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包和拉杆箱在进医院当天,就被人找回来,包上和箱上都是污渍,她毫不在乎。

叶景深亲自来接她出院,他比她快一步拉走了她的箱子,又伸手抓住她的背包。

“我来拿吧。”他道。

顾琼琳没拒绝,将背包和拉杆箱都交给他。

“哟,小美妞们,姐姐走了,别想我,有空姐姐会回来看你。”

路过护理区,顾琼琳朝着护理区后的小护士抛了记媚眼,向她们告别。

“呸,走就走了,还回来干嘛。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短发的护士笑骂了一声。

“师父父…晚上带人家跳山山!”另一个年纪更小点的姑娘则娇滴滴地回了句。

顾琼琳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道:“没问题,姐晚上就带你!走了,么么哒!”

飞扬的笑,率性的眼,叶景深从来不知道,她最美好的模样,就在认识他之前和离开他的时候。

他看得有些失神。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笑脸了,久到他都忘记了,她其实只是一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二十岁女人。

年轻张扬,本就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面目。

“喂,走了。”顾琼琳走出去一段路,见他怔愣,回头招呼了一声。

叶景深回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顾琼琳的笑里忽然染上一丝嘲讽。

“楚家大宅。”她回答。

叶景深心头陡然一跳,再想问时,她已进了电梯,电梯门正缓缓合拢,而她并没有替他按开门的意思,他只能疾步冲过去,伸手挡进了即将合起的门缝中。

路有些堵,车子开得缓慢。

顾琼琳安静坐在他旁边,看着前方车流缓缓流动。

“这两天你多注意点,伤口没好完全,别碰水,辛辣刺激的东西少吃点。你的脚伤过两天还要去复诊,到时候我来接你…”叶景深开始叮嘱。

“不用了。”顾琼琳淡道。

叶景深闻言转头看她,道:“复诊很重要,你脚上的伤没处理好,会落下病根。”

“这个不需要你操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以及,我从来不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顾琼琳依旧懒懒淡淡的,像与他闲话家常,“已经没多少人爱我了,如果我自己都不愿意爱自己,那我还剩什么?所以,你不必替我操心,就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爱我,我都还有我自己。”

叶景深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心像被碾过般痛起。

“顾琼琳…”他想说什么,可她已经闭起眼,不愿再谈。

车子依旧缓慢前行着,叶景深恨不得这段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再拥堵的路,也总有到头的时候。

就像她的人生,曾经面对过好几个拥堵的路段,一路都是红灯停,从来没有绿灯行的畅通时刻,但她仍旧相信,未来的路走走停停,总还会继续下去,总会畅通无阻。

叶景深才把车停好,顾琼琳就睁开眼睛。

她没睡着,只是不想和他说话而已。

早晨的阳光照射着油画般美丽的宅院,顾琼琳微微眯眼,似乎在笑着欣赏这里风景,叶景深帮她拿了行李跟在后面。

按响门铃,出来开门的是张姨。

“二小姐!”张姨看到她又惊讶又激动。

顾琼琳倾身,给了她一个拥抱,道了声:“张姨。”

楚宅里如今除了楚新润和楚家老太太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程雪霏带着程正离开这里,林建阳出事,楚新润也不会放过她,想必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弥漫着一股腐朽气息。

“行李还是放到客房吗?”接过叶景深手中行李的佣人问了一句。

顾琼琳在这里住的房间一直是客房。

“不用了,就放在客厅里吧。”顾琼琳说着,走到自己行李旁边,蹲下身去将箱子打开。

叶景深却听得蹙眉。

行李放在客厅…这意味着什么?

“还是拿去房间吧。”他加了一句。

“呼,找到了。”顾琼琳没理他,在箱子里翻找了一通之后,小心翼翼捧出了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这才直起身来,开口问,“张姨,楚新润在哪里?”

听着她毫不客气的称呼,张姨显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老爷在书房。”

她点头,捧着长盒迈步上了楼梯,走了两步,她回头:“叶景深,你也来吧,帮我做个见证。”

语毕,她不管叶景深跟没跟来,便径直上了楼。

楚新润的书房在二楼中间位置,很大并且豪华,屋中有扇巨大的落地窗,原来从这窗口可以看到宅子后的一大片草地与河流,不过这几年被一棵树给遮掉了一半视野。

那是棵樱桃树,十六年前他们一家四口一起种下的,顾琼琳还记得当时楚新润和她们姐妹两说——等樱桃树长大,他的女儿也长大了,到时候她们站在书房窗口伸手就够得到果子…

十六年,这棵樱桃树早已繁茂,只是总也不结果。

顾琼琳踏进书房时,楚新润正站在窗口边看这棵树。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转了身,看到是顾琼琳,飘远的记忆被打断,他换上冷漠的面孔。

“你们进来干什么?”

顾琼琳没回答他,她抱着檀木盒子站到了他书桌正对的那堵墙前,抬头望去。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着绿地蓝天和老树,树下有对相依的人——白发苍苍,携手相依。

这景色是十六年前楚宅外的景色。

顾琼琳将手中长盒轻轻放在了墙前的桌上,伸出手缓缓抚过画上的两个人。

“不要碰我的画!”楚新润面色一沉,从桌后绕了出来。

叶景深站在她身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在一瞬间温柔去的眉目。

“你一定不知道,这幅画上的两个人,原来可不是老人。”她忽然调皮地笑了,“当年这画上本来是两个黑发少年少女,那时我贪玩,不慎将白色颜料滴在了画布之上,母亲才将画里的人改成了白发老人。”

这画,出自顾琼琳的母亲顾霁之手。

楚新润闻言,猛地停住脚步。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此生长安,共君白首。那是母亲给你的承诺吧。”顾琼琳说着,转过身,脸上是浅浅的笑容。

“阿霁…”楚新润仿佛看到当初的顾霁,温柔婉然,似一朵玉兰幽香绽放。

“可惜,这是幅赝品,难为你收藏了十六年。”她娓娓道来的声音,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可随后出口的话,却分明染了几许寒意,“母亲离开楚家时,带走了这幅画,而在七年前,她亲手烧掉了这幅画。”

楚新润脸色倏地沉去,眼里浮现一丝夹杂着悲哀的怒意。

“因为她改嫁了吗?”他声音低沉嘶哑。

顾琼琳摇摇头,转身将桌上的檀木盒子轻轻打开,取出一物。

叶景深看得分明,他眼神顿变,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是…”

心钝钝地疼着,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你想念母亲,所以今天特地带母亲来与你一见,顺便当着她的面,与你把话说清楚。”顾琼琳不疾不徐地说着。

她将手中之物郑重放到了桌上,而后退了两步,双手合什拜去。

楚新润初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待看到那桌上立放的东西时,一张怒沉的脸彻底失色。

那是顾霁的灵位。

朱红的灵位,墨色的隶书,刺眼至极的“顾霁”两字,像利刃般扎进他心口。

此生已晚,白首之约已失。

楚新润的呼吸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忽然急促起来。

“她…她…”

连说了两个“她”,他都无法将一句话说完整。

“五年前,她病逝了。”顾琼琳背对着他,看着朱红灵位,眼中水光氤氲,“她离开楚家,又不被外公接受,便只身一人带着我去了另一座城市。你能想像那样的日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顾霁离开的时候,没有要楚新润一分一毫,那个年代的人,总有些视金钱如愤的清高。她从小娇养,几乎不曾有过挫折,除了婚姻,到后来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流落他乡,生活百味,她一点一滴尝过,却固执地不回头。

“你说她改嫁了。”楚新润颤抖着问道。

眼眶红去,眼泪却被他强抑着没有落下,他的面容一瞬间苍老而去,精神与气势都衰败起来。

死亡与改嫁,他情愿她改嫁。起码她活着,总还有一线相逢的机会。

十六年,他都抱着这样的希望。

而如今,他只剩下怀念。

“说她改嫁,也没有错。她临终之前,已经不爱你了,彻彻底底地不爱。”她想起旧事,目光像平静的海面,遥无边际,“离开你的十六年里,她遇到了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为了等她忘记你,终生未娶,直至七年前,他死在了工地的意外之中。”

就是那个男人,抱着幼年的她,站在工地旁边告诉她——在这社会上生存,能多学点就多学点,总有用得到的一天。

也是这个男人,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守着她和母亲,在她生命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父亲角色。

“有时候,我都恨母亲为什么那么长情,不愿意接受他。他死的时候,孑然一身,母亲在他坟前呆了三天,回来后就烧了那幅画。我知道,她终于不爱你了,可惜…晚了。”

“别说了,小阿琳…”叶景深已经无法再听下去了。

她固执的一定要处理万雅的意外,并不是因为她要报复楚新润,而是因为…那个她视作父亲一样的男人,死于同样的“意外”。

她身上所有骄傲、所有张扬的背后,都是悲伤。

她说一句,他就疼上一分,想必她比他要疼得多得多。

所有的故事,她从没提过,而他知道的太晚。

这次她娓娓道出,代表着什么,他已不敢去想。

“是吗…”楚新润垂了头,背弯去。

站在城市最高处的男人,如同被人抽去骨头,剔去经脉,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尊贵的傲骨。

“两年后,母亲胃癌晚期,临终之前告诉我,她终于可以去见他了。所以我说她改嫁了,也没错。”顾琼琳淡淡说着,“我之所以不恨你,是因为母亲已经不爱你了。你于她,只是这世界上在对的时间里遇到的错的人,不值得我们花那么长的时间与精力去记着,爱着,以及恨着。”

她的视线,终于望向了叶景深。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叶景深听懂了她话中意思,她在说楚新润,也在说他。

岁月漫长,她终将遗忘。

而他…终于后悔。

“我知道你为什么厌弃我。”顾琼琳再次转身,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将她的容颜照得格外温柔,“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周围的人就常常告诉我和瑶琳,她的脾性像母亲,而我的脾气则像极了你,倔强固执。”

她说着,低头笑了笑。

“你宠爱瑶琳,是因为她很像很像母亲,天真善良,所以你愿意花尽心思守她成长,护她天真,为的只是她身上那点母亲的影子。而同样的,你讨厌我、憎恨我,不是因为我有多差劲,而是因为我像你。”

她顿了顿,才忽然一扬声调,斩钉截铁开口:“所以,你憎恨厌恶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对吗?”

楚新润身体一晃,手按在了书桌边上,身体歪子,发着颤,几乎站不稳。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这十六年来他都在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顾霁的离开,是因为她不体谅他,不顾念两人的感情,不愿意为他们的生活做一点点的牺牲。

然而事实上,顾霁的离开,是他亲手造成的,他没有可以憎恨的对象,除了他自己。

每次他看到她,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她让他的憎恨暂时找到了渲泄的出口,也让他忘记了,她是他的小女儿。

所有回忆结束,顾琼琳收回温柔,咽下泪水,高扬的声调掷地有声。

“今天,我当着母亲的面,正式与你脱离父女关系。叶景深,你替我作证,有生之年,我绝不踏进楚家一步,也绝不认你为父。我与楚家,与你,从此再无半点关系。”

眼前的男人,再不是她记忆里伟岸慈爱的父亲,他只是个可悲可怜的垂暮之人。

她说完,深深吸了口气,回身再度一拜,将顾霁灵位收进了盒中,毫无犹豫地迈步离开。

叶景深终于知道,她回楚宅,只是为了彻底与楚家划清界限。

那么…他呢?

“顾琼琳,你要去哪里?”

“叶景深,你有空吗?有空的话,陪我出去走走,我有一个遥远的故事,想要告诉给你听。”

她抱着木盒转头,笑得精灵,像他记忆之中的人,转眼长成少女。

第42章 伪公主·离开

顾琼琳小心将木盒子收进行李中,从包里又摸出个小锦袋攥在手心,这才起身踱到了楚宅外的花园里,她的心情似乎很好,丝毫没有受到刚才那段回忆的影响。

阳光下她的眼眸眯起,弯弯的像道小月芽。天气很热,花园里充斥着蝉鸣声,她踏着树荫下满地的碎光,愉快地走着,一路走一路随处指着四周的各种景物,向叶景深缓缓道来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景象。

“呐,那个秋千架原来是蓝色的,我亲手漆的。”

“叶景深,你看,那片月季花,原来种的都是果树,我妈喜欢能结果的植物。”

“哈,那里原来养了一窝兔子,每次放出来都跟疯了似的…”

叶景深很认真地听她回忆,偶尔插一两句话,跟着她一起笑着,像回到了她的童年。

他似乎看到小小的她在这片草地上撒欢奔跑的模样,欺负兔子、摘母亲种的还未成熟的草莓、掘地三尺的淘气…

他相信,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出来,从前的她,一定是淘气又精灵的孩子。

而她要告诉他的,遥远的故事,到底会是什么?

“叶景深,你知道这条溪通向哪里吗?”顾琼琳终于在花园最南面的小溪边停下了脚步。

叶景深在这别墅区里也住了十年,对这里地形一样很了解,尤其是眼前的这条溪流。

“通向那边的森林,不过盖了健身会馆后这溪流就被截堵改经它处了。”叶景深顺着她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溪流的方向。

“嗯,在健身会馆盖起来之前,那是原来还是一片森林,楚新润带着我和瑶琳亲手搭的小木屋,就在那里的一棵大树上。现在…已经拆掉了吧。”顾琼琳说着笑起来,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像要应和她的笑。

叶景深有些愰神。

“拆掉了,三年前拆的。”

“给你讲个故事吧。”顾琼琳沿着小溪慢慢走着,“有个小女孩,从小就幻想自己是个尖耳朵精灵,属于山川河流,喜欢在森林里探险。她有点中二病,觉得自己有魔法,将来一定会拯救全人类,后来,全人类还没救着,她先救到了一个人。”

叶景深跟在她身后,只看得到她的背影,挺拔纤细的背影,有几分冰雪女王的傲气。

也许,她真有魔力。

“那是个小男孩,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眼睛很大,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穿着浅蓝的上衣和白色的背带裤,被一只大怪兽追进了森林。”

浅蓝的上衣,白色的背带裤,巨大的怪兽…

清晰的细节,如同童话所描写的画面。

叶景深猛地停住脚步。

他已经猜到,她将要说出的故事。

“他慌不择路地逃着,而后遇到了那小女孩。小女孩把手里的棒棒糖扔给了那只大怪兽,然后拉着小男孩跑了。他们飞快的跑着,淌过这条溪流,最后到了她建在森林深处的木屋里。门关了起来,怪兽再也追不进来,他们安全了。他是小女孩这辈子救过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

顾琼琳说着,转过身,看到了震愕的叶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