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拿人性玩游戏。”

“人性,”他念,“也就是你的选择会违背你本性。”

话里句句带刺。

身上覆盖着一层阴郁的气息,眼神也跟之前的他判若两人,龙七的心口因呼吸而起伏,注视着他,指骨节轻微发白。

“虽然道德不到哪里去,但至少不做一个脚踏两只船的人,但凡心理或生理上有了别人,一刀斩乱麻,绝不保持暧昧不清和藕断丝连”他徐徐地说,“你当初就是让我这么看着学着的,对吧。”

语气着实像根刺,狠狠扎在手心里,那时候脑袋里才一闪而过那天在董西家的丁点画面,但还是想不出进入卧室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灯是暖的,床是软的,董西的头发是香的,这些印象在脑袋里循环播放,冲冲撞撞。

龙七越想,呼吸就越不顺,指骨节愈发白。

“你如果注定今天要做出这种事,当初就别跟我在一起,我再窘迫,也轮不到你施舍我。”

“那天我喝多了,”终于开始讲话,她一字一句地解释,“老坪没过来…班卫不知道地址,她只能带我回她家,帮我洗漱,所以看见了我的纹身。”

“重点不是她怎么看见你的纹身。”

“那到底是什么?”她抢话接,“你到底要听什么!”

靳译肯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是她为什么要画你。”

对啊。

董西为什么要画她。

靳译肯这个问题,说得不轻不重,但一下子抓住了主心骨,龙七条件反射地想到另一些原因,眉心刹那皱起,眼睛有点酸,她再次看画,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被靳译肯看在眼里。

龙七再抬眼,看向他。

好了,够了。

靳译肯的眼睛里,有这四个字的意思。

“你到底喜欢董西,还是要我?”

他甚至不在他的选择项上加“喜欢”的前提,龙七的眼睛越来越酸,脱口而出:”你别问。”

那根烟灭了。

最后一道灰落在烟灰缸里,掩埋前一根烟蒂,靳译肯别了下脑袋,无声地笑了笑。

“那就分吧。”

他侧头拿烟灰缸。

龙七还想开口的时候,烟灰缸砰地一声砸在她面前一米的地上!声音巨响,玻璃四散裂开,她的肩膀一抖。

他的手上有突然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嗓音低沉:“就当我这三年喂了狗。”

“让你别问不是我不能回答,是你的前提不平等。”

“这就是现状。”

“这不是!”

“好,这不是,”他的转折来得那么快,根本不在乎最终对错,“这话题我们聊完了。”

意思是“我们已经完了”。

他斜了斜额头:“要我帮你开门?”

靳译肯的眼睛分明也是红的,一幅即使注定颓败也要把上风占到底的模样,而后踢开桌旁的椅子起身,真准备替她开门的架势,龙七在他经过时拉住手,手心贴着他的手腕,捏牢,握紧:“我们还没聊完。”

靳译肯将手抽开。

手心一下子空落,那一刻彻彻底底知道事情的严重,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措从头皮蔓延至全身,龙七看他,靳译肯也低头,看她的眼睛。

两人之间相差三步的距离,他伸手,掌心慢慢地覆到她的脸颊上。

“你怎么闹都可以,跟谁玩都行,但董西不行。”

他这么说的时候,都能听得出心底里那份决绝,龙七的眼睛很红很红,咬着唇的内侧,手指尖细微地发着抖。

“她是一道线,龙七,一道决定我的付出有没有价值的线,”一边说,一边接近她,手掌从脸颊下移,接近脖颈,“花一辈子时间教一个人专心,这种狗屁事我做不到,我不要求你对我有回馈,但我至少要你做到当初的诺言。”

当初的诺言。

她会跟他在一起,让他以她为理由做想做的事,爱所爱的人。

而他要帮她忘记董西。

“为你亲口说出的诺言,很努力地教过你,但我没想到,”两人之间相距不过5cm,靳译肯的掌心覆在她的脖颈上,两双眼红通通地对视着,“没想到你连一个谎言都他妈的难以厮守。”

话音一落,嘴唇被靳译肯的嘴唇贴紧,同时他手部用力,龙七一下子没法透气,皱紧眉,而下唇也一阵刺心的痛,被他生生地咬出一道口子,两人贴紧不过五秒就被龙七用力推开,她扶住宿舍床栏杆,咳嗽喘气,嘴唇上有血的腥味儿,用手背抵住,而靳译肯在原地站着。

他就当掐死过她一回了。

“两清了。”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那一秒,那根心骨也彻底被他捏碎了,龙七的眼泪掉在手背上,但靳译肯已经不搭理她了,他把门开了,门板砰地一声撞墙上,外头的闲语与灼人的视线再次挤进寝室,张望这场大戏。

他要她走。

后来龙七走了。

过道里喧喧嚷嚷,而她像一个弃子,慢慢地走着,像被抽干了血液,脸上没有颜色,眼里没有光,宿管在她身边吵闹,她一句话都不听,脑袋像是空的。

过道里的风冷啊,从大门口直灌而入,吹进她的衣袖,吹着她手里的画纸,大门口围着一堆男生,挡着她,宿管越过她,朝那儿嚷话,而龙七慢慢抬眼。

手里的画纸作响。

大门外,台阶下,董西在夜风里站着,穿着大衣披着围巾,一身夜露,轻微喘气。

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她看见她的时候,也是她看见她的时候,两相对视,董西的心口在起伏,视线从龙七的脸,移到她抓在手里的画纸。

男生们的肩膀擦撞着龙七的肩膀,而董西一个人在风口里站着,那一刻仿佛什么都懂了,再看龙七,看着那样一个颓败到尘底的龙七,眼睛也是红的。

纠缠了许久的三角恋,这一刻终于无声地摊牌,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却说不出任何话,眼角处明明干了,偏又有湿气。

身后的男生堆怎么都驱不散,宿管生气责备着,龙七缓慢地下台阶,在她五步之前的位置停下。

“我那天晚上,终究还是闹事了,是不是?”

她看着董西的眼睛。

董西也看着她,空气里有一层彻骨的凉意,吹进头发丝里,吹进皮肤毛孔里,但董西不给她答案,围巾挡着她的半边脸,呵出的气稍纵即逝。

龙七手里的画纸悉索作响,鼻尖在冷空气里泛红,即使董西一句话都不说,她也懂了,嗓音有一些哽,说:“对不起。”

热的眼泪碰着脸颊就变冷,她继续说:“我会得到该有的报应,这个错,我认一辈子。”

“你错在哪里。”

不是疑问,是以句号结尾的陈述句,董西虽然还喘着气,语气却淡:“如果我稍有排斥,你又怎么能强迫我?”

“”

“我刚才和章穆一在一起。”她接着说,“因为想弄明白一件事,所以和他开了房。”

这句话一出口,身后的男生堆一片哗然,龙七看她,董西却不停:“他亲我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比较希望靳译肯来找我,但最后不是他。”

“是你。”

“我希望你来找我。”

话音落,龙七的喉咙是干的,皱着眉,站在董西五步外的距离,明明千言万语,却挑拣不出任何合适的语句,而董西喊她:“龙七。”

“我现在向着你走,还来不来得及?”

第七十二章 黑名单

董西问她,如果她现在向着她走,还来不来得及。

龙七站在原地,听着她整个高中最梦寐以求的一句话,看着距自己只有五步的董西,风声在耳边聒噪,盖不住层层叠叠的议论声,她的手指尖持续地发着抖。

这就像当初她一次次在心里念董西的名字,满是情,又藏着愁。

而如今,她的名字掷地有声地从董西嘴里念出来,万般柔,千斤重,可偏偏响在这个时候,龙七的眼泪第二次掉下来,因为心骨刚被揉碎,因为想起靳译肯那个“人性游戏”,因为发现自己在这段三角关系中演绎了一个多卑劣的角色,优柔寡断,半推半就,谁都要,哪个都不舍得放手,才造成如今这幅局面,往前一步是一个人的深渊,退后一步也是另一人的地狱。

董西在等她。

她似乎从她发抖的身体和通红的双眼里看到若隐若现的答案,但即使那样子,她也朝她伸手。

“你先跟我回宿舍。”

龙七看着她的手。

男生们的视线多刺眼,呼吸多浮躁。

想抬手,但手又放于衣摆下,董西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时候整个人已经千疮百孔,龙七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摇头。

以前觉得董西的眼睛是水做的,现在当真看见她眼里的一层泪膜,董西问她:“你真的不回?”

那声音也是哽咽的,也是咬着心上的一块肉说出来的,龙七第二次摇头,想说话,但董西堵着她:“那我等你一周。”

“你不要等我。”

龙七哑着嗓回。

董西懂了。

她走的时候,董西还留在原地,而龙七嘴唇上那道口子痛得无以复加,手攥成拳,指甲紧紧抠进手心里,眼泪狂掉,压根儿止不住。

那么多人围观的一场大戏,最后在龙七决绝的背影下无声散场,多少八卦呼之欲出,多少闲语在暗地里汹涌,终究止于龙七的两次摇头。董西侧头看着她,龙七能感受到背部的灼热,感受到身后,董西的心在一点一点被啃食,她每走一步,董西就越无助,但每走一步,才能离这段被她搅得一团乱的三角关系更远一点。

罪孽深重。

深夜十二点,老坪的电话来了八次,水汽从浴室漫到客厅,头发半湿半干,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往沙发上落,形成一滩水渍,她就像前七次那样拒接老坪的来电,继续缓慢地在键盘上打字。

屏幕上方不断跳出来自微博账号的AT信息,一条条都夹带感叹号及问号,她在中昱大学短短停留的一刻钟被多个用户发博爆料,提示震到机身滚烫的时候,她将APP删除。

然后回到聊天框页面,在给靳译肯的文字信息里打出最后一个句号,按“发送”。

发出去的同时,聊天框内即时反馈“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的系统提示。

靳译肯把她拉黑名单了。

那一刻,脑袋埋进膝盖,手机砰咚一声从手心滑到桌面,老坪的来电第九次响起,五秒后,她捋起额前的头发拿手机,反手就往墙壁上砸!墙上的钟被砸歪,碎塑料片和机身一起掉地上,屏幕碎裂,黑屏。

但董西红红的眼睛和靳译肯的话语还在脑海里交织,循环折磨着她的脑神经,她从冰箱里拿出所有啤酒,拉环,气泡呲呲呲地往上冒,一口灌下去,辛辣刺激,就如当初高二时迈错的第一个步子。

和靳译肯的地下关系并不是在第一次发生关系后就确认的。

当时,他有他的白艾庭,龙七有一个还没断干净的卓清,她确实当着他的面给卓清发了分手短信,但也当着他的面删掉了他留在她手机里的号码。

靳译肯那会儿正给家里人回电话(他和龙七鬼混时,共获得白艾庭未接电话四通以及母上未接电话一通),他边听着手机,边看龙七干净利索地做这件事,没表态,也没挽留,龙七提包走人关门而去时,靳译肯站在床尾懒洋洋地看着她,背靠窗口,沐浴雨光。直到门缝闭拢,他才转移视线,对着手机旁若无人地应一声:“嗯,在路上。”

他们暗地里完成了一次对卓清与白艾庭的双向报复,然后相忘于江湖,谁也别贪恋,谁也别扰骚,这种两不相欠的默契与识相,领悟得多好。

这种欲盖弥彰的平静保持了一个双休日,直到周一和白艾庭在楼梯口的一次相遇。

那时白艾庭正抱着一沓试卷,伴着铃声步履匆匆往下赶,与迟到的龙七在转弯口碰个正着,白艾庭吓了一小跳,面上没什么表露,步子却往上一个台阶退一步,与龙七保持那么一小段距离,龙七手上晃着耳机线,直勾勾地盯着白艾庭,两人之间的情绪点还纠压在上一个造谣事件中,但因为看到她就想到之后与靳译肯的那一夜,郁结在心口的一口气病态般消散,转换成一个“懒得跟你扯账”的笑,龙七上楼时故意擦撞白艾庭的肩。

进了阳台,班主任老头在走廊东面的教师办公室门口泡茶,将迟到的她抓个正着,喊她,她看去时,刚好碰上从东面教室后门走出来的卓清。

卓清的前头,是从自班教室前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晒着太阳偷吃早饭的龙信义,龙信义顺着老头的喊声往她这儿瞅,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满嘴的煎果饼子还没咽下去,油滋滋地喊:“哟,还知道来上学啊,夜不归宿的人。”

这话大概是调侃给卓清听的,龙七没搭理,继续往西面走廊走,班主任老头在后头喊她第二声,见她不回应,发出类似“啧”的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

龙七当时发给卓清的分手短信,卓清的回复是:我懂了。

而靳译肯这个人,龙七是在中午的时候才见到的。

当时并没想在食堂吃午饭,于是带着一盒酸奶去了校外的一家咖啡馆,巧了,白艾庭那一行人都在,龙七推门而进的时候,白艾庭身旁的姑娘们循着风铃声下意识地看过来,随后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拍打白艾庭的手臂,白艾庭正撑着下巴说着话,被影响着往这儿望一眼后,立刻条件反射地看向对面的卓清,而她刚才说话的对象,是正坐在她隔壁沙发座上,体态上吊儿郎当,神态上慢条斯理的靳译肯。

靳译肯正在打游戏。

他是最后一个往这儿撂一眼的人。

不似白艾庭晦涩又闪躲的眼神,也不似卓清长久而忧郁的停留,他看龙七的时间甚至多不过她走两步路的时间,毫无心虚,没有刻意的暧昧,当真像是普普通通的“朋友的朋友”,龙七拉开靠窗椅子往里一坐,他继续翘着脚玩自个儿的游戏。

靳译肯在露出痞子本性之前,真是一个道貌岸然得可怕的人。

龙七的座位满是阳光,温暖夺目,她自顾自地拆酸奶的包装盒,塑料纸摩挲的淅淅沥沥声发于手指间,吸管尖口戳破封口,“噗”一声响,嘴唇将碰到吸管口时,卓清拿着一盘华夫饼来到她桌对面,抽开椅子,坐下。

吸管口在离嘴唇0.5cm的位置停顿,她看着卓清。

“你很瘦了,下午有体育测验,多吃点,保持体力。”

白艾庭那一桌姑娘们往这儿观察着。

“几个意思?”

她问得直截了当,一副问罪的架势,但卓清招架地轻松,回她:“没有任何意思,我说过我懂了,你不用担心别的。”

那时候眼神下意识地往靳译肯那儿飘了一下,靳译肯也终于往她这儿撂第二眼,像嗅出她和卓清之间的微妙气场,坦然自若地盯着她。

“那就别跟我说话了,”视线转回,她拿着酸奶起身,“我觉得你早上表现还挺好的,现在真有点孬。”

经中午这么一出,下午的体育课上,关于她和卓清分手的消息就开始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在操场旁大树底下靠着栏杆用手机查兼职信息的时候,龙信义抱着一盒子体育测试要用的铅球跑到她身边,八卦兮兮地问:“周五那天跟你夜不归宿的人不是卓清啊?”

她不搭理,龙信义接着说:“哎喂,我还以为是他呢,早上还调侃呢,他该不会是因为发现这茬才把你踹了吧。”

她转个身远离龙信义一步,龙信义回头瞅了眼体育老师那儿,见体育老师正跟带尖子班的女老师插科打诨,不急着要铅球,又往龙七近一步:“还是说你那天晚上就是跟卓清住的?然后那方面不满意?”

“你有病吧。”她终于瞪过去。

彼时,卓清那个班级的男生正在操场上踢球,靳译肯接球,球往膝盖上一顶,接着一个抬腿直射入门!

“那能是什么呢?”龙信义说,“我靠卓清你还看不上?他这种学优看上你简直三生有幸,起码毕业以前的作业咱俩都不用愁了,人家境也挺好!”

“谁跟你咱俩?我夜不归宿就必须是跟男的了?你怎么不摸着良心问问是谁逼着我夜不归宿的?”

“反正不是我。”龙信义振振有词地回。

“你要是喜欢卓清就趁早做变性手术去,少在我耳边吱吱喳喳旁敲侧击,娘炮。”

“靠!”他把铅球篮子往地上一砸,“你说话别这么刻”

后头的话没进龙七的耳朵,因为她当时一下子被脚上炸裂的疼刺激地大脑空白,身子立刻屈下来,左手扶栏杆,右手捂住右腿脚踝处,铅球篮子里的铅球咕噜咕噜地往外滚,龙信义呆呆地站她跟前,问:“砸砸着了?”

足球场上的靳译肯一边倒走,一边往她这儿看,足球朝他的方位飞,他斜了下脑袋,与球错开。

三个小时后,龙信义扶着一瘸一拐的龙七走出医院骨外科诊室,校医务室当时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后来给监护人(舅妈)打了个电话让她送着去医院拍个片子,医院说是局部肌肉损伤,上了点药重新包扎了一下。舅妈这会儿在大厅交钱,大约五分钟后拿着单子上来给龙信义,一边往他肩上用力打,一边叮嘱:“臭小子!给你妹拿药去!气死我了,你妹这脚要是坏了我也打断你的腿!快去!”

龙信义可劲儿地缩着脖子躲揍,拿过单子灰溜溜地往药房赶,舅妈扶着龙七往椅子上坐,瞅一眼时间,总归还是说:“舅妈这回出来没请假,七七啊,待会儿臭小子回来了让他送你回家,舅妈今天晚班,这事儿呢先别跟你妈提,免得你妈担心,你俩打车回去。”

边说边往她外衣口袋里塞两百:“晚饭也买着吃,让信义给你买个汤,到家了给舅妈打个电话。”

“行”,她挑着话回,“我不跟我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