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钟女士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她依旧站在窗边,俯视楼下的车流,但脸上的笑比从前浓了一点。“我现在已经好一些了。”

之前,她很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过分拥挤的房间、过分浓郁的味道,一切和人有关的信息她都避之惟恐不及,所以胡悦会为自己可能存在的汗味道歉,但,看得出来,钟女士现在是真的好一些了。

她的眉宇比之前要开朗,和她交换的眼神里有一点笑意,胡悦打开衣柜放包,发觉钟女士换下来的夏衣——还是长袖长裤,但料子比之前轻薄了。

也是因为她的伤痕比以前是要浅多了——只是做过的区域,但确实和从前深红狰狞、凹凸不平的皮肤比,改善不少,对比明显。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当时做过的疗程,当时看不出来,但三个月、半年……疤痕总是在慢慢的康复,改变虽然只有那么一点一滴,但伤痕的主人感受得到。

“比之前好多了。”胡悦一边帮她敷料一边说。

“你说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

她们俩的眼神撞到了一起,有些心领神会的温情,钟女士靠着等麻药生效,“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和师霁,只是帮助警方侦破,李生被捕之后,只要出具过专家意见书,就算是做完了自己的事,并不用接受警方的笔录。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向他们透露案件的进展,胡悦隐约有种感觉,李生这个案子,最精彩的博弈,仿若冰山,自己只是无意间触碰到了一角,就连钟女士,完成的也是自己的那一部分。

“什么时候回国的?”

其实,她对李生的结局兴趣并不大,胡悦随便挑拣一个问题来问。

“前阵子,有段时间了。”

这么说,应该是做完笔录,给出证言了。“回……老家了吗?”

“没有,没什么意义,尸骨,老家亲戚带回去了。”钟女士说,她垂下眼,提到老家,脸上有一股冷漠渐渐地重新浮起来。“你说得没错,解警官是可以交流的……他没有把我的事透露给他们知道。”

张家三凤的悲剧,一半也许是自取,但还有一半,可以归咎为她们生长的环境,胡悦可以理解钟女士复杂的心情,“那你……见过李生了吗?”

“没有。”钟女士说,她垂下眼,小腹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们的证言都是受到保护的,对外,证人身份保密。”

这是谨慎的安排,解同和的确极力做到最好,李生虽然落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证人身份暴露,很可能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复,当然,这担心未必会实现,但没必要让这些受害者有不必要的担心。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钟女士见不到李生——如果她想,解同和当然可以安排一场李生无法察觉的会面,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可不是摆设。钟女士不想见李生,也许不是已经放开,而是仍未能放得开。

话匣子打开了,她也就断断续续说些案情的进展。“你知道他有一张照片吗?”

“你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

“是他的继母……李生从小在G市长大,他们那里离香港很近,他父亲有一次去香港,带回来了这个女人,当时,大陆还很穷,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这里嫁人……她应该也有她的故事吧。”

故事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李生的嗜好,却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继母大手大脚、脾气暴躁,李生从小被她体罚长大,他在审讯中翻来覆去地说,“她喜欢穿旗袍坐在堂屋抽烟,化着浓妆,我从堂屋门口过,她就指着我,叫我过来,扇我一耳光——”

在他成人以前,继母就去世了,梅毒晚期——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李生侥幸没有染上,但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一种可怕的美艳,坐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的抽烟,那时候大陆才刚刚改革开放,她就像是来自香港的一个幻影,可怖的同时,又有一种逼人的富贵气,仿佛代表了人们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

“他说了很多,我看了一些笔录。”钟女士讲,“他的每一鞭子都是对当时那个女人的回敬,我的心理医师这么讲,我也明白……其实这道理这么浅显,我可以明白。”

钟女士又去找心理医师了?

有时候,确实,她的工作是接收到很多负能量,但也有很多时候,现实会在不经意间用一个暗示告诉她,自己的坚持也许并没有错。胡悦唇角忍不住挂上一丝微笑,她说,“还是原来的那个医师吗?”

“嗯,她说我好多了。”钟女士用一种生涩的眼神望着她——是温存的,但她还不适应这样的温存,所以显得小心翼翼、举棋不定。

“我也觉得,你好多了。”胡悦说,她禁不住迎着钟女士的眼光,有点儿羞涩又真诚地笑起来,她是真的为她开心。

钟女士注视了她一会儿,就像是在黑暗里生活久了一样,接触到阳光,总觉得有些刺眼,但又忍不住盯着不放。“……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麻醉生效了,胡悦叫医生进来,自己为她敷下一块区域,张医生操作上一块区域的激光。

钟女士闭上眼,缓缓靠到枕头上,让人舒适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慢慢地说,“其实……我想过见他一面的。”

张医生在的时候,钟女士几乎从不说话,张医师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和胡悦交换个眼神,胡悦对她摇摇头,“是吗?”

“是。”

钟女士闭着眼,仿佛梦呓,她似乎已经忘了张医师的存在,又似乎已不在意,她的声音轻轻的,“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去见他的话,我会对他说什么。”

“听说他现在老了很多,老得很快,对,他也知道,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他的钱,没了钱,他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开始怕了。没了钱,他就是个整容过度的糟老头,我知道,保妥适和玻尿酸过期以后,那张脸会有多难看……”

“我会走到那个糟老头面前,告诉他,他倒台,不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整他,不是别人连累了他,是他连累了那个别人。他倒台不是因为什么斗争的失败,就是因为他自己对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做的事情……是我们扳倒了他,他在将来的每一天都能听到我们哭喊的声音,尝到鞭子落到我们皮肤上的滋味。我会把我的衣服脱掉,让他看看我的伤疤,我伤得这么重,但还是活下来了。”

钟女士声音幽咽,有一滴泪从眼角静静滑下,“我不但活下来了,还会越来越好,他在我身上的印记,总有一天我都能摆脱掉……他以为他用钱能买到这些,但其实最后他什么都没有,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丑……”

李生是否只是一个小丑,胡悦无法置评,但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于小姐——也许她和钟女士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也许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今日的钟小姐,她自己甚至也不是不能预见,只是——

就像是现在的钟女士一样,她们总是要经历了这些才能这样讲,人生的故事,谁也不能帮着去讲,在这一刻,于小姐的确别无选择,她已经回不了头,即使知道了李生的真面目,也只能祈祷自己拥有钟女士的运气。

将来有一天,她也会在某个美容院坐下来给治疗师讲她的故事吗?

钟女士最后还是没见李生,她会有这样的勇气吗?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是时间刚才把足迹印过,滴答滴答走过,人在某种时刻会感到宏大而无可违逆的力量——命运的力量。

而你很难不感到敬畏。

胡悦百感交集,只能报以微笑,她轻轻按住钟女士的手。“总有一天,可以当面说的。”

钟女士反扣住她的手,她睁开眼睛,眼神澄澈温和,坚定中带着难以言说的信念,这一瞬竟有一点佛性。

“我的心理医师也是这样说的。”

她悄声讲,“总有一天,心里的伤口也会好的。”

时间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流淌而去,却是水滴石穿,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比拟。再重的伤也好,遍布全身,刻入心底的伤也好,只要你有时间,慢慢,都会好的。

钟女士没有再说自己的事,她和胡悦闲聊,“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胡悦回过神,她刚有一瞬间的怔然,“最近都挺不错的,就是之后可能会更忙……我参选了住院总医师,如果被评上了,可能之后您的疗程有一部分得交给别人做,我会尽量参与,不过,住院总医师有相应的规定,不可能还和现在这样,经常到J'S来。”

“一般都是一年时间就提主治了吧。”张医师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过话头,“这是喜事,先恭喜胡医师了……”

家常聊过,钟女士唇角始终都挂着浅浅的笑容,做完治疗,走出去的时候,她一直握着胡悦的手,像是想从她这里借一点力量,又像是给予她一点什么,胡悦把她送到电梯口,钟女士走的时候,捏了一下她的手。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在她耳边悄声说,有点儿神秘,像是这样这番话就会增添一点力量,“我有种感觉,你的愿望也会实现的。”

我祝你也实现你的愿望。

这是她的意思,胡悦明白,钟女士用自己的方式在给她力量,她们人生交叉的部分好像已经快结束了,她的故事,钟女士无法参与,但她也想回馈她一点什么,她知道像她们这样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钱,不是权,她们之间是有一点东西很像。

她目送钟女士走进电梯,和她挥手作别,等电梯门合上,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胡悦赶紧眨动几下,吸吸鼻子,一边往回走一边掏出手机来看,一个来小时没看,她的手机上当然又有很多未读信息。

【悦悦,恭喜啊!】

第一条信息居然是戴韶华发来的,语气很轻快,【你被评为我们十九层最新的住院总了啊。】

【进步得这么快,记得今晚请我们吃饭!不是晶采轩,我们可不答应哦——】

第85章敬酒

“服务员,麻烦文火小牛肉再加一份,谢谢。”

“还有那个玫瑰山药糕也再加一份——晶采轩的招牌菜里,我就最爱这道甜点,这种商业食馆,大部分菜品也就是不功不过了。只有几道招牌菜是做得精心,那个铁观音芒果布丁也是必点,不管你们自己还点什么甜品,这个布丁人均肯定要一份,不然我可不分的哦。”

“好好好,那就都再点几份,服务员,现在有没有保证人均一份的?没有的话就再加到人均——我们几个人啊?”

十六院十九层能在门诊大楼独占一层,人手肯定不能少了去了,主任医师当然是稀有动物,副主任、主治医师就不少了,每个各自至少都带了几个住院医师,如果是戴韶华评上住院总,她请请同期的朋友,外加同组的同事,七八个人也就差不多了,但胡悦辗转过好几个部门,接触过的住院狗实在太多,戴韶华帮她在群里一宣扬,她倒不好厚此薄彼,索性都请来一起吃饭。就连留在医院苦逼值班的都给点了LadyM的外卖。二十几个人分作两桌,把包厢填得满满当当的,事前点好的套餐以外还在不断加菜,按晶采轩的消费水准,如果不是同事们都知道胡悦的收入,这顿饭是真要吃得倾家荡产了。

换句话说,在座的如果事先都知道她有兼职,那就是有人大嘴巴了,如果有人不知道还来,那就是对她有了点看法,住院总没评上,总是能蹭顿饭聊慰愁肠,顺便给她添点烦恼,人品不能说非常过硬。胡悦的眼睛在满桌人脸上都扫过一遍,吃得开心的、欲言又止的、有所保留的,无知无觉的……什么样的表情她都尽收眼底,她眼一眯,丝毫也不介怀地怂恿戴韶华,“韶华,你吃过见过,再多点几道,再多点几道嘛,不然我怕你们吃不饱。”

当主人的肯定都要这样客套,这时候也会有些懂事的老好人出面客套,“已经很多菜啦,不必再点了——韶华,够了,一会吃完再点好吧。”

说话的老好人肯定是申永峰,三十几岁的人,有城府了,虽然被胡悦挤下去,也许未必服气,但话是说得到位。一桌人的眼神都落到戴韶华身上——刚才就数她最积极张罗着点菜,要不是大家都知道她对胡悦的真实看法,还真当她是胡悦关系最铁的小姐妹,帮着招呼客人了。

不管现在囊中多羞涩,大家都是准精英,这眼神也就是沾一沾罢了,戴韶华似笑非笑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卢阳雨笑着举杯,“胡悦,恭喜你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主治医师了吧。”

做了住院总,只要不是手里治出重大医疗事故,一般来说明年提主治医师是水到渠成,一转身收入就会翻上几倍,这的确让大家都很羡慕,他们和胡悦不同,住院医不可能公然兼职,最多私下找点打针的活来做,但也得靠人脉层层介绍,财源并不稳定。胡悦应了卢阳雨的敬酒,又给大家举杯,“之后还请大家多照应了,多吃点啊,反正点了都算我的,韶华继续帮我点啊,我以前穷惯了,也就是最近才来这种店,真的上不了台面,多亏你帮我。”

虽然公告还没出,但OA系统已经下发通知,胡悦摆明了是靠师霁力挺上位,这个决定,在科室大佬来看也许无可厚非,毕竟师霁作为副主任医师,手底连个嫡系都没有也不像话,但对小喽啰们来说,这确定是个不公平的结果。这帮小住院不管怎么表现,心底对胡悦多少也是有点意见的,她这话说得实在,众人听了才舒服点——师霁这种情况,是太特殊了点,余下一个名额,还是论资排辈、轮流上岗,今年走个关系户也好,再发篇论文,来年都是有希望的,也许一年的时间,就能多出一篇重量级论文,把现在的竞争对手给赶超过去了。

“以后就不穷了,再熬一年就不穷了哈。”申永峰是最会说场面话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苦哈哈的兄弟,什么时候能鸟枪换炮还不知道呢!”

这个翎子接得是好,胡悦会意,欲言又止,又是一笑,“其实……哎,大庭广众不说这个了,有机会我们私聊好吧,私聊。”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内行人心里却有数:胡悦私下如果有客户的话,接下来一年肯定是不能接了,私下打针没有在医院病房里私下打的道理。而住院总肯定是要住在医院提供的病区宿舍里,24小时不离开病区太远,这是住院总的工作内容。胡悦手里的客户,就算是暂时移交也好,总是要转介绍个下家。她傍着师主任,跑到外面去兼职,听说认识的都是跺跺脚水泥地板也震三震的有钱人,打针而已,在座谁不想做,谁私底下没做过?

规矩都是懂的,不可能摊开来私聊,但很多人看着胡悦的眼神都热切起来,胡悦在这桌说的,这话不到几分钟就传到另一桌去了,这顿饭很多人吃得是有情绪的,现在情绪下去了,都觉得过来得有意义,一个个一边吃一边叼着筷子去加胡悦微信:这种事,加了未必会有,不加那就一定没有。

还有些需求比较迫切的就讲了,“这顿饭吃了多少啊?有点多啊,要不大家AA啊。”

晶采轩平时人均也要三五百的,今天吃成这样,餐费两三万估计是要,这还是大家都是医生,没有喝酒的习惯。胡悦笑,“不用不用,我们拿的工资不都差不多,没外快的别和我抢了。”

她也是懂得撩拨,大家都心痒难耐,气氛完全失控,戴韶华的笑容也有点失色,谢芝芝笑眯眯过来和胡悦碰杯,暗自努努嘴,和胡悦心照不宣对视一笑,“好悦悦,你这样讲,以后我们不帮你都不好意思了。”

住院总医师并不是医生的职称,而是岗位的一种,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负责统管和指导住院医师们的日常工作,还有负责晚班以及周末的病人情况,十六院这边是规定了两个住院总在平时的白班和夜班以外,交替值24小时班,期间严格不许离开医院,十九层所有的病历都是先给住院总看过,之后才会转到病历室。这个位置如果是不能服众的人坐上去,底下的小狗要和你扯皮也很容易,病历做得漫不经心一点,就足够住院总忙了。至于怎么能服众,这就看个人的本事,这样锻炼过一圈以后,当上主治医师以后,也就知道该怎么带自己的小组了。

胡悦手里是有糖给大家吃,但也要感谢申永峰和谢芝芝台阶铺得好,大家都跑过来给她敬饮料,喝得她肚子胀,连微信都没空一一通过验证,又有人和她打听,“现在你做住院总了,师主任那里怎么办啊,他还要从新人里挑助手吗?”

大医院的人才流动还是比较频繁,每年都会招新,也会有老医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去,马医生都算是坚持比较多年的主治了,有些医生觉得自己无望晋升副主任,就会早点出去私立捞金。去年新晋的这批住院医师也还算是比较靠谱,往年不无住院医受不了繁重的工作,中途辞职转行的。新进的这批医师,名字已经出来了,人还没来报道,要是有心想进师霁的组,现在竞争相对会平缓一些。

这个问题问得好,众人的眼神都汇聚过来,戴韶华更是目光炯炯,嘴边噙了一丝笑,胡悦眼神扫过,心中一动:这个住院总,是师霁推动她去做的,他的行动总是难以预料,总不会是为了让她别想太多,特意收了戴韶华进组吧?

他是要和她划清界限吗?之前说的‘做住院总也不意味着就不能跟在我身边学’,只是为了让她接受住院总的缓兵之计?

这联想有点荒谬,但也让她的心沉了一下,更用力才能笑得毫无瑕疵,“我不知道,师主任没和我说过,他……脾气有点古怪的,我也不好问。”

“脾气古怪?多古怪啊?”

“有多古怪你们心里没数吗?”

大家嘻嘻哈哈一阵子,胡悦始终咬定自己不知情,这么关键的信息,她推三阻四的,可谁会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大家都有眼看,师主任对胡悦的好,让多少人都妒忌?

大家胃口被吊牢,更加不满,但也不好追问,只得迂回地问,“那等你提了主治,是回师主任组里,还是自己开组啊?”

这至少都是大半年以后的事了,胡悦都笑了,刚要说话,有人轻敲房门,推门进来居然是师霁。

“师主任!”

一群人都惊呼,师霁脸上含笑,难得把对上级的那一套也搬来对底下人,“和朋友过来吃饭,知道你们也在这里,来打声招呼。”

小喽啰不禁面面相觑:晶采轩的包厢是镂空门,隔音效果不怎么样,这是先知道了,还是听到了才过来的?

私下议论上司,这是所有公司必定存在的现象,被抓包了也必定很尴尬,说师霁古怪,似乎是客观评价,但本人听了会怎么想不问可知,带头说师霁古怪的胡悦肯定难逃一死,但别人附和了怕是也要同罪,师霁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一贯邪恶的英俊,大家的笑脸下却透着心虚。胡悦赶紧上去给他倒杯饮料,“师老师,我们敬你一杯。”

谁也看不出师霁到底有没有听到刚才那番编排,这一轮饮料敬得大家胆战心惊,师霁倒是笑得挺春风拂面的,喝完了还回敬一杯,“明年胡悦的工作还要你们帮衬,我先帮她谢过你们了。”

老板过来亲自招呼,算是给面子,也看得出胡悦有多受宠,可这杯果汁没一个人喝得有滋味,戴韶华喝得失落,众人喝得惶恐,胡悦却喝得很疑惑,师霁喝完了左右看看,忽然微笑,“怎么啦?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啊。”

这是真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故意在调戏?大家连笑脸都快撑不住了,胡悦赶紧说,“我送你出去啊,师老师——要不我也给你朋友敬杯酒?”

“不用,我们吃完了。”师霁说,他对她的态度倒挺自然,如果是听到了特意来嘲讽,这时候应该早露出端倪了。

胡悦倒不怕被他听见自己说他古怪,她是在想戴韶华的事,师霁要拉戴韶华进组,那就是准备把她彻底推出去了,这个住院总,就是送她的临别礼物。可一个已经没瓜葛的前弟子,他还会特意前来敬这杯酒吗?

说起来,城中名馆的确都是师主任的食堂,晶采轩也的确离医院很近,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偶遇。但,这一杯饮料确实是把大家的魂都敬没了,连好评率极高的铁观音芒果布丁,大家都都吃得意趣寥寥,囫囵吞枣般干了杯纷纷告辞,也就是谢芝芝留下来陪她结账,顺便收拾些没碰过多少的菜品打包,“你带回去喂狗狗也好的。”

这是她一贯的细心体贴——她是会看人的,胡悦平时,花钱不含糊,但对自己却很节省。谁知道服务员听了却面露难色,过一会,经理走进来说,“胡小姐,不好意思,你们这餐已经有人结账了……师医生还说,不许……不建议我们为您打包。”

到底是大堂经理,说话得体,师霁的话肯定只有更不客气,被她粉饰了下,都很听得入耳。“他说,这一餐他买过就是他的了,希望剩菜由我们厨房处理,您要是喜欢哪一道菜,我们可以再做一道给您带走,费用还是挂他帐上。”

胡悦和谢芝芝不由面面相觑,谢芝芝情不自禁就想要说话,胡悦摇摇头,“那算了,不打包就不打包。”

经理对熟客的亲眷很客气,送她们两份玫瑰山药糕,“看您刚才好像爱吃,这个是我们自己做主赠送的,多谢师医生和您一直照顾我们生意。”

谢芝芝的表情就更微妙了,好不容易忍到走出餐馆,立刻激动得猛摇胡悦,“悦悦,师主任怎么对你这么好的!你们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哎呀,难怪你看不上我堂哥了,谢瑞瑞虽然好,但和师主任,那确实没得比啊!”

谢瑞瑞和她关系日益疏远,谢芝芝是没提过,胡悦原本当她是不知道,没想到她会现在挑破,还有个这么荒谬的猜想,她连忙摇手,“你想到哪里去了,师主任他就是有洁癖,估计不能容忍身边的人打包剩菜……其实这有什么不好的,避免浪费啊,而且我们夹菜都用公筷,又不是不干净。”

话是这么说,但她也是真的疑惑——就算是她误会了戴韶华的底气,师霁没打算招别人进组,还是要她……这个弟子的,但……他也不可能突然对她这么好啊?过来结账不说,还特意敬酒请大家多照顾她……刚推她上住院总,这不是才给了好处,接下来等着的应该是一巴掌才对,忽然间变成恩师画风,他这是在闹哪出?

他的不同,别人可能看得不像她这么明显,但绝不会感受不到,谢芝芝明显就不是很信胡悦的解释,调侃了一路,这才分手打车回家。胡悦拎着她的玫瑰山药糕,慢慢散步走到家楼下,就见到有人站在苗圃附近抽烟,还是一张挺熟悉的脸。

很多疑问,看到他的一瞬间倒是有点眉目了,胡悦说,“解警官,好久不见了——今晚你也在晶采轩的吧?”

解同和笑了一下,把烟头掐掉,和她一起走进电梯,“是啊,看我对你好不,一看到你的吐槽就特意拐个凯子去帮你结账。”

“你用什么借口拐他过去的?”

“和找你一样啊,”解同和觊觎地瞟她手里的盒子,“李生的案子终于结案移交起诉了,总得对各方都有个交代,像是你们这样积极帮助警方的专家证人,当面说明案情是最起码的尊重吧。”

“所以你就找了师霁,说是请他去晶采轩吃饭,当然,最后买单的人还是我们师主任,顺便还为我买了个两三万的单?”

“是啊。”门开了,解同和和胡悦一起走进去,他很自然地把鞋放到鞋架上,掏出一双拖鞋来穿。“怎么,我做错什么了?你的经济情况,你自己清楚,这两三万能省为什么不省?”

他觉得她是嫌他多事了,胡悦知道,其实这感觉也不错,但她并非是出于逞强,不想要别人的关心。

“不是。”她摇摇头,“我是觉得,你过多地暴露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我觉得师霁已经对我产生怀疑了。”

第86章人生如戏

“怎么说,你具体谈谈。”

到底是刑警出身,解同和不自觉就带上了办案录口供的语气,胡悦看他一眼,不答反问,“李生的案子呢,你不具体谈谈吗?”

她略带抗拒的态度没逃过解同和的眼睛,他笑了,“行啊,咱们也好久没叙旧了,泡上茶吧?”

“我不怎么喝茶。”胡悦话是这么说,还是翻出一个法压壶,茶叶也有,还是上次解同和祝贺乔迁之喜的时候带来的一包,她接水去烧,“李生的案子,张红凤人都已经白骨化了,还是被检验出DNA,你觉得这点有触动到师霁吗?”

“师霁和你说的那个故事,你觉得里面有实话吗?”解同和反问,“你都跟他快一年了,会这么问,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我们师大主任的城府了?”

胡悦想想,自己也笑了,她提起水壶,往法压壶里注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和解同和一起走回客厅。“对了,我给你的微信转账,你怎么没收?”

“我说了,不缺钱,”解同和摆弄着茶几上装零食的几个乐扣盒子,“不急于一时,你先还别的帐。”

“别的帐都快还清了。”

“那你父亲那边呢?你不是还给你继母打了借条?”

胡悦也低下头,在刑警面前,真的什么话都不能乱说,哪怕一句都会被记在心里,拼凑出一张完整的拼图,这是她只学到了皮毛的功夫,法医的基础课程她只读了两年,有时候她也在想,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人生不是游戏,永远不可能读档重来,选都选了,也只能这样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他说不用还了……”她抠着马克杯的把手,“我想给,他不给我卡号,叫我别掺和,那我就先不管了,把别的都还了再说。”

“那我的就等你们这本帐真的扯清了再说。”解同和干净利落地讲,胡悦还要再开口,他抢先截断。“反正也没几万,你再这么见外就别认我这个哥。”

话都说到这份上,胡悦能怎么办,她笑了一下,“那要一直都还不了怎么办,这笔钱不就永远都沉淀在那了。”

“那也比他们要账的时候你拿不出钱,又被指着鼻子骂好吧。”解同和的语气也缓和下来,“要还的帐那么多,你自己手里都没多少了吧,还请晶采轩,我不叫师霁来,你真的拿这笔兜底钱去付账吗?”

他这么说,不无为自己解释的意思,但侧面也有些试探的味道:他凭什么认为师霁会付账?他觉得她和师霁现在是什么关系?这么挑明了是什么意思?

胡悦被他说得很不舒服,也有点疲倦,想抗议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在解同和这样的聪明人面前,耍花枪真的没有用,不说破是他的悲悯,不是她的免死金牌。

但她现在真的不想谈这个话题,吐口气说回收入,“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少,债都还完了,还剩一笔的,支持过这个住院总时期是够了。这笔钱,你不要,那我就拿去给自己买衣服,去挥霍。”

她说要自己花,解同和最开心,他不但没介意,眉眼还一下舒展开来,“就该这样啊,女孩子只年轻这么几年,你都快到尾巴了,这几年还不美一点,难道整个十岁二十岁都灰扑扑的过?就该去买买买、浪浪浪、花花花——我知道你不会过分的,住院总完了以后,你赶紧的多挣点钱,早点把房子买了,日子就安稳了。”

才刚立足,就规划到了房子车子,也许还有以后的儿子,这真是把自己当爹的调调了,但胡悦没有被冒犯,解同和与她对很多事的看法从没有相同过,但她知道谁是真心关怀她,真心对她好。“你倒还真希望我就这样继续做我的医生,就再也别想起从前的事了。”

“难道不好吗?”解同和反问,他的语调很真诚,“难道不应该吗?活下来的人总得找到一条路继续的,这句话,你也应该对很多人说过啊。”

是啊,她难道不是劝过很多人,对遗憾应该接受,这世上很多事,本来就不是一定能找得到答案,一定会变得完美,她不是一直都想劝自己的很多客户接受,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这些话,是不是该说给她自己听?

胡悦从来都不是无懈可击,她当然也会动摇,但唯独这件事,她心中早就有了定论,不是解同和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就能撼动。

“你总是见缝插针的劝,每次见面都说,多少年了?”

“快十年了吧。”解同和叹口气,茶被泡开了,他直接给自己倒一杯,也不讲究什么初泡、二泡,刑警干久了,没那么多穷讲究。“见面就说,说了又说,一点用也没有。在十六院看到你的时候真快气死。”

“你真的不想让我继续走,就不该借我生活费。”胡悦把乐扣盒子推过去,“言行不一。”

“这是两回事,我不借你钱你就要饿死了。”解同和气得把茶杯墩到桌上,要继续说又忍住了,这话题说过好多次,没一次达成一致,其实再说也没用。“算了,你说说吧,都快一年了我也没问过,你就说说你进了十六院以后有什么新发现是警察查不到的吧?”

语气有点儿心灰意冷,像是完全无法和胡悦交流,但他其实多少也含了些激将的味道在里面。胡悦眉毛一扬,“很多啊,比如说,师霁完全有能力实施整容手术后续的修复手术,只要在J'S进行就行了,J'S的麻醉师一向是拿钱做事,对客户信息从来不会多问。我自己在里面工作过,手术室也去过,那里建档很多时候是不要身份证的。至于整容能让人面目全非到什么地步,现在你应该也已经了解了吧,如果师雩真的和他还有联系,只要以客户的身份上门,你们警方根本就发现不了。他只要学钟女士,搞个身份证,完全可以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定期回来修复一下就行了,什么都不影响的。当时你提出的假说,非常有可能成立——师雩之所以逃过通缉,这么多年来完全消失在人海中,很可能就是因为师霁给他做了整容手术。”

J'S这条线,确实是胡悦打入以后,解同和才有一手资料,这是他不能否认的,他踌躇了一下,开始有点儿正经了——毕竟,他还是个警察,办案的热情,永远都是他的第一顺位。

“那你觉得师霁对你说的那个故事,里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师霁真的给师雩做了整容手术,是他坚信自己的弟弟是被冤枉的,百口莫辩,只能逃窜,还是明知自己的弟弟做了这个案子,但还是基于个人感情,为他做了手术,帮助他逃亡呢?”

“你的看法呢?”

“我现在问的是你的看法。”

胡悦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倾向——你一直认定师霁是知道师雩杀人,只是出于亲情帮助他逃亡,这样也能解释师霁这些年来乖僻的性格,他一直不谈恋爱,不结婚,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犯了包庇罪。如果师雩落网,他也得跟着身败名裂——而且师雩经常和他私下接触的话,他也不便结婚生子。”

解同和不置可否,胡悦观察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案情进展当然是机密,解同和的纪律性很强,很多事情她也是在猜,“我开始也和你抱一样的态度,但是接触下来……我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师霁对我说的故事,也许很多细节都是假的……”

他为什么说谎,这有万千种理由,可能是他不想交浅言深,也可能他早就习惯了用这套说辞来应对所有人,当然也许是真相不能对任何人说,胡悦猜不到,她看师霁还没有这么分明,就连解同和这样的老刑警都看不穿的师霁,她怎么可能看透?

但感觉是有的,她犹豫着继续说,“……但,他的感情是真的。”

“我觉得,他是真的相信师雩无辜,也因为师雩的案子,对社会失去了信心。师霁的避世和消极,是因为他和师雩私下还有联系,也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这个社会,他的性格,让他对所有人都竖起高高的心防,有强烈的被害恐惧……”她咽下喉头的梗塞,“也是,如果他做的事情暴露出来,他现有的生活也的确会毁于一旦,这不能说是妄想,只能说是清醒的认识。”

“种种证据都指向师雩,这桩案子悬而未决十年,受害者尸骨仍未能彻底入土为安。”解同和的表情一下变得很严肃,“如果师霁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包庇一个罪犯,那反而还好,坚信自己是在帮助一个无辜者的人才更可怕,人在坚信自己为善的时候,反而能做出最可怕的事——”

“通往地狱的每一个台阶都由善意铺就。”胡悦喃喃为他说完,“塞缪尔约翰逊……他相信自己在保护师雩,心理防线就会更加坚不可摧。十年前的事,物证恐怕已经完全无法取到,只能靠他自己的人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