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太可疑了。”胡悦接过他的话头往下说,“如果不是案件出现新线索,我感觉,现在掌握的东西,都够得上你们申请搜查令,找周院聊聊了——师霁告诉我,他接受过整容手术,而且就是周院给他做的,可我看过周院到退居二线以前所有的医疗档案,那里面,并没有师霁的档案。”

这就是她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的线索——也好,如果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师霁面前她未必能全遮掩住这震骇,让他看出不对怕是要起疑。胡悦说,“这里就有很多讲究了,他的话总有一部分不是真的——要么不是周院给他做的手术,要么,做手术的人并不是他。”

“那他到底有没有整过容?”

之前在微信里,解同和已经粗略把新线索过了一遍,深思熟虑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胡悦微怔,但还是迅速回答,“我不知道——可能整过,但应该是微调。”

“可能?”解同和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整容没有那么容易分辨出来的,你在整容医院看到的术前术后对比案例,那是有针对性地对手术部位做了特写,而且挑选的是容易看出不同的角度。”胡悦有点无奈,“要么就是明星,视频、照片满天飞,一个普通人,十年以前的样子,你只看过照片,或者是日常相处,没有留心观察过,有没有整容,整了哪里,这属于玄学。就像是他说,他开过眼角,可能是开过,但就2毫米的差别,肉眼能分辨得出来吗?你只能感到他比以前好看,但,是分不出来他整了哪里、整了多少的。”

“但……师霁的确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了。”解同和不是不相信她的解释,只是仍若有所思。

“我也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你也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人的长相,一生都在变化,很多人十年前后的照片对比,甚至会让人觉得判若两人,只能勉强看出有一丝相似,这不是整容的证据。”胡悦耐心地解释,“师霁以前对我说过,他给自己的第一个客户,设计了一个完善的整容计划——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理由,相信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追求完美,我觉得他并没有对我说谎。”

她若有所思,“也许,他只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你的意思是……他误导你认为他是给自己设计了整容计划,但,实际上,他是给师雩设计了全盘的手术计划,这是他通过个人努力,对厄运的反击?”解同和问,“——但这有个问题在,如果假定你的猜测是真的,师雩也确实是通过你提供的这些化名来做的手术,那,这在执行上是多此一举的,师雩为什么要化名来做手术呢?他完全可以以师霁的名义来接受手术,他们兄弟长得很像,这样就算遇到医院内部的熟人也很好过关,否则,十六院这边如果有人巧合撞见,稍微一对就会产生疑心,而且给他动手术的人,总不可能只有周院吧,麻醉师、护士,难道不会起疑吗?”

这确实是个破绽——从手术的时间点来看,师霁到s市以后,出国参加国际会议的那段时间,‘师雩’只来做过一次手术,除非这一次手术就让他面目全非,否则,他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别人还是能轻易看出他和哥哥长相相似的地方。毕竟他们兄弟确实很像,而且,像他们这样的美男子,就算是不八卦的单位都会引起众人注意,更别说医院一向是一个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地方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胡悦承认,“但也不是不能解释,也许师雩第一次来,是用的化名,成功蒙混过关以后,他们发现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行为模式,也就一直沿用了。毕竟,如果师霁没整容却对外宣扬的话,细节上难以伪装,还是有很多同事能看出破绽的。”

“而且,技术上来说,他也没有直接对你承认自己整过容,给他做手术的人是周院。”解同和指出,“你仔细品味他的话,他只是告诉你,他给一个男人制定了手术计划,他信任周院作为医生的能力——也信任你这个学生,还有他本人可能开过内眼角,且内眼角是做系列手术的第一步。”

仔细想想,师霁的话的确滴水不漏,怎么解读都可以,甚至就连内眼角的对话,也可以理解为‘如果我开了内眼角,你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么,如果没开呢?没开的话,胡悦看不出来不是反而正常了吗?这些话,不足以成为指责他的证据,都可以轻易地被解释清楚,胡悦按着太阳穴,“头疼。”

“你现在体会到当时我的感觉了吧?”解同和说,“这已经是十年以后的师霁了,十年以前,他压力更大,也就更尖锐、更难缠。”

他吹了一下羊肉串,咬下一口,一边吞咽一边说,“好在师雩的嫌疑已经接近被完全排除,真正的嫌疑人已经开始收网,不然,想到还要和他打交道,我真是……”

后面的话胡悦就没听清楚了,事实上,在‘真正的嫌疑人已经开始收网’之后的话,她都听得不是很清楚,她的脑袋一阵阵发嗡,天旋地转,甚至只能抓着桌角来平衡自己,声音也跟着发颤,“什、什么?”

“这个消息,按理是不能告诉你的——毕竟是连环案,保密级别很高。”

虽然是在卡座里,隐私性相对好,但解同和的用词依然很保守,没有敏感词汇带出,他犹豫了一下,把声音再压低了一点,“dna比对上了,是嫌疑人的男性亲属触犯法律,dna入库触发了警报。这是前几天的事,经过摸排,大概已经确定了目标——嫌疑人整个家族,当时只有一个男丁在a市务工,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凶犯侧写,凶手很可能就是他!”

“a市那边,已经组织了一支小队进行异地抓捕,我本来打算等人抓到以后再告诉你的……”

怕万一扑了个空,她会失望,也是有保密纪律的约束,胡悦都能理解,只是她现在无暇去思忖这些,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脑子里来来回回地回响着那句话,‘凶手很可能就是他’,‘已经组织小队异地抓捕’……

没有眼泪,等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会轻易流泪了,只有强烈的患得患失一下涌起,她几乎无法相信——这个问题,悬挂了十年,赌上一生去追求的悬疑,终于答案就在眼前,只差这么一步,这一步,任谁都怕再有什么闪失。

胡悦捂住脸,久久未动,隐约听见解同和在说,“你再这样,人家以为我欺负你——以为我在烧烤店和人说分手呢——”

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慢慢涌过来,还有那美拉德反应带来的香味,人间烟火渐渐重回感官,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对他们报以多余的注意力,这毕竟是s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们已经见怪不怪。

胡悦慢慢放下手,扑哧一声笑了,她双眼微红润泽,眼神却清澈得像是水里洗过的黑水晶。

“说什么呢,我好好的。”

她说,若无其事地拿起羊肉串,咬下一大口。“好吃。”

正宗的关外小羊肉,嫩且新鲜,混合细盐和香料,在舌尖迸发出无上的美味,就像是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品味过这样的滋味,她真诚地赞美,“真好吃!”

解同和看着她笑,伸手越过烤炉,摸了摸胡悦的头。他的触碰,还带了烤肉料的味道,温暖、粗糙,但却像是满屋喧嚣一样,热热闹闹,实在牢靠。

“好吃你就多吃点。”

他说。

胡悦甩开腮帮子大吃二喝,饭量是平时的好几倍,一口接一口,吃得浑身冒汗,走出门都不用拉羽绒服的拉链,解同和陪她散了好一会步,“不走走我怕你积食。”

他们没有过多的对话,分享这份情绪,本来也用不着言语,胡悦走舒服了,心里的激动劲也慢慢消褪——至少是可以自控了,她说,“嗯,回去吧——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

“顺路。”解同和不让她反驳,“——我说顺路就顺路。”

胡悦没奈何,和他一起走去取车,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街灯下的影子:这一带是老城区,房屋破旧、街道狭窄,前几天s市下了一场薄雪,花圃里还有未化的残余,胡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间,她好像去到了从未踏足的a市,行走在了梦中千百次到过的地方,

这一次,那条路有了一个明确的尽头,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答案,居然就只在拐角。

命运是多奇妙?由不得人,谁也没有想到,谁又能够影响?难怪有些人会信命,难怪这世上存在这么多宗教信仰——

“悦悦。”

解同和忽然打破了这舒适的沉默,也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胡悦一下回到了现实,她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嗯?”

“关于师霁的问题——当然,还没有证据,只是我的猜想,但是,我想,在现在的这个条件下,至少我个人看来,其实……他们掩藏的秘密,如果有的话,也应该是个很简单的故事。你觉得呢?”

“……嗯。”

“你觉得是怎么样的?”

“师雩也许并没有死,按照曾有的线索,他也确实是在那段时间经过了那个地段,也许,他检视了尸体,或者他撞见了行凶现场,也许还有一些别的故事——总之,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可能会被警方列为重点嫌疑对象。”胡悦顿了一下:这猜测当然不新鲜,只是在更多的线索加入后,日渐明朗。要说师家人完全没有隐瞒,她确实难以相信,疑点确实太多了,而他们的顾虑,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能说是空穴来风。

“惊慌之中,师家人决定,为师雩安排一条万无一失的出路,即使,这需要他完全抛弃以前的身份——甚至是以前的爱人,宋晚晴和他的关系毕竟并不牢靠,不能告诉实情,所以,他们把宋晚晴安排到邻市实习,尽量减少接触,免得宋晚晴发现师雩未死的蛛丝马迹。”

“然后,在那之后,师雩有了新的生活,可能他去了国外——可能他就生活在s市,当然,也可能他确实也死在了当年的那个雪夜,答案到底是哪个,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清楚了。”

解同和打开车门,“我相信,不管结果是什么,这对师霁来说,也是个解脱。如果师雩死了,不必说,如果师雩活着,那么,真凶伏法,不论他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份,总算至少是恢复了清白。”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我至少欠师霁一个道歉,我觉得我们都欠他一个道歉,”他没有说这个假设的可能是多么的渺小,只是平实地分析,“如果是后者……他们其实也触犯了法律,这种隐瞒,极大地阻碍了警方的办案进度,也许就是他们隐瞒的关键信息,让真相的揭破晚了这些年。”

胡悦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又很快咬住了嘴唇——解同和说得没有错,至少,如果师雩真的活着,师家人的做法也就完全误导了警方的调查方向,十年来,因此浪费的警力物力很可能是天文数字,也因此让受害人家属和警方在迷雾中,多挣扎了这么久的时间——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他们的隐瞒,但,至少他们负有极大的责任。

“但是,”解同和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低沉地说,“这么说,并不是我会责怪师霁……人性是很复杂的,有时候,有些人做了错事,并不代表他是个坏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悦悦,你呢?”

一整个晚上,他说了很多,但想要问的,仿佛只有这一个问题。

你能原谅吗?你能放下吗?解同和可以,解同和原谅了。

你呢?

第174章放下

“受害人生前和别人有没有产生过什么矛盾。”

“没有,想不到什么有矛盾的地方,她一个女同志,能和谁有矛盾?我们一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过生活,下岗了就靠她那点工资也没想过偷没想过抢,我真的没想到就这么突然就去了……以后让我和孩子怎么生活?”

嫌疑人刘宇,43岁,15年前进入a市钢铁厂务工,据同事回忆,刘宇对这份工作并不满意,常流露出后悔情绪,扬言‘进厂是瞎了眼’,据说其为进厂花了十万元的关系费用,但工作不久以后,钢铁厂效益出现问题,工资一直不能足额发放,甚至有下岗的传言,厂中职工的情绪并不稳定。

“不知道,没有,我侄女脾气非常好,我大哥一家早就搬到b市去了,她一直在外地上学,这一次就是回老家过年,我们都……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早知道,(啜泣)早知道就……”

进入钢铁厂工作三年以后,钢铁厂事实上已经处于停产状态,但刘宇等人依然居住在钢铁厂宿舍,工友说,当时的刘宇一直喊穷,但经济其实还比较宽裕,‘看到他手里都拿着中南海,很少有红河、白沙’,从当年开始,a市出现了割喉、敲头抢劫案,但案发频率不高,未引起足够重视,被类似案件淹没,建议回溯案源,查找、合并更多的同源案。

“就是……突然,我就悔,特别悔,那天我没去接她下班,就觉着,走惯了呗,天才毛毛黑,自己回也没事,我就没想到,没想到,我真不该……她身上就几十块钱……”

一开始,刘宇的作案动机有明确的求财成分,被害人以衣着光鲜的瘦弱女性为主,但到后期,其犯罪动机发生了明显的转化,从求财转化为满足自己变态的杀人欲,有时一次杀人仅能抢夺数十元。a市也渐渐流传开割喉魔的传言,当地警方未能及时疏导言论,a市有许多流言,对其作案手段进行夸大,造成极大的负面社会影响。后,钢铁厂正式改制,员工下岗,刘宇领到补偿款后,和同事相约南下打工。据回忆,刘宇曾在送别宴上说过,‘这个鬼地方,大家都穷,就是走黑的都得饿死’。

根据z市警方的调查,在刘宇逗留z市打工的两年间,z市出现抢劫杀人案五起,其中三起可能与刘宇有关。两年后,刘宇老家因修高速征地,刘宇回家分征地款,后改行从事沙石生意,经济状况极大改善,现已娶妻生子,生有一儿一女,儿子7岁,女儿5岁。

【这些是刘宇的一些基本情况,目前我们已经控制住嫌疑人,正在进行讯问,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刘宇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他的求生欲也很强烈,肯定会想方设法和警方对抗。最早的案子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残留的证据的确不是很多。这个案子的口供非常重要,什么时候击溃嫌疑人的心防,案件才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这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我爱人,我爱人和谁有矛盾,我也不知道,她是被外派到这里来当出纳的,一个女人,每天提着那么多现金走来走去,你讲是不是要出事?警官你自己说,老板该不该负责……”

【目前二十余起案件的证据已经再次送检,只有两个案件的相关证据检出了刘宇的dna,从他的行踪推测,你母亲应该是他在a市做的最后一个案子,除非,还有别的罪行没有暴露。】

【人在a市,我也没法过去,已经和兄弟打了招呼,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也会……反正,你知道规矩】

“胡医生?”

“胡医生?”

散乱的回忆碎片纷纷消散,胡悦一下回过神,含笑给宋太太斟上茶,“抱歉,最近有点累,走神了。”

“没事——是家里出事了吗?”宋太太不因被怠慢而生气,“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话。”

“不是什么大事,”胡悦捺下心事,露出笑容:她当然知道规矩,正在侦破中的案件,有严格的保密制度,解同和告诉她的这些信息,看过以后删除聊天记录,守口如瓶,这都是最基本的操作。有些事,宋太太知道也许会很激动,但她现在还不能说。“我们还是来看看妹妹的手术方案吧——”

她把ppt打开,详尽地对宋太太解释了起来,“等到妹妹再大一点,才能考虑给她做缩鼻翼和鼻头的手术,现在做是没有意义的,妹妹还在长大,所以,在面部结构上,只能做加法,不能做减法,妹妹的鼻子塌,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假体来解决——而且我们不用膨体,就用最传统的硅胶,鼻尖也不用软骨,小孩子的新陈代谢太快了,软骨会被吸收的,到时候鼻头很可能会歪掉,就用最复古的假体来做,每半年复诊一次,预计到成年为止,还要更换一次到两次的假体,否则鼻子长大以后,假体肯定会变短,这就不好看了。”

“鼻梁是一张脸的脊骨,有了好的鼻梁以后,首先鼻孔会撑起来,效果图大概类似于这样,鼻孔外翻会得到很大的改观,除此之外,蒜头鼻也不会那么明显。还有在做mri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妹妹的咬合不是很正,建议从现在开始做牙齿矫正,不然就怕之后发展成地包天那就不好了。”

“不是骨性的吧?”

“应该是牙性的。”

宋太太松口气,“那就好——她爸爸也做过地包天矫正。”

她有点怨气地说,“应该都是遗传他的,什么好的不遗传,坏的全都给到小朋友。”

胡悦笑笑,“牙性的都好矫正,年纪越小越好,问题不大——还有嘴唇的部分,小朋友嘴唇的确偏厚了——主要是下唇的粘膜有一部分暴露在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雅观。这部分的手术倒是可以提前做,影响不大,本身也是个级别不高的小手术,在鼻子做好了之后,可以先做嘴唇,再做牙齿矫正,我们还给妹妹设计了一些玻尿酸注射的点,还好,妹妹的眼睛和眉毛长得很好,其实这两点真的特别重要,尤其是眼睛,眼睛天生形状不正的话,后期是很难矫正的……”

如果仅仅只是改善一张中等偏下的面孔,在五官健全,面部结构没有大缺陷,预算充足的前提下,难度其实不是太高,但前提是——手术者是成年人,现在要给个孩子做手术,手段只能尽可能保守,尽可能追求可逆性、安全性。师霁设计了很多过渡性的手段——上半边脸有点瘪,那就玻尿酸填充,打造小孩婴儿肥的可爱感,鼻子塌,假体形状保守,不追求逆天的高鼻梁,而是把蒜头鼻修改成可爱的翘鼻头。孩子年纪还小,手术分几步走,现在先做假体,几年后十二三岁了,再视情况做缩鼻翼手术。如果到时候需要更换假体,两个手术可以合并在一起,尽量减少全麻手术的次数,为的也是照顾到家长的情绪——没有明确的科学证据,但很多人是相信全麻手术做多了会影响到智力,尤其孩子还小,这方面的顾虑肯定更多。

“不过,您也是学医的,也知道手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鼻部这个样子,可能是要一辈子做下去,只是成年以后更换假体的年限会较长而已,按照如今的技术水平,鼻部的手术做多了,腔隙可能会因此变大,这个是医生技术再好也没法掌控的风险——”

宋太太面露心痛之色,这不是她第一次犹豫了——但,和之前一样,再踌躇,也仍是忍痛说,“这个风险,可以承受——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承受风险,也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告知病人家属,是胡悦的责任,宋太太的选择她并不意外,和她确认日期,先把各项导诊约好——手术可以在J'S做,之前的各项基础检查,J'S自己做不了也有合作的二甲医院,宋太太到时候把女儿往医院一送就行了。两人签好各种通知书与免责声明——未成年人手术,法务很当真,出了厚厚的一沓文件,宋太太签得手酸,甩手把笔插回去,又问胡悦,“你说,以后,囡囡会不会让我为现在的选择付出代价?”

胡悦委婉说,“她以后会知道谁是她动手术的真正原因。”

宋太太一笑,“你说得对。”

她探手握住胡悦,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现在就是在为以前的选择付账——不过,以后,我也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然不必明说了。把女儿亲自送进手术室,宋太太内心所受的痛苦,只怕表现出来的只有万一,这样的情绪,对任何朋友也许都有种种理由不便表达,只有在胡悦身上找到出口,所以才会如此轻易推心置腹。这一点,胡悦心底明白,她回捏宋太太的手一下,表达同情与支持。“都会过去的。”

宋太太几乎是无声地呻吟起来,微微点点头,闭上眼,缓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又直起腰干,露出从容的微笑——又是那个优雅大方的宋太太了。她对胡悦微微一笑,“好了,还有什么要我签的,拿过来吧。”

胡悦递上文件,为她续了水,似是无意地说,“宋姐,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师雩没有死,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隐姓埋名去了外地,你觉得你会是怎样的感受?”

宋太太笔一顿,在文件上留下深深墨痕,钢笔尖甚至戳穿了厚厚的a4纸,她有些失态地反问,“你说什么?是师霁——”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胡悦连忙说,“我还没和师老师说到他弟弟呢——只是,我就想,毕竟,他没有见到尸体……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什么人会好端端地问出这样的问题?宋太太狐疑地打量她半晌,大概是想到自己现在已婚的身份,又不无黯然,放弃寻根究底,摇摇头,一边签字一遍低声说,“什么反应?当然是为他高兴。”

“就不会有点责怪他吗?”

“责怪……责怪什么?”宋太太显然没信实胡悦的解释,只怕,她有几分将胡悦当成为师霁来探口风的了,她语气里充满了深思熟虑后故作的随意,但却依然藏不住最细微的颤抖,“责怪当年的不告而别吗?

她掠过鬓发,低头笑了,“真的爱过,怎么会责怪?”

爱过,就一定会相信,如果不是毫无选择,师雩怎么会不告而别?爱过,怎么会不能原谅?宋太太如今固然不能说是如意,但,师雩一定也放弃了比她更多的东西。

胡悦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有些本能地同情,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控制住了。宋太太瞟她一眼,似有所觉,她又说,“但,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这……为什么?”胡悦不禁追问,“是因为……心里还是放不下吗?”

果然,还是会责怪吗?

“……不,曾经责怪过,但现在已经……”宋太太摇了摇头,她有些不自在,签字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瞟了胡悦几眼,突然叹了口气,放下笔,像是打定了主意,“难道你就没好奇过,我是怎么和师霁失去联系的吗?”

啊?这?

胡悦被话题的飞快跳跃弄得有点懵,没等她反应过来,宋太太便说破了,“我想,那个骆总,应该没少给你吹风吧?当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心里想要的,其实就只是师霁而已。她不明白我和师霁的关系,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都会被当成假想敌。”

“一开始,我对她的怀疑很不屑,但后来,接触多了……有一天,我发现,其实她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曾经让我害怕又敬畏的人,如今,在他微笑的瞬间,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宋太太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胡悦若有所悟,“所以……”

“所以,没必要再见面了。”宋太太轻声说,“不告而别,他对不起我吗?对不起的,可我的感情也结束了,我的感情也不纯粹了,我已经没有再见他的身份了。”

到最后,她去见师霁,到底是一起怀念师雩,因两人共同的亲厚感互相照应,还是只将师雩当成了理由,真正想见的人,只是师霁?也许别人会说这并不重要,但这种话,骗不了宋太太,她不是那种活在自我欺骗里的人。

“师霁他……”

“他应该看出来了吧,只是不好说。”宋太太说,她低头浅笑,“所以,我在他面前,总有点心虚。他体贴,叫你接待我,我领他的情。”

再怎么样,也是心动过,要再回来因为这样的事低头求师霁,宋太太拉不下这个脸,可以理解。胡悦充分可感受到她纠结又复杂的心情,歉然讲,“是我多嘴问了。”

“没事,也都是陈年往事,随意的谈资了。”

宋太太也不再追问,签好文件,把它交给胡悦。胡悦起来送她出去,都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又忍不住按住了胡悦开门的手。

“师雩他——”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紧盯着胡悦想要看穿她的掩饰,像是明知不该又抱持着极大的希望,难以自持,这一刻,胡悦对她感到极深的抱歉。

“对不起,宋姐,我真的只是随便说说——我真的不知道师雩到底怎么回事。”

她的歉意,宋太太也感受得到,她能看出她仍有些怀疑——不是对她的诚实,而是对她的动机,胡悦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这样的事,宋太太可以说‘只是谈资’,胡悦能把它当成谈资?

“我只是……有点好奇宋姐你的心路,”胡悦知道自己得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她有点结巴,边说边想,半真半假,“我也有一些事情——放不下,所以——”

“所以你想知道,我有没有放下?我是怎么放下的?”

宋太太笑了一下,松开了握住胡悦的手,她有点失望,但看得出来却也不无解脱,“这只能问你自己了,对我来说,也许就是当我发现感情变化的那天,就自然地知道,这一切已成过去了吧。师雩失踪以后,我很痛苦,有时我也会问自己,怎么才能走出来?当时我给自己的答案,就是如此——喜欢上别人的那天,自然就走出来了。”

“你心里,觉得什么事件,是你走出来的标志呢?我想,自己心底的事,不必征得别人的许可,能够说服自己,就已经足够了吧。”

什么事件,是她放下这一切的标志呢?

在她心里,怎么样才是结束呢?

胡悦把宋太太送进电梯,没有马上回去,心不在焉地走去给自己倒水,平时她没有吃下午茶的习惯,但现在忽然想要吃个纸杯蛋糕——最近几天,她食欲增长得很快,可能人在压力下确实是会有异常的激素分泌。

以她和师霁现在的关系,宋太太也许不会透过微信去问,但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果气氛合适,也许她就会探探师霁的口风——心血来潮、有感而发什么的,她不可能全信。

胡悦知道,师霁一定会因此产生怀疑,但她现在全不想去考虑这个,甚至她还隐约希望师霁多想一些,多怀疑一点,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什么才是结束——她还不清楚,但是,她现在想要去a市,她想要见刘宇,她想要和他说上话。

她想要去a市,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越来越急迫,几乎占据了整个脑海。胡悦知道这很奇怪——她去了能有什么用?解同和过去怕都见不到刘宇,更别说她,而且她怎么请假?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怎么对师霁解释——

“胡悦?”

正在她低头盘算的时候,师霁的声音划破迷思,巧合得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胡悦茫然抬头,“啊?”

师霁向她走来,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凝重,“把我十六院的手术全部改期,我要回a市一趟。”

啊?

到现在为止,这一切真的巧得像梦,胡悦只能半张着嘴傻傻地重复,“a市——”

“我祖父病重了。”师霁的唇是紧抿着的,他简略地说,像是心情极坏,已经失去了维持所有社交面具的兴致,“我要马上回去探望他。”

他顿了一下,踌躇片刻,像是知道这样不妥,又极其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带你一起回去——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

他的祖父病重了,他想带她回去……师霁这是什么意思,胡悦能不明白吗?

她从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诧异的,惊惶的,茫然的。

——你能原谅吗,你能放下吗?

——你,愿意吗?

第175章吃饭

“你以前去过多少城市?”

“哈?”

“城市,就是人聚居在一起的地方——”

“我知道什么叫城市……”胡悦有点没好气,讽刺的‘谢谢’含在嘴边却没说:在飞机上,师霁几乎没有说话,亲人病危,情绪是可以想象的,下飞机上了进市区的车,他才有那么一丝心情闲聊,“去过的城市不多,大学是在s市上的,上次去了美国的m市……别的省府城市,几乎没有去过。”

“那a市会让你很失望的。”师霁望着窗外,缓缓地说,司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明显有些不舒服,但却忍住了没有多说什么。

胡悦没否认师霁的话,她刚才也没有说谎,s市可以说是胡悦的第一个大城市,她在这其中大多数时候都过得很清苦,但这个全球有数的超级大都市,也拓宽了胡悦的眼界,和s市比起来,大概全国所有城市都没有更好,不过,a市确实是突出的……平庸。

不能说是破旧,但看得出来,城区建设已经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许多居民楼还维持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街头巷尾年轻人的数量并不多……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质,太多的细节不用也不能一一指出,自然而然会让游客有种本能的感觉:这是一座陈旧而缺少活力的城市,它也许曾有过辉煌的过去,但现在却说不上有个很明朗的将来。

这……就是她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城市,就是她在梦中、图片中、视频中多次试图构建的城市,胡悦也望着窗外掠过的小区,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里像是无比的陌生,背离了她脑海中对‘城市’固有的想象,却又显得很熟悉,仿佛已经造访过多次,这一次是故地重游。

“我不喜欢这里。”

他们俩看着各自的车窗,师霁刚才问她的话,与其说是想交流,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现在他就在对自己重复地说,“我一直都不喜欢这里。”

“大兄弟,不喜欢那你还来呢?”

车内气氛诡谲,司机不是没感觉到,但此刻终于忍不住插话了,他乡音浓重,“咱们老a市从前是乱过,可现在发展得挺好地,你别看这块破,这都是老城区了,我们新区老漂亮了,房价也可高了。就你们去的那个小区,什么豪庭,房价得三四万一平米,都是大户型,就这也全卖完了,一点没滞销,你说,这要是没有钱,卖给谁去是不?”

他随手指着窗外的招牌介绍,“你看,这,a市医学院的招牌,看着挺旧了是吧?其实人家新校区就在新区那边,老漂亮了,现在老校区都不要了,听说明年这片都拆,要搞个旧城区改造啥的——”

正好遇到红灯,踩了刹车更好唠嗑,“所以说,这新的旧的还不就是看个年代吗,要是80年代,咱们这医学院,全国都排得上号,那话怎么说来着,高端大气上档次,还有旁边这个小区,以前也是数一数二,钢铁厂还是什么来着?医院家属院?这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车内两个乘客的呼吸声都有些不均匀,但好在司机嗓门大,倒也方便他们不用连呼吸都掩饰,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接腔,他们都怔怔地透过前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左侧的建筑物。

“还有您看右边,a市商场,以前别提多气派了……”

司机什么都不知道,大剌剌的倒是调节了气氛,胡悦和师霁不约而同地从思绪中清醒,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收敛了过于私人的情绪,“你说得对,现在,至少要比十几年前下岗潮的时候好了。”

“那是。”提到下岗潮,司机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露出笑脸,“你们本地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