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朝廷之所以要把灾民拢在一起,也是怕他们分散开来后形成流民,到时候当山贼的、当响马的、当水盗的怕是要层出不穷了。更重要的是,离开了土地的流民,他们不再交税,不受官府约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朝廷不能忍受的。

但靖王在随后就补充道,可按照灾民的籍贯、宗族分成数百伍甲,将所有灾民登记在册才疏散下去,层层官员交接清楚,在最大限度上保证了灾民队伍的完整,从而避免造成流民祸患。

再然后,秋收的日子就快到了,到时可以组织这些灾民在下面州县打短工帮忙收割,用他们的劳动力来抵赈灾粮,一举两得。

唔,自家老爹还挺聪明呢,她是真的低估他了!

云若辰是学历史出身的,加之从小跟着师父在各地游历见晓世情,对于分析这些情况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在她看来,靖王的建议比诚王所提出的做法更务实,更详细,格局也更高。

然而真正要实施下去又谈何容易呢。

靖王空有一个亲王的名头,在朝中的话语权却几近于无。这么“大手笔”的一个方案扔出去,她可以保证,百官马上会炸锅的。

谁不想走捷径啊,谁想做苦工啊?眼下的朝堂上,有识之士估计也有,但据云若辰猜测,好逸恶劳只想升官发财的肯定更多吧。

一边是轻松简单的“提前收税”,一边是劳累繁杂的“疏散灾民”,她不用亲眼看都能想到他们会选择哪一边。

顾原和靖王也不可能没想到这些后果吧。但云若辰根据二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来推算,顾原那位老愤青肯定很乐意把这个有利于百姓的方案呈上去,而靖王总不能和诚王说辞一致,那不成了他拾诚王的牙慧跟在诚王屁股后头走吗?他会做出这个方案来,本意就是想引起老皇帝的注意吧?即使无法实行也好…只要引起争议,老皇帝总会知道他这个儿子也不是没在为朝政出力的。

“好吧,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吧,父王。”

将折子放回原处后,云若辰离开外书房时,嘴边一直挂着丝淡淡的浅笑。

就在靖王将赈灾折子呈上内阁的第二天,叶慎言被叫到了云若辰面前。

“慎言,替我办件事。”

云若辰笑吟吟地看着叶慎言,不知怎的,她的笑容却让叶慎言心里发虚。

这位漂亮的小郡主为什么笑得这么…狡猾呢?

第七章:半夜出动

就像云若辰预料的那样,靖王的折子呈递内阁后,首先在几位阁老间爆发出了一场争论。

靖王的老师顾原大学士并非内阁首辅,连次辅都不是,只在内阁中排名第三。他虽然一力推荐靖王的方案,但其他几位注重“传统”、“稳定”——说白了就是怕惹事怕麻烦的阁老都不同意。

内阁目前有五位大学士,这就是庆朝最核心的五位重臣。五位阁老与六部尚书、侍郎以及地方上的几位总督,构成了庆朝统治阶级金字塔的顶端。

当然,凌驾于这些大佬们之上的,便是那位将帝王心术玩到了极致的、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三十多年的老皇帝元启。

光看他给自己起的这年号就够狂妄的…元启,除了开国太祖一般人都不敢用这种年号啊,人家就这么用了,还一用三十五年不带换的。

关于靖王的上书,内阁争论不下,到了朝堂上,群臣也是议论纷纷。

靖王的最初目的算是达到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受关注。虽然他那方案一面倒的被批评“不适用”,但有争议总比被人遗忘好啊。

靖王殿下很激动,顾原的心态可没他那么好。顾阁老是真心想推行这个方案赈灾的,但他独力难支,仅有的一些同伴在朝中地位也不高,打嘴仗完全帮不上忙。

由于靖王身份特殊,大臣们只能“恭请圣裁”,让元启帝来评断。但元启帝却保持沉默,既不说支持诚王的建议,也不表态同意靖王的方案。

元启帝笃信道教,号称“无为而治”,一般都只在内廷办公,轻易不上朝。其实谁都知道,这位老皇帝是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到修道长生上去了。

但真正的奇门术士,很少有肯为皇家卖力的。聚集到元启帝周围的那些方士,只是道门里混得很一般的那种罢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帝嗜好修道,身边的人自然也要时刻关注这些事。连内阁首辅平裕翰大人,都时常得在宫中精舍里陪着老皇帝“试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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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您还在为赈灾的事心烦吗?”

云若辰发现这几天里,靖王的眉头就没解开过,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就连用餐的时候都像是食不知味一般,只吃几条蔬菜就停了筷子。

云若辰本人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虽然上一世从小跟着师父过活,但她的老道士师父在生活上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却把吃饭看得比天大。就算是一碟豆芽、一块腐乳,都要尽力做出最好的滋味来。

世人对修道的术士往往有误解,总把他们和苦行僧想成同一类人。其实根据门派的不同,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有着许多区别。像云若辰这一派就很入世,讲求的是红尘历练,饮食享受当然不能缺。

所以云若辰的嘴从小就被养得很刁,对食物的要求也很高。倒不是说她非要吃山珍海味,但对于烹饪精致还是很有追求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对环境的适应力也很强,若有需要吃粗茶淡饭,为了补充体力她也能吃下去。

来到这世界后,既然投胎到郡主身上,吃好喝好总不成问题。靖王再不受宠,亲王的生活享受还是有保证的。

但云若辰还是凭着她的个人喜好和饮食习惯将自己的伙食改良了一遍,比如早晨起床时先喝杯安神茶就是一例。又如蒸鱼,她要求厨房必须用清澈的泉水大火蒸一刻钟就停火,还得洒上细细的葱姜丝,味道要不咸不淡,汁水要不多不少…

她每日与靖王父女俩一同用餐,靖王对女儿近来改良的这些菜谱也挺喜欢的,兴致来了还和她探讨几句食经。

但今天靖王面对着满桌精致美味的菜肴,却根本没有下箸的欲望,云若辰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绝对是乌云万里。

“嗯…”

靖王苦笑两声,摆摆手让人收拾他的碗筷,也不和女儿说什么就往内书房去了。

云若辰听说他把两个幕僚也叫了去,赶紧再次潜入偷听,发现眼下老爹的处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艰难得多。

当初靖王对自己的方案能通过就没存着什么指望,但大臣们现在一波接一波的反驳,还是让他感到压力很大。谁喜欢被人批评啊,又不是天生的被虐狂。靖王脾气再好,也是很渴望被人认同的,没想到难得高调一回就被打击成这样。

靖王和幕僚们抱怨说,明明城外灾民成群饿死生病,京城里的高官们就是不同意将他们疏散下去。现在可是大夏天,病死的人若得不到及时处理,发起大瘟疫来可就很麻烦了。

“放心吧父王,您再忍两天。”

想起自己交代聂深和叶慎言去做的事情,云若辰心中默默对父亲说道。

当天夜里,得到云若辰密令提前偷溜到后门的叶慎言惊讶地发现,郡主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了。

“郡、郡主,您这是…”

叶慎言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只见云若辰把头发扎成简单的麻花辫盘在头上,穿着身粗使丫鬟的轻便衣裳,手里还提着个小包袱。

小郡主叫他一更天到后门来,却没说清楚要做什么。看她这架势…不会是要他带她溜出去吧!

这可不行!

叶慎言自己不怕半夜在山上走,但绝不敢把娇滴滴的小郡主带出去。万一有点闪失,自己还要不要活了?那位聂管事绝对会把自己大卸八块的!

“少废话。”

云若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口舌上,要不是今晚必须要有个助手替自己做事,而她手边又没有合用的人,才不会找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来帮忙呢。

但她知道叶慎言对附近的地形和道路还挺熟悉,有他带路能给自己省不少功夫。

被云若辰有如实质的冰冷眼神所震慑,叶慎言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脑子有片刻的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平时锁得牢牢的后门不知何时早已大开,小郡主都走出去了!

奇怪,这门是怎么开的?不是说上了三道锁吗?

还有,平时这儿每隔两刻钟就有护院来巡逻,怎么这会儿一点人声都没有…

他自然不知道这些都是云若辰用简单的术法达成的效果,只隐隐感觉到今晚的际遇或许会比他想象的更加离奇。

有云若辰在,他们穿过布了九宫八卦阵的竹林自然不费什么功夫,很快就来到了山下。叶慎言再次惊奇地发现,山下路口居然拴着一匹高大的棕马!

“愣着干什么,上来。”

云若辰身手敏捷地上了马,不耐烦地招呼叶慎言上来。叶慎言傻愣愣地看着她:“郡主,您…您让我和您乘一匹马?”

“都叫你少废话了!快!”

平时看这小子挺机灵的,怎么今晚老是拖泥带水!云若辰很不耐烦地瞪他两眼,叶慎言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抓着云若辰递过来的马鞭,手忙脚乱地爬到马背上,坐在云若辰身后。

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他的鼻尖,叶慎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他本来是个最无拘无束的小乞儿,就连在山庄里那些家丁、管事们面前也嬉笑自如,可偏偏每次面对华容郡主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

明明郡主那么和气,但就像刚才那些时候她一认真起来,就会有种无形的威压感…让他情不自禁地乖乖听话,在她面前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情。

她只是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女孩耶!怎么会给人这么强的压迫感啊…

叶慎言完全想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为何小郡主要半夜跑出来。看她那么严肃,也不像是出来玩耍啊?

云若辰皱着眉勉强策马前行,对自己这具虚弱娇气的小身子不满到了极点。她前生就会骑马,还和老道士师父在草原上生活过一些日子呢。所以她才会吩咐聂深提前在这儿备马,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尤其是背后还驮了另外一个人!

“抓好马鞍!”

云若辰感觉到后面的叶慎言东倒西歪的坐不稳,真想索性把他踹下去算了。碍手碍脚,唉唉唉!决定了,这次的事情解决后,她就该好好训练叶慎言了!

在距离云若辰与叶慎言三丈远的后方,聂深双眼如鹰隼紧盯着前面奔驰的马匹,如影随形地缀在他们身后飞速前行。

第八章:初战告捷!

聂深站在京城外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上,放眼往下俯瞰,下方尽是一排排的灾民窝棚。

将近十万的灾民就聚集在这城东门护城河外,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临时生活区。

他跟踪郡主与叶慎言来到这里,看到他们把马藏在附近的小树林里,然后两人就悄无声息地往灾民窝棚区而去。

郡主今晚的行动目的何在呢?

夜风吹过,轻扬起聂深的袍角。聂深抬起头,今夜依然月色黯淡,但漫天星河却无比清晰,像黑丝绒上缀着的无数宝石。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也是在这样的夜空下,风暖暖地吹,将那少女轻柔的发丝吹到他脸上,痒痒的。

他说,怜卿,跟我走。

她的回应却是沉重的默然,一整夜。

那是他回忆中最悲伤的夏夜,从那晚后,他再也没有注意过头顶的星空。

再也没有像那样深刻地爱着一个女人。

聂深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又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他听说她重病,不顾一切潜入王府去见她,却没想到一见便是永别。

彼时她已命悬一线,见他到来,却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聂深大惊失色,拼命将体内的真气渡入她经脉里,但对她的病情毫无半点帮助。

“不要费力了。我没什么可牵挂的…只是,我的女儿…”

她握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着:“若辰才三岁,她…她八岁生辰是一个坎,或许会发生重大的改变…如果她能安然度过…就能…就能保得一生平安…”

守护云若辰度过八岁生辰的大劫,是他对怜卿许下的承诺。

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买通了王府医官,让他们在云若辰八岁生日前将她送到了山庄避暑。

当云若辰发高烧陷入昏迷时,他几乎是彻夜守在门外,准备万不得已就自己给她输真气。

幸好她次日就有了好转,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但聂深很快就发现,醒来的云若辰和从前那个胆怯柔弱的小女孩完全不同了。她简直是变了个人,变得…变得竟像是怜卿活过来了似的!

聂深又惊又喜。他不觉得改变后的云若辰很奇怪,因为在他心里,怜卿的女儿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才对!

当聂深沉浸在往事中时,云若辰带着叶慎言在窝棚区附近不住绕着圈子。

叶慎言发现自己真弄不懂郡主在做什么。一会儿叫他爬上树挂面小镜子,一会儿又拿铜钱让他埋在地里,方位还不能出错…他只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贵女会干的事。

不过,“正常的贵女”会收留他这个偷鸡的小乞丐吗?

所以叶慎言还是老老实实干着活,不敢多问一句。每当他露出想说话的神情,就会被郡主狠狠瞪回去。

郡主好凶啊,呜呜呜…多愁善感的小乞丐又在内心默默流着泪,像只可怜的小土狗。

“成了!”

云若辰完成最后一个方位的布置,满意地环视一圈周围,从怀里拔出一支金钗,默念法诀用力插在面前的土里。泥土下方,以品字形埋着三枚铜钱。

“启!”

咦?

随着云若辰短促有力的轻喝,叶慎言好像看见四周嗖地闪过几道金光,好似流星一般。当他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些,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难道真是自己的错觉?

而在土丘上的聂深,却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圆形大阵启动时闪动的光芒!

“她…为什么要在灾民区设阵?”

聂深暂时想不通云若辰的用意何在。

“走!”

云若辰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还要赶回山庄里去呢,快点撤退是正经。就像来时一样,两人乘同一匹马回到了山脚下,再快速从后门偷偷溜回了山庄。

云若辰回屋时,两个大丫鬟银翘和连枝还在沉沉酣睡,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离开。要让两个小女孩睡得沉些,在云若辰来说是举手之劳。

躺回床上,她只觉得头有些晕,微微喘着气,手脚都在发软。

“可恶…”

无奈地闭上眼,云若辰心里升起淡淡的不甘。过去轻易能使出的术法,现在却需要耗尽全部心神才能做到,效果还未必很好。她觉得如今的自己,就像在戴着镣铐跳舞,被这具破败的身体拖累着。

这次过后,她起码要调养半个月才能施法了。希望今晚的行动,真的能帮父王挽回颓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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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朝臣们一面倒地坚持着把灾民集结在一处安置的重要性,要求提前征收秋税购粮赈灾时,城外的灾民区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灾民说晚上看到了野鬼,还说得绘声绘色的。毕竟饿死病死的人很多,有这种传说也不奇怪,赈灾的官员们没有谁会放在心上。

然而这些传说在短短几天里愈演愈烈,很多人都说,明明是夏天,窝棚区一到晚上却是阴风阵阵,人们睡觉老听见鬼哭声,好像是那些死去的同伴们在招魂一样…

而有三名负责施粥赈灾的官员,都莫名其妙地在傍晚下班回城时。这三人一抬回家里症状就消失了,但他们说什么也不敢再出城。

如果说这些都还只是小事,宫里却也开始有了新情况。

元启帝听到他最信任的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刘寅说,最近宫外有传说,城东死的人太多了,已经形成了煞阵。不但如此,那个方向正对着皇宫的生门,说不定会将宫中的龙气吸过去…

元启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不长命。对于这种别人或许会一笑而过的荒谬传说,他却立刻郑重地对待起来,而且还疑神疑鬼地想自己最近睡觉不太安稳会不会是被吸走了龙气!

元启帝马上让宫中的道士们卜卦,看看城东外是否形成了煞阵。

结果道士们一致占卜出,确实如此!城东外如今阴气浓聚,的确已经成了一个天然的煞阵…

“这还得了!”

老皇帝激动了,马上下旨要求内阁开始安排疏散灾民,就…就按照靖王的法子来吧,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别的方案不是?

这些灾民一天不走,老皇帝就一天睡不着哇。等把人都疏散下去,他还要让宫里的道士去做法场呢!

皇帝的旨意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顾原不愧是能登阁拜相的大学士,立刻抓住时机,连夜赶制了一套更加详尽的方案。而且,他还将自己手下一批中层官员任命为这次行动的管理者,趁机拿到了不少权力,也吸纳了一两个比较有用的中坚力量。

千载难逢啊,皇上居然要用靖王殿下的方案来赈灾。顾原不努力打好这张牌才有鬼了。他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让靖王殿下的贤名远远流传开去的。

据说旨意刚下的当天,诚王就在王府里摔了杯子,连他那宝贝儿子没眼色地想去撒娇都被扇了一巴掌。

靖王却在城郊山庄里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带着对黄侧妃更好了,认为是黄侧妃肚里的儿子给他带来的运势。

他却不知道,真正帮助他扭转局面的,是他那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女儿。

云若辰自然不会在意靖王的想法。奇门中人的行事只求结果,虚名功劳之类,从来都是他们敬谢不敏的。对世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名气,却是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