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就是公事公办。”胡悦说,出院小结写好了,她开始做效果图,“难道你还能和他说理?”

说是这么说,但谢芝芝还是为她打抱不平——谢瑞瑞嘴是真的紧,看来真没说多少J'S的事,不然知道J'S的名字,稍微搜索一下也知道薪水肯定低不了。“你把师主任伺候得这么舒服,还对你这么坏——师主任真是没有良心!”

若是平时,也就跟着附和几句了,可今天摩挲了一下手机屏幕,胡悦有点骂不出口,只能含糊地恐吓,“你小心他又跑到我们办公室来。”

这话是吓着谢芝芝了,她缩缩脖子,不讲这个话题了,“中午出去改善一下啊?晶采轩吃不起,喜茶总是要喝一杯的,对伐?”

“好好好,你请客,我吃你的好不?这个月没绩效是真的要吃你的了。”

“没问题,自己人啊,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谢芝芝的语气里有点深意,胡悦听了只能一笑,把她打发走了,她转头继续做图,乘没人的时候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其实数字也不是很多,也就是二十多万,只是对胡悦来说是笔巨款而已,谢芝芝恐怕都未必看在眼里,只是她习惯性谨慎了一波。

上次发的十万,她的确大多数都是还债去了,剩下来的也就是一两万备用金,这二十多万,就是她在J'S拿的第二个月的工资,胡悦甚至都不敢和同事讨论——虽然只是个导诊,但这个薪金水平,都快赶得上主治医师出来做的水准了。她自己也是猜了半天,这待遇,是师娘给的,还是老师给的?

师娘的话,虽然她上次那波表演可能让她凤心大悦,想收买一下自己什么,但应该出手也不至于如此豪爽,胡悦当然暗中算过,她签了钟女士的祛疤大单之后,如果还按以前的标准算,这个月是该有接近十万的提成的,收入翻倍很可能就是把钟女士之后预存的余额也给算出来了。一开始就赏得这么重,之后还要怎么赏才能笼络她的心?怕不是要给个年薪百万——

哦不对,年薪百万是这行出来私人医院的主治医师普遍的标准,怕不是要来个年薪数百万,才能哄得她服服帖帖地做个耳报神?

胡悦也一直在等,如果是师娘的意思,必定会有人过来市恩,到现在都毫无消息,只能想成是师霁吩咐的结果了。

——该不会是上次自己哭穷,把提成提前哭出来了吧?

如果一直不买个好包,师霁问起来就说要还债的话,他的钱会不会越给越多?如果,这个套路能一直用的话,说不定今年真的能赚到一百万啊……当然,这种思路的前提是师霁是个会一再中计的大傻子,这有点太想当然了。

不知为什么,胡悦抿嘴笑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银行余额——她不是不爱钱,却也不是那么爱钱,这个数字代表的东西里,丰盈的储蓄并不是能让她微笑的那个点,而是……

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胡悦时不时就看看手机,吃完中饭和谢芝芝分手,看着天空,还傻乎乎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情都不错。——可能真的是因为又拿了一笔意料之外的钱吧,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找了个共享单车,刚踢开脚撑,身后就有人说。“工资是白给你发了是吧?还骑单车?”

“诶,老师?”胡悦回头看了眼,正在好心情里,不禁就笑了起来,甜甜的,“好罕见啊,你居然走路,车呢?”

“送去保养了。”师霁说,他打量了她几眼,“还骑车?”

“骑车快呀,这条路有时候开车还没有走路快。”胡悦说,这实在也是事实,“如果自己没车的话,等专车过来的时间我自己都骑到了。”

“那就自己买车咯,你还怕弄不到停车位?”

这什么意思,她的停车位师霁会帮忙解决?胡悦怔了一下,没说更现实的理由——她就住在医院三公里内,真是走路比坐车快。

把单车又锁好,她跟着师霁一起朝前走,“没钱啊——您这个月就给我开了四千绩效,拿什么养车?”

这说的是十六院的工资,摆明了是在套师霁的话,工资要是他发的他自然有一套反应——

“欲壑难填啊?”师霁的眉毛果然挑了起来,高高的,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过了一秒钟,他的表情忽然收敛下来,像是明白自己被套路了。胡悦抿着嘴忍笑,把手背到身后,师主任的脸反而沉下来——像是在这场无声的智力小游戏里,他是又猝不及防地输了一局。

他们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春天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夹克都穿不住,胡悦脱下来拿着,露出里头的格纹衬衫,没话找话,“师老师吃了没?”

“嗯。”是单音,胡悦有点想笑问‘师老师这就生气了’的冲动,但也怕师霁恼羞成怒立刻翻脸——她的这个老板,真是喜怒无常到了极点。

“吃的什么呀?”

只能她脸皮厚点,不断发牌了。胡悦想说,“我最近比较有空,还打算包个饺子,上次的乐扣盒能不能麻烦您拿回来给我——”

这样如果师主任说想吃家常菜,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告诉他,最近她学了一手酸菜乱炖,在东北上大学的室友都吃得赞不绝口——

“嗯,”又是单音混过去了,师霁皱着眉说,“你是不是优衣库的终身vip?”

“诶?”

他怎么知道?讲道理这还是消费升级的结果呢,之前都是连优衣库都觉得挺贵的,日常穿着都是某宝解决的。胡悦做了个表情,师霁又露出嫌弃脸,“嫌工资多就还给医院,钱给你,就是让你用的,你穿低于五千块的衣服上班,都是在丢J'S的脸,明白?”

……哪有,分明那些医生在白大褂下基本也都是穿个衬衫了事,冬天还有人穿毛背心的呢。胡悦不想惯着这个脾气,“没办法,欠的钱太多了,这些钱还不够还债的。”

“你到底欠多少钱?”

“你到底能给我发多少工资?”

师霁停住脚,拧起眉头看她,表情是不悦,但胡悦对情绪很敏感,她捕捉到他唇角一闪即逝的笑意——不情愿地,被她的小顶嘴给逗笑了,看起来,师霁挺喜欢和她聊天的。

她这么讨喜,当然是个人都喜欢,师霁就算是个怪咖,也挡不住她的水磨工夫——胡悦当然也想和师霁搞好关系,能做知心朋友是最好,她应该乐见师霁对她的喜欢,但又同时觉得很怪,这一丝笑意像是扯着她的胃翻成一团,她又想往前又想往后跳,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就怕被看出了不对,想必那会受到师霁的嘲笑。

她突然的安静和退缩,他应该有察觉,但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一下忽然也不说话了,往前大步地走,走了几步又慢下来——像是觉得这样有点儿失常似的,回到了刚才的速度。

他这是也不自在了?胡悦努了一下嘴,也不让自己想太多。

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走了一段,彼此倒都有点享受现在这僵冷的气氛——至少要比刚才的危险好,胡悦走了一阵子,又渐渐觉得天气挺好,散步的速度也很舒服,吃饱饭刚好消消食,如果以后都不是太累的话,其实可以考虑中午吃完饭散步走到J'S去……唔,不如看看还要走多久……

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她发现还有2公里多,顿时打消走过去的念头,一抬头不禁有点尴尬。“啊。”

刚才没注意,师霁是带她走了一条远路——黄金地带能开4s店,这也是高端品牌的实力了,胡悦现在就有点尴尬了,在车旁边挪来挪去,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去路边开个自行车,其实如果按她平时的性格,可能也就厚着脸皮蹭车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说,刚才的那波以后,就特别有点放不下架子。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还是师霁问了一句,打开车门很自然地坐进去,胡悦壮着胆子拉了一下车门——居然真的没锁。

她钻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车里被清洁过当然没什么私人痕迹,不过胡悦还是发觉座位还是她上次坐的时候调的深浅——

她又抿了一下唇,那危险的预感再度悄悄开始蔓延,唉,这搏斗太让人精疲力尽,总是和她玩捉迷藏,自制力放松一点就浮现。

还是不想最安全,他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撞了一下,就连沉默在此时都太危险,胡悦找了话题随便瞎说,“对了,师主任,我还没和你说,上次,于小姐约我出来喝咖啡……”

这件事她本来也打算向师霁报备的,不然若是将来对质起来,有点不好解释,胡悦就是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和于小姐一起出去喝咖啡,她不想说是因为自己事先有联想,只好找个借口,“她说有东西要送我,我想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过去看看……”

“你的眼孔是有多浅?”

这理由当然免不得被师霁吐槽,他似笑非笑地睇来一眼,哇,坐进车里就觉得师霁的浓度有点超标,“送你什么了?”

“不知道,我没收。”胡悦说,把扣子解开一个,方便透气。

师霁看过来一眼,嘴角又抿起,过一会才松弛下来,“你是傻瓜吗?”

“差不多吧,也没人送过我什么东西,当然会有点好奇啊。”胡悦主要的目的是把白姐的事过明路,“我就想,这个白姐说的手术都是十年前的套路了,说不定会认识张家那三凤呢……”

说了想联系解同和的事,师霁倒是没什么意见,对很多事他一向是这样,冷漠又沉默,倒是胡悦,打完了铺垫,忍不住问,“听到于小姐的事,你就没点感想吗?”

师霁还没回答,她就说,“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我没问。”

“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师霁又笑了,有点嘲讽——就像是她知道他会说什么,她的答案,不用言明,他也很清楚。

“就觉得,也许多问了可能答案会变啊。”胡悦说,“也许有些人有些事会让人改变啊。”

“比如说?”

“比如说,也许我就会让事情改变呢。”胡悦是故意大言不惭,活跃气氛的,但也不无一点认真在里面。

两公里的路,不近不远,他们已经快到了。师霁笑出声,“你?”

他把车拐进停车场,转过身握着方向盘,盯着胡悦轻轻地说,“大、言、不、惭。”

说就说,何必这样看着她……胡悦退了一点,她不想回应得太软弱——那不就变成她被撩了?还是这种恶意撩,不是忍不了恶意,而是不愿意师霁和她之间发生‘撩’这个动词,这个词根本不合适。

倒宁可是战斗——他对人性和社会,早有坚实的看法,但她也有自己的坚信,两人要共事,三观总要一致,到底是谁被谁改变,胡悦觉得,谈这个,“为、时、尚、早。”

师霁是真的笑了,趴在方向盘上笑得不可思议,真真正正把男色撩人这四个字,化为活色生香苦闷蒸腾的氛围,这车里简直让人窒息。

“你对自己就这么有信心?”

“你觉得这就这么不可能吗?”

“当然,”师霁发下豪语,“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把头给你。”

“赌个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行不行?我要你的头干嘛?”

“那行,那就再赌一件事。”

“一言为定。”

设下豪赌,他们一起走出电梯,师霁轻蔑地瞥她一眼,扬长而去,脸上笑意未收,让前台小姐脸上都多了几分诧异,着迷地多看他几眼,才招呼胡悦,“胡医生——钟女士已经到了,我现在带您过去……”

第61章联系

“最近皮肤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刺痒疼痛,或者别的不舒服的感受?”

“没有,都还行。”

如果是别的客户,胡悦大概也就放心了,但钟女士虽然已来过多次,她还是自己看了几眼,确认皮肤区域没有异状,这才继续操作,“今天做腿,您能舒服些,不用老趴着。”

“嗯。”

寂静又一次铺陈开来,护士低头敷好麻药,静悄悄退出操作室,胡悦给钟女士端了一杯水,把灯光调暗,空调打高。“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我。”

“这一次,房间更大了。”

钟女士这次居然有点谈兴,她环顾房间,看不出满意不满意,胡悦笑了笑,“这是我们最大的操作室了——您存了这么多预付款,总是要给点特殊待遇。”

钟女士也笑了一下,一个浅淡的笑容,在唇角转瞬即逝,“也是,钱至少还能买到一点好处。”

这么大的房间里只坐了两个人,但却并不尴尬冷清,这是一种让人很舒服的安静,不止钟女士,甚至胡悦都有几分享受,偶发的对话并不突兀,她和钟女士虽然只是客户与导诊的关系,但却又在某种程度上跨越了业务,似乎是产生了一种淡淡的联系。虽然对彼此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亲近,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最近很忙吗?”

“还行。”

“心情不错的样子。”

“提成多了心情当然好。”

今天钟女士的心情似也比之前好,至少有谈兴,“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业绩?”

“有一些,还有一些在进展中——但你已经是最大的业绩了。”胡悦不掩笑意。

“很高兴?”

“赚钱了当然高兴。”

这坦白让钟女士笑了,她要求,“多说说吧,我想听听你的生活。”

该说什么呢?胡悦看看钟女士,笑了:钟女士对她,该是有点好感的,但她已经过了交朋友的阶段——已经不再是那样的人了,这份好感的体现,大概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她的生活藏在一片黑暗里,却很想要多知道些别人的生活。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上班下班,在两个医院来回奔波。”但她也并不反感,胡悦甚至挺喜欢和钟女士说说话的,她自己的心事一样繁多,钟女士就像是个无底的黑洞,在她面前,说什么话她都觉得很安全。“早出晚归,都是为了生活。”

“你在这里是兼职?”

“对,我在公立医院那边才是正职。”

“比较喜欢在哪边做?”

“其实在哪里都一样,面对的客人都差不多。”

“哦?”

胡悦想了想,“不快乐都差不多的,财富可能有不同。”

“那就是很大的不同了。”钟女士腰上盖着薄毯,她的眼睛慢慢合起来了,“你的客户,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都有,”胡悦给钟女士换了杯水,原来的已经有些凉了。“具体的不便多说,但是,快乐的人不多。”

“是吗?我看容太……”钟女士忽然笑了,她难得有一点幽默,藏在语气里。“嗯,就很快乐。”

“啊,对。”容太确实是个开心果,胡悦想到也笑了,“那可能这边快乐的人多一点吧,我在公立是跟面部结构的,主要做大手术。”

“做大手术的人就不快乐吗?”

“这种不妨碍生活的手术,如果需要做的话,在做之前恐怕都不会很快乐。”胡悦觉得自己的实话有点多了,可能也过于丧气,她找补一下,“不过,快乐的人也有很多。”

“谁比较快乐?”

“已经做过一次的人来再做的话,一般都比较快乐,这样看,我们的工作还是有好处的,”胡悦说,“至少是对她们来说,做过手术以后都比从前快乐。”

钟女士笑出声了,“说得对,说得好。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握住脸,胡悦的视线跟着落过去,又移开了——钟女士肯定也是做过整容的,这一点,内行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早年动过脸,就一定要有定期保养的经济实力,尤其是动骨头,筋膜被剥离后,肯定总是不如原封未动的紧实,不是说差很多,就算没动过,到年纪也会下垂,但动多了不保养的话,会表现得比一般人更明显一点。

热拉提、热玛吉、肉毒素、水光针,动过骨头以后,到了钟女士这个年纪,这些都是离不开的疗程。钟女士的脸算维护得很好,开过眼角,鼻子应该也是垫过,而且有经常维护。下颚线倒是比较自然,不像是动过骨头的样子,只是填充过玻尿酸,打过瘦脸针。她的脸给人的感觉很像是欧美那边的中年贵妇——常在真人秀里出镜的那种,有一种特别的‘贵妇僵’,不自然感很难着落到某个点上,是很多细节堆叠出来的,肌肉动作不会太多,眉毛很多时候总是修得过挑,眉眼给人以特别狭小深陷的感觉……说白了就是某些时刻的妮可基德曼。钟女士没那么美,也没那么夸张,但有点这样的感觉。她当然做过整容的。

那,她做完手术以后,有比从前快乐吗?

应该是有的,胡悦的话也说得并不假,只要找到好医生,大部分人做完手术,是会比从前快乐,这毕竟是个看重颜值的社会,而也很少有人天生就长得完美无瑕,每个人都是需要修复的,长得比从前美,就是自己看了都会开心。

但是,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私人的,钟女士自己,有比从前快乐吗?

这是个未出口的问题,双方都没提及,但其实依旧盘旋在空气低处,胡悦为她整整薄毯,钟女士的眼睛又半合拢了起来,“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与其是胡悦想问,倒不如是钟女士自己想说,胡悦沉默了一会,找个万能的开头,“平时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做什么?”

“一个人呆着。”钟女士说,她睁开眼看了看胡悦,笑了,不掩语气中的自嘲,“我朋友不多。”

这很容易看得出来,钟女士看起来也不像有家人的样子,胡悦并不知道问什么合适,索性直接点。“您想要我问什么?”

这个问题,像是击中了钟女士的某个点——她们的对话,充满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绕着那个最明显的问题:你遭遇过什么,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钟女士叫她别问,但其实,也许她也是很想说的。

胡悦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钟女士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报以惘然的微笑。

“换个话题吧。”她说,“最近都在忙什么,有什么有趣的案例吗?”

这问题,其实已经问过一次了,胡悦这次不好直说不方便回答,她也想说点好玩的事岔开气氛,想了下,笑着说,“这个,有也是有,最近公立那边一直在忙着做效果图,认识一个客人,给我带了一大批客户。”

“哦?”

“是在会所上班的。”胡悦说得大方,钟女士也不动声色,“她们那边普遍都有需求,我客人挺喜欢我的,向我这边问能不能搞团购。主任的号想要全包……我们主任都做不完,我全介绍给别的医生了,不过效果图还是要一起做。钟女士您知道吗,这些会所整容都是有套餐的,最后大家都长的差不多,锥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就像是韩国小姐一样——就是蛇精脸呗。”

钟女士自己并不是锥子脸,也不是那种从山根就隆起的高鼻梁,所以她不怕这么说,钟女士也听得兴致盎然,“哦?团购?”

“嗯,是妈妈桑联系的,她说她的小姐妹都要这个类型的长相才好。”病人的隐私不好指名道姓,这样泛泛而谈倒没什么忌讳,胡悦有点不解,“师……我老板也说这种长相吃香,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麻药快到起效时间了,她说完就算,按了几下,问过钟女士已经没知觉了,便叫张医生过来,自己把麻醉药敷到下一片区域,钟女士半闭着眼,不再说话,这个话题几乎已经过去,等张医师开始操作,她才突然说。

“欢场男人,喜欢这种长相很正常——其实也不止欢场男人,所有男人大概都喜欢这种长相,男人看脸是看性吸引力的,审美和女人不一样,而且,他们更迟钝。”

她像是想到什么,眼神变得有些冷,随后又笑了,“只要不抹口红就是素颜,眼睛大就是清纯……男人都是很简单的动物,只要把握住他们的点,很好操纵的。”

眼睛大是清纯,鼻梁高是高贵,嘴巴小是秀气,下巴尖是妩媚,白姐的审美虽然老土,但有她的道理。“不是说别的就不喜欢了,别的清纯小美女,很好啊,如果合了眼缘,会想谈恋爱,有些女人是让你想放到家里好好疼的,能真正走到你心里……但欢场的女人,有什么必要和你谈感情?只要让最多的客户看了想要发生关系就行了,整成这样最保险,业务会好……她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她闭上眼,唇角露出一丝讽笑,“怎么样才能开展业务,什么时候上岸,真正的妈妈桑,心里都是一套一套的,就看你够不够聪明,能不能讨好到她来疼你。”

钟女士难得这么多话,张医师都好奇地看几眼胡悦,胡悦也有点惊讶:没想到钟女士对这些事这么了解。“我是没从这角度想过。”

“这就是精准投放的广告,这种长相看着就让人觉得Easy,刻板印象越强,整成这样就越方便。胸大无脑咯,见钱眼开咯,好搞定又好摆平,只要给足钱就没事咯。男人当然都喜欢这种长相,至少是喜欢和她们厮混……S市的从业者,两三万人有的,彼此竞争也激烈,会所里那些女孩子各个都一张脸,白天走出去会吓到路边的小姑娘,心想怎么年纪轻轻整得没个人样?都觉得,这审美畸形了吧。”钟女士像是想到了什么,讽刺味道越来越浓,“其实她们哪里知道,都是为了钱,只要有钱,很多女人情愿换张脸,本来,就算不整,那张脸也换不到什么钱……人世间,什么事能离得开钱。”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眼睛慢慢合拢,张医师和胡悦交换个眼色,有点八卦的意思,胡悦微微摇摇头:钟女士的长相并不是标准的韩国系,按她的说法,本人未必是在业内做过,可能,也许以前和这个行业有过交集——也许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来抢过她的丈夫,或者,她家里的男人,就正是欢场上的常客。

这些痛处,钟女士不说,没人会问,漫长的疗程,只剩下机器运转滋滋的声音,做得太久,等张医师结束最后一块,第一块区域的麻药药效已经褪去,火辣辣的痛在腿上,钟女士想下床但又露出痛楚表情,胡悦说,“您再休息一会,这间房我约了一下午,还有很多时间。”

她忙着换茶,收拾诊室——这本来是护士的活,但钟女士不喜欢人多,她就帮着做一做。钟女士嗯了一声,张医师走了,她话多起来。“那个妈妈桑,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本不该回答,可胡悦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她姓白,那些小姐妹都叫她白姐。”

钟女士不像是认识白姐的样子,“哦,她在什么会所做?”

“这就不清楚了,她们也不愿意说太多,毕竟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职业。”胡悦顿了一下,掏出手机,“倒是我给她们做的效果图还在手机里——您要看吗?”

这种图未打码当然不能对外传播,不过手机里给别人看一眼也不算什么,胡悦把于小姐的照片找出来,“她原来没做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老板做了鼻子,效果不错,现在还要再开眼角、做下颔骨和颧骨……这个是她所有手术完成后的样子,是不是很典型?”

整容技术,的确鬼斧神工,于小姐最初的照片和最终的效果图,几乎就不是一个人了,钟女士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把手机还给胡悦,摇头笑了笑,“确实是真典型,男人的口味,是什么,就是什么,永远都不会变。”

胡悦眨眨眼,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给她看于小姐的照片,是一时兴起,也是觉得钟女士年龄差不多,十几年前这样的审美流行的时候,她丈夫有很大概率流连欢场,也许能提供些线索。但钟女士这话,听着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当然,不过只是试试,像是她说的那样,会所虽然就那么几家,但从业者多,没有线索最正常不过,胡悦陪她再坐一会,送钟女士出去,走到大厅,正好又遇到师霁,“师主任。”

今天下午她的时间基本都贡献给钟女士了,算算也快到师霁的下班时间,碰上算正常。胡悦和他对视了一秒钟多一点,看师霁目光落到钟女士身上,便对钟女士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医学总监师主任,师主任,这是钟女士。”

双方颔首打了个招呼,钟女士还想在大厅喝口茶,师霁先进电梯,她今天很健谈。“他就是你老板?”

“……嗯。”胡悦赶快反省一下自己有没有说老板坏话,还好还好,好像都没提什么。

“长得很英俊。”

也就只有这张脸了。“确实是。”

“性格好吗?”

恶劣得不行。“很专业。”

钟女士的眼神又落到她身上,她忽然笑了——这一笑,超越了下午所有为了避免尴尬做出的表情,多了一丝真情在里头,是真的被逗笑了。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合我眼缘。”她说,“我能看出来,你和我很像。”

像吗?像在哪里?像在她周身的疤痕?胡悦没说话,咬了一下嘴唇——钟女士有点交浅言深了。

但这世上是有一种联系,是怎么也无法否认的,本质上冥冥中的联系,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就在这里,钟女士富有,她贫困,钟女士孤独,她人缘好,钟女士老了而她还年轻,但她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一丝相似,两人都无法言明,但的确能感到这么一丝联系,和因此产生的善意。

“我没事的时候,会看很多书。”钟女士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也看过心理医生——刚才那些话,那些整容的事情,其实是她说的。”

“她让我多看看书,我就看了很多书,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是金庸还是古龙的一本小说,我觉得很不服气。”

“他说,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其实,你知道吗,男人才会骗人。”

“越好看、越有钱的男人就越会骗人。”钟女士忽然侧过来,对她悄声耳语,“你可要小心,别被骗了。”

“走了。”

“……好的,我送您去电梯。”

胡悦陪她走到电梯口,“那,我们下次还是约周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