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待命的门人瞬间如雨密集，拦在鱼千里的前面。
无论鱼千里有多高的武功，在数以百计，个个武艺精湛的门人阻拦前，也是无法冲破重围的。他缓缓转身，脸上是难以言喻的痛楚：“娘，七七她活不了多久了。”
鱼夫人脸色沉冷，没有答话，避开他的视线，缓声：“将少爷送回房里。”
她背身不再看他的脸，背后却并没有就此安静，剑声一起，划破雨声，登时听得门人声音炸开…他到底还是想冲出去找那姑娘，哪怕知道不能。
她叹了一气，不忍再听，准备离开。刚入出口，就见小儿子倚在门柱上，心事重重。她说道：“进屋吧，别想着出去帮你哥哥。”
鱼百里稍有迟疑，又往那看了一眼，说道：“让兄长就此和田姑娘去过潇洒日子，确实是浪费了哥哥的才能。只是…如今看来，哥哥这样执着痛苦，倒不如让他浪费了好，至少他能高兴。”
鱼夫人说道：“你又在自责了。”
“如果不是我，兄长也不会一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鱼夫人还想说几句，见他手上把玩的夜明珠转得又快又稳，微微一顿：“珠子。”
“嗯。”鱼百里右手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利落迅速的动作已变得如平时一样软弱无力，又僵硬，又慢。
“师姐，你真的要回南山吗？你要是回头了，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团团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客栈外头雨声嘈杂，听得他心烦。挠挠头又跑到她身边：“师姐夫肯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候你要他在南山被你娘揍一顿吗？要不然你们私奔呀，我偷偷存了点钱，全都给你们当盘缠。”
无论他说什么，七七就是趴在桌上不动，连眼也不眨。团团已经快要哭了：“师姐。”
哭腔渐起，七七才开口：“团团。”
团团一个激灵：“师姐！”
“不要吵。”
说完，就又闭上了嘴。不说把他揉成团丢出去，也不说把他卖了换包子，这样反而更让他心慌。团团泪涌眼眶，晃晃她的手：“师姐，你不要难过，我们回南山搬救兵，把鱼家踩扁，把师姐夫抓走。”
“我不会回去了。”七七蓦地坐直，怔怔道，“这次真的结束了，回家，我要回家。”
团团慌了，忙拽住她：“外面下那么大的雨，又这么晚了，掌柜不是说山道崩塌，根本过不去吗？”
七七没有听，起身往外走。团团死死抵住门，可还是被她拉开了。木门一开，屋外的风裹着雨珠吹入，扑在七七苍白脸上。步子刚跨出，又一人出现在面前。
褚逍遥一手拿着还在滴水的伞，一脸平静：“七七。”
团团像见了救兵，急忙说道：“师父，你快劝劝师姐，师姐要发疯了。”
褚逍遥见她神情颓靡，两眼空洞无神，说道：“师父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七七终于正眼看人：“这个时候还有好消息？”
“当然有。”褚逍遥抖抖伞，“师父知道怎么解开你身上的寒毒了。”
“哦。”
团团见她一脸生无可恋，真觉得师姐已经疯了。
“你天生体带寒毒，我们一直想着要如何解开，除了药物，武功内力心法全都一股脑送进你体内，虽然抑制了你体内寒毒发作，但是却和寒毒交缠，双方都无法压制对方，导致你稍微动武，就易走火入魔。”
“所以？”
褚逍遥面色凝重：“所以你要化去一身武功，将身体里的全部东西都清空。”
团团插话道：“这不是挺好的吗，师姐就算没武功也没关系，团团会保护你的。”
离开鱼家后一直怔神的七七听见这话，眼眸微红。
褚逍遥摇摇头：“并没有前人试过这种法子，到时候如果逼出的只有内力真气，那你师姐就会立刻被寒毒吞噬，没有回天之力。”
团团一听，立即将七七的手抓住：“师姐不要试，这样就挺好！”
“嗯。”七七摸摸他的头，“师姐不试。”她又问道，“坏消息是什么？”
“鱼千里已经被鱼夫人关了起来，没有办法来找你了。”
七七身体一晃，喃喃道：“这是好消息。”
的确是好消息，万一他过来找她，她控制不住，又回头怎么办？所以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说不定不见了，她会喜欢上别人，然后嫁人生子。鱼千里也一样，等十几二十年后，重逢的话就不会尴尬难过了。
嗯，不会难过了。
想着，泪又滚落面颊，无声滴落。
褚逍遥看得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继续说道：“不知谁在煽动武林同盟，要将你捉住，他们马上就要到这里了。你赶紧去躲一躲，一时惜别，总不会一世如此。”
“师父…”七七几乎没有力气站立，双膝一软，掩面哭道，“我不想走…”
这一走，就真的回不去了。
团团听她哭出声，瞬间泪涌，也哭倒在一旁：“师姐…”哪怕是在解毒时再痛苦，他也没有见师姐喊过一声，更没有见她哭得这么难过，“师姐…”
门外忽然传来似乎是从天而降的脚步声，褚逍遥立刻生了警惕，喝声：“谁？！”
小小木门出现一个人影，全身已湿透，发梢也在滴水，整张脸血色全无，还有细小伤痕。
看见来人，屋里三人皆是一愣。七七更是愣神：“鱼千里…”
鱼千里面色疲倦，往前一步，步子沉重。他上前一把捉住七七的手，冷声：“哪怕你不回来，我也是会来找你的，所以…不要再走了。”
即使是天南地北，他也要把她抓回来。即使她跑再远，这一次也不会松手了。
七七鼻子一酸，泪扑簌而落，再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哭出声。
铺卷大地的雨声将她的哭声压下，鱼千里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她在发抖。又委屈又害怕，她根本不想自己走。
褚逍遥长叹一气：“你们不在一起，尚且可以跟同盟的人解释。如今这样，还怎么解释？还请盟主回去，我会照顾好七七。”
“身为盟主如果连这种事都不能处理妥善，那我这盟主，就白做了。”鱼千里声音沉冷，“同盟百人不去鱼家，我也会去先找他们。”
褚逍遥笑了笑，十分无奈：“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要知道，这次带头反对的，是你的爹娘。你无法调拨鱼家门人，那同盟的人如何能听信于你？李夫人正是看透了这点，所以一开始就强行阻拦，可谁想，到底还是心软了。如今看来，她做错了。”
提到母亲，七七痛苦纠缠的心又开始摇摆不定。她想跟鱼千里在一起，可前路漫漫，要她以整个南山教作为陪葬，她做不到。可鱼千里已经拉住她的手，要将她往外面带。她怔神，步子不敢往前迈去。
“我不能跟你走。”她伸手要松开，可那手却紧握不放。她睁着泪眼看去，已有哀求，“就这么分开吧，你回鱼家，我回南山，这是最好的办法。”
鱼千里愣神：“七七…”
手腕已经因挣扎而变得通红，鱼千里知道她疼，可不敢放。怕这一放，她的心会比这手腕疼痛疼上百倍。
七七不敢抬头看他，怕这一看就又动摇了决心。
雨势更大，像寒冰冷水，浇得人心冰冷，没有破冰的希望。
气氛如冰封僵硬，没有人再说话，只剩雨水冲刷大地的喧哗声。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次停顿，像是踉跄跌倒。褚逍遥往那边看去，只见掌柜跌跌撞撞跑过来，气息急促：“刚、刚听来歇脚的商客说，有大批武林中人进镇，说是来我们客栈，要捉一位姓田的姑娘。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这房里住着一位田姑娘了。小的是小本生意，得罪不起人，麻烦几位快走吧，免得把我的店给端了。”
七七又要抽手回来，谁想却被他握得更紧，稍一用力，就将她往外边带。不等她反应过来，已被他抱住，一步往外跃步。褚逍遥眼睁睁鱼千里带七七消失在雨夜中。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大雨倾盆，淋得衣服湿透，步子也变得笨重起来。哪怕施展轻功，步伐也慢了。
鱼千里往山上而行，寻得山上被猎户遗弃的一座小屋，这才把七七放下。想给她擦脸上的雨水，袖子却湿漉漉得可以挤出水来。
“我去找找屋里有没有木柴，生火给你暖身。”鱼千里还未站起身，就被她伸手抓住。他弯身问道，“不舒服？”
七七摇摇头，抱膝捉着他的衣角。她讨厌湿哒哒的东西，现在也很讨厌当断不断的自己：“武林同盟不会放过我的，之前我假任明月宫宫主的事，你忘了吗？对明月宫的人尚且那样，更何况是对我们南山。早已有心除去，苦于出师无名。难得势力庞大的鱼家愿意支持，当然无需再等机会。鱼千里，现在你已经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保护不了我了。”
鱼千里沉默片刻，说道：“当初你说过，不能一起活，那就一起死。”
“你要是因我而死，你爹娘更会震怒，到时候定会迁怒我娘。”她怔怔看他，“我怎么能让我娘为我的任性陪葬？”
眼睛微酸，她又揉了揉眼，喑哑着声音说道：“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担忧你也要明白…分开后，我会接掌南山，会努力把它变得光明正大，终有一日，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你面前，而不会遭世人非议。或许这要十年，要二十年，可只要那时你还喜欢我，我仍会嫁你。”
地上的干草已被湿漉漉的衣裳染湿，偶尔山风，吹得人从里到外的冷。鱼千里怔然许久，察觉事情已无可回头，才说道：“我答应你…暂时放手。等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你那时还愿嫁我，我就定会娶你为妻。”
七七嗓音哽咽，心有刀割：“好。”
一字落下，虽是约定，却像生离死别。混着外面雨声，更觉此次一别，便只剩过往，而无将来。
雷声轰隆炸响，将两人的思绪从痛苦中召回，而后便在这混杂雨声中，听到了百人杂乱的脚步声，不多久就停在屋外，悄然不闻人声。
鱼千里起身往外走去，打开破烂的木门，门前泥泞林中，站了百人不止，个个被雨水淋湿，神情肃穆，手上兵器的寒光在夜下显得慑人，透着莫名冷意。他扫视一眼，落在为首那人身上：“林掌门，又是你带的头。”
华山林掌门咽了咽：“众人推举我为首，不得不出个头，还请盟主见谅。只是南山比起明月宫来，更让同盟人心惶惶。更何况，此事鱼门主和鱼夫人也并无异议，还请盟主交出李姑娘。”
“不可能。”鱼千里没有要退步的意思，前面的人也没有要让步的迹象。许是万分在意七七，屋内有一点动静都被放大十倍，听得清楚。门窗响声的一瞬间，他的心就一沉，转身进去，便见一抹青色影子从窗户逃出，进入雨中，“七七！”
他立刻追踪而去，林掌门和其他几位掌门交换了眼神，也尾随而去。
这座山地势巍峨高耸，三面悬崖峭壁，除去刚才上来的那条路，其他路都是死路。可现在七七去的方向，正是一面悬崖。鱼千里心里越来越不安，压抑得胸腔都开始觉得喘不上气，闷得他脑袋昏胀。
七七的轻功本来就不差，如今拼了命的跑，更是将距离拉开大半。
迎雨而前，一路衣服也被杂乱的树枝刮破不少，她却无暇顾及。雨声落地的声音与落空的声音十分不同，万念俱灰中，她仍听出来了。这才终于收了步子，几乎是差一步就跳进悬崖下。
她站在伫立在边沿的岩石上，看着下面深不见底的山崖，脑子里已不知现在要做什么。
“七七！”
背后声音焦急，还有怒意。她转身看去，在昏黑夜色下并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能借着偶尔腾飞在天的闪电看清眼前人。
两人脸上身上都有一路疾奔时被刮到的伤口，可七七不觉得疼，反倒是看见他的伤，心才疼了起来。
鱼千里缓步上前：“快下来。”
他刚提步，就见她步子微退，惊得他不敢再动。
这样一个畏高的人，却敢站在那，一点畏惧也没。鱼千里已经能知道她心里的绝望和痛苦：“我送你回南山，不是刚约定好了么？我们要等十年二十年的。”
七七怔怔看他，隔着雨帘，还是能将他的脸看得很清楚。她稍稍合眼，将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底：“我死了，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了。”
鱼千里怒不可遏：“七七！”
七七缓缓抬头看着晦暗天穹，又一道闪电掠过。电光火石映照在她惨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明亮光彩。孤寂的身影连已赶到的百人也觉凄美孤清，一时不忍上前。
“七七，下来。”
声音带着恳切，却更让七七坚定了决心。她看了一眼那百来余人，冷冷一笑：“我来生…定会诅咒你们！”
话落，鱼千里脸色剧变，再迟疑不得，飞身往前：“七七！”
可距离稍远，速度再快也没有七七纵身一跃的速度快。眼睁睁看着七七像断线风筝飘落山崖，瞬间消失在黑暗峭壁下。
“七七！”
众人见他要跟身往下跳，惊得冷汗直落。若是他死了，那害死鱼家子嗣的罪名就会落在他们头上，到时候鱼家定不会放过他们。一时众人动作整齐迅速，将他死死拦住。
悬崖峭壁间，早已不见人影，只剩雨水随之同落，像在深渊哀鸣。
凌晨的天还未亮，雨一直不停，天色仍如半夜漆黑。护在手里的油灯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几次，无灯行路难，身上湿透了也无暇顾及。
苏云开从荆棘丛中穿过，时而抬头听声头上的声音。人是从山崖上跳下来的，指不定被挂在了树上。轻功再好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想要毫发无损，想想也不可能。
“师妹…”他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但愿她没事，否则他拼死也会宰了鱼千里。
雨势已经比上半夜小多了，打在树叶草丛上，摩挲着窸窣声响。
“师妹？师妹？玲珑？玲珑？”
一路喊来，嗓音已经有些沙哑。平日脸上的不羁风流早已不见，只剩焦急。
“嘶。”
在雨夜中突然传来不一样的动静，他立刻往远处看去，并看不见什么。疾步跑过去，鞋子上全是泥，拖得身体沉重。
跑到尽头，竟被一道墙垣挡住。猎户家？还是山民的住处？顾不了那么多，他越过墙垣，循声而前，只见前面废墟中果真躺了一人。他忙将灯照去，一张青白俏脸映入眼中，双目紧闭，气息轻缓。
“玲珑。”他忙晃了晃她，“不要睡，快醒来。”
七七咳嗽一声，喉咙呛得生疼。她缓缓睁眼，满目模糊，许久才看清眼前人。动了动身，却发现动不了了。
“师兄…我的骨头，好像全都碎掉了。”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武林近日的气氛就如雨水不停的天气般沉冷阴暗，武林同盟十余掌门联手将武林盟主制服，押送回鱼家，留在鱼家共商大计，只是多日未果，鱼千里又闭门不出，闹得人心不安。
鱼百里中午用饭又没看见兄长，问道：“哥哥他还不愿出来？”
鱼夫人面色淡然：“歇歇也好。”
“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到底还是要多劝劝。”鱼封见他用筷自如，说道，“你的手近来好像利索多了。”
鱼百里看了看手，笑道：“褚师父说再针灸几回，就能彻底恢复了。”
鱼安闻言，面上神色终于有些变化：“如今武林同盟虽然没有说，但你兄长也不愿再做盟主，倒是两情相愿了。待你的手好后，就接掌你兄长的位置，也是两全其美。”
“兄长他哪怕不做盟主，心结也难解。”鱼百里默了默，“难得出现一个能总让兄长笑的姑娘，却就这么没了，还是当着他的面跳崖自尽，哥哥要一世内疚了吧。”
鱼夫人冷声：“不许再提她。”
鱼百里笑笑：“好。”
用过饭，鱼百里就去了鱼千里的院子。鱼封见他要走，问道：“可是去你兄长那里？”
“嗯，二叔也去？”
“一同去看看。”
两人同行走到鱼千里的房门前，见婢女还端着饭菜没有进去，菜都已经没了热气。鱼封说道：“去厨房换份热的来。”
婢女应声退下，他站在门前敲敲门，屋里没人应声。
鱼百里也不敲门，一掌用力，将里头的门栓震落，见二叔看自己，笑道：“哥哥他现在不会来开门的，只有这个法子了。”
“你的内力也恢复得不错。”
鱼百里握了握拳试力道：“我差不多可以为兄长分忧，不再是鱼家废人了。”他耸耸肩，这才跨步进了里面。一进去，又见满屋窗户都被精铁封住，若有所思看看门口护卫，站满了整条廊道。要想从这里逃离，根本不可能。
“哥？哥？”他喊着声，突然就见一条影子从旁边蹿出来，要往那门口飞去。
鱼封眼疾手快，闪身拦住他。谁想鱼千里内力深厚，他一时没全力招架，双掌对上，就被他的内力震得后退。
鱼千里身影刚到门口，那护卫齐齐上前，以□□将他的去路拦住。
“她已经死了。”鱼百里在后大声道，“就算你去找她，她也不会活过来。”
那已到院中的清瘦颓靡身影蓦地停步，背影十分孤清。雨湿长衫，看得屋里的人都觉清冷。
鱼百里硬声道：“你如果不要这盟主之位，就给我；你如果不想再肩负鱼家长子的重担，也都给我！你不要的，通通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