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申请表、陈情书,还有病例报告什么的,都做好了。”

怕师霁不信,她打开云文档给他看,“全部都是按格式做的,您签个字就可以走流程了,除了做手术以外真的不用操一点心——按她那个情况,治疗得持续个一年多至少,等您做手术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几个月做一次手术,也不能说是很负担啊。别的术前术后的工作,哪个不是小医生去跑腿?”

小医生当然指的是胡悦自己,她是处处把路都铺平了,不敢给师霁留下一丝破绽。师霁接过手机,翻翻文档,都气笑了,“你这周维护过客户吗?就光顾着做这个了吧?”

“我要是打电话了才得罪人吧,科里从来不维护客户的,是您自己忘了……”

还顶嘴!

外人来看,胡悦完全是受气怂包的样子,白白嫩嫩的很天真,被说了几句就流眼泪,只有被她死磕的人才知道她有多么恐怖,师霁几乎被气笑了,他甚至有点不解,“你这是有什么毛病?你认识他们吗?”

自然是不认识,“你知道我说的是认真的?今年评不上住院总,我不可能认你这个助理。你的论文呢?”

“住院总还有半年呢。”这似乎是击中了她的软肋,胡悦抿了一下唇,但没扯开话题,“这个是我的奖励,我可以选择怎么用吧?师老师?”

这分明是你他妈套路出来的陷阱!

这到底是被套路后的不爽,还是她不在乎住院总的不爽,师霁已经分不清了——这世上,太多人他是一眼看清,可胡悦真的总让他惊奇——负面意义的惊奇。“你这是真把自己当圣母了?你知不知道过度舍己为人也是一种病?”

这确实是一种疾病,师霁现在认真怀疑胡悦就是患者,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病人说几句话,央求一下老师,这可以理解,刚出社会,小女孩心还软,也是基本人性。——但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病人做到这一步,这是什么?这已经不是不敢苟同,而是不能理解了。

“你这么想帮她们,为什么不让你硕导给她做手术?不就是半年吗,她可以等得起。”他先问,但问出口一见到胡悦的话就明白了:不是一个医院系统,她没法帮着申请院内慈善通道,还有慈善基金会,对应到每个科室可能都有限额,这手术必须由他来做才能解决费用问题。她还真得和他死磕到底了。“你疯了吧?”

这已经真是困惑了,“你真的要做到这一步?——你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呢,胡悦,你真以为我说的开除是假的啊?”

胡悦没答话,而是笑了一下,看着像是有点什么隐秘的把握,看穿了他心底潜意识的什么想法——发不出论文就开除,这是真的吗?她会不会以为他会把自己的论文赏她一个一作,她凭什么这么以为?

他忽然更为恼怒,但却又不知从何发作,因为胡悦下一句就说,“我没有,师老师,这么说吧,评不评得上,我不敢打包票,要是我没能满足申请表的条件,那就算我的,好吧?”

她的笑容并不坚决,而是有些狡狯,一看就知道酝酿着之后蒙混过关的计划,师霁看穿了她的套路就更恼怒,越恼怒就越不理解——她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帮助素昧平生的病人,这样套路他,真就只为了那对母女?

但,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除非公然食言,否则他除了答应也没第二条路,师霁甚至在认真地考虑食言这个选择,没别的,就只是让胡悦知道她的小聪明不可能永远奏效,“你真的是欠了她们一条命吧。”

“没有,我们就见过一次。”

“那这是为什么?”

这疑问,还是冲口被问了出来,师霁出口就后悔了——给了她说教的机会,什么医者父母心、医德、同理心……她自然是早准备好了一番这样的话来教化他的。爱给人灌鸡汤,这就是圣母最讨人厌的地方,她自己做到了这一点,自然就更有道德优越感了——

“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什么?

他愣了一下,本能几乎想问,什么?

阳光洒进小办公室,他的办公桌采光自然是好的,胡悦的脸就正在阳光里,所有的瑕疵都因此更加纤毫毕现,落在专业的眼光里,处处都是不完美的痕迹,但她的微笑是自然的。

胡悦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笑着说,“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分开了,家里的经济一直很困难,考大学的时候还转了专业,包括考研、求职……最困难的时候,我的学费拖了整整一年,还以为我要退学了,最后是辅导员给我申请的减免。”

“到最后能站在这里拿这样的工资,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但也有很多时候,只有努力也并不足够的。”

“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在每个我已经尽了权力,却依然快撑不下去、走不过去的关口,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对我伸出的手啊。”

她说,所有的风霜雪雨都藏在她的笑里,笑中又透出了苦难沉淀后的纯净,“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她的笑——一点也不漂亮,但却是能打动人心的那种。胡悦边笑边说,“我知道啊,我救不了所有人,这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我哪救得过来呢。”

“但是,所有帮助我的人里……如果有一个人是这样想的话,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啊。”

所以,我也会帮助每一个能帮助的人,所以我也要和帮助过我的人一样。

这难道不是最朴素的逻辑吗,师老师?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写在了她的笑里,她就站在那里,那样的笑着,好像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利,允许她能露出这种笑容,如此心安理得,就仿佛是她自己挣到了这样的权力——

但她确实是挣到了,她确实有这样的底气。

师霁说不出话,喉头像是塞了一团什么,有点儿梗塞,他又有点不舒服了,不适感比之前更强烈,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防御性地抿起唇,以此作为最后的消极抵抗。

“就像是师主任你也一样,”她自然是要进一步巩固优势的,胡悦说,“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这么多年,但,就像是没放弃张家三凤的案子一样,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啊。我们都要依靠别人的善意生活下去——即使是你,也不会例外的,是不是,师老师?”

我知道你弟弟失踪了……

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耳内鼻中的棉花,像是忽然间全被刺破了,缩成了心底的一摊血,师霁就像是被泡到冰水里,一下全清醒过来,皮肤甚至有点过度刺激的麻痛。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解警官——也没有——放弃——你弟弟——

他笑了,刚才有多动摇,这会儿——就——

就像是滔天的黑浪把他吞了,就也想把黑水泼上这张纯净的脸,他笑了,“所以,你知道解同和为什么一直来找我?”

“啊?不是因为——”她有点儿吃惊了,不那么肯定了,没那么阳光了。

“不是因为他和我因为师雩的事情相识,维持了那么一份香火情?他对我说警察从来不会放弃,是在安慰我师雩虽然死了,但总有一天能找到凶手?”

师霁打从心底笑出声,这件事除了他和解同和,以及少数几个人知情以外,他已经很多年没告诉过别人了,胡悦应该感到骄傲,她还是第一个。

“不,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警方始终怀疑,师雩就是当年那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他说,看着胡悦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欣赏琉璃梦的破碎,“他们始终怀疑我参与协助师雩逃跑——怀疑我藏匿了师雩。”

第55章春天

因为警方始终怀疑,师雩就是当年那起连环凶杀案的凶手……

在当时的小城,那个案子闹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太多人被定性为失踪,就这样生死不知,没了个结果……

他是真的可怜,一个好好的家,几年间就只剩他和爷爷两个人了。我回去看老院长,老院长直说,生死好歹该留个消息,该入土为安……

“胡医生。”

“胡医生早。”

“早啊刘姐,早啊张姐……早啊,师老师。”

“早。”

师霁一直不想收助理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的性格很不合适和别人长期共处——从前病人都是给住院总管的,除了协调住院医师以外,住院总还要额外多管他几个病人的床位,两个人轮班,配合只有一年,平时门诊也不带他们,手术台更是随便抓壮丁,就算有什么不快,大家一天就共事这么一点时间,转天也就抹过脸了。但现在收了胡悦这个助理,两个人大小查房在一起,门诊在一起,手术在一起,甚至连去J'S也要在一起,胡悦不知道他怎么样,她是真觉得见面有点尴尬。

“病人一切正常,应该没什么问题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二号床体温偏高,有轻微炎症反应,建议给予抗炎药物。问题应该不大。”

“六号床……”

跟在身边汇报完了,师霁听着只给‘嗯’,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胡悦不断偷看师霁,就像是有一场对话,本应发生,却被不断地吞下去,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等着师霁什么时候给她这个机会了。

但师霁当然不会轻易地给这个机会,这就像是一场无形的较量,他们已经忍了一周多的时间,就看谁先Hold不住这玄妙的气氛。——大概率当然是胡悦本人,不过她也一直在等个契机,暗自用这样的好奇来施压,否则就算是问出口,师霁也肯定不会回答,多数只会叫她闭嘴。

“刀。”

一天两台手术是至少,现在她对手术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了,切口和分离都做得又快又好,拿钩子撑开口腔内切口——今天的鼻部填充是从口腔打开切口进去做,这样手术痕迹最小,基本不易被发觉。除了第一下是师霁切的以外,这几场他都让她来分离,胡悦除了缝合第一次有上手机会,这也是住院医师常见的培训流程,总是从最简单的拉钩缝合做起,跟着老师看熟了再一步步掌握技巧,没有升到主治,手术核心步骤都不可能让她尝试,师霁那天说要她来缝合软骨,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让她做,那只能说是两个人都大胆了。毕竟,鼻部手术最难的可就是这一步。

胡悦自忖自己基本功不会差,师霁再吹毛求疵的时候也没对她的手艺挑过毛病,拉好切口,她请示性地看师霁一眼,师霁检查一下,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假体。”

已经初步雕琢过的假体被护士递上,进行最后的修饰工作。手术室内开始有人说笑话,配合着各种仪器的滴滴声,气氛比之前轻松,但胡悦没打算借机说什么,专心地看着师霁修饰假体。初步工作都是事先就做好的,但最后要适应人体的形状,还是得配合切口进行微调。

假体并不便宜,不是大白菜,削错了还能再买一根,最后微调的时候就得凭手巧了,归根结底,这门活计还是得多学多练,假体她捏过,滑溜溜的,怎么用劲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之后有空是不是也得练练手……

她的眼睛盯在师霁的手指上,他抬头瞄了她一眼,移得远了些——哇,这就不够意思了啊,这种工作中的事也要拿来欺负人的话——

手术室大家都包裹得紧,她的情绪很难通过一双眼睛传递,胡悦拉着钩也不便说话,只能谴责地瞪着师霁,不管他能不能接到,就当是宣泄情绪。师霁——不知怎么,她觉得他是明白了,虽然没看着这边,但眼角轻轻地起了一点皱褶,就像是笑了,她觉得他是笑了,他又走近了几步,这样手部动作几乎就完全在她最佳的观察角度。

胡悦忽然间有点想笑,但抿着唇强忍,伴随着笑意泛起的还有那种古怪的、不舒服的感觉,她一样强行忍住,就是——浑身忽然起了一种瘙痒那种感觉——

师霁抬头扫了这边一眼,眼神和她相触,对望了不到半秒就又移开了,但胡悦忽然间又更加不自在了,说不清怎么回事,她和师霁就像是——就像是总是能看懂彼此情绪的变化,没什么能瞒得过去的,总是会看穿,她被他看穿了,但同时也看出了他眼里参杂着的笑意与……无以名状的……就当是惊慌吧。

“走什么神,还不多学着点!”

他忽然又不耐烦地厉声呵斥她,手术室里的其余人倒是都习以为常——老师骂学徒嘛,越狠就说明期望越高。胡悦倒也没生气,甚至有点感激师霁拯救了尴尬,他们的关系还是回到互相勾心斗角的师徒比较好一点——当然这绝不是说有可能向别处转变的,但是,怎么说呢……反正至少是易于处理一些。

她说,“知道了师老师,这个假体——”

话音未落,仪器的滴滴声忽然有了变化,麻醉师打断了他们。“病人心跳莫名上升,可能是有过敏反应,你们先停一下。”

“麻醉过敏?”师霁的表情一下严肃了起来,把假体放回无菌盘。“你能肯定?”

“得观察,患者有没有过敏史?”

师霁看一眼胡悦,胡悦本能地回答,“自诉是没有,以前也没做过全麻手术。”

麻醉药物过敏并非小事,处理不当可能会出人命,手术室内气氛一下就变得紧张,师霁下达命令,“准备通知急救那边,我们准备肾上腺素。观察几分钟,确认是过敏立刻缝合伤口。”

“我去打电话。”巡回护士退出病房。

“我来备药。”跟台护士汇报。“肾上腺素剂量?”

“心跳下降了,可能出现骤停,肾上腺素快!注意肺动脉压!”

“马上开始缝合,我来。”

胡悦退后一步,把空间让出,“还需要什么药品?”

“硝酸甘油,注意肺动脉压读数。肾上腺素准备好了吗?”

病床上,病人依然安详地仰面躺着,但心跳数却突然下降,心电图画出一条直线,所有人都注视着屏幕,麻醉师抢过注射器,推入肾上腺素,“除颤器呢?还有些药物应急架子上应该都有的,全部拿过来。”

所有手术都存在风险,麻醉当然也一样,麻醉药物可能会用到上百种,事前不可能一一皮试,倒霉了产生过敏,就像是现在这样,手术也没做,就已经命悬一线。胡悦还记得这种情况——麻醉药过敏的心血管表现,有一种就是在心跳骤升到骤降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心跳骤停,如果肾上腺素不起效,接下来就要电击了。

“有作用了。”

“缝合完成了。”

“心跳在回升了。”

“呼……”

不过是几分钟,手术室里的人却仿佛好像是过了一年,护士刚抱来除颤器,险情就初步宣告解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手术当然是做不下去了,好在伤口也已经缝好,麻醉师自然接手病人去复苏室,接下来还要留意后续的过敏反应。“她这个手术是白做了,以后最好是别再碰到要全麻的手术,太危险了。”

“搞得清是什么过敏吗?”

一场手术要用到的麻醉药物种类繁多,麻醉师摇摇头,颇有哲理地说了句,“人体,是很神秘的,要学着去尊重。”

病人被推了出来,他跟着走开了,胡悦站在原地发了一下呆,这才走去找师霁。

“师主任,您不抽烟吗?”

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不过是排在了两个小时之后,这一场意外,倒让他们多了一点休息时间,师霁站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这都什么傻问题?”

“我就觉得这时候是个抽烟的好时机啊——如果会抽烟的话,这时候应该会想来一根吧。”胡悦走到他身边,师霁没给她让位置,她站得有点挤,但他也没撵她走。

“你抽烟吗?”他问,手里端的是一杯水。胡悦注意观察了一下,手指没抖——很多人这时候手指是会抖的。

“不抽。”胡悦说,“抽烟对肺不好。”

“那你意志力一定很强。”他笑了一下,礼貌的那种微笑,师霁究竟大多数时候都是很疏离的。

你的意志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喝水,从不抽烟,从来不和人交往,胡悦默默地想,她笑了一下,“彼此彼此吧。”

他们双目相对,想法都明了地写在眼里,也是清楚地知道瞒不过去:这是个机会,当医生见惯了生命的脆弱,本不该如此,但每一次险死还生后,总还是会有些感慨。在情绪中,人会比平时脆弱,平时不会答应的事,也许会答应,平时不会说的事,也许就会说。

但,以师霁的铁石心肠,即使他软弱,也只会软弱这么一小会,这奇异的氛围,稍纵即逝,就看她要怎么选了。

胡悦是很想问的——她也许可以去问解同和,但更想知道师霁是怎么看待这故事的,但这对她来说从来都并不需要去选择,她有必须做的事,但也有一定会做的事,她没骗过师霁,能走到今天,她确实是靠着那些本来不必出手的人慷慨的帮助。

“师主任……”她说,声音轻轻的,“那个请求,答应我吧,可以吗?”

“……你真确定了?你选这个?”他问,依然是从一片阴云中瞅着她,他的脸在阳光下,可眼睛却在阴霾里。

他问的并不是论文和手术,而是真相与手术,他看穿了她的好奇,就像是她也看穿了他的猜忌。这世上哪有人会这么好?他正在信任的边缘试探。

胡悦对他微微地笑,“我说了,住院总的评选条件不能满足,算我的。”

“……”

他看着她的表情,依然仿佛是像看着个白痴,但这份质疑已经带了几分勉强,胡悦坦然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那种古怪的紧绷感又来了,师霁像是无法忍受她的愚蠢,又像是无法忍受这种尴尬,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猪头。”

他加快脚步,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又把手插到白大褂里。

“明天把资料送到办公室。”他说,语气带着充分准备后的纡尊降贵。“收不收她,等申请通过以后,再说。”

胡悦注视他匆匆远去的脚步,禁不住嘴边逐渐加深的笑意,阳光洒在她背上,暖烘烘的,就像是春天终于到了,带来一股暖烘烘的悸动。

明知不该,但,她终于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第56章胃痛

“对,钱主任,这就是我和您说的病人,她的情况报纸上都有,剪报我也给您送来了。之前采访他们的记者都还保持联系,听说我们有意为她进行手术,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要了我的微信,说是可能做个专题。到时候,我们院刊也可以报道的。”

“院刊报道那肯定是要做的。”不知是因为师霁的身份,还是这个病例的确有话题性,院内分管慈善基金这块的钱主任对她很和气,翻翻资料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放心好了,程序走完我会通知你,解决你说的这个额度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们有没有对外募捐求善款啊?”

“如果后续费用不足的话,只能是这么考虑了。”胡悦说,“不过目前来看问题是不大,钱主任是认为对外募捐有必要吗?”

“手术都是有意外的,费用肯定是准备得越充足越好。”钱主任没有把话说完,胡悦脑子里打了个转,有点猜测,忙笑道,“对,是这个道理,那我转达一下家属——如果善款最后没用完的话,也可以转赠给资助我们的基金会,这也算是爱心的流动了。”

医疗慈善这块,水有点深,十六院算做得不错的,医院内部的绿色通道直接走的是医疗费减免,钱主任是沾不到手的,这个和医院有合作关系的慈善基金会,关系怎么样就不好说,胡悦也是一猜,钱主任脸上不动声色,笑却比之前多了点温度,“看看吧,能有剩余那是最好的,一年需要帮助的病人很多,慈善基金也是僧多粥少。很多病人真的需要帮助,但资料做得不齐备,也没有办法——还好,你们的文书是准备得非常完备,我看通过审核应该没问题。”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经手的人当然得给点甜头。胡悦从小是苦过来的,这些事比同龄人知道得更清楚,其实也都早习惯了,走出来不过自嘲地笑笑:还算是有良心,说的是手术结束以后,要是还没开始手术就先盘剥一层,那该去哪儿说?

给李小姐母女发了条微信,她收拾收拾,赶紧回门诊大楼,钱主任上班比门诊时间晚,师霁的门诊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想也知道,他肯定不会有打病历的好心,自从有了她服侍,师霁真是越来越懒了,什么事都给她做,他以前明明都自己打病历的。

走得急,半路嫌热脱了白大褂,又被冷风吹了一下,推开门诊室的时候,胡悦就觉得胃抽搐了一下,她伸手去捂,脸上跟着一抽——当医生很少有没胃病的,这职业就很难坐下来安生吃饭,每天有事晶采轩无事小南国,那是师霁这样无耻的大医生,像胡悦这种,中饭一般都是挤着时间往嘴巴里扒拉,以前读硕士的时候跟导师做手术,一做就是七八个小时,怎么可能吃饭?

这是老根子了,春天常犯,一般挺一挺就好,实在不行就吃点药。胡悦没当回事,赶紧到师霁身边坐下,开始输入病人资料,一边听门诊,一边翻找之前的病历,看看自己有多少份要补。

咦?

鼠标点了几下,她忍不住诧异地打量师霁一眼——居然真的自己把病历做清楚了?

“你的面部条件可能未必能满足你想要达到的效果,你的面中部本来就不饱满,我说的通俗一下,全靠下巴在撑着你的肉。如果把下巴磨了,那两三年以后,你面部的肌肉有80%以上的可能会往下掉……”

师霁没理会她,还在继续和患者交流,胡悦当然也不能想太多,助理跟门诊和跟台一样,最终目的都是跟着学会老师的技术。这个患者有点不甘心,“那就没有其余的办法吗?医生,你看我这个大腮帮子,我是个国字脸啊!不磨掉这个下巴,我一辈子都不能把头发绑起来了啊。”

确实,从审美来说的话,眼前的女孩基本上算是正方形脸了——至少怎么也是个长方形,可能刚进十九层的时候,胡悦还觉得为了这点视觉效果,冒全麻手术的风险有点没必要,但现在她渐渐居然认同了这种审美,“如果磨了下巴的话,是不是可以在颧骨这里加高一下,本来她就有点面中部塌陷,鼻子肯定也是要做的咯。”

“先做鼻子,颧骨方面是要填充的,”第一年的住院医师,插嘴是要有点勇气的,胡悦之前也不是没被喷过,但师霁现在否定她的次数也在渐渐变少,“还要定期来做提拉,不然就真成婆婆嘴了。建议是不要单独做下巴,不过如果你本人坚持的话,我们也是可以做的,之后你可以去找别的医院返工,这都随你。”

这个病人看起来是不怎么差钱,手里拿的也是爱马仕,十九层的诊疗环境好就是这样,病人没有谁会觉得医生过度医疗,会来动面部结构的听到这么多手术建议反而兴奋,“这个都不成问题的,师主任要是肯给我做的话,多少时间都能等的,就是怕动这么多了,后遗症……”

后遗症、效果图,时间安排,当然还有求美者自己的审美,这些都要考量在内,一下午门诊放几十个号,每一个都至少要讨论20分钟以上,每天门诊都要拖到下班时间之后,要不是要回去查房,怕不是要弄到七点多。事后还要再整理病历,胡悦到最后胃是真有点难受了,蹙着眉按了一下,想着结束以后先去买药来吃了再加班,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晃了一下。

“对了,师老师,今天我去送了资料,钱主任说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李小姐那边的会诊……这一次的面部修复是由我们牵头,还是从面部修复那边来办?”

门诊结束,他们都在收拾东西,胡悦伸手去拿卡,还想抓住宝贵机会,和师霁跟进一下毁容修复案的事情,没想到工卡却被师霁拿走。她一惊,“师老师?”

“工卡我这段时间有用。”师霁有点不耐烦,好像她很没眼色。

“啊,可是我……病历……”各科主任的工卡,什么时候不在助理手里?胡悦有点懵。

“你当我手残吗?病历我自己就做不了?”师霁瞥她一眼,仍是不耐烦和训斥的口吻,“让你做,是给你机会,我的病历我让谁做就谁做,轮不到手下人多问,明白?”

“……好的,师老师。”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师霁肯对李小姐的事多积极点,别的地方怎么找补都无所谓。胡悦跟在师霁背后走了几步,走快了胃又有点不舒服,她站住啧了一声,“那个,师老师,咱们能不能慢点……”

我胃痛还没说出口,师霁反而加快脚步,直接把她甩下了,胡悦按着胃苦兮兮地站在那看着师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这个,师老师……”

微信响了,是师霁,【谁会等你?】

【有病就吃药】

【跟不上就自己滚回家,查房不需要你】

【连自己健康都不能确保,这样的人怎么让人信任?】

“……”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虽然早知道师霁是不定期发病的体质,但今天这一通发作也有点莫名其妙了吧?胡悦拿着手机在电梯前呆了好久,错过了一班电梯都没注意——也还好,电梯里本来人就多,她也上不了,这个时间师霁经常走楼梯,往常她也跟着走,现在被他撇下了,她倒是能挤班电梯,这个胃走得越多肯定是越痛……

他是看出来了吧?

她忽然有点明白,胃痛的表现那么明显——呃,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可以不用去大查房,而是直接回家休息?

那拿走工卡的意思是什么……

不用写病历了?给她多点时间写论文?

……有这么好心吗?这全都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吧。

胃有点疼,头也有点疼,这个胃现在因为很多原因搅得更厉害了,胡悦按着它都有点走不动路,她按得又用力了点,想着要不要叫谢芝芝先去开点胃药送来给她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有人走出来扶住她,“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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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来找主任的吗?”

多亏了解同和身上带着的胃药——“我们当警察的也这样,都是职业病了,你得和我一样,身上常备点药。”——胡悦一会就缓过来不少,她和解同和一起下电梯去住院部,“师主任现在应该在查房,我刚好也要回去拿包,一起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