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态度?”

“他显然不答应,虞朋他弄定了。”

“你跟他家说我答应,你别管他!”迅速讲完,再问,“现在你们人都在当地的局子?”

“龙七你可别过来,你好好在医院休息,这儿都没问”

老坪话没说完,她挂断,拔掉输液管,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走,一推门看见挨着墙听电话的龙梓仪,龙梓仪正环着手臂抚着额头,一副极度烦恼的模样,这大概就知道电话那端是哪一家来游说的人,龙梓仪抬头瞅见她,脱口问:“你干嘛去?”

她不应,掉头就往走廊一处走,龙梓仪跟着上来,随着走速加快嗓门也提高:“龙七你这身子骨你想干嘛去?你要敢出院门我把你的腿打断!”

“龙七!”

她比龙梓仪快五步,电梯门在她冲过来前关闭。

到当地的局子了。

从出租车出来,夜风有点凉,有点细雨。一进大厅就看见围成圈儿的老坪,班卫经纪人和邬嘉葵的姑妈,邬嘉葵正坐在一侧的休憩椅上,低着脑袋撑着额头,龙七的发梢尖上带着一路奔波而来时的凉风,朝她走,老坪回头注意过来,看到她外套下的病服,眼睛都瞪圆了,但没声张,而邬嘉葵随着跟前的影子抬头。

龙七看她。

看到她明显哭过而红肿的眼。

邬嘉葵的姑妈显然对把宝贝侄女卷进这件事的她有话要说,作势就要过来,被老坪好声拦住,邬嘉葵慢慢说:“我不想他把人打死,我只能报警,虞朋死不足惜,但他不能为那种人摊上劣迹。”

抽了一下鼻子,看着龙七的眼睛:“但我不知道虞家会拿你的案子要挟,所以我要是不报警,他们就不会有把柄。”

“对不起,龙七。”

“没关系,你做得很对。”

说前面三句话时的邬嘉葵无比平静,坚强。

然而龙七回了这句话后,她马上低头看地面,久久没说话,而后手指抹了一下眼角,突然起身将她抱住,她因冲力往后退一步,邬嘉葵的身子在抖,下巴埋在她的肩颈里:“我很慌,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事,报警是我唯一能想到可以阻止他的办法,我担心死了,他要是有事,我不会比你少难过的。”

紧紧抱着她,抱着曾经讨厌得要死的情敌,变成唯一的精神倾诉对象,龙七的手抚到她肩上:“我知道的,是我也会那样的。”

眼睛也稍许有点酸,而后听到大厅门外一声车子引擎响。

回头,看到前后两辆车停在局子门口,情绪下意识地收住,后一辆门开,下来三四个中年律师模样的男人,一人到前一辆车旁开副驾驶门,然后,龙七就看到了无数次在靳译肯家相框,以及白艾庭的校园网相册里看到的人。

她提着包,高跟,立领白衬衫与柔软高级的阔腿裤,下车后,抬手将随风扬的黑色卷发往后捋,五指穿过发丝,细细的手表与手镯挂垂到手腕的中段,光滑亮丽的这么一个人,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往厅里淡淡落一眼,随后从车里拿出一件男式的潮外套,挂手臂上,在三四人陪同下,目不斜视地往厅内来。

那件外套是靳译肯的。

一行人走得不快,但偏偏像带了风,他妈妈像是八十年代电影屏幕里走出来的人,温柔却强势地来,将龙七的精气神牢牢钉在原地,无所遁形,直到经过她面前,视线落她身上,步子放缓,一行人也才停下,她轻轻叫一声:“阿姨您好。”

“伯母。”邬嘉葵说。

在邬嘉葵身上停留半秒,他妈妈的视线仍旧回到她身上,从她的病服打量到她的脸,闲庭信步地走近。

“没想到,这是你跟我第一次见的方式。”

第一句话。

“虞家和我沟通过了,关于他们家那孩子的伤,以及那孩子的病。”

在龙七回话前,打断,说的第二句话,尾音加重“病”一字。

“今天时间不宽裕,改天,阿姨再找你细聊聊。”

他妈妈说的第三句话,随着语调,下巴朝她抬了抬。

这三句话里,什么态度,什么情势,什么结果,都摆得清清楚楚了,呼吸,连芍姿女士已经往该去的地方去了,而龙七在原地站着。

心口发虚。

这一阵虚一直持续到靳译肯被带出来。

队伍庞大的一群人,班卫跟在他身后,班卫的经纪人立刻就拥过去了,而他在他妈妈的身旁,原本挂在他妈妈手臂上的外套现在穿在了他身上,他下巴口有伤,正皱着眉头碰,被他妈妈拖住手,从包内拿创口贴,正要帮他贴,他抬眼看见龙七。

走得比他妈快,一过来就牵住她手,但龙七先问:“你下巴什么时候伤的,有没有被虞朋碰到?”

“你站风口不怕冷?

说着就要脱自己的外衣,他妈妈不带情绪起伏地唤三字:“靳译肯。”

就像高三那一次因为楚曜志的档案闯进他家的私人派对,大闹一通后,阻止他跟着她追门而出的那一声叫唤。

龙七也把他的手按住。

班卫这时候说:“对不住啊七七,他下巴那块儿我给打的,后来止不住了都,我想让他冷静冷静。”

连芍姿往班卫看。

班卫立刻缩脑袋,低声:“对不起,伯母,谢谢您把我们一伙都保释出来,要不我非得被媒体写死,不好意思,我不该打您儿子,情势所迫,情势所迫”

“你也没受伤吧?”邬嘉葵问。

“没,没。”

“龙七,”这个时候,靳译肯的手臂被他妈妈轻轻往后拉,“我们要去医院急诊处理一下伤口,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天就别跟了。”

说着的同时,手心又在靳译肯的后背抚了抚,他偏偏不领暗示,回:“去她那医院挂急诊,我送她回去。”

“我们去近的医院。”

手心又在背上拍了一下。

但靳译肯还是不接腔,拉着她准备走,连芍姿将他的手臂拉得很牢,语气不变:“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回局子关一礼拜。”

他回头。

“报警,说他偷我戒指。”转头就吩咐律师,没带表情,拔指上戒指,往她儿子这儿一扔,一整套行云流水,靳译肯这就要炸了,龙七说一声,“你快去近的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吧,明天再来看我,你快去。”

然后连芍姿没有给靳译肯反应的时间,一言不发地出大厅,下阶梯往车内去,靳译肯这会儿有脾气,朝老坪那边招呼一声让他照顾,斜过肩身到她耳旁留话:“我今晚跟我妈聊一下。”

“你别急着聊,回去先休息。”

但他只拍了拍她的肩,沉着脸往车上去。

他们家的车门“咔”一声关上的时候,龙七走出大厅,走下台阶。

两辆车启动,缓缓向前行驶,她跟着站到马路牙子旁的路灯下,看着车子闪烁的尾灯,老坪在厅内找伞,还没跟过来。

凌晨,飘着细雨。

身后另有车辆停靠。

回头,看见千里迢迢追来的龙梓仪以及卢子牧从出租车上下来,龙梓仪真的一副要打断她腿的架势。

没搭理,继续看前头渐行渐远的车,靳译肯他妈妈的话在脑子里一遍遍徘徊,每重放一遍就加深一次印象,凉风往发间拂过,心口起伏,眼睛轻微地红,无意识地朝车子的方向跟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原本未来的轨迹都好像这两辆车一样,一走可能再也不回来,里面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

“龙七?”卢子牧喊她。

而这个念头刚刚出来,两座路灯外,已经行驶了十几米的车子突然停下。

她抽一记鼻子。

咔——砰。

靳译肯在细雨中开门下车,他妈妈跟着在另一边下车,好像在叫他,他充耳不闻地往这儿来。

“龙七!”龙梓仪紧接着在她身后喊,“穿这么少你想感染并发死掉是不是?死过来!”

卢子牧在劝龙梓仪。

靳译肯已经走到一个路灯外。

她红着眼看。

出租车的前车灯一闪一闪,照着她的周身。

他走到三步外的时候,头发已经略湿,伸手拉她的手肘,她被往前拉一步,眼角的眼泪往下滑一行,他的另一手握到她后颈,斜下脑袋就吻,细雨,昏黄光晕,闪烁的车灯,龙梓仪的骂声,猝不及防地揉在一起,头晕目眩,和他双唇紧贴,温热地环住,仰着头,他斜着脑袋,刚才的念头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所有抑郁都消弭,悬着的小石头都往下落,心剧烈跳。

长长十秒后才离开,温热的呼吸散在两人咫尺鼻间,这一下不管是给她的定心,还是做给他妈妈看的决心,都彻底把她给捂热了,靳译肯接着脱外套,往她身上披:“我明天一定来看你。”

刚披完,她的手臂倏的被人往后一扯,龙梓仪终于杀来了。

手没抓住他的,龙梓仪一边喊卢子牧扣牢她,一边从钱夹子扯出一张名片往他肩身上重重拍,直指:“给你妈,告诉她,改天约谈。”

拉着她的手臂往出租车去,又回头,再狠狠指一记:“必须谈!”

第一百一十一章 芍姿

龙梓仪的气势很足。

拉着她进后座,大声喊司机开车,车门也关得很响,靳译肯还在路灯下,龙七透过窗户看,但车头调转,很快就丢了视野,转头发脾气:“你干嘛!他还在那儿!”

“他妈走的时候有没有念你在那儿?可真好意思你!给他家什么脸啊!”

“你别老迁怒到他身上行吧?”

“噢,我女儿现在为救她家儿子,弄出人命的官司说不打就不打!我一点儿气都不能有是吧?龙七你就让你老娘这么憋着是吧?我压箱底的存折都拿出来准备请律师团了现在就白白吃一亏!要么你什么都别让我管!”

“那你别管。”

“行我不管!”

说完就扯胳膊,龙梓仪也猛地放开,车已经开出百米远,后视镜中的派出所变成一个小点儿,两人在后座空开一人的位置,胸口都起伏,龙梓仪还把随身带的毛毯扔她膝上,她又扔回空位上,黄色的路灯光一阵一阵地掠过车厢,前座的卢子牧回头:“好了,都消消气,跟小孩似的。”

“谁跟小孩似的?现在这车上谁脑子伶不清!”

“你。”龙七回。

“你!”

龙梓仪更大声。

“七七你别回她话,”卢子牧努一嘴,“现在开始谁先说话谁小孩儿。”

龙梓仪猛地往前座踹一脚,座位动弹,卢子牧头也不回,驾驶座司机回头:“哎,可别对我车动脚啊!”

这一路车程就这么吵着闹着过了。

回去后,还跟靳译肯发了几条信息,他真被他妈妈拉着去医院了,视讯连不了,只能打字交流,他让她早点睡。

还让她不要销虞朋的案子。

“这个明天再谈。”她回复过去,“下巴怎么样?创伤大吗?”

但是这个问题,直到第二天,靳译肯也没回复她。

没来电话,也没来信息,像沉入大海,没有声息。

下午六点,医院玻璃窗外一片橘色黄昏,她靠着沙发坐,手机放在扶手上,撑着额,看着屏幕,指腹在手机边缘一下一下地敲击,龙梓仪提着晚饭进来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把手机放回病服衣兜。

龙梓仪把保温瓶打开,盛汤放桌上,瞅她一眼:“哟,还等呢,再晚是准备来吃宵夜啊?”

她没搭理。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要像你这么天真单纯,说不定还给你多添几个兄弟姐妹。”

“人家是家底硬,仇人说打就打,你搁这儿瞎操心,你说那种家庭能看着自己孩子被告吗,噢,爸妈还没发话呢,你自个儿就义勇牺牲,真以为人家念你好,我告诉你,你就算死咬不放,靳译肯也不会有半点事,那里头门道深着呢。”

龙梓仪碎碎念。

“也别对他抱太大指望,他那底子那条件,真要吊在你一棵树上,你顶多占了个高中就认识的便宜,知道吧?情窦初开,初恋滤镜,才觉得你最好,要再晚个五六年认识,啧,”摇头,“倒贴人都看不上你,所以脑袋拎拎清楚,他现在肯为了真爱跟家里吵,过个两三年擦亮眼睛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噢,把你青春耗光,转头再找个门当户对的结婚,你说你到时候剩什么?要我才不会傻到连扎扎实实占理的公道都不讨。”

“你这话我高中就跟他说过了。”

龙梓仪往她这儿抬一眼。

“你生一对双胞胎不够?”她接着反怼龙梓仪前一句话,“抚养权官司打赢了?”

龙梓仪拿在手上的汤勺悬半空中不动,两秒后,手叉腰,回一句:“老娘有你就够受了。”

那就是输了。

没再说话。

龙梓仪把汤勺一扔:“趁热喝赶紧的,人还等着饭后见你。”

“谁?”

吴尔。

吴尔带着《小镇》的签约合同来,专门等到她饭后才进病房,仍坐沙发上,合同放茶几上,黑纸白字被黄昏洒得一片金色。

“徐一苼单独找我试镜过,说实在话,表现挺好的,你身体状况不太好,工作全面暂停,徐一苼又说她愿意无偿出演,我本来还真犹豫了,”吴尔的食指挠着前额,“但是方璇给我看了你在海边念台词的一段视频,我觉得我还是愿意等等你。”

她听着,拨弄着笔,吴尔接着说:“按照流程我应该先找老坪对合同,但老坪说你有解约退圈的心思,所以,我来问问你的想法。”

“是有那个想法,”回,“我想好好学表演,把那些挂了的课补回来。”

“去年你确实一直在拍戏,唔,如果我只在你双休日和寒暑假开工,不影响你正常上课时间呢?”

盘起单膝,身体的一侧受黄昏光照:“但这样耗费你不少时间和人力吧,我是喜欢这本子,但如果让整个团队都围着我转,代价有点大。”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龙七,其他的你别考虑,本来我拍这就没考虑收益,只想拍好,所以我得选我真正要的人。”

静了一会儿。

“我再考虑考虑吧。”

“行,我等你。”吴尔应。

前几个月一直想方设法要的东西,就这么在送到眼前的时候压了下去,吴尔走后,晚上八点,她在床边坐着,拨靳译肯的电话,病房外的护士来来去去,输着液的手在床单上打着圈,两三秒寂静后,那端传来已关机的语音提示,病房口,龙梓仪正好进门,她马上挂电话。

“要不要我跟护士长支会一声啊?八点过后可不让探视了。”往转弯的墙口一靠,龙梓仪削着个苹果,说。

“你如果做不到在我成长的时候陪着看着,起码别在我伤口上撒盐看我笑话。”

没看龙梓仪,掀被子睡上床,主动关病房的灯:“别陪夜了今晚,怕被你烦死,幸好我成年了,抚养权不归你。”

背光中,龙梓仪仍悠哉地站着,“咔嚓”一声咬苹果,准备走,她终于再喊一声:“妈。”

“干嘛?”

她在暗暗的病房里,龙梓仪依着走廊的光,回头应她,一副等着接她下一句嘲讽的样子,她靠着床头坐,浅慢呼吸:“他今天不来见我,顶多是被家里拦着,而他家里这么做,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不关门当户对的事。”

“哦,那嫌你不够漂亮?”

再一次平缓呼吸。

“虞朋是HIV携带者。”

清脆的苹果咀嚼声停止。

“我跟他有过不确定的血液接触,靳译肯疯了一样打虞朋,也是因为这个。”

走廊外,护士推车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