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沙哑的声音像在石磨里撒了把沙子。

他病了一整周,好转以后剩下咳嗽,如今整个嗓子都还哑着。

“叶哥…我不是小阿琳。”

浅柔的声音响起,楚瑶琳叹了叹气。他没指名,但她也知道他在说谁。

因为伤重住院,为了方便打理,她将一头长发尽数剪去,看上去和顾琼琳几乎一模一样。

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她早就可以下床走动,叶景深每天都来看她,偶尔会在病房外的休憩室里小憩。

叶景深闻言一僵,手缓缓松去,楚瑶琳回身,看到他狂喜后异常失望的眼。

“不去找她吗?”她问他。

“不找了…看不到我,她可能更自在些。”叶景深背过身,伸手拔开百窗,视线透过窄长的缝隙看外面的风景。

“嗯。”楚瑶琳没多劝他,只是转了话题,“叶哥,我准备接管启润。”

“想清楚了?”叶景深依旧没转身,淡淡问她。

“是。”她回答得很坚定。

“知道了,我会帮你。”叶景深点点头。

这是他对顾琼琳的承诺——照顾楚瑶琳。

以兄妹的身份。

回忆再次终结,将时光拉回现在。

对叶景深而言,久别重逢这个成语,永远都是个贬意词。

所有重逢,必然面临一段痛入骨髓的久别。

而五年前这一场分别,仅仅只是他们的第一次分开。

清晨时分,顾琼琳被一阵食物的香气勾醒。

她吃了胃药,虽然胃已经不疼了,但肚子仍旧空落落的,这会闻到食物的气息,简直是要老命的诱惑。

哪怕那只是一阵再普通不过的粥香和蛋香。

可是…她家里怎么会传出食物的香气?!

顾琼琳坐起来,她在沙发上睡了夜,身上盖了大毯子,很暖和。

掀被起身,她狐疑地走到餐厅。

餐厅的桌上,已经放着煎好的鸡蛋和一小碟酱瓜。

鲜嫩的金黄鸡蛋被铺在圆盘里,让她肚子一阵乱叫。

她再往里走一点,便撞见了捧着锅和碗从厨房里出来的男人。

“醒了?来喝粥吧。”叶景深笑容迷人地看她。

顾琼琳愣了三秒,然后迅速冲到了窗边,将窗帘彻底拉上,阳光被完全挡住,四周只剩下荧亮的灯光,白幽幽的照着。

她不知道外面有没有狗仔潜伏着,万一被拍到叶景深大清早在她家出现,她十张嘴都扯不清楚了。

叶景深不以为意地将手里的锅搁到桌上,开始舀粥。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顾琼琳蹙了眉问他。

“来尝尝。这五年,我只学会煮粥和煎鸡蛋,不过手艺还过得去。”叶景深低头装了两碗粥,轻轻放到桌上。

一碗她的,一碗他的。

“你马上离开这里!”顾琼琳绕过桌子,扯了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将他往外拉去。

记忆涌来,她想起他为什么会在她家里出现了。

昨晚她累到没力气和他争执,但睡了一觉现在她有力气了。

叶景深随着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了脚步。

“你到底想怎样?”顾琼琳怒而转身。

“给我一个早上的时间,让我陪你吃完这餐早饭,好吗?”叶景深凝眸看她,“就当是…我替你照顾瑶琳这么多年的回礼。我要的,也只是一顿饭的时间,并不过分。吃完这顿饭,我就如你所愿,彻底放手。”

顾琼琳松了手。

最后的早餐么?

叶景深并没说大话,他的粥熬得的确很好,煎蛋的火候也控制得恰到好处。

薄薄的一层蛋咬在嘴里,酥香诱人,是配粥的好菜。

顾琼琳早就饿坏了,垂了眼帘专注吃饭。

像很多年前一样,她吃东西的模样依旧充满感染力,任何食物到了她手里就莫名地高大上起来,这让叶景深极有成就感。

“瑶琳越来越能干,启润里已经没有人敢小看她,她也不怎么再需要我帮助了。”叶景深慢条斯理地喝粥,视线落在她身上,“这丫头去年恋爱了,她有告诉你吗?对方是刚接启润的执行总裁,和她针锋相对,可有意思了。”

他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嘴角一勾,笑了起来。

顾琼琳对瑶琳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她想像不出瑶琳和一个男人针锋相对的模样。

应该…挺有趣的吧。

埋头喝粥的脸庞上起了一丝丝笑意。

一碗粥没多久就喝完了,叶景深伸手,取走她的碗,再度装满,送到她桌前。

顾琼琳拿勺子在粥里划拉了一下,粘稠的粥上起了几道波纹,久久不消。

“张姨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半年前退休回老家,这粥和煎蛋的手艺,就是临走之前,我向她学来的。有没有她六成功力?”

顾琼琳没有回答,沉默地喝着粥。

叶景深也不介意,仍旧闲话家常般说着:“上个月我和萧嘉树两口子吃了顿饭,他们感情好得让人羡慕。萧嘉树小说改编的电影,下个月就上映了,首映礼你会出席的吧?”

萧嘉树为徐宜舟而写的小说《成神》拍成电影,顾琼琳在其中饰演了女主的闺蜜,相当于她本色演出。

“会!会和行川一起出席。”顾琼琳喝完最后一口粥,终于抬头说话。

叶景深沉默了两秒,再度笑起。

“再喝一碗吧。”他伸手取碗。

顾琼琳将手掌按在了自己的碗上。

“我吃饱了。叶景深,早餐结束!”

早餐结束,他彻底放手。

除了记忆,没有什么会留在身边。

就像三年前的第二次重逢…

第44章 女王之路·重逢

两年后西郊影城的民国街。

砖木结构券廊式的建筑立在青石路的两侧,一眼望去便能看到街道两边各色店招,什么“和丰楼”、“杏芳园”、“四海升平楼”等等,全是繁体字,有些字复杂得让人叫不上来,有轨电车和人力车并行着,从马路上交错而过。

穿了旗袍的苗条女人款款而行,男人们则是中山装与西装并行,眼前的一切像是回到了上上世纪。

“快快,灯光师快准备,道具!道具呢?”留着平头的导演助理拿着麦在街口吼着。

脚步声匆促响过,杂乱的应和声四处传来,穿了卫衣或者毛衣配着牛仔裤的工作人员穿行其中,让眼前的画面杂乱起来,像是时空猛然间被揉在了一起。

顾琼琳躲在后街小洋楼的门廊里,把玩着手里细长的女士烟。

昏暗的光线里,所有的声音像老旧唱机隔空传来的戏曲,喑喑哑哑地响着。

她身上穿了件紫红大花的旗袍,勾勒出的玲珑身段妖娆又迷人,挽起的发间戴着朵绒花,和脸上的浓妆一样俗气鲜艳,却又充满挑逗勾人的气息。

勾起的眼角、微扬的红唇,她打个哈欠,红唇一张,眼眸微闭,都是慵懒妩媚的风情。

细长的烟夹在她的指间,被她翻来覆去的琢磨着,似乎总也拿不准角度。

她今天扮演的这个角色,只是一出民国老套爱情故事里不过寥寥数眼的烟花女子,戏份不重,但胜在有两句台词,可以在镜头前面露个脸,虽然不知道最后会不会被剪得只剩下腿或者只留下个虚影,但她还是想好好演。

两年的时间,她演过尸体,扮过路人甲,当过背影,做过挨正室耳光的小三…零零散散的角色很多,都不吃重,全是些不能更小的配角,有戏拍的时候她便接来演着,没戏拍的时候便去接模特的活,走几场秀,拍点硬照,赚得钱不算多,能养活她自己而已。

日子很辛苦,她甘之如饴。

今天这场戏本来安排在上午十点,不过因为上一场戏的新人不会演,拖了进度,到了下午两点都没开拍。顾琼琳来得早,很早就弄好了妆发,穿好衣服,等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开拍,便躲到这里寻清静。

她这个角色出场的时候,就倚在这样的小洋楼的门廊前,一手拈着烟,一手朝着男主角轻轻挥手,用一口绵麻的吴侬软语叫男主角:“弟弟,来姐姐这里。”

顾琼琳不会抽烟,便拿着烟在唇间轻含着,微挑了下巴,想像自己一副烟视媚行的模样。

可惜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不知道动作到没到位。

如此这样,她又摆了几个动作,却始终没找着感觉。

“嗤…”

一声轻笑响起。

顾琼琳吓了一跳,转头寻声望去。

洋楼厅堂里有个男人踱步而出,踏着满室阴影,从黯淡走到光明。

“周潜?”顾琼琳有些惊讶。

眼前这人穿了身半旧的长唐装,头发梳得整齐,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脸庞干净白皙,生得俊秀厮文,像是从时光漩涡里走出的古人。

唯独那双眼眸,狭长微眯,带着点挑弄地望着顾琼琳,有些道不明的暧昧神色。

顾琼琳之所以能叫出他的名字,不是因为她认识他,而是因为他是这出戏的男主角,刚出道没多久,比她还小两岁的小鲜肉。

也不知道他在暗处呆了多久,又窥视了多久,才让他发出这一声嗤笑来。

“你叫什么?”周潜走到她对面的门廊前,斜倚着懒懒看她。

“顾琼琳。”顾琼琳自报了姓名后才问他,“你刚刚在笑什么?”

“笑你抽烟的姿势,像包租婆。”周潜说着,掀了衣袍,在里面穿着的长裤兜摸了摸,摸出一盒烟来,抖出一根递到她面前,“来试试真的?”

顾琼琳摇头。

他便自己抽出一支烟,叼入口中,然后点燃。

一缕白雾升起,他惬意地眯起了眼,视线透过眼帘间的窄缝看她。

俗艳的女人,纤细的腰枝,是他喜欢的类型。

烟味袭来,有些呛人。

顾琼琳挥手扇了扇飘到面前的白雾,却仍不可避免地嗅到了呛人的烟味。

外界对周潜的评价是,阳光、健康、帅气的大男孩,温柔优雅的少年贵族。

现在看来,这评价似乎…不太靠谱。

眼前的人,身上有些阴暗的光芒,像阳光下的绿叶,正面嫩绿精神,背面却布满阴影,也许还蛰伏了一只虫子。

“你拿烟的姿势,一看就假,我来教你。”周潜看了她两秒,忽然直起身来走到她身后,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伸出手,从她身侧环过,一手轻轻打开她的手掌,另一手将他手里点着的烟塞进了她食指与中指间。

“手指松些,别这么僵硬,烟都快被你捏扁了。你的手指很长,自然点,很漂亮。”他比她高大半个头,挑逗似的在她耳边缓缓开口,一边握了她的手,将烟往她口中送,“张嘴,别张太大,用唇噙住一点就可以了,不要把口水弄湿过滤嘴。对,就这样,吸一小口,别吞下去,慢慢吐出来,再用鼻子一点点吸进去。”

他声音很低,就响在她耳边,温热气息拂耳而过,是让人脸红心跳的暖昧。

这个男人,是个*高手,仅管两人还很陌生,但他似乎能将过分亲密的动作处理得自然而然,全然不会让女人反感。

顾琼琳顺着他的动作将烟放入唇间,吸了一小口,缓缓吐出。

嫣红的唇间白雾缭绕,带着迷离的诱惑,周潜眼眸一沉,侧了脸倾身,竟想吻去。

顾琼琳往旁边踏出一步,轻而易举就脱离他的“攻击”范围。

“谢谢你的烟。”她站到阳光下面,把口中烟雾尽数吐尽,却没依周潜说的再吸回去。

周潜仍站在阴影里,眯着眼看她。

阳光下的她,没那么俗艳妩媚,这让他失了兴致。

挑挑眉,他也不回答,沉默地走出,脸上的表情像忽然间戴上面具般,笑容洋溢起来,和外界的评价一样——阳光帅气、温柔优雅。

顾琼琳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怔忡。

两年,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很多,不是没有遇过对她有意思的男人,她也想好好找个男人谈场恋爱,哪怕只是短暂欢愉,可惜她似乎仍旧没能找到让她有感觉的人。

不是她长情,而是感情这东西…有时身不由己罢了。

不知是不是托周潜的福,她那场戏拍得很顺利,虽然被延迟到很晚才开拍,但她还是在傍晚时分就搞定了,中间只卡了两次。

导演难得地夸了她一句:“到位!”

顾琼琳的好心情,便一直从拍戏当天,延续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是周六,她仍旧要工作。

s城南的聚雅阁里有一场珠宝展览拍卖会,她被秀导找去当模特。

初春季节,气温还很低,一场春雨刚过,世界像回到冬天,甚至更加阴冷潮湿。

顾琼琳才脱了衣服,就颤抖了一下。

冷!

她迅速换上了自己的礼服,拽地的开叉长裙,露出白皙纤长的腿,引人遐想,大v型的领口里,是道迷人的线条,这身霜色的礼服将她衬得清冷高贵异常。

给她配的这套珠宝,名为《双生》。

这是条粉钻项链。

而之所以名为《双生》,是因为设计师将两颗粉钻镶在了两朵由碎钻镶成的梨花中间。

一叶双生,花缠瓣绕。

她拿着拍卖手册,翻到了自己要戴的这条项链的介绍页上,有些入神地看着。

只有上场前这些珠宝才会真正戴到模特身上,因此她现在也只是过过干瘾。

“快快快,准备好了没有,马上要上场了,姑娘们!”秀导拍着手走到后台正中,扯着嗓子喊起。

四周传出来一阵莺声应和。

顾琼琳排在第八个出场,离她上场还有一段时间,不过她还是站到了展台的出口前,向外张望着。

外面的灯光早已暗去,只剩展台上的聚光灯,她看不到台下的情景。

聚雅阁这地方,来的都是些名流政商,顾琼琳走了两年秀,今天还是第一次被叫到这里来。

台上灯光忽然一转,音乐声响起,主持人和拍卖师同时站到了展台正中。

这场华丽的珠宝展览拍卖会,终于开始。

台下只有浅柔的灯光,抢不走台上的光芒,这里一片安静,没什么人说话,也没有半点镜头闪光灯的声音。

叶景深坐在台下,正低着头翻着桌前的拍卖手册,他对台上的展示并不感兴趣。

楚新润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也没看台上的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