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长达半小时的正在输入,钟女士中间发来一段语音,像是误触了屏幕,又没有及时编辑,点开来听,是一片沙声,还有隐约的哽咽与悲泣。十年了,依旧有眼泪。

【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怎么可能还回国?】

但最终,她发回的消息却终究带了属于钟女士的冷漠,个中的逻辑,胡悦一眼就心知肚明——李生的能量,她早已尽知,这起针对他的案子,警方已经开始侦破,谁知道有没有风声传出,这让钟女士怎么能燃起回国的勇气?

不论现实如何,钟女士毕竟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她的亲人,现在正躺在证物盒里,血肉被岁月侵蚀,连去太平间的资格都欠奉。胡悦并不责怪钟女士的怯懦,思量再三,她键入几行字。

【那,你相信我吗?】

【我来见你,行不行?】

第74章试探

“是师医生吧?您请这里走,老板在视听室等您。”

“是。嗯。”

手中的医生包份量不沉,摆动得很有韵律,师霁跟在管家背后,一路走一路随意地浏览着别墅内部的装潢:都是别墅,也分三六九等,有联排、小独栋,就是在一个别墅区里,也有花园大小的区别。在S市,距离市区通勤一小时内的路程,别墅区也没有什么占山为王的道理,李生住的别墅,粗看占地大约在三千平米左右,几个室外功能区一分,倒也不显豪奢,无非是中等大小,胜在清静,别墅前临水,背靠山,和最近的邻居也有数百米距离。各处设施看出是有点年头了,但打理得很整洁,一路走来,园丁、管家、家务助理,还有两个保镖站在后院抽烟谈笑,员工房一排房门都开着,看起来都有人住,确实是兴旺人家的样子。

对他的出现,保镖虽然报以兴味的眼神,但却并未上前盘问,李生的这个住所,应当是他常年居住活动的地方,像他这样的大豪,会客频繁,人来人往,下人也多,也许做不了太多隐私的事。或者,他会特地注意保持那个场所的隐私。

走进屋子的时候,师霁特别留意了一下地下室的入口——黑洞洞的,看不到什么,他问,“李生在负一楼?”

为音响效果起见,视听室常常修在地下,这一问是有道理的,管家笑着说,“我们的视听室在楼上,师医生这里走。”

别墅里当然有电梯,他带师霁进去,给电梯刷了卡,一路领到三楼房间里,李生正在听歌,门打开交响曲的雄壮旋律便涌出来,音色宏大纯净,师霁走进去,和李生用眼神打个招呼,李生先不招待他,闭眼听完了一整首《如歌的行板》,这才起身奉茶,“见笑了,师医生,平时事多,难得清静,本来应该下楼迎你的。”

这不过是客套话,师霁虽然薄有身家,但和李生的财势远远不能相较。再说,今天他来是应下了为李生打针的邀约,雇佣关系一立,尊卑隐现,李生对他是有节制的礼贤下士,绝非真正放下架子。师霁在胡悦面前作威作福,多少有点故意压迫她的味道,在外从来不崖岸自高,他微微一笑,“哪里,李生你我之间何须这么客气?”

这个李生,出身寒微,但谈吐却很文雅,他的形象很接近于大众理解的儒商,笑在嘴边,城府都在眼里,看师霁的每一眼都像是在量度,他对J'S有点兴趣,这是师霁能品到的,对一个潜在的合作对象,李生当然会多方考量。

他在江湖上名声也不错,虽然有势力,但做事却还规矩,黑白两道都能摆平,开医院其实就需要这样的地头蛇,如果镇得住,李生其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毕竟,虽然在某方面,他嫌疑不小,但商誉却十分清白。而师霁也早学会了用辩证的——不,是更实际的眼光看待事情。

“李生以前都是去哪里打的针。”他打开搭扣,取出针剂和药棉。

“以前也是叫医生过来,我在家时间不多,回来了就不喜欢再往市区跑。一般都从自己的医院里找医生——也就是图个方便,说到技术,和您这样的大拿那当然是不能比。”李生前倨后恭,对他的态度又热情起来,像是在试探师霁吃软还是吃硬。

两头猛兽聚在一起,不用大声咆哮也有对峙的味道,师霁在观察李生,李生又何尝不是在观察他,他感觉彼此都有几分保留,都还有些底牌未打,有些态度未能明朗:李生的财势,眼见为实,在S市不说一手遮天,但也绝对不容小觑,师霁配合解同和的意图,连自己都没有完全肯定,他还没想好这一回该怎么站队,跟着胡悦过来,不过是希望把一切掌控在自己的了解中。毕竟,胡悦是他的徒弟,如果贸然触怒李生,也很容易被认为是他的态度。

“李生客气了,其实,注射保妥适并不困难,有一定经验的整容医生都能轻松驾驭。”师霁把针剂包装拆开,“用我的药还是您的药?”

这一步有些大胆,李生的手动了一下,双眼直直地注视着师霁,“我备有药。”

有经验的医生,绝不会注射来历不明的药物,不过师霁会这么问也是早有准备,他故作迟疑,“这……”

出了事算谁的?虽然是李生要求,但事发了李家人可未必会这么想,师霁这属于非法行医,轻也要被吊销行医执照。——不过,换句话说,李生又凭什么信任师霁带来的药物?

这件事,已和药品本身无关,眼神交流间,争夺的是另一种东西,雄性与雄性想要相处,总有一个需要低头臣服,至少和李生相处,他的态度很明显,必须如此,否则他何必如此费心维持年轻的外表?职场中人,追求的并非肤浅的美观,更多想要攫取的是那种天生强壮、天生不老的威慑力,李生表面儒雅,私下性格怕是偏暴烈,什么事都要争出个高下。师霁和他对视片刻,逼真地做出逐步退缩的效果——他的演技一向不错。

“如果李生有准备药物,也在保质期内,那当然也可以。”

他低下头,有一丝不情愿地笑了,但总体仍保持得体,李生也笑,他肉毒素打多了,眼周肌肉松弛,笑意不易到达眼底,“那还是用你的吧,师主任你的药,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想到李生也知道肉毒素在国内的乱象。”

“毕竟我也有投资做医院,自然都要了解一下。”

“李生真是事必躬亲,令人佩服。”

肉毒素、玻尿酸,在国内的货源的确都乱,玻尿酸还好,注射水货如果质量不过关顶多过敏,再注射相应的融合剂,后果一般不太严重。但肉毒素如果打了假货,含量超标那是会死人的。有些贪便宜不愿去医院,在医生家里打的求美者这完全是在赌命,毕竟医院都是从正规渠道进货,而医生手里的药可就不好说了,为了追求利润,对外给出便宜报价的同时,也不免会向‘可靠渠道’拿货,主观上当然都没有取人性命的故意,但,这个渠道到底可靠不可靠,那就只能依靠医生本人的判断了。

像是师霁这样收费奇高无比,李生这样对价格毫不敏感,只是追求舒适便捷的客户来说,家中注射肉毒素的安全性还是很高的,药是从医院药房开出的正规药物,注射技巧高超,对药物的用量与注射点把握也炉火纯青,师霁带上手套,手指拂过李生面部,李生下意识一挺背,又躺了回来:对别人的接触还是很敏感,防心重。

“了解一下面部肌肉,您放松。”他说,尽量云淡风轻地处理医患间的主动权——李生再想要攫取主动也没用,治疗开始,医生永远处于优势方。“以前打过吗?一般间隔多久?”

他无意刚开始就探问过多,问的都是普通问题,尽量不触犯敏感区域。“眼周还要过段时间,现在再打,脸部会完全僵掉,这次打额头和法令纹,用量我会偏少,您看起来已经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了,日常保养还是少量为主,我会把这支分五个部位注射——李生你的左右肩肌肉弧度不一样,如果你希望的话,这里也可以通过肉毒素来纠正。”

他的手顺势在肩膀上一按:按理说,李生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虽然身材维持得好,但从很多细节来看,不像有健身习惯的样子,平时听他谈起,多数都是靠饮食养生。但师霁按了按肩膀,眉头却是微微一扬——李生的右肩,肌肉坟起有力,倒是经常运动的样子,和左肩的绵软形成鲜明对比。

“我就说我的肩膀总是有点一高一低。”李生倒是没想太多,打肉毒素是日常了,这个痛点被戳出,让他有点兴奋,“这也可以通过肉毒素纠正吗?”

“可以,凡是和肌肉有关,都可以用肉毒素,只是效果明显与否,以及是否会影响到日常生活而已。很多人甚至想给小腿打肉毒素——这也算是当代版的三寸金莲吧。”师霁回过神,含笑说。

他耳边好像还有胡悦的声音。‘钟女士浑身上下都是鞭痕……’

李生即使有一双利眼,终究也看不穿师霁的重重面具,不觉有异,欣然道,“那还等什么?就知道请师医生来没有错。”

他就势吹捧师霁医术,加以笼络,“师医生,我知道你已经开了一家J'S,做得也很不错,但老实说,我看你的天分,成就不应当仅止于此。”

这是想要投资他了,师霁微笑,“我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安分度日,过平民生活也就很满足了。”

“你现在的身价,也不能说是平民生活了。”李生不以为然,“但钱还是能带来许多好处——你现在有的还太少,等你有了更多就会发现,有了钱,权自然也就跟着来了,很多你以为钱解决不了的事,其实,我们做起来是很轻松的。”

他压低声音,颇有诱惑力地低声说,“比如说,我知道师医生心头的憾事,一直是你的堂弟师雩——”

师霁手里的针头轻轻一颤,“哦?”

“他身上的通缉令,已经很多年了,令弟蒙冤出走,想必这些年来,也很想家吧?”

有钱有势,就是好,虽然赤着上身,正被医生摆布着打针,但李生依然随随便便就把局面握于掌中,这也许正是他所追求的效果——在自己最脆弱的时间,抛出重量级底牌,直击师霁软肋。

这也的确是师霁的软肋,他的声音都有点变了,“李生——这是从何说起?”

他的反应,足够掩盖过李生探问私事的不礼貌,李生演的这出戏,已收足了效果,他自然就不着急了,笑而不语,直到注射完成,这才一边扣衬衫,一边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小师,这世上的事,没什么能逃开老生常谈那些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事,哪里有那么难打听呢?”

没什么事能逃开老生常谈——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师霁说,他没往下说,而是凝视李生——李生现在,是待价而沽,他也要看自己能表露出多少诚意,再细谈师雩的事。以他的推测,李生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不会太难,但也绝不会简单,他是看上了自己的技术和人脉,但还要折一折他的傲气,恩威并施,把翅膀拔了,才好收服。

确实如此不假,李生略一踌躇,迎着师霁的眼神,颇具兴味地一笑。

“我记得,你有个很宠爱的徒弟……是不是姓胡啊?”

师霁放在兜里的手一把紧捏成拳,心念电转,脸上表情维持不变。

“那个女孩子,虽然长得一般,但眼神很灵动——下次方便的话,也带来一起坐一坐,好吗?”

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是在试探什么?还是明确地索取什么?在李生心里,他们取得了怎样的互相谅解?李生想要对胡悦做什么?在他心里,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许多名字、欲望、担忧混杂成一团,沉甸甸地在胃里盘旋,他们说起的鞭痕,失踪的钟女士,师雩、胡悦、师雩、胡悦——

师霁微笑起来,阳光下,他的笑容清澈坦荡,仿佛不染丝毫阴霾。

“李生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他说。“下次,当然会带着她一块过来。”

第75章太阳底下无新事

阳光洒在迈阿密的海岸线上,一排脱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中老年白人躺在沙滩上,各自选择不同的面来回翻晒,再走远几步,当然是一条永恒的酒吧街,更多人坐在烈日下方喝鸡尾酒——大虾鸡尾酒、血腥玛丽,还有永远老少咸宜的莫吉托。以当地风气来说,酒吧内部的座位反而不受欢迎,在这里穿着长袖长裤也很奇怪,即使是一身轻薄得体的真丝衣裤也一样突兀,坐在角落里的一对亚裔女人因此就很显眼。

“还是建议您不要喝酒,激光手术以后喝酒对皮肤不好。”

其中年轻一些的女孩说,她有些好奇地左顾右盼,显示出一个初到美国的年轻人应有的好奇——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出国,这份新鲜感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

另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因此笑了一下,即使只是一瞬间,“怎么请到假的?”

“老板准了。”

“机票钱不便宜吧,公家给报销吗?”

这是个年龄气息浓厚的问句,即使外表再年轻,词语的选择也暗示了她的年龄层,胡悦也笑了,“不报销,钱……是老板出的。”

“就是那个师主任?”

“……嗯,就是好看的男人会骗人的那个。”胡悦顿了一下,补充道,“婉婉的事情,就是警方找上他,我才因此有所接触。”

“他为什么会给你出钱?”

“我也不知道……”胡悦的语气有点儿犹豫,就像是她自己也不肯定,“他……心好吧。”

这回答里些微的自嘲和讽刺,让对面又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也就不枉她一番表演——其实激光手术过了几个月,早就可以喝酒了,这么说只是唤起两人共同的记忆,稳住钟女士的情绪。

“手术区域,现在恢复得怎么样,疤痕有淡化吗?”

“不知道,那都在背上,现在一个人住。”

以前也是一个人住,但有胡悦帮忙检查,她反射性就想建议,但还是忍了下来。“一个人住的话,生活会不方便吗?”

钟女士知道她说的是语言,“日常生活够用了。”

“那您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强。”

已经查到了张婉婉、张婷婷,钟女士的出身来历自然也已经不是秘密,这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胡悦说得意外大胆,钟女士也没有面具被揭穿的狼狈不适,她笑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叼上,“以前一度很喜欢上课……想证明我们其实也就是少了那么一个机会,并不比别人笨——后来又算了。”

“为什么算了?”

“觉得没什么意思。”钟女士低头点上烟,喷出一串白雾。胡悦看了一下周围,这动作被她注意到,“放心好了,这里是非禁烟区。”

“一直都有抽烟的习惯吗?”

“最近染上的。”

为的是什么,两人当然都明白,酒吧这一角陷入一阵沉默,直到服务生端着饮料走来,她们要的是两杯毫无新意的果汁,胡悦喝了一口鲜榨橙汁,又偏头去看外头的海滩,“白种人太爱晒太阳了,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是吗?”

“光老化是皮肤老化的第一诱因,过量紫外线也是皮肤癌的主要诱发因素,你看皮肤科医生就从来都很注重防晒。”

“噢。”

交换的问题,回答得都有些心不在焉,两边都在等待,等的是什么不言而喻,钟女士的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袖扣,打开了又系上,胡悦并不着急,耐心地盯着餐巾纸,钟女士今天肯出来见她,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

“你这次来,带了什么新的东西?”

果然,沉淀了一会,钟女士问,她端起果汁要喝,忽然又放下杯子,把扣子仔细扣好——刚才露出的一段手臂,似乎已经引来了斜对角异样的眼神,或者,至少钟女士是这样认为的。她抚了一下袖子,“李容声终于要倒台了?是他傍的那位出事了?是打算从他入手,还是已经树倒猢狲散,想把他给顺手收拾掉?”

这一问,问得就很在行了,而且也透露了不少信息,张婉婉的死,似乎和李生已经脱不了关系,而胡悦连李生背后的那位是谁都不知道,对话似乎无法继续,她抿了抿唇,“你之前……是曾想报案未果吗?是李容声背后的势力护着他……”

“我没有报过警。”

信息的交换从来都是相互的,钟女士现在,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胡悦身后的警方并未掌握太多线索,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下逐客令,而是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烟,吐出白雾,把烟蒂搁在烟灰缸上。

“没有用。”她说,“就没有想过报警,你要是见过他的座上宾,你也不会想到报警。”

她顿了一下,忽然拿起烟猛吸一口,才慢慢地把它放回去,“想知道什么?红凤是怎么死的?”

可能是因为尼古丁的关系,虽然钟女士的声音很冷漠,但指尖却有一点颤抖,“其实,你多数已经猜到了吧,就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这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太多戏剧化的事情。”

“你身上的疤……”

故事的确早已能拼凑出雏形,只是有些细节还待确认。

钟女士回答得很爽快,也许是个人都有倾诉欲,而这些事的确埋在心里太久了嗯,能有个人分享总是聊胜于无。“就是他留下来的,李容声身边一般总有两三个女人,一个个都慢慢在整,整到他喜欢的样子,再带到他的地盘里,然后……”

她的嘴唇勾了起来,“我们三个长得很像,所以最得他的宠,这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还有一个人呢,去了哪里?”

“死了吧。”

钟女士的语气意外地有些冷漠,“她最能配合,也最得宠,李容声最喜欢她,所以她也最疼,我们平时都会吃一些止痛药……他放我们走的时候,她已经在吃吗啡了,我们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她已经抽上粉了。”

可能是在会所工作过,她对这种事的口气很淡定,没什么猎奇的味道,“穷人家出来混,很多时候没什么亲情的,各顾各的过惯了。要不是李容声喜欢,可能早就各自分开做了,甚至是红凤死的时候,我们都没什么愤怒——也谈不上怕,就是慌,你知道吗。”

慌是真慌得厉害,痛是已经习惯了的,李容声的鞭子每天都会打下来,打完了就上药包扎,他那些新奇、变态、糜烂得甚至连被禁的小说都没那么异想天开的玩法,除了逆来顺受,还有什么办法?其实死人也是迟早的事,红凤——也就是张婉婉死的时候,过来处理的小弟都麻木了,张蓝凤和一个小弟平时对过几次脸,交换过笑脸,他私下说,一两年总会玩过火。以前都是送到殡仪馆——老板有关系,烧了以后骨灰一洒,什么都没了。

红凤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那段时间殡仪馆改造,安保系统刚装上,馆内相关人士还没找到漏洞,只得草草收埋,蓝凤问过地方,连小弟自己都不记得了。后来再过了一段时间,她身上没了好肉,李容声手里新一批女人也整出来了,她拿了一笔还算丰厚的买断费,一百来万,回头想把还没被送到小黑屋里收的那些细软都卖了,才发现几乎都是假货。

“是我运气好,后来又遇见了一个人……”钟女士说着笑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故事都是依附着男人,没什么意思。”

后来那个人对她蛮好,说起来也是在以前那个圈子里认识的,他也有点异常的癖好,最喜欢的是疤痕,钟女士跟他的时候,正好他病了,顺势转为保姆,照顾了几年也有点感情,他病故的时候松松手,给她留了一栋没建成的商业大楼,钟女士接下来要做的也就是继续投资了。

也因为跟的一样是圈子里的人,钟女士很清楚李生的能量。“身份就是后来那个给我换的……他说被李容声知道了,会有点麻烦。”

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钟女士一辈子也不想见到李容声了,张蓝凤、张婷婷都是已经死了的人,留下来的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怀抱着污秽不堪的秘密,钱对钟女士来说是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以前很想要钱,有了钱就不会受这份罪了,有了钱又觉得,有什么区别呢?”

她托着腮望着窗外的碧海蓝天,还有些当年秀美的脸全扭过去,点一根新的烟,“有区别吗?”

胡悦无法回答她,她知道故事没有这么简单,钟女士可能有很多事没有说,但也无意再问,这些细枝末节,对事态不会有更多影响,钟女士也理当保留自己的隐私。她当然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否则不会问是否李容声的背景已经倒台——而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淡定,内心深处仍存有惧怕,否则她不会叫胡悦来美国。

这当然是很理性的考虑,从钟女士透露的信息来看,胡悦现在也是在玩火——如果她说得都是真的的话,李容声绝对是她和师霁惹不起的那种人。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胡悦不会去考虑那么多。解同和有自己的权衡,其实这世界上很多问题都很简单,你要做的无非是选择一种东西去相信。

然后就别想太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你很担心人身安全,是吗?”她不答反问,钟女士侧过身子,在朦胧的烟雾中看她——已经到胡悦的表现时间了,而钟女士也在期待她的表现,这一点,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甚至胡悦也可以说,钟女士心里隐隐是希望能被她说服的。“如果有机会,你也想看到李容声死,是吧?”

“现在的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回国,对吗?”

“你希望我带来的消息,是李容声已经确定倒台,你可以毫无风险地解决从前的遗憾,是吗?”

胡悦认真的时候,语气往往平静得残酷,没了以往的温柔,钟女士没回答,又吸了一口烟——但她们彼此也都知道,这样的担保并不存在,钟女士想要回国就一定得承担她心中的风险。

“你觉得我会怎么说服你呢?”胡悦问。

钟女士笑了,“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说?”

她不会说现在的法治已经清明了许多,也不会分析也许从前的吏治也没到这一步,只是她们读书太少,容易被唬住。胡悦说,“你的想法,很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方式。”

“你的故事,让你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你会不会也很奇怪,一个美容医生,为什么会为了一桩危险性极高的案子千里迢迢地跑到美国来——甚至还自掏腰包。”

“我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有我的故事。”胡悦说。

她握住钟女士的手,“现在,你想听听我的故事,我的想法吗?”

钟女士在烟雾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吐出一口烟,像是无声地说,‘那你就放马过来’。

#

“先生,请去机场,谢谢。”

一小时后,胡悦从酒店大堂中步出,坐进出租车里,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随身行李包,她掏出手机给解同和发信息。

【张蓝凤同意全力配合警方调查,她会在案情明朗、时机合适的时候回国】

【好。】

现在是国内深夜,解同和的信息回得较迟,【另外,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和师霁有一定的意见分歧。】

【李生又向师霁预约了保妥适注射】

【这一次,他希望你独自过去】

第76章第一个奢侈品

“保妥适需要这么快就再补药吗?他就不怕会产生抗药性?”

“当然不需要,打了这么多年,他不会不知道保妥适的最佳注射周期,所以,你也应该很清楚,他要你过去有什么意图。”

“这就是我不赞成你孤身过去的原因——”解同和提高了声调,他有点生气的样子,“张蓝凤的证言不假的话,李容声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胡医生,作为一个警察,我也不可能让你做这样的事,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警察好了。你们还是快回去挂号什么的吧,不是说病人都排倒医院外头了吗?怎么一天天的这么有时间!”

当惯了警察,解同和为人处事一向有分寸,他的话从来没这么多过,更是很少有这种说一不二的气势——但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心虚,胡悦和师霁都不为所动,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解同和:聪明人,话不用说透,“现在这件事,已经不是你说无关就无关的了。”

想要抽身而退,哪那么简单,师霁当时没和李生翻脸,现在也不好贸然中断联系,胡悦说动了钟女士,现在不去,解同和该从什么地方寻找证据?“已经是十年前的案子了,按照钟女士的说法,那些消失的人是留不下任何痕迹的,人烧了骨灰洒了,安保系统也有漏洞,现在的火化技术,什么时候开炉周围哪有信号,等你们找到了那间殡仪馆,然后呢?难道还要等到下一个意外出现,那得等几年?”

“已经有一个客户是李生的受害者了,我也不想到时候再给另一个客户做激光修复。”胡悦的语气斩钉截铁,“昨天我接了于小姐的复诊,帮她检查了一下乳房假体,借这个机会看过了——她身上没有伤痕,李生对她也依旧很好。可见李生只是对特定长相的女性有兴趣,我距离他的模版还远得很。第一次见面,他最多给我一点甜头罢了。叫师霁拉皮条,不也一样是给了甜头——合伙开医院,这可是几十亿的大生意,都有根胡萝卜吊着呢。”

话是这么说,但叫胡悦和李容声独处,解同和心里明显过不去这个坎,他没法说服胡悦,更没法说服师霁——很明显,反对她独自前往的人是他,而赞成的人是师霁。

“我真是搞不懂了,你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怎么的,真是外行胆大啊,亲自和犯罪分子接触,一点不带怂的?”他脸冲着胡悦,问完了又质问师霁,“你也是,我就不说别的了——”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眼神在两人中间打了个转,胡悦和师霁都拧眉回望,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解同和这才继续往下说,“就说你们俩是师徒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道理你不明白吗师霁?胡悦年纪小不懂事,你不拦着她至少也和她一起去吧,让她自己去,她要是就此消失不见,你良心能安?”

师霁还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又冷淡,语气没什么温度,他的白大褂似乎永远不染纤尘,“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人无缘无故的消失不见,并不止她一个,胡悦已经是成年人了,她也觉得自己是个强者,我没必要拦着她证明自己。”

胡悦和他对视一眼,师霁的表情还是那样,就像是她每一次自不量力地提出要求时一样,漠不关心,隐藏了那么一点点挑衅的蔑视——他当然不会阻止她了,恰恰相反,师霁的潜台词也很明显:他倒是想看看,她自认的那么强。

越是这样,打他的脸也就越有趣,胡悦唇边逸出一丝微笑,有时不用假装天真活泼,可以有一个人看透你的本色,不管怎么否认,这确实也真让人觉得有意思。

“师主任说得对,闲事是我要管的,”她平静地说,“我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李生要我单独去,未必是对我有什么兴致,不过是想测试师主任的诚意罢了。多疑的人总是会多试探几次,李生想和师主任一起开医院,十几亿的投资要全都由他来运作,不拿捏一番怎么行?”

道理解同和都懂,感性上过不去而已,他无奈地吐口气,从兜里拍出比纽扣还小的缩微摄像头,“行,反正这是你说的,出了事可别回来找我做警闹!”

这不过是气话,解同和和师霁年纪差不多,都是三十几岁的成熟社会人,气一句还好,再继续表演就有点假,他很快又回复了之前嘻嘻哈哈的老样子,边帮她设定摄像头边开玩笑,“十几亿,师主任,你就和我说你有没有一点心动吧。要不,我这案子办得慢点,等你拿到钱了,我们再——”

师霁根本懒于搭理,“呵。”

“钱你无所谓,那人家提出的别的好处,你总不会无所谓了吧?”解同和有些暧昧地挤眉弄眼,“你弟弟的事情——”

他这一问,胡悦有点尴尬——她是很好奇李生怎么拿师雩的事情说事了,但解同和不知道师霁已经和她说了许多师雩的事,这会儿如果表现得太无动于衷,解同和大概就能猜到她知道了个中内情,怕不是又要被调侃一番?但故作不知又有点假,这好奇与不好奇,该怎么好奇,在分秒内好像还真没法分析,一时间演技尬在那里,踌躇了一会才东看西看:最好两个男人光顾着对峙,都忘记了她在一边。

但,这想法注定是有些天真——解同和一向是暗中观察挂的,他是警察,这也属于职业习惯,师霁的眼神也扫着她,被看到了才收回来,他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天真。”

是觉得李生办不到,还是……

没有让她猜很久,师霁自己说,“消得了通缉令,消得了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