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先天条件好,又能正常作息,”她按捺下心中莫名的情绪,含笑说,“这一波整完以后,是可以不输给现在娱乐圈的一些神级美颜的,保质期三到五年,不会有太大问题。之后,可能就要来频频修补了。”

“有三到五年就很不错了。”经纪人心情更佳,一挥手,“这几年要是运作好,她几亿身家在手,修补一辈子的钱都够了。胡医生你做的效果图,我觉得特别好,真不愧是师医生的弟子——你们的审美确实都好,都很洋气。以前师医生第一次给周老师做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师医生的这个眼光,当时是跨时代的,完全超出了同时期大陆的医生,很有日本那边的味道。”

想到往事,她扑哧一笑,“那时候,我就和当时秦先生的经纪人李小姐说,恐怕是找到宝了,以后我们的艺人也不用都出国做……唉,一转眼,十年了,现在秦先生的经纪人也换了,就连师医生自己,都变了不少。以前,他刚和我们合作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看得出来,有一点不忍心的。”

“是吗?”

胡悦微讶:师霁,不忍心?

“刚开始,很正常,看多了就好了。”经纪人像是看穿了她的诧异,意味深长地说,“人的心,都是一点点变冷的——冷到没温度,就开始有钱了。”

朱小姐推门而入,她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对胡悦一笑,“胡医生,加油。”

胡悦目送这对拍档离去,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在对话中全面落于下风,仿佛好像完全被看透——不愧是娱乐圈,确实厉害。

回味着朱小姐这个案例,想来想去,心里却始终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要仔细说,却也说不出到底不舒服在哪里,胡悦翻了翻资料,索性直接给师霁打电话,“师老师,你现在在办公室吗?我可以过来找你吗?”

第154章安排

“师老师在办公室里吗?”

“是,您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Tina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大抵是发觉胡悦的风格和以前有点不一样,胡悦在她的眼神里昂然直入办公室,反身合上门,“那个,朱小姐的案例我发过来了,你看到了吗。”

“看过了。”快下班了,师霁今天的咨询已结束,不然,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胡悦身上,他点着鼠标,“这个方案,还可以。”

说到专业,除了诊治意愿的积极性有分歧之外,在具体技术细节上,他们并不存在强烈的对抗性,师霁没不会刻意抹杀她的方案,而是客观地评价,“考虑到上镜畸变,往这个方向去调整,是合理的,但我建议你在她的整套方案中加上一个植发和发际线整形。”

“发际线整形……”胡悦到师霁这边来,本来有别的目的,但现在也被吸引注意力,她绕到师霁身后,和他一起看资料。“是想把她的发际线整平吗?但我倒觉得这个有点毛茸茸的发际线很俏皮,有少女感。还有,植发?”

发际线整形,对一般人来说这是个较少见的话题,胡悦也就是在文献上看到过一些论文,毕竟师霁是不做这方面的手术的,十六院那边,也没有专门的小组。大部分人的发际线问题都能用刮刀、阴影粉和发型来解决,只有明星才需要细致的发际线管理。

“朱小姐的发际线现在是偏方正的,所以她一般采用中分长发,这样可以遮额头,脸也显小,就目前的脸型来说,这个发际线和她的脸型很配,鹅蛋脸,折角较方正的发际线,年轻的时候娇憨中不失气度,稍微年长一点,就有优雅大气的感觉。”师霁用鼠标比划着发际线,胡悦眯着眼看,不自觉地弯了一下腰,他们都意识到,这个角度,她看图并不方便。

左右看了一下,师霁的办公室里并没有多余的凳子,办公桌对面客人常坐的那个位置,椅子重得不便搬动,胡悦看了师霁一眼,师霁也看她一眼,像是在等她开口,又像是在挑战她的胆量,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耐人寻味。——就像是让骆总带她去买鞋一样,现在的师霁,有些举动她是真的有点看不懂了。

“那个……你坐过去一点。”胡悦说,师霁的办公椅很大,扶手也很厚实,他让了点空间出来,她也就轻松地侧坐着,手扶住椅背就能维持平衡,这样看电脑也清晰些,“你的意思,是她做了颊脂垫去除和下颔线调整以后,脸型变得更加瓜子脸,额头会显得过方吗?”

“额头占比就会更大,发际线也会显方,瓜子脸的女星一般配的都是圆形发际线,这是有道理的,”师霁说到专业上的事情,语气从来都平稳,这句话的语速也只是比刚才慢一点,他咳嗽了一下,“除此之外,你注意她的头顶。”

“发量过少了?”

“方型发际线时期,还行,我会建议她用一些卡式假发来丰富一下两侧的发量。但是发际线如果做整形,整个发型分路都要跟着变,她的头顶可能需要做一些植发,瓜子脸对发量丰茂这个点的要求会比较高。”

“我们能做植发吗?”

师霁的体温隐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他们的衣服稍微摩擦在一起,在职场,这是过火的亲密——至少以师霁的标准而言,是如此。胡悦本人倒是没那么在意,但因为知晓师霁心中的标准,这时候这少许的体温交换,也令她有一点不自然,越是这样就越是要若无其事,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我们做植发,但是收费标准很高,你最好和经纪人那边确认一下,发际线一定要先做,头发可以用假发代替,要看发际线整形用掉了后枕多少毛囊,如果不行,只能用接发来代替了。”

“但频繁接发不是存在后遗症吗?”

“卡式假发也有——”

话说到一半,师霁的电话响了,Tina在那边说,“师总,骆总问,刚才我送来的那份文件你签了没有?她正好过来拿走。”

“还没。”师霁说,“你让她稍等一下,我现在就签。”

“但骆总已经过来了……”Tina有点为难,她没说完,门就被轻敲了几下,骆总推门而入,还好胡悦已经站直了,她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笑着说,“这个还挺重要的,你再不签,财务那边发不了工资了。”

师霁探手去找文件,同时对胡悦继续说,“卡式假发也有弊端,如果频繁卡在同一位置,毛囊会被破坏,到四五十岁,假发卡不住的话,出门就基本只能戴帽子了。这些可能我们当然都要和客户说清楚,他们在乎不在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说今天的客户啊?”骆总好像就是路过来拿份文件,笑得一点也看不出在乎。

胡悦也冲她笑笑,这时候当然是越自然越好。“对,问问师老师的意见,毕竟,以前没做过娱乐圈的客户——老师,这台手术能由你来做吗?”

她说的不是植发,也不是取颊脂垫,取颊脂垫的难度不是太大,她之前也做过几次,届时师霁在旁督导就行了,师霁知道她说的是开眼角。“你不也开过吗?”

“但压力和要求是不一样的啊。”

这其实才是胡悦来找师霁的目的——一般人并不会出现在1080p的镜头里,用大特写展览自己的颜值,这样高的要求,开的又是无法修复的眼角,她确实觉得压力很大,这和一般的手术还是有点不一样的,说穿了,一般的客户,即使效果没有那么好,也不影响她们的工作和生活,无非是80分的颜值也许只提高到了85分,并没有预料中的90分罢了。朱小姐这样,颜值要从90分提高到100分的,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把一辈子的事业都压在这上头,这种背负了下半生的手术,她光是想都觉得窒息,这样的压力,胡悦觉得自己手术刀会抖的。

师霁会答应的概率其实不大,她真正想问的是他当年怎么处理这样的压力,只是现在骆总来了,时机已不再合适,师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埋首签字,胡悦没再追问,“之后等时间表排出来,我再找您哦——真真姐,我先走了,你们忙。”

两个女人的眼神撞在一起,没什么火花,意外的和平:这是两个聪明人,多余的心思谁也不会表现在脸上。看表现,其实就已足够。哪怕就是埋头签字的师霁,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看他想不想明白而已。

“鞋子还好穿吧?”骆总问,她们的对话甚至还很和气,可以说是投缘。“我昨天晚上睡不着看网站,有件衣服我觉得很适合你,回头我把地址发给你,你要去看哦——不许说上班都穿制服——”

“上班都穿制服——”胡悦几乎和她同时开口,说到一半又收住了,两人相视一笑,她有些无奈地说,“好啊,那真真姐你记得发给我。”

她对师霁点点头,推门要出去,被师霁叫住,“你等等。”

他站起来把文件递给骆总,“辛苦了——你去把那个人的资料传到iPad里。”

那个人,说的是朱小姐,师霁这话指代有点不清楚,骆总和胡悦还在同一方向,骆总有一瞬间不知道他是在对谁开口,见到胡悦的动作才明白,她有轻微的尴尬,但很快也调整过来,师霁对她点头致意,语气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公事公办,“给她开眼角的方案,你准备一下,一会我们车里说。”

这么说,方案做得好,师霁不介意出手做?

胡悦先是微微一喜,但又有点犹豫:可能的话,她其实也不是不想尝试,不过……又确实没这个胆量。

之后才想到骆总,Tina是骆总的人,这点看来师霁也是心知肚明,属于公开的秘密。她来找师霁,Tina通风报信,骆总亲自过来踩场子,跑得快,态度其实也很明显了,而师霁的回应,就更直接。

怎么感觉最近师霁一直在主动切割他和骆总的关系……上次买鞋就明显,这一次更是没给面子,胡悦应着说了一句,“我去拿iPad”,转身溜出门,目前来讲,一切都还只是公事,但气氛其实已很尴尬,她再多待下去,骆总心里只会更难受。

“怎么跑这么快。”

骆总的表现却比谁都自然,接过文件,翻看了一下签名,“对了,下个月工作时数可能满足不了预约需求,所有人都要加班,行政让我问你,Daniel你的预约……”

运营一家医院,总是有很多事情,随便抓两件说完,她拿走文件,好像真就是顺路过来取一下,对师霁接下来的去向,问也没有问——这也算是打了个好圆场,师霁不知有没有看破,反正从头到尾,他只是在说工作。

也是她主动拉胡悦进来上班的,两个人关在屋里谈公事,至少也是关在她眼皮子底下,至少谈的也确实都是公事。骆总也在想,师霁是不是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清二楚,所以特意要下班后到车里继续谈。

他们会去哪里?是去超市买点鲜蔬,回家做饭,还是去师霁喜欢的那些精致私房小馆?想象确实是最折磨人的,骆总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了很久,忍不住调出监控来看,师霁手里拿着iPad,和胡悦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大厅……

要说悲哀,也有,但并不浓郁,时至今日,骆总的心情甚至有了几分超脱。她很清楚师霁想要的是什么,也看得出来,胡悦并没有对她说谎,她和师霁确实没有什么——还没有什么。

她在师霁身边这么久,有很多次接近过这个危险时刻,没有什么——还没有什么,但继续发展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骆总已遗忘之前的危机,她是怎样度过,这一次,她格外清晰地感觉到一阵无奈,即使是度过了,又有什么用?师霁可以是任何人的,但永远也不会是她的,他不喜欢她,这态度,一早就表明得再清楚不过。

但这也阻止不了她拿起手机。

感情的事是从不由人的,她突然想起她和胡悦的对话,这句话她们两人都说过,语气里也都是一样的无奈,也许,和师霁沾了边,这是所有人都甩不脱的一种情绪。说不出他哪里好,可,陷入感情,就像是陷进泥沼,时至今日,已经完全沦为傀儡,想要挣扎,却不知道该怎么挣脱。

这些话,很想说给胡悦听,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说,她们真的有这样的机会——骆总有一种感觉,这心情只有胡悦能懂——

【Amanda,】但现在,她仍是输入道,【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个客户,你可以给她打电话了。】

【师医生约不上,时间不够】

【你把她安排到胡医生那里。】

第155章问题

“所以说,她的外眼角切开术其实并不用过于夸张,只需要改善眼角,给她做一点眼角上挑的感觉,整个气质就会有改变……我的预算,是大概1、2毫米就可以了,眼尾上挑可以在缝合中通过手法完成。”

下班高峰期,CBD没有不堵车的,前方的红灯还有三十几秒,胡悦乘机把示意图给师霁看,“她后天就到十六院来找我做头模,做好以后,可以试着看一下效果……但我想,这样的设计是美的。”

她多少有些忐忑,打量着师霁的表情,师霁瞥了iPad一眼,又看看她,“你很没自信。”

胡悦不否认自己确实有些心虚,她说,“我这是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不就是没自信?”师霁说,交通灯转绿,他发动车子,“开外眼角而已,这么简单的手术也想要我来做,如果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会直接建议开除这样的主治医师。”

“所以你刚才在骆总面前没说明,而是到车里再谈吗?”

给自己人留点面子,也就是给自己留点面子——这个理由,找得很体面,算是让双方都满意,不然,该怎么解释她现在坐在师霁的车里,开向一间餐馆的行为?师霁哼了一声,话不好听,但语气不算是太严厉,“还能怎么办,识人不清,总要付出代价。”

他日常刻薄胡悦,两个人都已经习惯,胡悦听得不由一笑,从后视镜里看到,都怔了一下——这一笑,笑得一点讽刺都没有,相反还有一点甜蜜。

惨了,别是被虐出心理疾病了吧……她暗中掐自己一下,“那我要多努力,让老师付出的代价——再沉重一点。”

师霁瞪了她一眼,又抿了一下唇角,她猜,也有点笑意在里面。

有一秒,他们两人都没说话,而是注视着前方,都在忍着笑,那莫名其妙,从心底冒上泡来的笑意,让最无聊的笑话都可捧腹,就是,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坐在车里,都情不自禁有点想笑。

但这笑也是危险的,就像是被纸包着的火,他们都有太多理由不让它烫破那层薄薄的遮挡——总有那么多顾虑,承担不起燃烧的后果,胡悦清了清嗓子,几乎是有些逃避地赶紧托出正题,“手术是很简单,但是……”

她比平时更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弱点,“不知该怎么说,有点怕给她做手术。”

“为什么?”师霁当然是不放过她的,他这人的性格就是这样,总是要逼得她有点难堪,才肯给她想要的东西。

如果是技术上的考量,她没怕过,也从不会随便示弱,但现在,胡悦没了这份心气,她没有会被嘲笑的耻辱感,而是有点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总觉得……要上镜头的脸,需要更高的……”

“更高的手术水平?”师霁不以为然,“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再惊喜也不可能多缝几针。换做任何人来都一样的。”

“也不是水平,就是……”胡悦难以描述心里的感觉,她对这手术发自内心地抗拒,“可能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吧,不知道怎么说——”

她叹了口气,“可能还是不喜欢这种……违心的感觉。”

“违心?”师霁冷笑了下,“你是对自己的审美没自信吧。”

他停好车,他们走进餐馆——还是师霁第一次带她来的那间,老板迎上来招呼,“胡小姐,好久没看到你了。”

“你还记得我呀?”胡悦不免有点分心和惊讶。

老板笑了,“怎么能不记得呢,师先生是常客——可只带过一个女孩子来吃饭啊。”

这一次见面,他像是看出两人的关系已有所不同,打趣的态度比上次更明显,胡悦有点吃不住,求助地望向师霁,师霁瞪了老板一眼,老板笑笑,举手做投降状,问胡悦,“胡小姐今天想吃什么?”

这一餐是师霁付钱,他不说话,胡悦不好开口,便又请示地看他,师霁还是那满不高兴的样子,微微点点头。“你点菜。”

“噢,那我想吃龙井虾仁,有藕吗,我想吃莼菜藕圆汤——我记得你挺喜欢莲藕的对不对,上次我们在晶采轩,你还叫了个水牌上没有的糖醋藕片。”

“随便。”

“哎呀,怎么能随便呢。”说到吃的,中国人永远有无限精神,胡悦翻着大众点评,“茶干好不好吃啊?火腿豆腐呢?老板,师主任爱吃火腿豆腐还是腌笃鲜?”

“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腌笃鲜,腌笃鲜要春笋才好吃。”师霁再想摆架子也不禁出口反驳,胡悦笑眯眯。“那就是爱吃喽?”

不知怎么,说这些家长里短,她心情是真的不错,想也不想,一句话脱口而出,“那等明年春笋上市,我烧给你吃。”

这句话,在这样的气氛下太过亲昵,老板笑成掩口葫芦,师霁也微微一怔,两个人目光相对,都看出彼此的情绪——但当着老板,好像展露太多他们的尴尬关系,也不妥当。

“嗯呣。”最终,他用两个单音节带过,并未驳斥或同意,胡悦松一口气,快速点了几道菜,已失去期待美食的心情。拿筷子戳着瓜子,“不是对审美没自信……唉。”

她烦躁地叹口气,说了实话,“只能说,这手术并不符合我的审美,可能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吧,想到要亲手把朱小姐那样的漂亮姑娘整成那样……”

这是个她应该早就解决的问题,现在还拿出来说,会显得她有点优柔寡断,这么久了还不能做好心理建设,跨过这么初级的障碍——又不肯从整形美容这一行转开,胡悦知道自己会被师霁鄙视,她也果然等来了一声哼。

“你就继续自我欺骗吧。”只是理由却和胡悦想得不同,师霁并不认可她的理由,“你不是跨不过自己的审美,就是对审美没自信——不忍心的手术,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早已习惯。”

是吗?

胡悦本能地想反驳,可张开嘴,却又说不出话——师霁平时不声不响,对她的了解,却已经到这地步了吗?他的语气如此肯定,而她居然也不能反驳:是啊,不忍心的手术,哪一台不是不忍心的手术?整形美容科的手术,就没一台是必要的,她跟在师霁身边,开了多少台鼻综合?不是每个鼻子都符合她的审美,很多时候,手术效果在胡悦来看,甚至还不如不整,但她已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也已经学会接受审美的多样化,她最终甚至不是还为任小姐感到了一丝欣慰?在那一刻,她确实能理解那种感觉,不论别人看来如何,一个人能拥有自己心中认定的美丽,就已经足够,她其实已经学会不去评判,也就不会因为朱小姐的选择而惋惜到这程度。

她内心中的种种纠结,其实……还是因为这是她设计的第一台综合性手术,对于最终朱小姐呈现出的效果,胡悦并没有那么有信心,技术上的事,她可以做到一丝不苟,甚至如果是李小姐那样的修复手术,她也有自信达成理想的修复效果。只是,对于朱小姐这种,精益求精,追逐着某个方向极致美丽的手术,她确实——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孩子是美的。”最终,她没有否认师霁的指控,而是转而问,目光炯炯,盯着师霁,像是要抓住他的每一丝破绽,“你内心深处,真觉得周影后那样的长相是美的吗?”

他们都见过素颜的周影后,她已不年轻了,经过多年的微整容,面部表情,总难免有细微的不自然,在大屏幕上,可以通过灯光和妆容、角度修饰,但在现实中,这种不自然会得到强调,再说,她的脸很上镜,也就意味着周影后的头特别的小,五官在现实中也说不上醒目,胡悦不信师霁会真的欣赏这样的脸,他自己平时在十六院,做出来的脸也并不是这样。

师霁没有说话,但从表情来看,胡悦问到了点子上,她继续追问,“那你是怎么能肯定,这样的长相能上镜,会受到大众的喜欢……你是怎么去驾驭这种自己不能理解的美丽的?”

“这倒有点像是整形医生该问的问题了。”

菜还没上,茶先上来了,师霁举起空杯子——胡悦反应了一下,才为他斟茶,他的语气藏着一丝满意,“怎么驾驭美,这大概是整形医生的第二课吧。”

“第一课是什么,怎么理解美?”胡悦敏锐地追问。

“当然,”师霁说,“任何医生都可以掌握整形科的手术,这恐怕是手术难度最低的科室了——如果把整形修复剥离的话。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好的整形医生,大部分人都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美是什么,怎么驾驭。”

他瞟了胡悦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你甚至连问这句话的想法都没有,大部分人,都停留在你的阶段。”

他说得有点玄乎,但胡悦能理解师霁的意思,她微皱着眉,有点感觉快想通了,却又还少了一点火候:大部分整形医生,可能从技术方面,可以头头是道地说出怎么开双眼皮,怎么做鼻综合……但他们并不能明确地指出,求美者需要哪种手术,怎么样才是美的,这种对美的设计与创造,正是一个整形医生从平庸蜕变为大师的关键点。之前两年的工作,仅仅是让她达到了问出这个问题的阶段,也许,获得解答,那又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美究竟是什么,该怎么驾驭,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你,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师霁像是也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想法,这一刻,他的态度客观而严谨,又充满了科研工作者特有的耐心,就像是每一次他们在谈论公事时一样,所有的面具与伪装都消失不见,这一刻的师霁……有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医疗这种事,有时候,玄之又玄,火候不到,可能就是不该去做,所以,这台手术,如果你不想做,我可以接手,我只能告诉你,你的方案,我觉得并没有太大的问题。选择权,我还是留给你。”

会肯定她的方案,其实,已经等于是肯定了她的审美吧……师霁也觉得,朱小姐的脸,采取这样的手术方案,会变得比之前更美,是吗?

他是希望她能自己做这台手术的吧,所以才把选择权留给她,但,他也不会施压,就像是给出这个机会时一样,其实,在专业上的成长,他一直都是默默引导,从没有真的给她施加她承受不了的压力。

而她……

胡悦想了很久,也没有下定决心,她不知道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就只是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当她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这世上没什么能阻止她,可当她心存抗拒时,就连自己也都勉强不了自己。

“……师老师。”沉吟了许久,再开口时,她没有给答案,反而是在师霁微讶中,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第一台手术,是怎么样的?那时候,你也问了自己一样的问题吗?”

这里的第一台手术,当然不是他作为副手、执行者所参与的手术,而是和朱小姐一样,第一次由师霁自己设计、主持、完成的完整手术,师霁自己的手术。

每个医生都会记得自己的第一台手术,师霁当然也不例外,很多情绪,猝不及防之下,因这问题而涌动,让胡悦觑见了那追忆与酸楚,这个问题,似乎对他是个触动,这让她有些皱眉:师霁在十六院的手术,没有她没浏览过的,从记录来说,他真正独立上台的那一年,她不记得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案例。

“想听鸡汤故事?”

但,这失控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师霁很快就又回到了那似笑非笑、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有些挑衅地问,胡悦默认,“行啊,不过,故事不能白说的。”

那你想吃什么?胡悦几乎已是条件反射地想用美食来交换,她没预料到师霁接下来的话。

“你一直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东问西问,也说说你的事吧。”

就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无数猜疑从心头涌起,胡悦一瞬间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师霁动听的声音,响在耳边。

“说说你的童年……你的父母什么的好了。”他像是有点好奇地说,“问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都清楚了,我也想知道,胡悦——你是怎么长大的?”

第156章往事(上)

胡悦,你是怎么长大的?

怎么长大的?

他们坐在这间装修典雅的老洋房里,可她好像已经回到了那一年冬天,她从县城教学楼里出来,南方湿冷的风吹过,吹进骨头里,吹得好像她的棉衣只有两层,中间夹着的不是棉花,是又痛又痒的冻疮和凉意,那年冬天,全国都特别的冷。天像永远都是铁灰色,这里的冬天一向如此,多云少晴,衣服洗了永远都干不了,她们住宿生的手伸到冷水里去洗衣服,伸进去就是刺痛的疼,可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没有洗衣房,她们说不上贫困,但也没有宽裕到可以在外租房的地步,当然,钱不是太大的问题,安全才是,“悦悦,你在外面自己住的话,妈妈不放心。”

这声音有点小,透过长途电话线,还带了一点回音,能传递到信息已经不易,情绪听不出来,遥远又空洞,从她有记忆以来,这就是妈妈的关心,总是隔得很远,“要好好念书,要听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话,生活费还够用吗?”

生活费倒还是够用的,远在东北的妈妈会给,按月打入账户,在外跑车的爸爸也给,一个月能见一次面算不错,平时连电话都少有,见了面,他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掏个一两百,当是打发她。“悦悦,你要体谅爸爸,爸爸妈妈都不容易。”

是不容易,他们其实尽力在供给她的生活,胡悦并没有多么自卑,她的情况在当地很普遍,小地方,没有太多工作机会,父母都要去外面跑,也没多的本事在城市里安家,小孩子当然顺理成章,留在家乡长大上学,生活费不会短少了她的,寒暑假对付一下,为了生活,夫妻都分隔两地,更何况孩子?

她的日子过得不差,当所有人都匮乏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容易不满足,生存是个沉重的词语,而胡悦也从来没有试着去思考过生活,她要做的事很多很多,“要努力读书,你考上哪里的大学,妈妈就去哪里找工作,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所以她一直努力读书,成绩,是母亲为数不多的骄傲。她也必须努力,成绩不够优秀的女孩子,在当地很多时候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她爸爸倒是没说过什么,但胡悦能感觉得出来,女孩子读什么书?他是有点不以为然的,哪怕是去S市做个卖奶茶的小妹,一个月也有两三千——两三千,那时候就是妈妈在A市一个月的工资了。

她努力读书,努力地去给舅舅帮忙,学校伙食不好,舅舅经营着餐馆,帮完忙总不会让她空手回来,炒的鸡丁装一罐,是很好的蛋白质来源,胡悦总是算着吃的,一顿不吃多也不能吃少,宿舍没有冰箱,吃不完变质她会很心疼。

努力地在学业外找时间洗洗衣服,找机会上上网,生活费有一点点结余的时候,她会去租两本小说来看,当然总不敢过分,一个月最多看一两次,但,女孩子也要有做梦的权利,也想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把台湾言情小说按在胸口,半懂不懂地想着台北的101大楼,还有什么华纳威秀,时代广场……这些意象,在她心里集合成了一个模糊的城市剪影,她一直在计算,自己的成绩能考上什么大学——最好是师范大学,铁饭碗,学费全免,还有补贴,到时候,就和妈妈在一个城市,在学校外面租个房子,每周,应该至少能见上两到三次。

她连城市都想好了,就在省会——父亲正是跑着家乡到省会的货运车,大车司机总是在晚上出工,路上常出状况,所以行程不定,在省会有个家会方便得多,这向往不算太浓烈:每个人都渴望家的温情,但只有体验过,记得很清楚的人才会受不了失去,像是胡悦这样,一家三口的记忆已模糊的家庭,形容家人之间的感情,一个词是很好用的——淡漠。

但再淡漠,那依然是她规划中的一部分,那天下午,胡悦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所有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记得天边乌云镶的金边,很多年以后,她会从一部影片中学到,这又叫做乌云后的幸福线。但当时,她能记得的就是那无边无际的乌云,在乌云背后依然反常强烈的阳光,那夕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舅舅的表情。

“你妈妈出事了。”他是这样说的,声音到底也是悲痛的,反正感情又不用钱。“你请几天假吧——等你爸爸去东北把骨灰带回来,赶在年前就该把事情办了,丧事不过年!”

就是这样,她第一次知道母亲死讯的时候,既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去世,她什么也不知道,而她的亲人也什么都不在乎,他们甚至没有想到多问一问,只是简单又生硬地说,“反正人就是没了,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你小孩子不知道——好好读书就是了。”

“你多听舅舅的话,别找事就行了。”父亲在电话里疲倦地说,“是被人杀了——什么?照片?你要看照片?”

她的想法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这正是胡悦所不能容忍的: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太过悲痛,母亲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留下一个空洞,但并不会大到无法填补,因为和她有关的记忆本来也不多,也并不是那么的鲜明。但是,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她总是要一个解释,总是要一些细节,总是要一个答案。

“就是抢劫杀人,凶手,抓不到的,凭运气吧。”

“出纳,说不定早就被盯上了……”

“治安太乱……警察有什么用,你不懂就别管那么多!”

她的想法当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读书读傻了,少不更事,社会哪有她想得那么简单!警察怎么会搭理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父亲从公司老板那里要到了一笔赔偿款,不多,但也让他心满意足,可以支持他们办个还算体面的丧事,再在小城付一套新房的首付。他从A市带回的是一盒骨灰,还有一个小本子上写的手机号码,再也没有亲近过的父女关系……

你是怎么长大的?

她已不再记得童年时绕膝奔跑的欢笑,不再记得一家三口每年仅有的数日相处,那终究难免的客气与生疏,甚至也不再记得她和继母的关系,挣扎着上完医学院的痛苦,那些淡淡的疑惑——她父亲和继母是在母亲去世以后才认识的吗?一对夫妻分隔两地——

童年的事已不复记忆,母亲去世以后的过往,她已经长成,你是怎么长大的?她的长大,固定在那个冬天,中南边陲小镇,吹入骨髓的冷风,又痒又痛,从未痊愈的冻疮——

她的手下意识地掩在小指关节上,胡悦最终,淡笑着说,“就是那样长大的,好像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的人生特别平淡,家里条件不好,和爸妈关系都挺冷淡的,因为他们很早就出去打工了,我是留守儿童。”

“在我们当地,留守儿童挺多的,很多人的父母出去了就没回来过,家里人也没去找,就这样继续过日子,反正,找也是找不回来的。”

她喝了一口水,笑着继续说,“我妈妈出去了就没有回来。”

无需表演,一个正常人在此时都会有点失落和伤痛,胡悦讲,“我以前能坚持读书,是因为我妈妈的支持,后来,过了半年多,我爸爸再婚了,那以后,我的经济就很紧张。所以,我的一个愿望,就是要赚钱,从小我就想要赚很多钱。”

她没有说谎,这当然是她的一个愿望,在那极其短暂的少女时光中,和言情小说一起被掩在胸口的遐想——如果有一天,她可以变得很有钱很有钱的话……

这样的念头,就像是看完言情小说做的梦,从来都没想过能够成真,她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穿着两三千块的鞋子,和一个钻石王老五坐在一起吃饭,人生有太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人生比她能想象得更好,但这愿望的另一面,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

如果,很有钱很有钱的话,她就可以在大城市里,和爸爸妈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