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太有意思了——你为什么问我要把它填进资料里,而不是问为什么科室领导认为我这篇论文与我们专业相关呢?我写上了,如果科室领导认定我的论文不合格,那我自然就会被刷下来啊?”

到底是以前读法医的,侦破学也选过,这逻辑完全把叉手指男绕进去了,胡悦把他手里的资料拿过来,“再说,这篇论文发表在《临床研究杂志》上,分类就是在整容外科与面部重建栏目下,人家根本就不分这两个细枝的,你怎么能说我这篇论文就和本专业无关呢?”

这有点胡搅蛮缠了,叉手指男没有说话,另一个西装秃头男微怒道,“胡悦,看过你论文的都知道这和整容外科无关的好吧,你这篇写的是皮瓣再植的细节,整容外科有什么和皮瓣再植相关的手术?”

这就外行了,胡悦脸上浮现微笑,她刚要说话,中年白大褂女咳嗽了一下,“不要跑题啊,胡医生,你的意思是,你确定你的论文和本专业相关,所以才填入你的申请表格里,是吗?”

她深深凝视胡悦,似在营造一种有备而来的气氛,若她答了是,就有后手等着,胡悦凝视她一会,她看懂了这意图却还装着看不懂。

“是呀。”她说,“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我错了,那我就评不上住院总了呗,那就下次发了别的论文再评嘛,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们特意来调查呀。”

这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调查组面前都敢嘴硬,几个调查员都气乐了,“那入院考试你是怎么解释的?我们十六院已经很多年没有招过硕士毕业生了——”

“那这个就更好笑了,据我所知,你们每年的招聘要求都是官网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不符合要求都不能在线报名。”胡悦打开手机,“去年、今年、前年,招聘要求都摆在这里啊——别说硕士了,本科五年制都能参加考试,我们市卫生局的规定,招聘考试不得存在学历歧视,十六院难道不是公立三甲了?我专业考试排名第三,面试排名第二,为什么不能被录用啊?如果你们觉得录用我存在不公平现象,那应该去问当时的主考官啊。”

卫生局的这个规定,其实根本不代表本科生也能走进十六院——这种规定其实很明显就是为关系户准备的,五年制本科都能被办进来,其中肯定存在了很硬的关系,一般来说,调查组也是心领神会,不会去碰触这种线——除非很明显,就是要以她为突破口,把这条线末端的人连根拔起。但胡悦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说辞,也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阻碍。你觉得有问题应该去找审批的人,找投考的人确实也牵强了,胡悦又不负责审核资料,她怎么知道别人为什么决定让她通过。

“我和周院长从来没有直接联系过,我只听说过他是我们医院的院长,在年终大会上看到过他一次。”

“我和师医生之间不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像是我也没有无故缺勤、在外兼职和私下非法行医一样。我觉得你们这些问题非常好笑,我们虽然在医院工作,但也不能存在举证责任倒置吧,谁主张谁举证,你主张我有这些问题不应该拿出证据吗?说我非法行医,好啊,证据拿来啊,拍到我在非法场所给病人打针了吗?还是我给病人做手术了?哦,那这个的确有一次——”

胡悦抬高语调,看到几人脸上都露出喜色,她忍不住真诚地笑了,“就是我和师医生都被楚江绑架,上过新闻的那次,那次的确是在不可抗力下非法做了手术,你们是打算追究那一次手术的责任吗?”

这完全是被耍了,几个调查员这会是真的生气了,叉手指男指着她问,“胡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和组织作对?”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只能代表调查委员会,不能代表组织?”胡悦反问,“有权利代表医院组织和员工谈话的只有党政机关领导和人事部门负责人,请问你是哪一个?”

伶牙俐齿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歹毒了,叉手指男被问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胡悦自言自语,“哦,你问的周院长倒是真的能代表组织……”

她仔细地观察所有人的表情,反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几个人都被她问得有点不自然起来,白大褂女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提振一下气氛,“胡悦,你现在是要顽抗到底了是吧?那行,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们会找别的医生谈话的,你的这个态度也会如实记录在案,我要提醒你,如果证据确实,不排除报警处理。希望你明白我们是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好的,你们可以随便调查。”胡悦满不在乎地站起来,“我也要提醒你们,如果证据确实,你们是有向警方报案的义务的,希望你们明白,这是每个公民的责任,非法行医情节严重的构成刑事犯罪,判断是否严重的主体是司法机关,不是医院。不要又搞错主体,擅自扩大自己的权力了。”

虽然未必都能听得懂,但明晃晃的讽刺谁都听得出来,几个老前辈对她怒目而视,胡悦回以天真纯洁的微笑,转身大摇大摆走出办公室,还很有礼貌地轻轻合上了门。

“悦悦……”

谢芝芝等有空闲的同侪,自然上前略带忧虑地轻声呼唤,胡悦笑着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到办公室继续坐到电脑前开始做病历,做好了两个病历,估量着师霁门诊差不多也该看完一个了,这才拿起手机看一下他的回复——既然风纪委的人都来了,电脑微信保险起见,还是别登比较好。

【你是怎么回答的?】对方的问题她自然是已经交代过了。

【当然是全部顶回去了,现在再客气有什么用吗?】胡悦送个白眼emoji给他,表示这问题问得很愚蠢——都被选为突破口了,再配合也逃不过一个杀鸡儆猴的结局,现在不嚣张什么时候嚣张。

师霁回了一长串省略号,还有一个同样的白眼emoji回应,胡悦没理他,径自交代,【一共有四个人,一个西装秃头男,感觉是找来的专业顾问,关系好像不是很大,一个脸上有媒婆痣的中年男人,没事喜欢叉手指,他是打手,负责恫吓。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长相和蔼,她是拿主意的,但我觉得她的讯问态度不是很积极,可能也是被挑出来枪吧,如果周院倒台的话,她背后的那根线能拿到的好处不是太多。唯独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人,一直在观察我,我觉得他最认真,你们可以打听一下他是谁。】

【这是你在对话中收集到的信息?】

【对啊,你忘了,我本科拿的是双学位。】这就是在审讯中要采取对抗态度的原因,【把他们激怒的话,能获得的信息会更多一点。我感觉,他们对我很轻视,觉得可以轻易把我拿下——要么这是一群傻子,要么就是他们同时可能还准备了许多针对周院的后招,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开口激发出来,我不过是个借口,反正到最后我和你都是要被扫地出门的,也就无所谓太严谨的证据了,能制造出一个借口就行】

也所以,她的应对必须强势,一旦回应了质疑,等待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盘问和追究,想要自证清白,这过程必定漫长又痛苦,在科室中也会弥漫起阴郁的氛围,那时候嗅到气氛,出洞针对师霁的人可就不只是那个传说中的‘举报人’了,她的应对,是暂时堵死了委员会,让他们反过来至少要先找到证据。——之前所说的握有翔实证据,恐怕只是虚言恫吓,否则,刚才那个气氛,早就向她出示了。

【……】师霁也许是在忙,也许是被她的言论震惊到无言,沉默了一会才回了个省略号。胡悦精心挑选了个‘我胖虎就问谁还能和我做对’的暴漫表情过去,对着手机笑了一会儿,又发,【如果周院那边可能会问更多的话,你不如把我带过去,我一手资料,肯定说得更清楚点】

这个建议,她猜师霁肯定不会马上回复,胡悦当然也没想着立刻见效,发完了她就当没发过,哼着歌又开始做病历。

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人看她又是对着手机发笑,又是哼歌,完完全全有恃无恐的样子,终于有胆子上来八卦,“悦悦,他们都问了什么啊,是常医生相关吗……”

会这么问,就说明她在被询问期间,已经有流言传出,说这次委员会不仅仅调查常医生,也调查了她和师霁。胡悦在心底猜测了一下到底是谁在传播流言,提醒自己要记得问谢芝芝,脸上还是满不在乎,一股生愣劲儿,“还问了很多捕风捉影的问题啊,连是不是私下有打针都问了——这一问我就笑了,我求求他们去查好吧!”

她的声音很大,活脱脱刚才被问出真火,这会儿借着嚷嚷发泄情绪,办公室里,不少认真做事的住院医都竖起了耳朵,“查出来我有私下打针,他们不报警我报警好吧,不是说要吊销执照吗,来啊,怕谁呢?玩到底行吗,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证据……”

第95章鸿门宴?

能查到什么证据?

师霁也很好奇,今天下午他排的门诊,照例是约了一堆意向客户,等着做效果图和排期手术。现在十九层正在考虑为面部结构手术的求美者每人定制3D头骨模型,可以更直观地给患者呈现出手术最终的效果,确定手术方案。——这也是李小姐的案例带来的积极作用之一,毕竟3D打印机买都买了,打印成本也很低,不用白不用。这样一来,十九层和别的医院比,这就又多了个噱头了,也是很能登上院刊,并且放在医院网站对外宣传的高精尖证明。

“把这些病历录入系统,另外,头部CT已经给你发过来了,还有几个没有做过CT的,你和他们联系约时间,做好方案和效果图给我。”

他把一堆病历丢到胡悦桌上,只是为了营造气氛。师徒两人对了一下眼,都露出心照不宣,又有些不屑的微笑——这不屑,至少在眼下当然不是对彼此而发。

“好的,师主任。”

胡悦把病历收下,师霁环顾一圈办公室,很多人都赶紧做出忙碌的样子——快到大查房的时间了,除了在手术室的医生以外,大部分门诊的医生都回了办公室。这其中当然有很多人今天空档时间被叫进调查委员会的办公室,而对师霁来说,言语刺探都没有必要,只要一个眼神接触,他就能知道他们大概都说了什么。

不安是多少都有一点的,但表情笃定,看他隐含亲近,多少有点鼓励的意思,并没有心虚回避……这就是都没有‘交代’了。理所当然,就现在的情况,委员会也不好要求检查手机,就靠空口白话的询问,那个医生会承认自己经胡悦介绍,私下有给别人打针?

如果交代出来,胡悦倒是完了,但他们也不可能落得着好,这种事之所以一直屡禁不止,一个是影响小,还有一个就是的确难查,师霁毫不怀疑的确有人举报胡悦介绍客户给同事,私下联络打针,但只要有点智商,都懂得有些事最好不要落下证据。就算检查了手机,又能查出什么?最多是胡悦分享某个名片过来:“我这个朋友可能对整容有点兴趣,想要咨询一些常识,看看能不能挂号,我没时间接待,某医生,你帮我一下。”

光明正大,毫无可指摘之处,就是找到这名朋友,当面对质,客户为医生打掩护也是必然的选择。委员会先找胡悦,等于打草惊蛇,师霁估计现在,该删的聊天记录都删完了,该打的招呼也都打过,大家脸一抹全都清清白白——说白了都是玩惯的套路,每年抓非法行医,整容科都是重灾区。一年抓出的典型还不都是江湖游医?正宗科班出身的医生,手艺好,打得也谨慎,出事的几乎没有,有谁会真被抓出来树这个典型。

胡悦这个突破口,短期内估计是打不开,但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此完结。师霁没有马上行动,他就当没看到胡悦发的最后一句话,大查房结束,从医院出来,回家洗漱过,才给周院长打电话,“周老师,今晚有应酬吗?”

“你知道我,没事避免在外就餐。”周老师呵呵笑,“有事?说啊。”

“这件事恐怕更适合面谈。”师霁说。

“哦?”周院长顿了一下,笑了,“挑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你吃了吗?”

“没有。”

“那就过来一道吃吧。”周院长呵呵笑,笑声中充满了看破不说破的宠溺,“你这孩子,这是什么事这么大费周章,这顿饭,我还真有点不敢吃了。”

“老师真是说笑了,这是做学生的一点孝心。”师霁在周家餐桌前坐下的时候,便有意用有些埋怨的语气说,“怎么能说是鸿门宴呢——这一次,我可真没什么要求着您的地方,您信不信?”

一个老师,一辈子带出的学生自然不止一个,但和师霁这样,从东北到东南,师生两人一路相随,事业上始终合作无间的学生,周院长这辈子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师生两人的关系,自非旁人可比,周老师用筷子点了点他,还没说话,周师母已从厨房出来,“菜来喽。”

菜不是什么好菜——周院长也是医学世家,注重养生,自从周院长查出高血压,就严格控制饮食,尤其是盐分摄取量,按照世卫组织建议,一天一人3-6克,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多。以现代人的口味,这种用盐量,绝对可以说是食之无味,也就是师霁今天来访,周师母才给蒸了一盘火腿下饭——这种高含盐量的食物,平时当然是绝对不许周院长吃的。

“老周,不许多吃火腿。菜多吃点,多摄入纤维,多喝点苏打水,你们慢慢吃,饭都在电饭锅里。”

酒当然也是决不允许喝的,正好师霁也不喝酒,周师母陪着坐了一会就去书房了——她吃完饭还有学生论文要看,对师霁这种自己人,当然也就不必讲究虚礼,这也是周师母为人有分寸的地方:她一走,周院长赶紧吃一片火腿,馋溜溜地喝了一大口苏打水,那股子舒心劲就别提了,师霁看了只是笑,他专吃清水煮西兰花,“我就爱吃这个,这个有爱心的味道。”

周院长脸上的笑意就有点淡了,他叹口气,明知师霁不爱听,但仍是要说的语气。“你啊,要是早点能找一个,爱心的味道,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个话题谈过很多次了,师霁脸上仍挂着笑,是他惯常拿来应付上级的那种笑,他要说话,周院长摇摇头,不让他说了,“我知道我老了,说不动你,咱们爷俩不谈这个——你就直说吧,你这次来,什么事啊?还帮我骗盘火腿,是大事?”

“事,不大不小。”师霁先笑了,“我就是想孝敬您,您倒还疑心上了?”

他带着罕见的亲昵埋怨了一句,这才继续说,“还是换届选举的事,可能,辛院这一次,是有点想再上一层楼……今天风纪委的人到十九层了,说是调查常那个姓常的,但其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问了我手下那个小医生很多她进医院的事情。”

“你手下那个小医生?”周院听得有些糊涂,“哪个小医生?”

师霁一直在仔细观察老师的表情,他慢慢地说,有点提示的味道,“就是那次,您给我打了个电话——去年她刚进我们科室的时候,张主任把她分到我组里……”

“噢噢,你还是不愿意招助理,张主任不得已给我告状的那次,是吧?”

十六院这层次的医院,院长真可以说是日理万机,周院长按了半天脑门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不由笑道,“怎么了,这孩子进医院又有什么问题?——说起来,你现在组里还是就她一个独生女?我和你说了几次,小狮子,还是不要明目张胆搞特殊化,人家该有的,你也要有,助理多收几个,你嫌她们烦就让他们多干活,再找个主治进你的组管人,这样大家都好,张主任也没那么大压力——”

师霁又露出敷衍的笑,周院长摇摇头叹口气,“好好好,不说不说了——她进医院这又有什么文章,和辛院又有什么关系?”

演得和真的一样……但也没准就是真的,师霁拿起苏打水喝了一口,“她只有硕士学历,专业……也只能说是沾亲带故,不是本学科的硕士,能进来,肯定有人在背后给她运作。辛院恐怕把这个人当成您了——把一个硕士办进来,才一年就成了住院总,也的确是有些显眼了,辛院想拿她做点文章,倒也正常。”

周院长神色没怎么变,吃了几口菜,滋溜一口苏打水,“呵呵,有意思了,谁把她办进来,得问问老陶——也是这个人,把她办成住院总的?”

“把她办成住院总的人是我。”师霁说,“所以辛院毫无怀疑地把她当成了您的徒孙,这一次,他想从胡悦身上往上打,抓了这么几条线——第一,职称论文,第二,入院考试,第三,私下给客人打针。说是有人举报、证据翔实,不过,胡悦和我说,她个人的判断,谈不上有什么证据,就是诈唬她一下。”

“调查委员会都有谁?”周院悠悠地问,一个个地拣白煮青豆吃。

“老严、老黄、老祝,还有毛姐。”师霁说了四个名字,“老严和老黄是刘院的人,刘院这个副院长,十几年了,身上一直没有常务两个字,老祝是邱主任的人,邱主任这一次要上位副院长,我们科室那个出错的常医生是他学生。”

几个调查员的身家背景、利害关系,被他丝丝缕缕,梳理得一清二楚,师霁说,“毛姐,她是技术派,行政这条线少数能办事的干员,这个调查如果她是真心要查,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我看,毛姐是知道这浑水不好淌,可也不愿失去中立的立场,索性办得毛糙一点,想给我们留出反应的时间。”只是没想到胡悦表现这么好,才出场就被扇了一巴掌。

在十六院这种盘根错节的老单位,想要绝对中立,那就要受到绝对的委屈,毛姐被胡悦怼得哑口无言,差事办砸了肯定也要受到几个领导的白眼,但周院丝毫没有同情她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自己不出面,拱别人的火,老辛是这个风格。”

“他不是自己不出面,是还没到他出面的时候。打胡悦的这一棒子,是在搂草,有没有先搂一帮子再说。真的想动您,这里不成,下一次,应该就会针对我了。”师霁说,语调还是那么客观又冷静——这当然没什么值得激动的,这种事,他非常的擅长,同时也相当的厌倦。

“利害关系还是你抓得准……”周院比他要更习惯一些,他笑着又喝了一口苏打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就先回去挣你的快钱吧。”

他话里的嫌弃,招来师霁的抗议,“钱我挣的,研究也没落下,这几年,论文还少发了吗?哪年不给您长脸啊?”

“还说呢,我是巴不得你少发几篇论文,你这又是开医院又是上手术台的,什么时间休息?”周院一瞪眼,又数落上了,“你什么时候带个小姑娘来见我我才高兴,论文我高兴什么,我们十六院少人发论文吗?嗯?”

说到论文,他想起来了,“对了,你说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胡悦?她的职称论文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影响因子14的一作。”师霁说,“各方面是合规的,具体是皮瓣再植相关,更偏向面部修复,但面部整容也不是没有应用,只是较少。”

“这何止较少?”

和老严、老黄不同,周院是真的懂行,真正从医疗第一线退下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美容外科和面部修复分开就是在他手上主持完成的动作,他自然熟知这两个科室的业务范围——至少是十六院的业务细分。他清矍的脸上浮现出几缕暧昧的笑意,“看来,这个小女孩还有几分本事?能让你为她运作住院总——”

周院居然会开胡悦和他的玩笑?

“我确实想快点培养出一个主治来给我带组。”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师霁神色不变,“可能有点揠苗助长,但这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这是个很合理的理由,只是有个问题——周院长未必会相信,他没有说什么更刺激师霁的话,只是面带深意,缓缓点头,“行,行。”

……看来,真是想歪了。师霁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快点结束对话,但还有事没说完。“这些题外话,您还是少关注吧,说到职称论文,我倒是有个相关的提议——这次的岗位竞聘,是我有点大意了,我怕辛院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口子,老师,不如我们……”

如果说胡悦和师霁之间的师生关系,更像是旧社会的学徒,半奴半徒,那师霁和周院长,就有点像是武侠小说的中的掌门弟子,是半徒半子,周院长手里所有的政治资源,将来毫无疑问都由师霁来继承,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智囊。辛院对院长一位的觊觎,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值得两人斟酌一番,这顿饭吃完,已快到周院休息的时间,师霁不多废话,起身告辞,周院亲自把他送到门口。

“对了,小狮子。”这种临别的吩咐,看似随意,但谁不知道是酝酿了许久,“你的主意确实不错——不过,我还是想见一下这个小姑娘,总是要亲眼见过,我才能放心。”

他们的计划里,胡悦自然有一定的戏份,只是重要程度,绝对没达到周院要先见一面才能放心的地步。师霁先一怔,如何不知道这是周院有意找的借口——

他想拒绝,可找不到理由,吐口气,只得无奈地妥协,“行,那我什么时候带她来见您?”

他答应了就好,周院长微微一笑,忽然又不着急了,“现在先不急,不用打草惊蛇——等这件事结束了再说吧。”

……等事情结束了再见,那还有什么意义?师霁气闷地看老师一眼,周院长回以温厚的微笑,平层住宅,电梯入户,周院长把他送进电梯,在师霁憋屈的表情里挥手道别,“回家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微信。”

“好的,老师快回去休息吧。”师霁平板的语气,让周院笑意更胜,他皮笑肉不笑到电梯门合拢,这才收敛笑意,对着电梯门,望进倒影里波动的双眼。

胡悦进十六院,背后,真不是周老师的授意吗?

有个验证的方法最直接——周老师说得问老陶,那是院内分管人事的副院长,以胡悦的学历,她要进十六院,招呼也非得打到老陶那里去才行。

如果这只是周老师的托词,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和陶院串供。这个电话,要打就现在打,过了今晚再打,就没意义了。

师霁垂眸望着掌中的手机,眼神与唇边的笑意都极为微妙,他的手指盘旋在屏幕上方,过了几乎是永恒的一秒钟,才猛地按下激活。

“喂,陶老师,”很快,电梯里又响起了他快活亲切的招呼声,“是我,师霁……”

第96章一饭之约

“这就是师医生给你准备的第二个方案。”胡悦说,她手动把几个组织构件逐一粘上去,“下一步就是把结构移植到你的颈部的这个皮瓣上,等到结构部件发育好了,就是最终的第三步。”

她做了个蒙皮的手势,“等于是把这个人皮佩戴上去,并且缝合好,这样的话基本的手术目标就全部完成了,下一步,如果手术经费还有剩余的话,就可以考虑为你修补一些别的器官。”

李小姐不由得摸了一下耳朵——她的右耳也被硫酸溅到,虽然没有影响听力,但耳廓部分也有明显的缺损,此外,当然还有脖颈部分的皮肤。只是这些和如今正在修复的面部比,不过都是细枝末节。

“谢谢。”她轻声说,没戴口罩,面容细节反而比刚才更骇人——之前的事故后,牙齿损毁、唇瓣被烧毁,疤痕组织牵动残余部分挛缩,她的嘴乍看起来就像是没牙老太太,细看才会发现原本唇中部不自然的拱起,而现在,经过前期的初步修复手术,这一块已经有了新的牙龈,还有暂时植入方便咀嚼的假牙,只是还没有嘴唇,牙齿、牙龈外露,这种视觉效果比起一个完全的黑洞要更不像人,当然也就更可怕。

好在这是医院,能入住面部修复科的病人,病情轻重也都是相比较而言,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家属,都对种种残缺视若无睹,报以心照不宣的沉默。偶尔他们也交流一下毁容前后的细节,“你是怎么弄成这样子的?”

“前男友……泼了硫酸人就跑了,人抓了,法院也判了……有什么用,现在也没钱赔,你们呢?”

“工伤,化学烧伤。”李小姐邻床的男人比她的情况简单点,清创、皮瓣再植,能成活就行了,烧伤科的床位不够了被安插到这里来,“还好单位还仁义,医疗费都报的,不然我们也是看不起病,只能回家等死的。现在的人命实在太贵了……在这里住的第一周就花了多少钱你猜到没有……”

家属伸出手指,压低声音报了个耸人听闻的数字,“五万块,五万块!”

胡悦走进病房的时候,他们就正在聊这个,这数字让她的唇角勾了一下,不是真的好笑——只是难免想到J'S的客单价。

但却已经没了愤世嫉俗的愤怒,更不觉得J'S是在坑钱,这样的社会现实没有必要否认,每个人当然都爱美,面容受损的想要变回普通,面容普通的想要变漂亮,而面容漂亮的人就想要变得更美,这些服务,每一项都有价钱,越往后就越贵,经济困难承担不起最便宜的疗程,这和疗程本身的定价已经没有关系,更多的应该是社会保障制度的问题。

在医院,会非常迅速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剧烈的变化,病情在变化,病人也在变化。李小姐的外在形象也是如此,她现在比以前更奇形怪状,面部的细节是一点,颈部也有正在培育的皮瓣,移植面积大,让她的肩颈线条有了明显改变,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更增非人的恐怖感,但她的脊背比以前要挺直很多了——如果你能忽略直视面部带来的不适感,甚至可以惊异地发现,李小姐的眼神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的双眼平静又温柔,甚至可以直视他人不再躲闪,她……如果带上面罩,穿上大衣,看起来就像是其余五六千万的年轻女孩一样普通。

“这样做好以后,我比从前要漂亮了。”

她垂眸看着胡悦拿出的第二个3D头部模型——这个和刚才的头骨模型不同,是正常的人面版本,“我能——”

“小心点就行了,一会可能要拿去给他们做纪录片的拍素材。”

胡悦把模型递给她,李小姐低头小心地接过,手指在这张可以说是非常正常,甚至也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脸庞上游移,过了好一会才指给妈妈看,“看得出来吗?鼻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鼻头比较大,不是这个样子的。”

“师医生觉得这样比较不会造成肌肉的负担,也更精致。”胡悦说。“鼻翼也和以前不同了。”

“脸颊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李妈妈仔细端详,断断续续地说,“以前妹妹右脸比较大,这里小多了。”

“一般右撇子多少都会右偏嚼,所以自然会不对称,以后你右边的嘴巴虽然有牙齿,但是还是咬不动太硬的东西,肌肉受损太严重了。”

“这么说我还成那种言情小说的女主角了,就是很古早的那种,本来是个丑女,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动手术以后换脸,反而成了绝世大美人的那种。”李小姐说,语气诙谐幽默,不仅他们病床,隔壁床都听得笑起来。

“你这个小鬼好。”邻床家属说,“乐观,遇到这么大的事都有这么好心态,以后会过得很好的。”

一般听到夸奖,中国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谦虚,但李妈妈却连连点头,不敢客气。“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手术不要着急,我们肯定都会尽力的。”胡悦一眼看穿李妈妈心里的忐忑,含笑安慰,“今晚肯定是禁食禁水,别的注意事项,傍晚大查房的时候医生也和你们讲的——都是常客了,其实你们也都知道。”

确实是常客了,这半年来哪个月不跑几次医院,和护士都混成熟人了。李小姐说,“我们不担心的,有胡医生在。”

她说完眨眨眼睛,似有些不肯定,胡悦立刻说,“我在的,明天我也会上台做助手——明天的手术,是师医生亲自给你做。”

李小姐可怖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没有多说感谢的话,身边有人帮她说,隔床家属讲,“我看,小李是把你当成菩萨了,胡医生,你是菩萨给她们安排的贵人。小李能遇到你这样的医生,我讲句实话,真是好运气。”

“是是是,我们三生有幸能遇到胡医生。”虽然说李小姐幸运有点讽刺,但母女两人都没有否认的意思,李妈妈拼命点头。“不管手术怎么样,胡医生、师医生、刘医生……医生都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在家要给供长生牌位的。”

有点夸张,但她却说得很认真,李妈妈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就感动得哭起来的母亲了,长达九个月的治疗,定期来医院复诊的仪式感,都似乎让她找回了丢失多时的——体面。

这个词说来很奇怪,和生命、金钱比似乎无足轻重,但人真的不能少了它,有了体面,再大的问题似乎都可从容处之,不再像是刚出事时精神完全破碎、惶惶难安,胡悦现在有种感觉,哪怕手术失败,李小姐回到原点,白费一年光阴和父母积蓄——她的生活也还会很自然地继续下去,她的精神也并不会倒退回去。

做医生的不在乎长生牌位,真正希望看到的就是李小姐现在的状态,胡悦说,“不要说那些话了,我们先集中精力做手术好吧,李妈妈和妹妹都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不要有压力。”

“好的好的,没有压力。”李妈妈接连应声,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好。”倒是李小姐,乖乖地应了一声,冲她牵起仅存的下唇,胡悦也没有移开眼,她伸手和李小姐碰了碰,“一起加油。”

“一起加油。”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术前肯定要做情况说明,胡悦是怕李妈妈在会上被专业术语冲昏头脑,不敢发问,疑问憋在心里一晚上都睡不好,特意拿模型过来,先解释一下手术整个流程。她不能离开病区太久,看时间差不多就告辞先走,李妈妈一定送她到电梯,走的时候病房还在喃喃低语,都是在为李小姐感慨的,李妈妈说,“我们整个病房都夸你菩萨心肠,胡医生,真的,你为我们做的,我们不知道如何回报——”

“李妈妈,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个了,也不要感谢我,我是底下跑腿的,没有师医生点头,很多事我根本做不了主。”夸奖的话说多了就肉麻了,胡悦啼笑皆非,打断她说——本来这也是实话,她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说着说着,眼尾瞥到有人走过来,她的声音就变大了,“师医生才是真的菩萨心肠,只是不善于表达,他人其实非常非常好的,很亲切,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和师医生说,他一定会尽全力帮你的。”

“是是是,”李妈妈刚要说话,也看到师霁走过来,她到底是有年纪,跟着转过话头,“当然也非常感谢师医生,师医生也非常善良,我们的感激之情是诉说不尽的。”

‘非常善良’的师医生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鼻尖都皱起来,他瞪了胡悦一眼,只对李妈妈稍稍点点头,径自经过他们走向会议室。李妈妈等他走远了才扯扯胡悦的袖子,“对了,胡医生,说到这个,之前我和护士站的小于聊天的时候,好像有听说,你和师主任正在被查……有没有这件事啊?需不需要我们尽点心——你知道锦旗我们是早做好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胡悦微微吃惊,脸上笑容不变,“不用了,就是常规调查啊,最近我们院□□呢。调查也耽误不了日常工作的,你别担心。”

李妈妈最担心的还是后续的手术,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胡悦这才不经意地笑道,“说起来,阿姨你都听说了什么啊?这八卦也真是传得快,一层楼一个版本了都快。”

比起聊得来的护士,李妈妈当然最信服胡悦,胡悦想听,她还有什么不说的?当下便娓娓道来,“我听说,师医生很早就在外面开了一间医院……”

说明会的时间是安排好的,也只能长话短说,十几分钟以后,胡悦回了自己的楼层,她咀嚼着李妈妈的二手八卦,一路都若有所思,回来看了几份病历,估摸着师霁应该开完会了,便掏出手机,想了想,不直接问李院长,也不直接说新消息,而是旧事重提,说起了两人未尽的一饭之约。

【师老师,你明天做完那台手术是不是就没安排了?】

【我明天也不值班哦,刚好有空】

【要不要下班以后到我家吃个晚饭啊?说好了做顿家常菜的,再不请,我怕我都忘了~】

她没打算师霁会答应,只不过先撩一下,他拒绝了这个多数就不觉得她想见院长很过分了,到时候再用新消息来渲染一下恐怖气氛,这样比较有望成功。胡悦发了消息就又去做事,也没挂在心上,过了快半小时,手机才响了一下。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先放回去继续打字,过了两秒钟反应过来,猛地抓起手机,赶忙解锁了再看一眼。

——没看错吧?师霁居然回了——回了——————

很简单的一个字。

师:【好】

第97章玩笑

“嘀、嘀、嘀。”仪器稳定的嗡鸣,轻巧的脚步声在手术台边响起。人声从口罩后传出,“擦汗。”

护士立刻拿起纱布擦过额头,用完的纱布抛弃到污染区,“师主任,视野有没有受影响。”

“没有。”师霁说,这会儿他连丝毫表情都看不到了——他的眼睛被手术显微镜完全笼罩,手上的动作细微又精确,身边的护士和助手都有一段距离,避免干扰医生操作,“患者血管?”

“无异常。”

颈部血供丰富,毛细血管多,皮瓣的血供更是后天移植,血管关系没有任何教科书参考,这对医生的手术技巧是很高的考验,同时也要看点运气,有些运气差的患者,刚打开手术视野没有多久,皮瓣的关键血管就破裂了,结扎都不管用,这种情况只能暂停甚至是终止手术,养上一段时间再进行尝试——所以皮瓣有没有长好也确实很关键。

具体到缝合,倒是不比平时做的更难,只是手法不同,以前的软骨、假体,都是移植到鼻骨上,但李小姐的鼻骨本身也需要修复,所以,这就像是一个夹心三明治,先有了皮瓣这个面,然后是软骨、结缔组织,这些都吻合上去以后,再把夹心三明治的另外一片面包给固定上去,不过,这就是第三阶段的事了。

等到第三阶段的手术做完,李小姐将会‘初具人形’,唇成形术和鼻成形术是第四阶段的事,在这个阶段,她还是会比之前更丑,不过,唇成形术的难度和风险,都没有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来得大。可以说,在第三阶段的手术结束以后,最大的一道关口就算是跨了过去——当然,现在还想不到这么远,成活不成活,还要看第二次手术成功不成功。

“缝合。”师霁的眼睛离开显微镜,他眨动双眼,这下可以看到,眼睫毛上糊着汗珠,“胡悦,你来。”

一个住院总,也就只能帮忙缝合了,事实上,能帮忙缝合也是身份的象征,胡悦没有说话,拿起针线熟练又谨慎地逐层缝合,她这一部分只比平时难一点,当她开始缝合的时候,手术室的气氛就已经比刚才要轻快多了。

“师主任真是宝刀未老——不,应该说是技艺更上一层楼啊。”

以这个手术的规划来说,师霁就算要介入,怎么也该在第四阶段做唇、鼻成形术的时候进场,毕竟这才是他的老本行,刘医师年富力强,也是骨干医师,只要能请来老板镇场,由他主刀的话,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手术,相比也会让他声名大噪,至少几篇论文是跑不掉的。毕竟,李小姐的这个手术,可以算是没有先例、难度较高的开创性手术了,其中采取的疗法和思路都没有前例参考,是前沿性手术,虽然规定中,这样的手术必须由主任医师领衔,但在执行上是常有弹性的,以刘医师主治医师的身份,能主刀第二阶段的话,他评副主任的道路将不存在任何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