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茶?饶了我吧大哥,很穷啊最近,还要坐牢——这样好吧,今晚我把这杯喝掉,明天中午你再请我喝一杯芝士莓莓可以吗~”

一杯喜茶其实也就二三十块,主要是排队难等,现在热度过去,溢价没那么夸张,但翻倍怎么都是要的,请她喝一杯,自己喝不喝?还有几个要好的同事呢?随便都是几百块的开销,申永峰以前未必会答应,现在语气却很随便,“好呀,芝士莓莓,轻芝士、少少糖对吧?中午你什么时候来,我给你提早叫外卖好吧。”

“什么,芝士莓莓又上线了?哇,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快一年了哎——”

“去年我都没喝到的,要不我们一会就去看看现在要不要排队啊。”

本来是件奇事,住院医却都习以为常似的,没人对申永峰投以异样眼神,马医生看着实在觉得奇怪,环顾自己手底下那圈幼犬一眼,想想也就戴韶华和他们同年,其余几个老年资的住院医,和胡悦这边关系似乎一向平平,她就笑着把戴韶华叫到自己身边,“韶华,你来一下,我突然想起来,你做的这个病历……”

随便讲了几件公事,两人自然一起走进电梯,马医生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耽误你和他们一起去喝喜茶了。”

戴韶华笑了下,她一直不是很擅长做表面功夫,此时笑中的勉强也很明显,“没事,他们请胡悦是该当的——又不请我。”

这个话说得有意思,马医生想想就大概猜到了,不过还是多套一句话,“哎,他们不请你,你可以请他们啊,韶华,同事关系还是要弄弄好。”

戴韶华想去师霁那里,这是公开的秘密,一直没能成功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实,马医生作为戴韶华的老板,不计前嫌,还这样真诚的劝告,戴韶华就算有自己的小算盘也不免感动,她说,“马老师,我……”

她叹口气,要表忠心可能也有点拉不下脸——马医生怎么看不明白?她这是还打着去师霁组里的念头,虽然最近胡悦又开始帮师霁打下手,摆明了要把持住师主任身边这条通天的大道,不会让其余贱婢有机会上位,但胡悦升主治以后,迟早要自己开台做手术,师霁身边总是要一个助手。现在不行,她还可以往数年后努力,毕竟,她在自己这边肯定不是一号位,想要弯道超车,这样的好机会怎么能放弃?

“同事呢,虽然有竞争关系,但更多时候还是合作的。”她当不知道,老生常谈的大道理拿来劝戴韶华,当然话也确实都有道理。“有时候还是心大一点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呢,你多主动点就什么心结都没了——下次就你来请嘛,怎么,难道工资就低到奶茶都请不起了?”

那倒不至于,不过戴韶华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她急得跺脚,“哎呀,马老师,你不明白——他们请胡悦是应该的,我请胡悦干嘛啊,她又不把客户分给我……”

她自知失言,后来的话吞回去了,但马医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笑的眼神里,胡悦索性就直说了,也是给自己找补点面子,“当然,我也没问她要过,他们有钱赚,请杯奶茶应该的,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这样啊——也好的。”

马医生拖长了声音,心里转过千般念头——她比戴韶华大了一些,也做了很多年的主治医生,论心机,戴韶华哪里是对手?

“那你和他们划清界限也好。”她的语气很为戴韶华打算,推心置腹地谆谆告诫,“最近,院里人事有变化,风纪委查得很严,私下打针被抓到,从中介到实施人都要倒霉的。胡悦论文本来就有点问题,万一出事了,很可能会被牵连,你还是小心点,我们组不要沾这个是非。”

“这么说,您也注意到了她的论文——”

住院总的各项资料肯定都是要公示的,这也包括了胡悦发表的论文,在同事中是引发了一番议论——发表的刊物,倒是没问题,影响因子都14了,她也确实是一作,虽然顶上还有通讯作者,但这样高的影响因子,一作的分量也很重了。但胡悦凭这篇论文来评住院总,如果不是她事先给了甜头,把手里那些有钱的大客户雨露均占,恐怕是会有一批人很不服气,舆论未必有利,说不定就闹得风纪委来查了。

但人家就是有手段,上下抹得平,上头评了她,下头也早早糊住嘴,大家都当没看到,公示期一过,风平浪静走马上任,马医生想,戴韶华心里肯定是酸的,只是未必想着去闹——

她看了戴韶华几眼,觉得她表情有异,心中一动,思量了一会,又笑了,按下戴韶华后头的话,“论文也就算了,这个私下打针的事情,闹出来就大了,连累很广,胡悦经不住这么大的事的,肯定会波及到别人,所以,你还是别沾为好,知道了吗?”

现老板这样讲,戴韶华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回答,乖乖地‘嗯’了几声,兀自若有所思,马医生看着她笑笑,心里也有点好奇——也不知道她想不想得明白:非法行医这事,可轻可重,就算是风纪委知道了,为了医院声誉肯定也不会报案,但私下处理一批人是题中应有之义了,胡悦作为主要中介人,她是背不起这么大的事,肯定还得再往上追查。

多事之秋,这件事,查到师霁能不能算完呢?会不会再往上一点?

也有很多人想要试着动一下周院吧。

马医生只是个普通的主治医生而已,院长层面的更替,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她觉得一定会有人关心的,她也很乐于拨弄一下,看看十九层的生态圈,会不会因此出现一点变化。

#

“那我去休息,你们辛苦了啊。”

下班路上,两个医生的絮语,当然是你知我知,第三人无由得知,就算胡悦再厉害这也是一样,更何况胡悦也并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住院总,幸运地被分派到十九层,得以度过比较清闲的‘牢狱时光’,吃过晚饭,把白天积攒的文书做一下,再将下个月的值班表发到张主任邮箱——住院总有时候就是要承担起半个行政秘书的工作,这一天的事大概就算是结束了。8点多,面部脂肪移植的病人被推回来留院观察,胡悦过去逛了一圈,见没什么特别之处,住院区这边一片宁静安乐,大部分病人都忙着玩手机,就准备洗洗睡了。毕竟,十九层这边要留院观察的病人不会很多,也不应急诊,节假日更没有人需要值班,住院总忙是忙在案牍劳形、文山会海,业务上要说有什么难关去攻克那也是没有的事,这还是比较幸福的。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面部修复那边探望李小姐——她这几天又入院了,白天胡悦都没找到机会过去,这一次是要做二期结构植入,对最后的结果影响也极大,如果不能成活,不知道好不容易扩张出的皮瓣能否经得起第二次植入手术,李小姐的心态,不知是否还能维持得住平稳。

算了,虽然晚上基本也是没事,但住院总值班就是不能离开病房的,胡悦想想还是放弃,明早下班后再顺便过去探望好了,现在再无聊也别出去,还是看书准备考试吧。

简单的洗漱完,她换上睡衣打开课本,想起来那杯奶茶,出去拿给值班护士,“晴晴,你喝了吧,刚好配着电视剧。”

值班护士在十九层也很幸福清闲,她倒是不能睡的,按点要来巡查病房,不过晚上基本没事,就是按时换药而已,晴晴接过奶茶,欢呼一声,“我们正想叫正新鸡排的外卖,你吃不吃啊,悦悦姐。”

胡悦看看晴晴瘦削的身材,再捏捏自己的小胳膊,“……算了,你们吃吧,我刷过牙了都。”

年纪上去了,新陈代谢肯定没那么旺盛,以前随便吃也不胖的炸鸡什么的,现在想吃也只能找个折衷的方式,自己用空气炸锅做个无油版,虽然累了一天,想到油脂融化在唇齿间的香味,口水都不自觉在分泌,但胡悦还是坚强地摆了摆手,回到值班室强迫自己开始复习……

看了一会书,她忍不住还是打开了手机。

【师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我排个节假日请你吃饭啊——】

【啊啊,好想吃炸鸡排,可是又舍不得买空气炸锅,你给我个买炸锅的理由啊~~~~】

【你来我家吃饭的话,我就会买炸锅,这样我就能顺便给自己做点炸鸡了呀啊啊】

【好想吃炸鸡翅啊呜呜呜,师老师~】

现在,发这样的信息,她已经不担忧自己会被当作是神经病了,不过也没指望师霁会秒回——就算他立刻看到,秒回这个待遇,他也不会给她的。胡悦发了信息,馋虫好一点儿了,放下手机去看书,大概过了十分钟,手机才响起来。

【。。。】

胡悦看着这三个句号,不知怎么就笑了,她翻了一下,找到一张‘神经病啊’的表情包给师霁发过去,【给您用】

【。。。】

他又发了三个句号,然后果然用了她给的‘神经病’表情包,胡悦看着捂着嘴笑,发了个同系列的【反弹】回去,【好无聊啊老师,住院总原来这么好当的吗?那为什么不批量培养啊】

这话其实非常蠢,她自己都能找出数十个理由来驳斥,胡悦会这样讲,其实就是在等师霁反驳她,师霁现在对表情包的运用也越来越熟练了,【神经病啊】再发了一次,【你是没在急诊轮转过?】

急诊可能是全医院最迷信的科室,胡悦想到以前在急诊轮转的见闻,逼真地抖了一下——她依然有救死扶伤的情怀,但其实也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分到急诊科去。【我不是树flag啊,就是无聊嘛,护士说以前都有住院总回家去睡觉的,除了忍不住痛,偷偷哭到伤口感染以外,还能发生什么事嘛……】

因为追求美来做手术,事前想得太美,事后受不了这份罪,又或者对效果不满意的人,其实很多。尤其是面部手术,术后哭泣的真的不少,在医院久了,真觉得连心酸都是批发价,不怎么值钱。胡悦说着就想起来谢芝芝叫她看的那个爱哭鬼,刚要和护士交代一番,就听到护士站的铃声响了,她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来——护士是比医生辛苦多了,患者有什么不舒服都想着找护士诉苦,她们能做的其实也不多。

所以,和护士搞好关系这就很重要了,关系要是不好,什么屁大的事都能来找你请示:患者不舒服,患者想要调节输液速度、患者有点烦躁不安……随便一个什么理由都能把你从浓睡中叫醒,如果平时对护士发过火,值班夜你就慢慢地生受着吧。胡悦是深知其中关窍的,所以一直很注意保持和护士们的和气,她人也讨喜,值班的时候病人诉苦、哭泣什么的,护士都积极帮她处理,最多的一次,护士站铃声一夜响了三次,每一次她都醒了,但没有一次是找到她这边来的。今晚的晴晴刚喝了她几杯奶茶,所以胡悦心里笃笃定定,见师霁不回复了,还想着该怎么再撩他一下……

不不不,这个不能说是撩,只能说是逗趣,是逗趣,他对她没兴趣,她当然更不会对他有什么念头,这怎么能说是撩——只是为了更大的目标必要的牺牲——

平时,她不怎么让自己想起从前的事,这会带来情绪上没必要的波动,胡悦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什么师雩、师霁,没进十六院之前全不知情,现在也是一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绪最容易奔逸,她的眉毛也不禁跟着皱起,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锁骨……

“胡医生,胡医生!”

是急匆匆的敲门声让她一下回到了现实,胡悦的反应比平时慢一点儿,“怎么了?是16床出事了?”

16床是那个面部手术的病人,刚才大查房的时候她就很认可她很可能会哭的观点,既然晴晴过来,那肯定是劝不住了,胡悦站起来准备过去看看,但晴晴却喘息着摇了摇头。

“不是。”她的脸色很难看,“是刚做完脂肪移植手术的那个——她、她发疯了,一直在抓自己的脸!”

第90章栓塞?

“哎哎哎,别,别过来啊,医生啊,医生呢?人呢人呢?”

从眼睛算起,一直到全身性美容手术,十九层要住院的病人其实一直不算多,最简单的重睑术占了人流量的大头,只有像是隆乳、隆鼻等需要全麻的手术,才会安排住院观察——而且还不会跑出去。有些病人,虽然医嘱留院观察,但是私下生活非常活跃,医生再怎么三令五申也不听,过了最难受的那几天就偷溜出病房,到很晚才回来,甚至夜不归宿的都不在少数。吸脂、脂肪填充这个小组这个现象也的确尤其常见,尤其是脂肪填充,也就是医生比较保守才会要求留院观察,要是胆子大一些的话,或者医院床位紧张的话,做完也就直接回家了。

十九层的号一向难拿,但病床倒是能保证供应,22床所在的房间还没住满,只有两个病人,行动都没什么问题,此时已经躲到门口,害怕得连声尖叫,倒是惹得隔壁病房能动的都跑出来看热闹。胡悦和晴晴一路跑过去,“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去躺好,美容觉都不睡,脸不要了?”

这话也就只能吓唬胆小鬼了,带着面罩都有人含糊议论,“是不是闹鬼啊?”

“吓死个人了,别瞎说好不好!”

“不是瞎说的呀,这一层以前不是美容外科的咯,据说以前是停尸房……”

这都什么谣言,胡悦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没空辟谣,和晴晴一起跑进病房,另一个值班护士脚上还趿拉着毛拖鞋,正和22床病人搏斗,在医院特色的冷光灯下,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块,还真有点恐怖片的感觉,“别抓了!别抓了,再抓你脸烂了!”

22床求美者是个颇为高挑的中年女性,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力气因此很大——武疯子不好控制是有理由的,人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力气会比平时大很多,她好像没听见护士的劝告,轻声地呻吟着,“痒、痒……好痒、好痒……”

挣扎间,无意把头转过来,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下——面部脂肪填充做完了,脸是会比平时肿一点,而这张肿胀的脸现在已被抓得血肉模糊,血道道纵横交错,翻起的白皮和红红的肉——

门口的抽气声响成一片,几个病人害怕得小声尖叫,却谁也不愿离开,感慨声都带了哭腔,“是不是被附身了啊……”

“好好的睡着呢,忽然间就开始抓自己的脸了,就是被附身了吧……”

晴晴也吓得抽了一口气,在门口踟蹰不前——十九层真是被惯坏了,住院部这边除了换药以外几乎没有出过别的事,就算有什么医疗纠纷,也和护士无关,多数都是对手术效果不满意,过来闹的。做久了真的会丢失在别的科室轮转时候的记忆,就连值夜班都没有一点警惕性了——看拖鞋,她们俩多数也就是打算洗一洗,在护士休息室磕瓜子打盹。

其实就是胡悦,也就只有轮转时候见证的一点记忆了,她以前是实习医生,没有处方权,只能跟着老师做事,也没值过大夜,现在面对地上扭动的病人,一瞬间脑子也是空白的,就是平时冷静的性格撑着,“怎么可能是闹鬼——用了什么药我看看!晴晴你上去先控制住她,叫她躺好——吸脂术才做了没多久,这样伤口出血事情就更大了!”

吸脂术……脂肪移植——一个不祥的预感浮上脑海,她整个人几乎僵在那里:难道是脂肪栓塞?

脂肪栓塞在吸脂术中发作概率不高,但面部移植的确容易出事,还没引起舆论注意,业内也没有相关论文,但口耳相传,经常能听说某处某同行不幸出事,面部移植尤其是脂肪栓塞高发区,以及出现栓塞后果最严重的区域,深度昏迷甚至是死亡都有可能。这绝对是每个医生的噩梦,几乎是刚想到这个可能,胡悦的头皮就炸开了,这时候她开始埋怨自己怎么没把教科书记得再牢一些:脂肪栓塞有没有症状是心智迷失、面部瘙痒?有没有?

医学院教育和现实工作脱节,这是国内的老问题了,教科书都翻到了,但并发症异常简略根本没说——面部脂肪移植是新兴手术,美容外科也不受重视,教科书还没更新。她不去想,要找术后用药,看看有没有副作用是浑身瘙痒的,但没找到,都是常规用药,而且什么药能让患者神智模糊?

这不是她能处理的情况,如果是脂肪栓塞的话必须要专家意见,胡悦赶紧掏出手机联系22床的主治医师,但电话却没人接——晚上10点多常医师就睡着了吗?

连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护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病人搀扶到床上,一人握着一边的手,“胡医生,要不要上镇定?这样我们控制不住。”

“稍等一下,有没有拘束带?”胡悦现在不敢乱用药了,联系不到主治医师,她下意识赶紧给师霁打电话,“如果不是栓塞相关的症状很可能就是严重过敏——病历放在哪里,被踢掉了吗?”

病床床尾悬挂的病历可能被患者挣扎的时候踢掉了,弯下腰没找到,她暗骂一声,赶紧往外跑,师霁喂了几声她才意识到电话已接通,“是有病人出事了?”

“是一个面部脂肪填充的患者,常医生的病人,现在神志模糊,诉面部瘙痒,已经把脸抓得不成样子了。我现在不肯定是脂肪栓塞还是过敏——脂肪栓塞是不是也有兴奋不安和谵妄的症状?”她现在顾不上想别的,只想着手里的患者,第一次完全独立的处理紧急情况,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真的一点底气都没有。“我现在去看她的过敏史,还有术后用药,联系不上常医生——师霁,现在该怎么办?”

师霁的回答立刻传过来,平静且徐缓,平时的傲气、鄙视、不屑,还有那种种复杂的情绪全都不见了,“先看过敏史是对的,她呼吸顺畅吗?”

胡悦闭了闭眼,她回忆起来了,“顺畅,不是脂肪栓塞对吧?脂肪栓塞一般伴发呼吸急促困难?”

“通常是这样,过敏史看到了吗?”

“空白,没写药物过敏,术后用药我看过一眼,布洛芬、头孢……都是常规用药。”

“心率测了吗?”

“现在回去测,夜班护士就两个人,要按着她的手,没有人手测心率。”胡悦又往病房跑,“她神智一直很迷糊,我不敢肯定是过敏,说话都还正常——过敏到神智模糊的程度应该早就喉头水肿了。”

“皮肤肿胀吗?”

“身上没有明显浮肿,”胡悦拿过听诊器,对表计数,“心跳75左右,呼吸未见窘迫——但是神智依然很模糊,脸都被抓烂了!”

“是不是梦游?找一下瘀斑。”师霁那里传来杂音,他像是正在穿衣出门,但声音仍徐缓。“脂肪栓塞一定有瘀斑的,脸上有吗?”

胡悦搬着病人的脸在抓痕中细看,“没看到明显的瘀斑——但是病人呼吸开始困难了!”

本来只是闭着眼嚷痒,声音越来越轻,动作也越来越无力,但呼吸和心跳仍正常,仿佛是逐渐陷入沉睡的病人呼吸声忽然抽紧,从鼻部呼吸转为张口喘息,心跳也开始随之加速,被胡悦按在脉搏上的手指感知到,她的心也跟着抽紧了:突发性呼吸困难,也是栓塞的症状!到底是脂肪栓塞还是过敏!

“如果是脂肪栓塞,该怎么办?找到栓塞点注射溶解剂?”她说,继续发狂地在脸上找瘀斑:如果是面部血管,看得到的还好,看不到的话,等找到阻塞点,人恐怕都已经不行了,脂滴进入面部血管,后果一般都很严重,发病这么快,说明脂滴数目多,很可能注射的时候就误注射进血管,而且注射部位是眼睛下方,如果眼部血管受到影响……

“脂肪栓塞就要确定栓塞点,但发病这么快,就算找到可能也没用了。”师霁的说法和她想得一致,“如果是过敏也必须尽快治疗,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一样是可能危及生命的。能联系上常医生吗?”

“电话一直在打——”胡悦看了晴晴一眼,“没通,她意识一直很模糊,过敏不会有这种反应吧?”

“至少这不会是第一个症状。”师霁说,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轻喝,“冷静!”

胡悦悚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软弱,甚至可以说是带了点哭腔。

“我……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气,“你现在过来吗?”

“我已经在车上了,现在过来大概需要20分钟。”师霁的语调多了几分严厉。“为了保证驾驶安全,我挂电话了。在我到之前,希望你能记住,你是住院总,现在的负责人。我希望你能信任自己的判断,对病人有恰当的处置。”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点失望,‘嘀’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胡悦瞪着手机,过了两秒钟才把它收起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还嫌有点不够,又摔了自己一个耳光,疼痛让她似乎比刚才更清醒,就连脚下的地板都更坚实一些。

“去准备呼吸机,快去。”她吩咐道,两个护士现在都已慌了手脚,被她吩咐过才慌着跑出去,胡悦深吸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把全盘逻辑理顺,这才下了决定——其实这和破案真的差不多,她可以做到,可以做到,可以做到……

“我们一起把她叫醒。”她对留下来的晴晴说,“不要抓手了,让她挠。”

“胡医生,你是说她这是醒不来吗?”晴晴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这是意识模糊啊?”

“常医生可能给她吃了安眠药,今天出手术室已经很晚了,吸脂术麻药药效过了以后会很痛的,面部脂肪填充也会痛,我在吸脂这边的时候好像听他说过,干脆让患者睡过去,免得她们忍不住动。”胡悦说,这是很久以前随意听到的一句话,不是这么冷静真的很难想起来,“13床那个芝芝是不是也开了安眠药?”

“开……开了,说是如果疼得睡不着就给她吃。”晴晴说,她从床底下拾起来卡着的病历本,“但、但是这上面没有安眠药啊……”

“可能是在手术室那边开的,没来得及写到病历上就下班了。”那看来这确实是最近十九层的流行,胡悦啧了声,加速推动病人,病人真的被推得逐渐清醒,她又发出呻吟声,还有咳嗽声,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好痒——”

胡悦松了口气,“应该是安眠药!还好,刚才你们制服她的时候应该已经让她兴奋了不少。”

只要不是故意致死的药量,安眠药肯定不是服下去就一睡不醒,刚才可能是睡意正浓,所以怎么弄也都是半睡半醒,甚至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手劲能才会这么大,现在以唤醒为目的,推醒了以后又给她喝冷水,病人渐渐痛醒了,她呛咳了几下,“你们——你们给我喝什么——”

还有点大舌头,“我嗓子好痛——”

意识还算清醒,不是谵妄,喉咙肿痛、皮肤瘙痒、呼吸存在障碍,严重过敏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胡悦转头说,“赶快去开西替利臻!快!”

“好好,”不是闹鬼,晴晴也松了口气,飞快跑走。胡悦追着问,“你现在是不是全身痒?你有没有对什么药物过敏?”

“痒,痒。”病人的知觉还在缓慢恢复,就像是从沉睡里醒来一样,反应是慢半拍的,她问了才知道痒,反复地说,“真的痒,好痒——医生,我好痒——”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根本没法好好交流,胡悦只能这样安慰,“你是对什么过敏你知道吗?”

“我不过敏,我……没什么过敏——”病人说着又想抓脸,但声音越来越弱,她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指着喉咙虚弱又迷糊地对胡悦示意,又困又慌,“医生,医生,我——”

呼吸窘迫,面部皮肤肿胀,胡悦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去拿呼吸机了,你别急,别急。”

但她的声音似乎已传不到病人耳朵里,她抓挠了几下,去卡自己的喉咙,随后突然倒下,胡悦赶紧把她扶好:昏过去了。

“医生,是不是闹鬼啊?”

“师医生,我好怕啊,那个病房太邪门了——连胡医生都被附身了啊,我刚看她打自己耳光!”

病房走廊上忽然再度响起人声连绵,只是这一次要比刚才娇嗲多了,胡悦叹口气,转身迎接师霁——病房的门都是不能锁的,门口隐约可见人影幢幢,探头往里看,她回头又都缩得不见了。只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坚定地走进来,步伐迈得不频繁,但有心人能留意到,步幅比平时大了很多。

“患者情况怎么样?”他开口问,再也没有什么高贵、疏远,什么阴阳怪气,这一刻甚至不像是每一台手术时他的情绪,师霁对自己的手术一向有绝对的自信,但现在,他只是个为未知且棘手的病情忧心忡忡的普通医生,他的关心无需特别言明,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

“很危险,呼吸不畅,可能是由于安眠药和过敏的双重作用,昏过去了。”

很奇怪,他的惊慌反而让她更加镇定,胡悦说,“已经让人去取呼吸机和抗过敏药。”

“确定是过敏,不是脂肪栓塞?”师霁低头查看患者的情况,心跳、眼皮、按压皮肤触诊,还试着想去看她吸脂的伤口,但又作罢,“压力裤太难脱,没时间了,如果栓塞点在腿部,没那么快出现这么多反应的。”

但脸都被抓烂了,瘀斑也不好找,栓塞点更有可能隐藏在深处,晴晴手里拿着药盘跑进病房,“胡医生,药到了。”

师霁望着她,严肃地问,“你确定是过敏?”

问的是过敏,但又不止是过敏:你确定,能为自己的诊断负责?

胡悦深吸一口气,直视师霁。“我的诊断是过敏,我可以负责。”

师霁眼底,欣慰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好。”他说,所有的疑虑完全放下——他选择了全盘信赖她的判断。“那就按过敏来治。”

第91章加油

深夜2点钟,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陷入沉睡,但医院永远不存在真正的安宁,即使住院部大多数病房都熄了灯,但透过关不牢的房门,还是能隐约看到门外的灯光,听着护士鞋特有的脚步声:轻轻的,踏、踏、踏——

今晚,十九层的脚步声要比之前频繁不少,各种各样的杂音也比平时多,两点多了,病房里还有人玩手机,最角落的病房还能为隐约听到压抑的哭声。晴晴推门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师主任的小办公室敲了敲门,“主任、胡医生——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住了。”

“喉头水肿消了是吧?”小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胡医生蜷着在休息,师主任开着电脑在做文档,倒并不显得疲倦。晴晴一进来,胡医生就坐直了。“皮肤上的疹块呢?”

“水肿消了,风疹块也在退。”晴晴说,“地塞米松快滴注完了。”

这么严重的过敏,在医院肯定是不止用西替利臻的,一般会结合激素药做静脉滴注,能遏止住过敏反应,那就还好,事情不大,遏制不住真是会出人命的。胡悦松口气,请示性地望了师霁一眼,见师霁并没有任何指示,知道他这依然是有意在给她锻炼的机会,踌躇了一下,“我再开一瓶,维持一下,病人现在睡着了吗?”

“没有,她醒来以后就一直在哭。”晴晴说,有点不忍心。“脸都被抓烂了,没法接受现实。”

“脂肪填充的效果也不会因为抓一下脸受影响的。”师霁残忍又正确,且对局面毫无帮助地说,胡悦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是已经给尽量包扎上了吗,自己过敏抓的也没办法,要不,我——”

她本想去看看,但才一起身,就见到晴晴欲言又止,胡悦心头一动,瞥了师霁一眼——他也盯着她瞧,似笑非笑,没出言阻止,但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个中关窍其实不难想通,胡悦顿了一下,她很有一点儿无奈,但还是转了口风,“……这也只能等常医生上班再处理了,你去让她早点睡吧,半夜不睡影响神经系统,要是哭得毛细血管爆了真脂肪栓塞了可怎么办。”

这是最赤裸裸的恐吓,但也通常最有用,晴晴应了一声,“我一会换药的时候去和她说。”

十九层很少出这样的事,她也是兴奋过后乍然有些困倦,揉着眼睛,“我先去叫个外卖啊。”

胡悦只是独当一面的经验少,回过神还是那个很会做人的小狐狸,闻言哪有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我来帮你叫啊,那个,毛毛想吃什么呢?今晚你们也是辛苦了……”

挂了药,闹鬼的节奏也就淡了,但少不得仍有病人在那八卦,胡悦点完外卖,溜了一圈吆喝着让都早点睡觉,回到办公室,师霁已经关了电脑。“要回去了?”

“嗯,过敏控制住应该就没事了。”师霁说,“今晚应该不会——”

他还没说完,胡悦连忙喊,“别!别立flag啊!”

——喊完了这才发现,师霁其实本来也没想往下说,其实就是在逗她,她不禁有些赧然,也有一点想笑:师霁真是只有各种各样的坏,这会儿就是不动声色的冷幽默——冷幽默里也藏着坏。

是不是,每次嘲笑她完了,他脸上难免就浮起一点很有优越感的微笑,车钥匙一拿,“走了。”

“——我送送您。”她赶紧的跟上,“这会儿应该没大事了,我带上手机。”

“我自己的医院还用送?”

“……我顺便下去买点关东煮吃。”

关东煮是叫不了外卖的,这个理由还算是说得过去,师霁没再继续追究,和胡悦一起进了电梯,胡悦揿了一楼,见师霁没揿负一楼,知机邀请,“您要不也和我一起吃一点啊,师老师?”

邀他做点什么,总是得放下身段三请四请,他才会从鼻子里哼一声,勉强答应,这叫人怎么喜欢?胡悦不说还好,一说他就按了负一楼,“不用了。”

这就是还没看够她的表演,胡悦说,“师老师——”

她几乎是推着他从一楼电梯里走出来的,手掌轻轻搭着他的背,师霁其实也没怎么要她用力,她推一下他就很不耐烦地叹着气走出来了,“大半夜的来给你救场,你就请我吃关东煮?”

“别误会啊,我没说我请客的。”胡悦对医院周边是熟门熟路的了,她带着师霁穿过马路,拐到小巷子里——这里开了个全家,因为靠近医院,很多值大夜班的医生会来买夜宵,所以就算是两点多,关东煮锅也还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我要萝卜、鱼仔福袋、牛丸、笋,嗯,还有这个兰花干——”

她挑了满满一大杯,见师霁对关东煮很陌生的样子,便把这杯给他,“这是你的,你要不要辣椒啊?”

店里没什么人了,座位都空着,胡悦拱师霁付了钱,两人随便找个座位,胡悦拧开矿泉水瓶盖,“可能有点咸,配一下吧。”

她自己拿起萝卜,‘啊’的一口咬下去,关东煮鲜甜的汤汁顿时在嘴里随久煮后甘甜酥烂的萝卜汁一起化开,胡悦满足地眯起眼笑了一会,“你怎么不吃啊,师老师。”

师霁又看了她一会,才慢吞吞地拿起萝卜吃。“你是不是吃猪食都能吃得很香啊?”

这意思就是关东煮是猪食咯?店员方向传来隐约的呛咳声,胡悦说,“你是不是不会说人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