抱着已昏迷过去的少主,满脸盛怒,“他简直丧心病狂了!”

剧烈的地震愈演愈烈,殿外传来宫人惊恐的尖叫和奔走声。侍卫砰砰拍门,大声呼唤。而大殿里四处都在崩塌,坚硬的星云石出现道道裂痕,雕刻精美的横梁,色彩艳丽的墙砖,全部坠落,砸在地砖上,粉身碎骨。

诸侯王们伏在满地狼藉之中,大口喘气,却连站立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明恪——”龙谡咆哮,“你以为我们死了,四国便会亡国?在我们之后,多的是王族子孙能接替我们的位置,延续我们的意志。你明家为天子千年,若没有诸侯替你们守卫四方,你以为大周国还能延续至今?”

“我不在乎。”天子也被落砖击中了头,一道血线自鬓角流下,愈发衬得他面孔惨白,“挚友为我战死,我孤零零地守着这个皇位,如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思?人类自离开地球母星,迁徙到这片星域起,已经有千年。我是这片星域的皇帝,却活得连鼠辈都不如!你们又让我怎么能让我的儿孙继续过我这样的日子?阿環,你曾和我说过,人要活得有个人样,可你看我,和这机械侍,又有何不同?”

那机械侍智能很低,在一片崩塌震动之中,依旧运行着煮茶程序,茶壶中的滚水倒向空空的手掌中。

侍卫们开始砸门,可宫门岿然不动。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从外面接连不断地传来,混扎着宫人惊恐的哭喊声。大地震动越发剧烈,房梁终于不堪重负,开始逐步坍塌。

楚渊搂着妹妹,忽而笑了起来,“传闻太宗修建大元宫时,曾在地基里埋下过一个自毁装置,威力足可以夷平整个朝歌城。可是大元宫经历过数次宫廷政变,并没有哪位皇帝启动过这个装置。于是这事就成了传说。又或者,先帝们觉得这一举要伤及无辜,不忍心启动。陛下却是为了私怨,不顾一切复仇。”

明恪却是歪着头,疯癫地笑起来,“我不配活,你们也不配。一位帝王,死时有四位诸侯王和王储、千万臣民殉葬,可是我大周最高尊荣!”

“杀了陆勘的是我,你却拖着全城千万百姓陪葬!去你娘的天子国君,你不配!”楚環破口大骂。突然,感受到体内的能量重新开始流动,一点一滴凝聚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还在倒茶的机械侍身上。

是那杯茶!

“回来了?”明恪盯着她,嘴角绽放一抹幽冷笑意,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不配做天子。可你也不过是楚家养的一只狗。環公主是举世公认的战术大师,最擅长绝地求生,转败为胜。这殿内有你旧爱和至亲,外面有上千万百姓。给你三分钟,看看你能救得了多少人。”

楚環恢复了原力,一跃而起冲上前,狠狠拽住明恪:“在哪里?中控装置在哪里?”

男子口中涌出暗红的毒血,身体剧烈抽搐着,随即瘫软了下去。脸上依旧挂着惨淡的笑,目光定格在了皇座背后一副巨大的江山星海图上,瞳孔逐渐扩散。

“操!”楚環破口大骂,将人掼在地上。

她把发卡向空中一抛,朱雀化作流光缠绕着她的手臂,变作一门量子冲击炮。能量格瞬间充满,金光流转,将紧闭的殿门一炮轰开!

狂风卷着碎雪疯狂涌入,爆炸和坍塌的轰鸣声已快盖住了宫人们绝望的叫喊。

楚環振臂一挥,朱雀再度化为鸟形,身形剧烈膨胀,一眨眼就快填满整个大殿。紧接着,机甲巨鸟砰然一声化成了亿万片合金羽毛。每根羽毛都近半人长,却是一个独立的小型机甲。它们如箭一般冲出大殿,卷着李承钦等人,径直飞出了皇宫。

朱雀是全星系中唯一一台极光机甲,机甲界性能测评为超SSS级,其炮火能力在战场上秒杀所有战斗机甲,发狠起来甚至可以单兵脚踢先驱舰,手撕旗舰队。而其幻化能力亦是单项SSS级,此刻的飞羽形态就是它最著名的一招:“百鸟朝凤”。

而楚渊作为唯一的失感者,反而不受反能量磁场影响。他跨过明恪的尸身,飞奔到江山星海图前,用智能终端飞快扫描了图,立刻开始数据分析。

两分钟。

楚環站在大殿门口,双目紧闭,神经元和身后的机甲核心相连。无数只红鸟在不断倒塌的宫殿之中穿梭,抓着宫人送出宫外。另有数只飞鸟上下环绕着正在全神贯注破密的楚渊,替他挡开飞崩的砖石。

一分钟三十秒。

狂风暴雪如镇压千年终得释放的魔兽在天地间翻腾咆哮。自高台俯瞰而去,整个皇都爆炸此起彼伏,处处浓烟滚滚。尖锐的警报响彻城市上空,百姓们惊恐的哭喊声尽数被楚環哨兵的听力收入耳中。人间大地,宛如地狱!

一分钟!

“就在脚底!”楚渊大吼,“地宫第九层。需要生物密码——要明恪的……脉动?”

楚環看着天子已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简直郁卒得吐血,恨不能现场鞭尸一百遍!

五十秒!

“楚環——”李承钦摆脱了反量子磁场,驾驶机甲飞了回来,在殿前上空高喊,“你们两个还磨蹭什么?”

乱石崩塌,地动山摇之中,楚渊突然从妹妹突然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

数十年朝夕相处,并肩作战,同进共退,心有灵犀。

“不……”他朝楚環伸出了手,试图抓住她。

“哥,”楚環轻声说,“你看看外面。”

因我之故,人间成炼狱。

四十秒!

“不是你的错!”楚渊眼神里浮现恐惧,大口喘息,“你跟我走!我们走……”

震耳欲聋的崩塌骤然响起,柱子粉碎,整个房顶直直坠落,巨大的石块将机械侍砸得稀烂。

楚環抬手一炮轰飞了房顶,再朝下,聚集全部能量,三炮连发,一举轰穿了九层地板。

朱雀核心机化作轻甲包裹住楚環,展开钢筋双翼。

“我走不了。”楚環平静地说,“他都算计好了的。”

“不!”楚渊目眦俱裂。他想要扑上去,红鸟却结阵张开了能量罩,蛹一般将他裹住。

三十秒……

楚環站在巨坑边,注视着兄长,看他疯狂地捶着能量罩,双目赤红。

“不——”

“对不起。”她哽咽,“哥……对不起……”

楚渊倏然定住,眼睁睁看着年轻女子抖开双翅,如奔赴烈火的凤凰,一个俯冲,消失在了巨坑之中。

他张着嘴,喉咙却犹如被糙石堵塞住,发不出半个音节。

红鸟遵循着主机的指令,裹着他迅速离开废墟,直升上高空。

断壁残垣之中,那个巨坑在不断缩小。暴雪很快就迷住了视线。

二十秒。

“渊哥!”李承钦的机甲飞来,悬停于高空,“阿環呢?她去哪里了?”

楚渊面色灰败地盯着下方,宛如一个死人。

李承钦猛地抽了一口气。他也说:“不……”

机甲猛地一个俯身朝下方冲去。

突然之间,一道雄浑沉闷的巨响自地底深处传来。如地龙咆哮,如远古时空开启。大地以乾元殿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荡起一圈巨大的涟漪。

就如海底火山喷发,又如陨石撞击。在那摧枯拉朽的力量之下,大元宫发出响彻天地的碎裂声,整体崩塌。

而城区的爆炸却停了。死里逃生的市民们茫然地抬起头,旋即惊骇地望见那座高高屹立了千百年的洁白宫殿如神山倾倒。一代皇权的象征就此崩塌,夹带着千年的积尘和漫天雪粉,席卷了整个都城。

迎客崖断裂坠落,亭台楼阁散落如积木,高高的定坤塔倾斜着,一截一截矮了下去。

紧接着,废墟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金红的火苗沿着缝隙流窜,转眼就将整个宫城笼罩了起来。

可火光冲天却没有浓烟。遥遥望去,大元宫仿佛披着一层朦胧霞光,像地脉的气流形成漩涡,纽带接连天脉,将亡者的英灵送往天际。

天地在这一刻汇合交融,蔚为奇观。

楚渊的双足缓缓落在天极大道上。

红鸟随即一收,继而,那些救人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犹如箭矢划过长空,汇集成一团。

司徒启明怔怔地望着已成废墟的大元宫,面如金纸。

“结束了?環儿呢?”

楚渊不答,默默凝望着废墟和其上摇摇欲坠的高塔。

司徒启明踉跄后退一步,难以置信。

“凤凰!”孩童突然伸手遥指远方。

大元宫的熊熊火焰之中,一只通体火红、拖着九条尾羽的凤鸟一跃而出,振翅飞上天空。风雪骤停,苍空之中,那仿佛烈火幻化出来的神鸟环绕着废墟翱翔,引吭。

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可在场千万市民耳中都听到了那一声清越嘹亮的鸣叫。

凤鸣九霄,天籁之音。

如金光破云,如春归大地,如神灵母亲的手轻柔地抚平了所有的伤痛和绝望,带走了罪恶和戾气。人心宁静,且不再恐惧。

龙谡突然拔出重剑,狠狠插在地上,砰地一声朝着大元宫单膝跪下。

“师姐!”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大街的市民一片片跪倒。

“女神……”

“女神显灵了!”

而火凤环绕废墟飞行三圈,昂首振翅,继而化作做亿万点金光,被风吹过,消散在天地间。

风停了。雪温柔地落下,落在宽敞的大道上,落在行人的头顶肩上,落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上,落在恢复了照明的路灯上,落在游乐园的儿童转椅上,落在公园的草地和浮着碎冰的湖面。它如一张柔软的羽绒薄毯,被造物主的手拉着,盖住了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

李承钦落了地,跌坐在花坛上,抱住了头,呜咽着,像一头受伤的狼。

飞鸟全部回收完毕,不断收缩、凝聚,最后成为了一颗椭圆物。楚渊伸出双手,接住了它。

那是一枚暗金色的合金蛋,橄榄球大小,表面有细细的精美纹路。这是朱雀仅剩的躯体,也是楚環最后留下来的东西。

司徒启明低声说:“全城三千万条命,都是她救的。”

楚渊却没有回应。

他抱着金属蛋,沉默地遥望着火焰中的皇宫废墟,背影笔直、孤立,如一尊冰雕。

司徒启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忽然注意到,正有水滴落在蛋上,顺着纹路滑落,消失在了那个男人的掌心。

【从此后,朝歌便多了一座陵。】

——《华夏英灵纪·周朝》

第3章星海重逢-1

“我出生的星球叫洹州,是楚国天凤星系白鱼座中唯二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之一。

该星球特产粮食、海鱼和木材。这里漫山遍野的飞禽走兽,成片的原始雨林和草原,还有占据了地表面积四分之三的海洋。物种千奇百怪,危险区域无数,完全就是一款刺激的探索历险类游戏的蓝图。

千百年来,移民们驾驶着落后的机甲游荡在这个星球上,狩猎,耕种,伐木,一窝窝生孩子,并且和当地的猛兽们互相交换肉吃。直到我们家搬来的时候,这里州府常住人口还不足十万,甚至不如别的星球的一座大学城。

这里距楚国王都丹阳星有着将近十光年的距离,即使乘坐当年最快速的星际穿梭舰,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也就是说,你网购一个王都发货的水果,哪怕放在保鲜箱里送过来,签收的时候都已经发芽了。

他们说父亲之所以被封在这里,就是因为王祖父不希望他再返回丹阳。毕竟作为一位废太子,一生安分地待在封地才是最好的归宿。

那一场牵扯到整个王庭的剧变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而身边大人对此讳莫如深。但是我老哥又八卦又好为人师,我随口一问,他就无所不言,扯着我叽里呱啦地讲了大半天。

故事很简单,我的祖父楚王琛是一个地道的楚人,身怀三心:对祖国有热心,对前途有野心,对女人很痴心。

我祖母沈王后是他的原配,名门贵女,只生了家父一个宝贝疙瘩,是个A级哨兵。可惜祖父的痴心并不是给祖母的。作为SS级哨兵的祖父,和只有A+级的向导祖母显然并不是很契合,没法做灵魂伴侣,只能凑合做一对世俗夫妻。

我祖父带着一颗缺爱的心到处漂泊征战,攻打卫国的时候,救下了正要跳楼殉国的卫国公主。

俩人于狼烟滚滚的城楼上一见钟情,在战火硝烟的背景下上演了一出荡气回肠的帝王美人黄金档偶像剧。当时远在老家王宫里正给我爹喂奶的祖母抬头惊见绿云罩顶,但是为时已晚。

这个卫国公主不姓卫,姓徐。徐夫人简直是按照少女读物打造出来的一朵盛世白莲小清新:亡国公主,倾城倾国(国都亡了嘛),S级向导,温柔贤惠,善解人意,还是著名钢琴演奏家……

徐夫人积极从事慈善事业,最爱跑去难民营抱着光屁股小孩抹着眼泪合影,呼吁各国多给这群流离失所的人一点爱。名流政要全都对她赞不绝口,据说还有一堆狂热粉丝追随者,把她当女神,为她画像立传。

她还很能生!被祖父带回宫后,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如此高产,身材居然没走样。死活只生了家父一个的祖母甘拜下风。

我问哥哥徐氏到底有多美。

一股骚气。我哥说。

我哥他八岁那年觉醒成为了哨兵,初始等级就有A++。大人们如获至宝,简直把他当成一颗凤凰蛋。

他说,哨兵和向导身上都有一股气息,叫信息素,能让他们辨认彼此。我这样的愚蠢的凡人是闻不到的。契合度越高的哨向,就会觉得彼此的信息素越好闻。我哥显然和徐夫人不对盘,觉得她闻着像一只狐鼬。

想象了一下那气味后,我觉得做凡人也挺好的。

总之,我祖母扶着家父这个阿斗和徐夫人在后宫里天昏地暗地撕了四十多年,两位如花少妇撕成了黄脸婆。最后因为家族和肚皮都不争气,我祖母惨痛败北。

祖父改封家父为安国公,祖母为太妃,把母子俩打发去了洹州,眼不见为净。白莲花徐夫人登堂入室做了王后,长子封了太子。

我的那个太子皇叔是一名E级哨兵,听说武力超群,聪明英俊。祖父觉得这个儿子将来会成为他的高配版,特别宠爱他。

而我的父亲虽然一个B级的哨兵,却更像一名向导。他安静、平和,醉心学术研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任何人争吵生气,他甚至会对低档AI的机械侍说谢谢和对不起。

也许这样的性格,做一个偏远封地的公侯,在大学里教书做科研,确实比做太子要好。

哥哥的封号由郡王降为世子,他的母亲——我父亲的原配太子妃郭夫人一直不讨我祖父喜欢。于是祖父强迫父亲和她离婚,化学解除了两人的哨向契约,并且让父亲娶了我母亲——一位卿大夫的女儿。

五岁哥哥就这样被迫和母亲分开,随父亲和祖母来到了洹州。一年后,我诞生。哥哥不再是公府里的光杆司令,而是多了我这个小兵。

我五岁那年,郭夫人去世了。

她自从和父亲被迫解契后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即使再嫁也没有好转。这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趁着无人的时候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像一只挣脱了樊笼却折了双翼的鸟。

哥哥躲在阁楼里哭了一整夜,我一直陪着他,直到我们被父亲找到,抱回了床上。我哥那时候还教了我一句诗:人生自古伤离别。

我听了很替他难过。我当时对他说:你不要伤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逐光——楚環日记》

她做了许多杂乱的梦。

自树叶缝隙投下来的晃动的光斑,儿时在古董店里摇过的走马灯,隔着机甲防护罩望见的战场烟火。

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声音。男人的笑,女人的叹息,鸟清越的鸣叫,猛兽低沉的咆哮。

还有乐曲,熟悉的旋律,《最后一个夏日》。

婚礼上,兄长搂着她随着旋律跳舞。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现又消退。他们的名字就在她的嘴边,却是念不出口。

“你是个意外……”

“……对不起,阿環……我没法抗拒她……”

“楚環你这个泼妇!”

“……你是我的骄傲,一直都是……”

“你不过是楚家养的一条狗!”

“不——你跟我走!我们走——”

瞬间,所有知觉归位,如同躯体重新注入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