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人各有志,想要直接银货两讫,怎么还打胡悦的主意?

“李生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师霁低眸浅笑,聪明人拍马屁都自然而然叫人舒服,“其实这都很容易看出来的,您就放心好了。”

“那小玉怕是要恨上你喽,这不是在和她抢生意?”李生呵呵笑。

“货比三家,白姐也是我的大客户,她的小姐妹,都组团在我们科室团购套餐。”师霁也笑了,他隐隐有点自傲的样子,“什么样子,还不是经由我的手做出来的?双重推荐也更保险点,李生您说呢?”

理当然是这个道理,而且,和师霁联系密切了,岂不是更能量身定制?李生现在是真的来了兴致,他把手放到膝盖上,一副准备深谈的样子,“小师,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都说现代医学进步了——到底是有多进步?你们现在,真能把一个人完全整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鱼饵一步步摇到现在,终于咬钩了,师霁没有兴奋,反而更冷静,他的语气完全就是在闲聊,“看情况,如果底子好,本来就相似,经过精心手术,确实可以做到乱真的地步,至少维持个一两年是没问题的。但前提当然是底子要好,必须骨骼轮廓和本人相似,这个还是要专业人士来挑选才能找到。”

他的饵是越来越明显,但李生已经上钩了——或者说,他本来就不介意对师霁展现这些,这大概也是强者的自信,“那,如果我给你一张照片——”

不用专业学位,就算是一般人也很容易判断,能忍受一两年的整容手术时长,把受害者培养成某个特定的模样,再进行群体性虐,内心深处一定有一个让李生极为介怀的情意结。师霁语气平平淡淡的,就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李生要求的特别之处,“如果不是很特殊的长相,遇到有合适的脸庞的话,要做到95%以上的相似度,当然没问题。”

他察言观色,又补充一句,“如果有合适的好苗子,等待的时间都不需要很久,不动骨头的话,大概一个月左右的恢复期,就足够了。”

“这么短?真的假的?”李生又惊又喜。

师霁的笑容里,隐隐带些傲气,“这是我专业的判断,李生只管信我。”

话说到这里,功夫已经足够,只等着何时发酵了,他不打算进一步推进,但没想到李生竟如此配合,搓着双手,连针都不打了。“你等一会——”

他刚按下叫人铃,又改了主意,“不,你随我来。”

居然亲自把师霁带到三楼卧室,让他在套间沙发上暂坐,自己打开柜门,捧出一个大盒子。师霁双眼微眯,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顺利到这地步。看来,李生是真的很自信,这些事,对他来说应当都是细枝末节——债多不压身,他身上的事情多了,这几条人命,也许真不算什么。

但至少此时此刻,这间市值过亿的别墅依然是宽敞明亮,处处都透着高人一等的贵气,李生也是个搓着双手、喜气洋洋的的中年人,他在斗柜上忙活了好半天,师霁不错失机会,起身问,“李生,需要帮忙吗?”

“这——”李生不过犹豫片刻,便招手道,“你来和我一起捧过来吧。”

他也非得有人帮手不可,这盒子很重,里面全是一个个小瓶子,塞满了蜷曲的秀发,师霁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是笔迹各异的人名,时代久一些的,名签都有点儿发黄了。他顺序浏览过去,手上不停,帮李生揭开盒盖上暗藏的一张黑白照片——于小姐和钟女士都没发觉,这张照片平时是被同质地的黑丝绒布盖着的,要不是李生自己揭开,外人确实不易发觉。

这明显是剪下来的照片,照片的另外一半被剪了,照片中的女人身穿旗袍,笑眉笑眼,斜睨镜头,颇有点风流妩媚的样子。她的面容,看着十分熟悉——这也是当然,看到她以后,于小姐和钟女士的长相就好像都有了个源头,她们脸上相似的那些部分,的确全都来自照片里的这个女人。

“这照片,有年头了。”师霁说,才说完就知道自己有点打探的嫌疑,他不动声色地续道,“清晰度可能存在一定的问题,不过,长相还是看得清。”

主人这么珍视的照片,当然不会就这么带走,他掏出手机,征询道,“我拍一张,还是稍后您给我发扫描件?”

“拍一张够用吗?”李生拿出照片以后,眼神便没离开过,以手指细细描摹过塑封的边沿,这时回得也有些慢半拍,语气里,似乎蕴含了无限的感慨和遗憾。

“这个清晰度,就算是扫描件也没什么区别的,应该够了。”师霁用眼神取得李生的同意,用手机就着盒子的背景拍了下来。“这件事,我会用心去办,李生请放心。”

“嗯……”李生还在注视着照片,眼神似有柔情无限,又似有难言的痛苦与恨意,半晌,才拉长了声音应下,把照片暂先夹回内层,关上盒子。“走,我们回去打针吧。”

这次来是补的水光针,师霁顺便检查了一下右肩注射保妥适后的情况。李生精神多少有些恍惚,只任他摆布,师霁检查完了,他一边扣扣子,一边冷不丁道,“你怎么不问?”

为什么有故事的人都是这样,不问,怪人家为什么不问,问了又怕是要怪为什么多嘴。但师霁可不想听太多,李生这种人的秘密,知道了必定要付出代价,别看眼下一切顺利,但其实他冒的风险不小,若一个人连这种危险的性虐游戏都不当回事,只能证明他平时做的事情要更危险。眼下是李生还沉浸在情意结里,才好兽化,如果就势骗出他内心深处最深的秘密,等他缓过劲来,若是动了疑,该怎么处置他?

“这个,有什么值得问的吗?”他有点不解地说,“以李生的年纪,这是您的初恋吧?”

李生神色一动,似有点好笑,师霁的语气就事论事,一副过尽千帆的样子,“这样的事,其实在我们门诊,也见得多了。”

撒谎就是要大胆,越是若无其事、假装客观,就越容易蒙混过关,李生有些自失地一笑,“是吗?”

他若有所思,倒不再说话了,师霁收拾好针剂,合拢医生包,“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一定留心,那,李生,我就——”

“噢噢。”

这一次,李生送他出去,一路都在沉思,师霁时而瞥他一眼,步伐依旧沉稳,肩膀也松弛,唯独收紧的就只有他的心:哪里都没出问题,他没做错什么,但,这拦不住李生,他开始动疑了。

“李生不必远送,我的车就停在前面。”他在玄关站住脚,笑得依然春风拂面。

阳光正好洒在他身上,一步不多,更内侧的李生,人还在门扉投出的阴影里,他凝视师霁良久,他的眼神就像是兽——在这一刻,你能清晰地感觉到,李生能成为S市一霸,必定有他的道理。别看他现在和你称兄道弟,一旦心意一转,绝对有能力让师霁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师霁从来就不怕这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演技挑战,他像是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笑容依旧无辜,“李生?”

李生的眼神,在他脸上寸寸滑过,像是在搜寻什么,却最终无果,他轻声说,“好——不过,师医生,走以前,能给我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起疑了?

猜到他的来意了?

还是常规试探?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他动了疑心?

师霁心念电转,脸上却一派无辜,说着就掏出手机,调到照片递过去。“当然可以。”

他手机相册里大多数都是手术照片,最后一张是翻拍的照片,规规矩矩的翻拍照,视野没有一点不对,可能敏感的东西,什么都没拍进去,李生低头看了一会,又往前翻了几张,展颜一笑,把手机还给他。“看来拍摄效果不错,是我白担心了。”

“照片本来精度就这样,怎么拍都不是问题。”

师霁拿回手机,笑着要道别,他伸出手,“那,李生,保持联系?”

李生握住他的手,但没有摇晃,而是向下一拉,两人距离因此贴近,他贴着师霁的耳朵轻声问,“师医生,真的对那排瓶子一点不好奇?”

“这……”师霁看似恍然大悟地笑了,“名人都难免有些风流韵事,李生龙马精神,我羡慕都来不及,哪敢多问?”

他语调轻快,仿佛对此司空见惯,李生终于渐渐释疑,手慢慢松开,却又一下握紧,“这么说,如果哪一天,胡医生的名字也贴到上面——”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还是在找补自己的控制权,刚才那瞬间的示弱,果然已经让李生后悔,胡悦,不过是一个引子,他要确认的,还是自己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权威。

李生的双眼依旧紧密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两人距离这么近,任何一丝微表情的改变,都瞒不过这双饱经世事的双眼。但这题,师霁已经知道标准答案,他扯出哂笑,“李生对她出手这么阔绰,可见喜爱,怎会亏待?我和她也是这么说,如果能想通,这是她的福气。”

这无懈可击的表现,恰到好处的谄媚,终于让李生最后一丝顾虑都渐渐消失,他松开手,另一只手拿上来拍一拍。“师医生这是老成之言啊——有机会,也帮我多劝两句。”

“这是自然。”师霁也知道自己刚才是出了点小问题——他实在是太不好奇了。

两人道别后,他走开几步,又回过身,“不过……李生,实在是冒昧,我也有个小问题——胡悦她……虽然不能说丑,但长相和于小姐,还是明显不同,您喜欢的,好像并不是这个款——”

“你说得对,”果然,他什么都不问,李生也没安全感,这会儿发自内心地这么一问,倒显示出人性的弱点,叫李生更有从容的余地,他心情更好了,呵呵笑道,“脸不像,她——这个女孩子,是别的东西像,她身上有一股狠劲,一股心计——”

他意味深长的声音,伴随师霁一路下山,“有一种疯狂的感觉,和我想要的很像。”

狠劲、心计、疯狂?

师霁开下山的速度比必要的快很多,他时而想起那张照片和一整排的小瓶子,一个个名签晃过,好像其中一张就写了胡悦的名字,钟女士身上疤痕的照片,于小姐似笑非笑的表情,太多杂乱的念头闪过,让他几乎有骂脏话的冲动。刚才被另一个雄性压制了太久,虽然他是心甘情愿出于演技,但也难免暴戾,干脆打开车窗,在郊区高速上飞驰,一直开到市区,这才缓解下来,给胡悦打电话吩咐,“早上没大查房,你准备一下,一会补上。”

没等她回话,他就挂了,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这让他觉得愚蠢。师霁一边开车一边在想日常工作,这是他安抚情绪的有效手段,接下来的手术、咨询和会议,全都是工作,私人情绪最好都闪到一边——

他一路都没看手机,胡悦也没回拨电话,师霁把车开进停车场的时候已经没在想她了,奔驰一溜烟开到自己车位跟前停下,还是打开的车窗,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到耳膜里,惊醒他的思绪——

胡悦可能已经在楼下门厅里等了很久,他的车才一停稳,她就跌跌撞撞踢踢踏踏地穿着Crocs的拖鞋冲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趴在车窗边上,“师霁,你——你没事吧,我——我真不知道——”

她看起来真的有点想哭了,脸上潮红——可能是被停车场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眼急着扫视他,又想给自己分辨又不知道怎么说似的,从没有这么狼狈。“我不是故意那么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怔了几秒,才想穿个中误会,不禁冷嗤了声,但心情却忽然变得很好,“白痴。”

真是白痴,她还想解释,可他已经懒得听了,师霁这会儿不再怀疑他今天的行动有没有意义,冒的险是否有价值,他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你的工作都做完了?”

“没……没有……”

她跟在他身后,一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进了电梯才嗫嚅出几句,“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发微信,怕弄巧成拙……”

“事情……顺利吗?”

还算她有点脑子。

扫了眼她的怂样,他嫌弃地撇嘴:一头的汗,又脏又丑。李生怎么会看上她?疯劲?

那排名签似又闪过,他一下收紧拳头,又松开——李容声马上就要完蛋了。

“快了。”他说,“你就等着瞧好了。”

李容声马上就要完蛋了。

他唇边禁不住挂了一点笑意,也许是这点胜利的喜悦,让他格外兴奋,她绯红着双颊崇拜又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这一刻他甚至想要做点别的什么,但师霁还能控制得住,并且(现在已经很习惯很训练有素地)快速淡忘,他只是禁不住重复了一遍,把所有莫名的情绪都注入进去,又饿又狠地说。

“你就等着瞧吧。”

第80章耳光

“哎哟哟哟哟,要老命了,小胡你手上稍微松一点好吧,稍微松一点,哦哟哟哟——真的疼的,嘶——天老爷喂,这一次怎么这么疼的。”

“您这是在做手臂,这一块连着桡尺神经,是会特别敏感一些。”胡悦笑着继续帮容太揉手臂,“有点刺痛很正常。”

舒舒服服坐了半个多小时,如果不是手臂这样的敏感部位,除了最开始针扎一样的轻微不适以外,之后也就是这时候拆掉吸头的时候疼一点了,容太对这个疗程终究还是满意的,她这是第二次来做手臂了——胡悦建议她一个月来做一次疗程,一次做3到4个部位,两台机器一起开工,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时多一点,做完了再补一个RF射频循环,增强新陈代谢。这样身体负担相对会轻,出效果的部位也比较多,很快就能看到改变。容太之前做了拜拜肉,效果很显著,现在又来做一次稍微靠下的部位。

“做这个,也是上瘾的——这块肉是真的平了,但也就显得别的部位更凸了是不是?”揉完了手,容太揽镜自照,手臂这是刚做,肯定没效果,她又去摸摸肚子,一阵啧声,“你看,做完这一块,别的不做更难看了——效果是真的有效果,上次来做了左腰右腹,现在就已经有点不对称了,形状都看得出来。”

这是真的,容太不知不觉就把次数都用完了,上次过来刚又买了十几万,这种做哪里减哪里,几乎是立刻见效,又无需自己付出努力的疗程,最得她这样的阔太青睐,而且她全身是均匀发福,本来还没感觉,现在腰上瘦了一块,就更加觉得别的地方赘肉多。要不是还有脂肪细胞代谢的极限在,怕不是恨不得一次能做七八个部位。要不是这一次过来做手臂,有一点刺痛,这个疗法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上一次没有这么刺痒啊,是不是因为最近我的身体不好了?”容太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科学理论,总想找个答案,“我最近吃得是比以前热气多了,就感觉该喝点凉茶——但是你又和我说——”

“对对,做冷冻溶脂的时候不要服用对肝肾影响没有定论的药物,定期也要去做肝功能检测是最好。”胡悦赶快接着说,“喝点凉茶是无所谓,但是中药茶还是要谨慎。更何况,您今天反应大是因为我们做的部位更靠近肘关节,神经更密集……”

等她穿上衣服,胡悦陪容太出去喝茶,掰开揉碎了分析一番,好容易把蠢蠢欲动的容太安抚下去,“还是你会说,小嘴这么甜,怎么什么话被你说出来都这么有道理的?”

见她只是笑,容太顶她额角一下,“就是太有主见,只会说别人,别人劝你呢,你就当没听到——你和你那个男朋友,发展得怎么样了?上次还说叫你去吃饭呢,突然间就有男朋友了,真的假的啊?要不是上次刘太说看到你和他一起,我还真当你这个男朋友啊,就是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小孩子过年带回去的那种。”

建立一个阔太的交际圈,当然很有好处,容太之前在她这里做,还大多是看产品和服务,但现在完全不货比三家,疗程一个接一个的买,除了信任胡悦以外,也更有几分也是看在交际上——容太和刘太,本来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只是有些场合一同出席,算是点头之交。在这里反而比从前熟稔,胡悦会排,总是把刘太的疗程和她排在前后脚,容太做完疗程,喝几口茶至少也能同刘太寒暄几句,人脉,不就是这样常来常往中建立起来的?

“刘太。”刘太一到,容太就起来招呼她坐,“今天晚到了,路上堵吧?”

“堵车倒是还好。”刘太和容太一起吃几口茶,两个人一起八卦胡悦的男朋友,“是不是小谢啊?那个小伙子,我见过的,在那个餐会上……”

这两个中年太太家境不同,但却不约而同很喜欢给小姑娘做媒,刘太对谢瑞瑞印象不错,“他跟李生好多年了,身家殷实,性格也不错——我记得他对你很关注呀,谈多久啦?”

谢瑞瑞这顶挡箭牌,功能真是越来越强大,以前挡师娘,现在还能挡这些爱做媒的婆婆妈妈。胡悦觉得自己的手机都发烫了:最近事情多,两个人好几周没见面,微信联系也少了,谈多久?说不定人家都另寻新欢了呢。

“就是接触一下,”她笑着说。“彼此工作都挺忙的,都好久没见面了。我们科室马上要评职称了,这个年纪,还是以事业为先吧。”

“也对,”刘太对胡悦是有点欣赏的,闻言直接说,“你这个导诊,肯定是不如主治医师有前途,还是要先把公立医院那边的职称提上去,这边的待遇才好跟着提,再过几年,自己出去开诊所,我们就是你的第一批客源。那时候身价真是不破亿都难了——到时候,那个小谢可就配不上你了,别说以后,就是现在,他估计也焦头烂额着呢。”

胡悦心头一动,她的手掐成了拳头。

“怎么?”容太没见过谢瑞瑞,但不妨碍她燃起八卦的兴致,“是他们公司出事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他们这种投行经理,收入还是和业绩挂钩,谢瑞瑞手里管着李生的一两支基金,这几天李生出了事……”

在S市,李生指的就是那一个李生,容太脸色一变,压低声音,“真的假的,难道微博和贴吧说的是真的——李生是真的出事了?”

“听说是被警察带走了,具体还不清楚,他这个身份的人,一旦出事,牵连不在小。”刘太应当是已经把手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又或者从未和李生站到一边,语气很悠闲,对容太多少有点提点的意思,“在确定之前,各方也都得把手尾都处理好才行。”

“您说得是。”容太的冷汗都快下来了,也不敢闲坐,拎起包匆匆告辞,“家里还有点事——”

“我知道这个容太,他们家以前搞过一阵拆迁,和李生的房产公司有合作。”等她走了,自然更好八卦,刘太边喝茶边和胡悦讲,这些贵太太都喜欢和她说点八卦,她只听不说,有耳朵没嘴巴,聊起天来让人放心。“李生要真是彻底倒了,彻查起来,没准也要脱一层皮——还有那个什么白玉,你最近也少和他她往来些,业绩是带不来了,别开口问你借钱,带来一身的麻烦也说不准。”

刘太目前每次来也就是做做射频,胡悦有时候帮她做,有时候叫护士来,今天她亲自动手。“白姐和我们医院谈的是先付款的团购,倒是没什么金钱上的来往……不过,她和李生……”

她的手捏紧了仪器头,“她这是已经和李生一起被抓了吗?”

“说是去协助调查,可都查到她头上,李生这回事情小不了,她应该也是栽在里面出不来了。”刘太也是有些感慨,话比平时多,坐实了李生已被控制。“人,还是别做亏心事为好,这么多年来,她造的孽不在少数,还以为都能遮掩得天衣无缝……其实也就是没出事。真出了事,树倒猢狲散,她也跑不了。”

这样看,刘太太是以为李生靠山倒台,自己跟着出事,连累到了白姐,她对李生那些事,影影绰绰知道个大概,今日也有点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慨。胡悦碍于身份,不好打探太多,抿抿嘴,心里却忍不住有点笑意:刘太太心里,装的都是那些上百亿的生意,在她心里,这些风尘女子下落不明的事情,不大不小,不过是让人皱眉的猎奇谈资,恐怕她再也想不到,李生倒台的突破口,正是其中一个已经无人记得姓名的风尘女。

是真的只因为她吗?这案子办得这么顺,是否,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力量?

笑意未收,这疑问也浮上心头:张家三凤,是不是只是把李生扳倒的借口?

案件进度,有严格的保密制度,不让外人知道太多,也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胡悦对案件内情知道得没有更多,她只知道,那些在花样年华便沉睡在山间林地,甚至只是被随意抛洒入水的女孩,从此不会再没有下落。就算有别的因素,别的力量,凶手也终于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宗看似绝无可能破获的悬案,在不屈不挠的努力与那一点点运气之下,真相,终于也将大白于天下。

胡悦舌尖,就像是悬了一个绝大的橄榄,扯得她心头都有点疼,回味是泛着苦味的甘甜,这一整个下午她都很想微笑,刘太不知内情,还笑话她不喜欢谢瑞瑞,“人家丢了个大客户,你还这么开心,还不发个微信问候一下?”

她哪里还记得谢瑞瑞?胡悦差一点闯进师霁办公室报喜,她含着笑把刘太送走,转身掏出手机想先发个微信,却见到满屏的未读信息。

【她现在就坐在病区门口,你等会回来的时候注意点啊】

【那个于小姐……】

信息是反着看的,最新的在最上头,胡悦点进微信,果然看到谢芝芝和于小姐两人的未读信息,她放下别的事务性消息,先看了于小姐,话倒是不多,断断续续,【你在医院吗?我想来找你,有点事问你……】

从谢芝芝的话来看,她刚才工作未回,所以于小姐应该是自己跑到十六院去了,这会正在住院部坐着等她呢。其实,她人常来,倒也不至于引起警惕,是谢芝芝发觉她神色不对,这才发来微信提醒一下。【好像是遇到什么事了,坐在那怔怔的,也不知道想什么】

这……

胡悦给于小姐回了几条微信,她都没回,也不知是没电了还是不愿看,正好,刘太走了,她今天也没有预约,她想了想,索性和师霁发微信交代一声,自己先回十六院找于小姐。“亲爱的,怎么啦——我刚看到你的微信,出什么事了吗?”

于小姐今天没有再拎爱马仕了,她也没有化妆,这张精致的脸不再如从前那样精致——少了眼线和眼影,眼睛没了神,没了鼻根的阴影,鼻子显得有些过大,更重要的,是她那惶然的神色,叫胡悦想到了初次见面时,她在街角哭泣的样子。她没有计较胡悦也许过分浮夸的演技,一把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说,“他……他……他被抓了,他被抓了……”

她不给胡悦任何表演的机会,抓着她的手往下拉,一双眼惶然地、了然地看着她,轻声而又急切地问,“是你,是你对不对,是——是头发对不对?”

“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搞他,是不是……”

“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利用我,是不是?”

这样的问话,让胡悦张开嘴,却无法在第一时间回答,而于小姐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望着她,眼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摧毁,又有什么情绪燃了起来,胡悦忽然有所感觉,但她还没来得及退开,腮上一痛,人就跟着又被这力道打到了一边。

——又,被打耳光了啊……

这频率,有点高了啊……

第81章地震

“你是不是该给她报名学个防身术什么的?”

下午四点多,还不到住院部人潮最盛的时候,专用电梯里人不多,张主任的语气多少有点调侃——上回是一大家子人来闹,还有壮年男子,这回就一个小女孩,也已经被保安控制住了,这对张主任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十九层的医闹也不是没有,但这样直接上手的,还真就是老被小胡撞上——她就是有这个命吧。”

都说医学是最严谨的科学,这话不假,但同时医生也都很迷信,什么某个医生值班的时候,急诊室容易出大病患,某个医生比较容易遇到极品病人,还有值班的时候树了Flag,‘今晚看来会太太平平’,结果晚上就一定是状况频发……这些事在十九层以外是很普遍的,毕竟,生死之间很多事都玄而又玄,不能以常理度之。张主任以前也是做面部修复出身的,对这种典故还是熟悉,他用商量的口吻问师霁,“今天这件事,要是能说通的话——就这么算了?”

想要追究也难,一个以前的病患过来,扇了曾经的手术助手一耳光,听说两个人关系不错,之前明显过从甚密,真要叫保卫科的人来,女孩子分说起来,要是私下打针造成的纠纷,院里处不处理胡悦?张主任这是高抬贵手,给了师霁一个面子。师霁露出亲热的笑容,“还是张主任关心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胡悦和那个小女孩平时关系不错,关于术后效果给了一点建议,现在效果不好,两个人可能有点吵嘴吧。你也知道,有些女孩子性格不稳定,平时表现,很戏剧化的。”

这已经不是一点点戏剧化了,但医院确实什么奇葩都有,师霁都这么说了,张主任也不会深究,“呵呵,就是委屈胡悦了——师霁,你这个小徒弟被打了你还笑得出来,有点不够怜香惜玉哦?”

她被打这是自作自受,师霁想他为什么笑不出来?他不但笑得出来,还要笑得开心,谁也没想到他们打的赌是这样一个结局,案子是破了——这他真没想到,李生会因为这小小一盒头发被捕。可他们打的赌和案子无关,真正的赌注于小姐,却没有往胡悦想的方向去改变——这个赌局,一波三折,师霁原来没想过自己会输,有一度还以为是自己错了,世界居然真的可能用胡悦的那套逻辑去运转,直到现在,他才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错的,还是胡悦那套不切实际的圣母理论,他是对的,现实的世界就是这现实的样子,谁说被拯救了就一定要感谢救世主?在现实世界,受害人非但不会感谢,还有很大可能会恨你。

奇怪的是,当他以为自己要输的时候,师霁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沮丧,现在他赢了,却也没有想象中的亢奋,萦绕在心头的情绪——

他永远也不会称之为遗憾,就像是他当然不会心痛胡悦被打得泛红的脸颊一样,蠢材被现实打脸,这应当是让聪明人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只是师霁现在并没有拍手称快的心情,恰恰相反,他心里压了一团奇特的火气,向着胡悦也向着于美琴。当然向着胡悦的可以表现出来,一走进屋子他就瞪了胡悦一眼,对于美琴他则比平时更客气,当然绝不会让人察觉到一丝火气。

“于小姐。”他说,“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存在什么误会,你和胡悦好像交情不错,朋友间有矛盾,应该私下解决,闹到工作场所,恐怕不太好吧。”

于情于理,他和胡悦都应该对李容声落网的事尚不知情——他是装着不知道,胡悦是真的不知道,解同和在这点上和他意见一致,表现得越无辜,他们就越安全,毕竟,逮捕和庭审,庭审和真正执行入刑,还有漫长的程序要走,谁也说不准李容声会否就此倒台。就像是李容声恐怕也不能完全坐实他被捕和胡悦、师霁有关。那个盒子,见过的人很多,想要搞倒李容声的人更多,师霁只是一个医生,李容声还没有被抓起来的那些势力,仓促间应该怀疑不到他们头上。所以,师霁当然不应该知道于美琴是为了什么来闹。

但他的演技在于美琴的眼神里失效,他看了胡悦一眼,眼神又一次被脸颊上殷红的掌印吸引,这一次倒没南小姐那次大了,肿得也不高,胡悦反射性地捂着半边脸,唇边挂着无奈的笑意,她轻轻点点头,无需言语,眼神一对,信息自然浮现:于美琴猜到了……而她,应该也承认了。

是怎么露馅的?不过这深究无益,于美琴也许不聪明,但正是这样的人在贴身利益攸关的时候,反而会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师霁换了语气,“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来找胡悦干什么呢?”

在必要的时候,师主任可以比谁都和蔼可亲,“我们这都是为了帮你——你该感谢胡悦才对,要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答应到李生的别墅去卧底,冒了这么大的风险,甚至连男朋友都产生误会,和她疏远……”

他的眼神和胡悦在半空中对上,她有一点儿惊讶,随后转为恍然:哦,看来是还没想到,那个谢瑞,知道她曾应邀单独去李生别墅,会想什么,用他切掉的软骨都能猜得出来。看来他预测得也没错,最近,他一定没有怎么找她了。

但胡悦看起来也不像很在意的样子,她的眼睫毛闪了一下,嘴角几乎微不可见地一撇,这个没皮没脸的死丫头居然在这种时候反而有一点傲气似的,师霁不禁在心中多少有些讽刺的一笑,他曼声说道,“不是为了你,她干嘛冒这个风险呢?”

他把手机里存的图片给于美琴看,“这是我们找到的证人——你的那个白姐,十几年来一直在给李容声输送情妇,通常都会整容成一种相似的长相,然后住进李容声的别墅,接受调教,有些人再也没有出来,出来的人,也很少没带着永久的后遗症,这是其中一个受害人身上残留的疤痕。”

钟女士的照片当然没有露脸,不过,即使如此,这张局部特写也是让人倒抽口气的等级,于美琴的呼吸声尖锐起来,她瞟了胡悦一眼,胡悦不失时机,点头说,“如果你把后续手术做完……那你可能也是这样子了。”

后续的大手术,可就只差一个颧骨内推了。于美琴的手,不禁握住脸颊——但没有太用力,像她们这样的女孩子,早就习惯了不要用力碰触面部,太多人造的东西在里面,每一个的后续医嘱都写了尽量避免刺激。她拿着手机又看了几眼,才递还给师霁,“她……她……”

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幕不好看,再精致的面孔也禁不住当场融化的彷徨、愤怒与绝望,但这正是医生的日常,即便在十九楼,区别也不过在明在暗,于小姐掩面哭了一会,挣扎着问,“那,那……她拿了多少钱?”

没问她有没有机会治好,没问她受了苦,这个问题,终究把她的内心暴露无遗,师霁想从胡悦脸上找到一丝失望,但终究没有如意,他说,“一百多万吧,但她身上的疤痕永远也治不好了——而且,她还是较幸运的一个,可能有很多人,都再也没有拿钱的机会了。你在那个盒子里看到的名签,可能是很多人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到底死了多少人,这其实还是个谜,但吓唬人当然要往惊悚了去说,于美琴双唇颤动,几次欲语无言,师霁冷眼看去,早已将她看透,于小姐这种人,狠狠不到底,贪也贪不到头,所以她一辈子也就只配做白姐这种人的棋子、李生这种人的玩物,年纪轻轻,透支了一辈子的青春,追逐点虚无缥缈的虚荣,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醒后还能剩什么?

钱是剩不下来的,只有需要定期维护的脸,被惯坏的生活,毕竟是富过,再回去做文员怎么捱得?可叫她埋怨谁,又拉不下这张脸,她终究还是讲道理的。

“你怎么不再迟一点?”

到最后,她剩下的也就只有这句似哭似笑非哭非笑的埋怨了,于美琴抓着胡悦的衣角扯着晃,一声声是问她也是问自己,“老头子还没把房子过给我,我都哄了那么久——现在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都流水线一样几十人了,怎么还会把房子过给你?师霁冷笑,他不是因为胡悦脸上的掌痕生气,而是受不了蠢货,都到这地步还没有自知之明。

绵里藏针的讽刺就要开口,胡悦对他摇摇头,握住于小姐肩膀,温言说,“美琴,你冷静一点,手里不会没钱的,我不是让你存点生活费吗——你上次还和我说,手里也有十几万了。”

于小姐的情绪渐渐被安抚下来,痴痴迷迷听她有条不紊的安排,“那个爱马仕的包包,二手卖掉,一两万总也有。你又没有卡债,李生的房子,没人赶就先住着,把手术做完,再联系一下以前的小姐妹……半年一年的功夫,应该也足够你找到下一个男朋友了。”

这个一向是阳光向上,为了帮助困难病人东奔西走,从来不提倡过度医疗,甚至对很多整容项目都是大皱眉头,简直可以去竞选全国道德楷模的小医生,进了十九层以后竟然这样慢条斯理、理所当然地帮于小姐筹划着找下一个金主,“手术我们一定给你好好做,整个手术方案都是按颧骨内推来的,如果不做,五官就不协调了,你还是都别多想,先好好准备手术……”

至于李生那边,就不要沾边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李生知道了你猜到的事,你想想,他会怎么对付你?”

于小姐来的时候,是满腔失落与愤恨,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多了几分后怕——她一定没想到,师霁和李生交往有限,李生身边的事,还不都是胡悦泄漏出去的,她来找胡悦兴师问罪,可在李生面前两人却是只有连坐的份,现在和胡悦他们,是不想绑都绑在一起。唯独的选择,除了听胡悦安排,还有什么路走?

虽然浑浑噩噩,充满了一脚踏空的恐惧,但到底仍也比来的时候多了点希望,胡悦脸上揉着冰袋,和师霁站在一起,居高临下,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车里,师霁问她,“你还真的打算客串老鸨,为她介绍新的金主?”

“什么老鸨,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胡悦说,冰袋遮着她的脸,“不就是朋友吗,为什么不介绍啊?她的这个长相,确实很符合一部分中年人的审美,他们也想要交朋友……”

她的声音有些微弱了,和师霁对视的眼神也有些心虚:这还不叫老鸨?“但不这么做怎么办?她已经走上这条路,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了……”

尾音里,终究是带了点叹息,她看着窗外的眼神,也已不复一年前的单纯,然而,这笑也因此,在这一瞬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有故事的女人是美丽的,见过那么多故事的女人,即使外表充满了瑕疵,但在这一刻,你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有一些魅力,也和外表无关。

师霁撇撇嘴,把发痒的手收到口袋里,握紧成拳,“所以,你终究还是白忙一场。”

白忙一场,甘犯奇险,最终什么也没改变,这赌局,是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