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人和瘦男人还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同样污浊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他们看到贺顿,点点头。贺顿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细端详一番,说:“还真看不出,你下了这么大狠劲。”

贺顿说:“它的确有用。”

胖女人说:“又是漂白剂又是抗氧化,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说着,她用手掐了一下贺顿的腮帮子,说:“怎么样,别说你毕竟是张姑娘的脸,就算是被人写上到此一游的烂城砖,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怪叫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穷得连面镜子也没有了?怎么涂得这么不匀,像猫盖屎似的……不对,连猫盖屎都不如,整个半拉脸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这还真赖不了我们伪劣,是你自己施工不当……”

贺顿笑起来说:“大妈,我也没说你们的质量有问题啊,是我自觉自愿,证明你们的东西有毒有用。”

胖女人要捂贺顿嘴巴,说:“姑娘,有用是真的,别的可不能瞎说。”

贺顿说:“我要批发。能不能优惠点?”

胖女人做起生意来一点都不手软,贺顿好说歹说,才算打了个“九五”折,批发到了一小箱。

贺顿携带着这一小箱子美白膏,充满期待,进入一个破旧的楼区。她不敢走入那些太好的院落,门口的保安一定会拦住她。即使她成功地混进了大院,那里住的女人,肯定都中产了,她们会在明亮的商城里从容地挑选自己的化妆品,看不起走街串巷推销的货色。

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六层平顶,平淡陈旧,如果把房屋比作人群,它就是一个摆香烟摊的。从第一层还是从最高一层开始?这是一个问题。贺顿很快给出了答案,从最高一层开始。居住在最高层的人,受到的打扰比较少,他们也许愿意开门吧?

贺顿爬上了六楼,气喘吁吁地打量着一梯三户的老式格局。从左边第一家开始吧,他家的防盗门上贴了个大大的倒“福”字,但愿这个福字给自己带来好运气。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几声过后,没有反应。贺顿很奇怪自己的心理,按说没人来开门应该觉得沮丧,但是,不。她希望没有人,这样令人尴尬的推销局面就会晚些出现。反正已经做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实在是家中无人嘛!

贺顿先是战战兢兢地敲门,心情复杂地等待。既希望有人开门,又希望无人理睬,自己就可逃之夭夭。长久的无声无息令人有窒息之感,就在贺顿彻底失望之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肮脏的门背后发出,“谁呀?”

贺顿顿时失望,这是一位老年妇女,她不是潜在的顾客群。不过,你敲了人家的门,人家答话了,你总不能转身就走吧。贺顿回答:“是我。”

她不禁好笑,这样的回答和不回答没有什么差别。老人怎么会知道她是谁呢?但是,贺顿不这样回答又该如何回答呢?她总不能说我是推销美白膏的。

果然,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你是谁呀?”

贺顿也装疯卖傻:“您老打开门看看,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老人可不好糊弄,说:“你不说出来是谁,我不能给你开门。我闺女说了,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贺顿心中明了这是一位孤寡老人,不愿同她啰唆,但一想,她既然说到了女儿,没准愿意给女儿买美白膏,就耐着性子说:“是您闺女让我来看您。”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但贺顿说得很自然。她想自己不是一个坏人,老人家既然闲着没事,有人来跟她说会子话,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一招还真灵光,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声。老人家手脚不灵便,半天才把门打开,一张老脸如同墩布散发着不洁气味。

“你是哪个闺女的同事啊?我怎么不认识你啊?”老人打量着贺顿,目光中透着紧张。

看着苍老而幼稚的目光,贺顿不忍也不敢继续说谎了。“我不认识你的闺女们,可我和她们的心意是一样的,都希望您老健康长寿。”贺顿赶忙自圆其说。

“你嘴巴会说。可我的闺女们不希望我健康长寿,巴不得我早点死了呢,这样她们就轻省了,无牵无挂啦。”老人伤感地说。

贺顿不知如何回答,况且时间是宝贵的,她也不能这样无节制地陪着老人家聊天,赶紧转入正题说:“您想不想显得年轻些啊?”

这是贺顿精心设计的一句开场白,她估计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抵挡这句话的杀伤力,甭管她有多老。不料老人很坚决地说:“不想。我活够了,我不想年轻。我年轻的时候多苦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姑娘,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我好不容易老了……”

得!简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晦气。看着老人雪白的头发,贺顿还是把怨气化成悲悯,锲而不舍:“您不需要,您的女儿们会需要。你就买上三盒,给她们一人送一件礼物吧。到了三件就可以算批发了,价格便宜不少呢?您懂得什么是批发吧?”贺顿试探着问。

老人家不高兴了,说:“瞧你说的,我能连批发都不懂?早年间我身子骨硬朗的时候,纠集上一伙儿老姐妹,还到车站搞过批发水果呢,几家子买上一箱苹果,节省老鼻子钱了……”说话间愤愤不平,嘴角收拾不住哈喇子,口水直往下滴答,可能是回味起当年酸苹果的味道了。

和小孩子清澈的口水不同,老年人的唾液是浑浊的,还夹杂着宿夜的食物残渣。贺顿忍住恶心,说:“那您就买上三瓶吧,一个闺女一瓶,没偏没向的,大家都高兴。”

老太太说:“你这个东西有效吗?”

贺顿说:“有效。我保证。”

老太太说:“你先让我看看货色。从前我们买苹果的时候,就要把箱子拆个底掉,不然上头看着挺好,底下尽是小的烂的……”

“您老放心吧,化妆品和活物是不一样的,没有差别。我拿出来您细细看看。”贺顿说着,打开随身的书包,把美白膏拿了出来。她以前只注重内在的质量,没有特别在意过外包装,现在一看,骗子们还是下了一番苦心,色彩鲜艳美女妖娆,透着喜庆性感。

“好吧,我就买了。”老太太当下拍了板。贺顿喜出望外,赶紧把三盒美白膏递给老人家,生怕她片刻之间反悔。然后静等着老太太给钱。老人家手脚慢,每张毛票都要点三遍。好不容易钱货两讫,贺顿恨不能一步从六楼跳下去。

老太太关上了门,贺顿三脚并作两步往下窜,没想到身后门又打开了,“三包吗?”老人家因为衰老而有些白内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贺顿。

“包。”贺顿咬紧牙关说。天知道这种没有生产厂家的货色能包什么。

老人家放心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再次关门。

贺顿头也不回地跑下楼,速度比得上奥运短跑名将,生怕老人家再次打开门,伸出像老树精一样干枯的手臂,无限延长地把她揪回去。到了大街上,贺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骗老人是有罪的,但是,不从骗老人开始,难道能从骗一个机警的年轻人开始吗?

贺顿把从老人那里得到的钱又数了一遍,她觉得那些钱滚烫,她必须要把它们花出去,破坏了它们之间的整体感,把它们携带着的老人体温散发掉,才能安心。街旁有一个卖炸鸡翅的小贩,焦香的味道撩拨鼻孔,把整个街道熏得发脆。贺顿从没舍得尝过,今天要犒劳自己一番。不仅为了填饱肚子,也为了重新聚起骗人的勇气。

老人的钱,变成了鸡翅,唤起贺顿一飞冲天的欲望。携初战之捷,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推销之旅。其后的运道远没有开端顺利,贺顿屡战屡败。不是任你敲破门板,人家就是不开门,就是好不容易有人开了门,伸出一个脑壳,贺顿赶紧赔着笑脸说:“对不起打扰一下,现在有一种非常有效的美白膏,您要不要……”对方毫不客气地说:“赶紧走,什么膏我也不要。”

遇上蛮横的主人,就会怪叫:“讨厌!你要是再在我家门前停一秒钟,我就把110叫来,告你骚扰民宅,把你抓走。”

正是午休时分,在贺顿锲而不舍的敲击之下,一个头顶半秃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说:“跟报丧的似的!你是不是邪教?”

贺顿的脸皮渐渐厚起来,她不恼。恼是需要本钱的,她恼不起。只要人出来了,就是大胜利。她说:“我不报丧,是报喜。”

秃头诧异:“喜从何来?”

贺顿说:“让你显得年轻。”

秃头来了兴趣说:“推销生发水的?”

贺顿说:“比那玩意灵验。”

秃头说:“你要是推销生发水,我立马报警。上回来过一个,纯粹的骗子。”

贺顿说:“我是推销美白膏的。”

秃头要关门,门扇掀起一股风,鄙夷地说:“你也不瞧瞧自己这张脸,跟块尿布似的,还推销化妆品,真是天下无人,反了你啦!”

贺顿不羞不躁,耐心地说:“大哥,我是特意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

“新鲜!驴粪蛋还知道外面光呢,你长得够对不起人民的了,为什么还往寒碜里扮?”半秃男人半掩着门,来了好奇。

贺顿心中暗喜。不怕你恶心我,就怕你不搭理我。她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在脸上种了一块试验田。”

“在哪儿呢?让我瞅瞅。”半秃男人说着就来扒拉贺顿的脸,恰好打了一个嗝,隔夜的酒气和糖蒜的馊味呛得贺顿直咳嗽。

贺顿屏住呼吸,强颜欢笑道:“我在这半边脸上抹了美白膏,那半边脸还是原装的。您看看,是不是不一样?”

半秃男人再次凑上来,仔细端详一番,自言自语道:“嗯,是不一样。看来真有效果。”

贺顿心中泛起希望的涟漪,说:“大哥,这膏在美白上面肯定有效。”贺顿没说假话,美白膏虽说有毒,的确有效果。

秃头男人对她招招手说:“你过来。”

贺顿说:“过去干什么?”

秃头不满,说:“褒贬是买家。我老眼昏花的,你不过来,我怎能看出效果?你糊弄谁啊?”

贺顿就挨近了他。秃头男人看着愚钝不堪,此刻却变得身手矫健,一把就将贺顿拖进了门。贺顿拼命反抗,手指抠着门框,骨节因用力变得雪白,指甲的中央也完全褪去了血色,只有周圈是触目的紫红。每只手指都化作了铁锚,固定着贺顿的身躯不被拖入罪恶的巢穴。那个男人开始一根又一根地掰开贺顿的手指,恶狠狠地说:“到屋里去,我会买你……”

贺顿不敢讲话,嘴巴一张,力气就泄露出去,她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一寸寸地挪移着自己的脚步。冷不丁想起了小报上的女子防身术,说危难之时可抬腿狠狠照着男人的胯下踢去,只要位置精准,男人必然趴下。

贺顿非常想一试。秃头男人的裆就在她的脚前方,这个愚蠢的家伙绝想不到面前如此瘦小的女孩酝酿着风暴。

贺顿眼睛一闭,就把左脚踢了出去。为了走路方便,她穿的是旅游鞋,这一脚虽因人小体弱而分量不足,但位置大体不错,男人嗷嗷怪叫着弯下了腰,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贺顿趁机一溜烟地跑了。

到了大马路,贺顿惊魂未定,愣愣地站在阳光下许久,太阳像一只绿色的苍耳,毛茸茸地挂在城市昏暗的天空。红色的东西注视久了,就会变成绿色。在乡下,你不能长久地注视着一种颜色,因为所有的颜色都那样饱满和猛烈,盯住了看,会让人头昏眼花。城市是中性和模糊不清的,你可以盯着太阳看,但是你看到的太阳没有光芒。许久许久,贺顿发觉自己的衣襟湿了。是谁的眼泪呢?是自己的眼泪。贺顿恨恨地擦掉了眼泪,她是不配流眼泪的,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方美丽的帕子,帕子要有清香的气味。没有帕子,最次也要有一包劣质的纸巾。流眼泪的女孩要有一堵强壮的肩头可以依偎,如果没有肩头,起码也要有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子。没有纸巾,那需要钱。没有时间靠在街头的电线杆子上,因为她要去挣钱。

擦干了眼泪,再接再厉。

她飞快地爬楼,敲门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这家的防盗门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窥视镜。正是上午,阳光倾斜在屋内,从窥视镜里可以看到一片光明。贺顿敲了半天,毫无反应。这一次,她真地失望了。时间对于她来说,就是晚饭和希望,现在,她又要再爬一座高楼了。就在她要打道回府的瞬间,突然那孔窥视镜暗了下去。

恐怖。唯一的解释就是在门的那一边,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她或他,此时正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人脊背发凉。

贺顿更用力地敲门,她期待着那个人发出声音,一切就比较正常了。

但是,对方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尽管贺顿把门敲得山响,但门里面依然顽强地保持着沉静。贺顿受不了这种煎熬,手下的劲道更猛烈了,空洞的叩击在走廊发出回声。

门里的那个人很有毅力,依然一声不吭,这让贺顿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刚才她看到的那个光明的窥视孔,是不是一个错觉?也许,孔道原本就是黑暗的,是她一厢情愿地把它想成金黄。

贺顿把手停了下来。她打算走了,就算门里面真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怪物。

在临走之前,贺顿对着门扇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在里面看着我。”

她说这句话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她不能确认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她说这话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毕竟,她在这里锲而不舍地敲击了很久。

贺顿的眼睛突然被刺激了一下,窥视镜孔又变成金色的了。这更吓人,比有人在窥视的感觉更加惊悚。因为窥视者离开了孔道,他或她就要现身了。

“干吗?”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贺顿转身走了。你没有办法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无论牙签是多么洁白和光滑。

防盗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衬裤和毛背心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贺顿回头看了一眼,还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嗨,说你呢!你敲了我们家那么长时间的门,我开了门,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了?就是最普通的礼貌,你也要讲究一下吗!”男人的口气不怎么友善。

后面这句话拽住了贺顿的脚步,她回过头来说:“我是推销化妆品的。”她估计说完了这句话,那男人就会砰地关上自家门。不想那个男人皱着眉头说:“可是,你并没有推销啊。”

贺顿说:“估计你不需要。”

那人反倒被这句话激起来,说:“谁说男人就不需要化妆呢?”

贺顿一想也是,折回来说:“我们的产品是美白膏,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就向你详细介绍一下。”

因为距离近了,那个男人就看清了贺顿的长相,说:“不必详细介绍了。你本人就是介绍。我对你们的产品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贺顿对他买不买美白膏本也不寄希望,但这番话引起了她的斗志,说:“我怎么啦?”

中年男子说:“这很简单,回去把这个道理跟你们老板说一说,就算你一瓶美白膏也没卖出去,有了这个经验,也不算你瞎忙活儿一天。这就像看电影,你若想知道电影好看不好看,先端详女主角的长相。凡是请得起倾国倾城女主角的电影,才有希望是好电影。回去歇着吧,小姑娘。”男子说完就要关门。

贺顿一下就把自己的脚插到了门轴下面。这样,如果客户强行关门,就会将贺顿的脚碾出青肿。这是推销员们最凶狠的杀手锏,害得客户再烦再乱,也得听推销员喋喋不休絮叨下去。这个动作常常引发客户拨打110。除此以外,无计可施。

单单为了推销,贺顿不会这样强人所难。这个男子说的话,她要问个明白。

“你打算喧宾夺主,让我回不了自己的家吗?”中年男子的口气有几分不满,更有几分戏弄。

贺顿忙说:“不敢。只是你刚才讲的事我不懂,能再说明白些吗?”

该男子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说:“你好学,我也就好为人师一回。你的这个美白膏,一定是假冒伪劣。人们是从推销员的形象来推断化妆品的优劣的,你看你的这张脸……”说到这里,中年男子打了一个寒战,两个人才一同注意到他下身只穿了一条棉毛裤。

男子说:“对不起,我刚才正在睡觉,突然听到门铃响,看了半天,看到一张这么丑的脸,实在想不出你是干什么的。现在可以拜拜啦。”说着,男子要关门,但贺顿丝毫没有把脚板退回去的打算,关门就成了一句空话。

贺顿说:“我是个丑女,可丑女就没有爱美和美白的要求了吗?”

男子说:“你当然可以闷在自己家里独自要求,但跑到别人家门口不顾一切地按门铃,让别人吓一大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贺顿说:“我看丑女更有优势。”

男子困惑:“我不明白。”

贺顿说:“因为你是个男人,所以你不会明白。如果我是一个美女,推销化妆品,人家以为我是天生丽质,在我面前自惭形秽,一看到我自己就自卑了,当然更不利于推销了。像我这样的丑女子,反倒可以衬托出顾客的美丽。所以大有前途。”

男子若有所思,最后说:“也许你是对的吧?这样好了,听了你这番高论,我的妻子是个黑美人,用过无数的化妆品,都不管用,吃亏上当就这一次,试试吧。”

开办一家心理所,比打家劫舍还费心思

贺顿要记住自己走过的大街小巷,那些买过她货物的人,在一定的时间之后,需要上门补货。美白膏在短时间内有效,反正一般的消费者也不是药品监察局,家里也没有显微镜和分析仪,有毒和没毒根本分辨不清碰过钉子的门户,就不要再去敲第二遍。倒不是贺顿怕苦怕累缺乏锲而不舍的精神,而是门里面的人除了让你滚的念头以外,没有丝毫购买欲。

从某一个早上之后,贺顿洗手不干了。不是金盆洗手,她没有金盆,最多算个金盘底。也不是她良心上有了什么发现,觉得这事伤天害理,改弦易张。是她先行一步涂抹的半张脸,出现了中毒反应,像一锅川菜,开始麻辣烫。再上门推销此货,就得被人索赔甚至暴打一顿。苦孩子对于危险,有着田鼠一般的直觉。

贺顿又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街头是一个好地方,有看不完的风景和发生无数故事的可能性。但是,你首先要在城市有一张床和一个基本被撑起来的胃。好歹这两个条件暂且满足,贺顿达到了低水平的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她有片刻资本游手好闲,顺便为自己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

一天在路上,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门脸,写着“梦非梦心理所”。贺顿不知道心理所是什么,也不知道非梦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梦。既然六个字里有五个字是她所不了解的,就来了兴趣。

屋子里面很暖和,这让贺顿觉得舒服和放松。虽然面积狭小,但看得出主人尽可能地布置出温馨典雅的气氛。淡粉色的窗帘和沙发,给人一种活泼的印象。贺顿以为会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想象中能给人解梦的先生,应该是长袍马褂美髯飘飘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

“请问,您是来见心理师的吗?”蓝小姐笑容可掬。

“不是。”贺顿回答。

蓝小姐的涵养还算不错,好声好气地问:“那你进来有什么事?”

贺顿说:“稀奇。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心理师是帮助人的。你如果有了什么心理问题,就到这里来,专家会帮助你。”蓝小姐耐心解释。

帮助这个词打动了贺顿。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人帮助她啊——她的冷还有她的梦。当然,如果她有了力量,她也愿意帮助别人。贺顿说:“谁来都行吗?”

蓝小姐说:“是啊。只要你觉得自己有问题,需要帮助,这里随时敞开大门。”

贺顿半信半疑,世上居然有这样好的地方,有这样好的专家,她怎么没有早点看见过这块招牌!她激动地说:“那我以后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到你们这里来。”

蓝小姐知道有了误会,赶紧澄清:“欢迎啊。只是你到这里来,需要有钱。”

话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蓝衣小姐立刻换上了一副美好的笑容,伸手接电话,嗓音也在顷刻之间变得柔媚可人。

“您好,这里是梦非梦心理所……”

贺顿知道应该离开了,她没钱。还有最后一个问号。等到小姐接完了电话,贺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为什么叫梦非梦?”

蓝衣小姐说:“所有的梦都是有意义的。”

贺顿一下子傻了,她的梦那样荒诞不经,如果有意义,是什么呢?噩兆?她不由得对面前的蓝衣女子刮目相看,充满敬畏地问:“你们这里能解梦啊?”

蓝衣女子说:“当然了。这是我们的主打业务之一。”

贺顿战战兢兢地问:“解一个梦多少钱呢?”

蓝衣女子说:“这要看是大梦还是小梦?美梦还是噩梦?经常性的梦还是偶然性的梦?彩色的梦还是黑白的梦……”

贺顿一头雾水,插话道:“梦还分彩色和黑白的呀?”

蓝衣女子不屑地说:“一看就知道你做的梦比较单一。当然了,快死的人做的梦基本上都是黑白的。如果一个癌症病人开始做彩色的梦了,意味着他的病情在好转……”

贺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我的梦是纯红色的。”

蓝衣女子说:“那你一定要找专家解一下。有些癌症病人就作单一色彩的梦。如果真是这样,你可要小心。”

贺顿说:“你是专家吗?”

蓝衣女子扑哧笑了,说:“承蒙你抬举我,我哪里是专家呢,不过是一知半解,一点皮毛罢了。”

贺顿更对专家充满了憧憬。没有见到神仙,单是神仙洞外一个扫地的小童,已经让她五体投地。

她不好意思地问:“解一次梦要多少钱呢?”

蓝衣女子说:“你不能这么问。不是解一次梦多少钱,好像我们这里在宣传封建迷信似的。你来见一次心理师,说什么就是你的自由了。包括梦。”

贺顿说:“除了梦,我还想看看病。”

蓝衣小姐说:“这里不看病。要看病到医院去。”

贺顿说:“正是医生让我到你们这里来的。”

小姐说:“你看什么呀?”

贺顿说:“我的半截身体是凉的。”

蓝衣小姐好奇:“哪半截啊?上半截还是下半截?”

贺顿就觉得自己被这声音铡刀似的切成了两段,寒意骤深,从晚秋掉到了数九寒天,腿脚打着哆嗦说:“下半截。”

蓝衣小姐说:“试试吧。不过,这也是先收费的。”

贺顿满怀期望:“能治好吗?”

蓝衣小姐说:“这叫我如何回答?心理疾病也像癌症似的,有一定死亡率,并不都能治好。我们会尽力。这里的心理医生有硕士有博士还有博士后……价钱不一样。”

贺顿说:“收费多吗?”

蓝小姐说:“当然多啦。现如今什么不收费啊,你在路边喝口凉水还收你的钱。我们也不是慈善机构,也没有什么外国资金援助,要是不收费,你让专家们喝西北风啊?专家要是都冻死了,饿死了,谁来帮助你们呢!”

贺顿极度失望地说:“我没有钱。如果我有了钱,我就没有问题了。”

蓝小姐叹了一口气说:“有了钱,也有问题,问题比没钱的人还多呢。”

话不投机,贺顿换了一个方向,说:“那谁的水平最低呢?”

蓝衣小姐不乐意了,拔得细细的眉毛直刺鬓角,说:“你什么意思啊?我们的医生水平都高着呢。”

贺顿赶忙解释:“我不是怀疑医生的水平,是说谁的收费低点呢?就看他吧。”

蓝衣小姐哼了一声,表示终于明白了她不是故意挑衅,报出了一个价码。贺顿觉着很贵,抵得上半扇猪肉。但若是从此让自己全身温暖如春,哪怕吃糠咽菜也愿凑出这笔钱。为了更踏实,她说:“包治好吗?”

小姐说:“哎呀你这个人这么不开窍!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只能尽力,不能保证。再说,谁知道你能坚持多久啊?”

贺顿说:“我交了这么多钱,肯定能坚持下来。”

小姐说:“这只是一个钟点的钱。若是一个疗程才这点钱,心理师就饿死了。”

贺顿以前只知道按摩的人和三陪的人按钟点收费,不想心理师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不甘心地继续求证:“多少个钟点才能见成效?”

蓝衣小姐说:“不一定。也许一个钟点就万事大吉,也许十个八个钟点也没一点成效。”

贺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最长的,要多少个钟点?

小姐对贺顿刮目相看,看不出这么有实力啊。她说,有在这里看了一年多的。一共是……

小姐再没有听到回答。贺顿已经走出了心理诊所。就在这一瞬,贺顿下定决心,与其把这许多钱都送到心理师手里,不如奋起自救,学做心理师。先救自己。如果真有效,久病成医,再救别人。

贺顿起了要当心理师的心意之后,开始收集有关的资料。这是一个新兴的职业,取得资格的途径就是参加学习班并经过考试。这当然是需要一大笔钱的。

贺顿的第一盘底金子,人吃马喂的只剩零碎,对付着过日子还凑合,要想深造和拿文凭,就杯水车薪了。为了探讨自己的秘密,顺带治病救人,脸上的创伤稍平复,贺顿重操旧业,这一次,她可以开辟新的战场,就不会有人索赔。

当贺顿找到夹壁墙一样的美白膏批发店时,门前一片萧索,墨字已被掩盖。贺顿敲了半天,胖女人才来开了门,一看贺顿,就四处搜寻了一番,才放她进来。

贺顿说:“大妈,我来批货。”她看到货物已经不多。

瘦男子不在,胖女人神色惊慌,说:“你还敢批货啊?”

贺顿吃惊道:“怎么啦?”

胖老板娘说:“出这个膏的厂子叫人封了,说是有人过敏抹出了官司,毁了容,还有说出了人命的。这个膏没人敢卖了,我就这点存货,甩完了之后我也走了。你是常客,我就不瞒你。赶紧走吧。”

贺顿想撒腿就跑,又一想,普通老百姓资讯也不发达,未必就知道得这么清楚,也并非人人过敏,就对老板娘说:“反正你这些货也卖不出去了,不如便宜给我,弄几个钱是几个钱。”

老板娘想想说:“好吧,我就五折给你。到时候你卖不出去,不要找我。我可是把丑话都说到前头了。”

美白膏放在那里好像不太多了,真要一箱箱清点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虽然最后老板娘把折扣让到了两折半,还是花光了贺顿所有的钱。当贺顿用一个平板车把美白膏拉回自己的小屋时,简直觉得是炸药包进了门。

心理师的培训班就要开课了,贺顿去问过了,人家说这期办完了,下期还不定什么时候再启动。毕竟这也不是文化补习课滚动教学,这期毕不了业还有下期。中国的事,谁也说不准,早一点上学就能早一点参加考试,早一点拿到文凭就能早一点建功立业,事不宜迟。再说啦,听说外国的心理医生都得是博士毕业,最次也得是个硕士,只有中国网开一面,只要是读过培训班就能参加考试,英雄不问出身。此等机会,恐怕过了初级阶段的村就没这个店了。事不宜迟。贻误了时间,新的政策法规一出台,贺顿恐怕就永远断了念想。

三毛在一首歌中写道:“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远方,流浪……”贺顿心中没有橄榄树,但是有一列红色的小火车,会飞翔的小火车。为了这个怪梦,贺顿不能流浪。心理师是贺顿的美梦,为了美梦,贺顿又要蹈入噩梦。

时间非常紧迫,培训班就要开课了。钱啊钱,如今真成了贺顿的命根子。她没有时间一瓶一瓶地售卖美白膏了,她要一揽子解决。

出门的时候,贺顿满怀悲壮。特地穿了一件新衣服,以鼓舞士气勇气。她找到半秃老头的家,还真费了一番工夫。遇险之后,她总是绕过这个街区,久而久之,反倒很不熟悉。唤起的记忆是可怕的,越临近秃顶老头儿的住宅,越举步维艰。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计划,贺顿又猛地加快了脚步。这时候,如果有一架摄像机在半空中跟拍贺顿的行踪,一定会显示出忽快忽慢的不可捉摸性。

总算,到了。贺顿敲响了老头儿的门。

没有人回应。

贺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抽了一口气。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要把美白膏批发出去。

突然,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贺顿吓得后退一步。

秃顶老头说:“是你?”

贺顿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您还记得我。”

秃头说:“我当然记得你。我的手被你抓破了,我到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

贺顿愤愤地说:“我又不是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